從童年到古稀,在回憶的某一頁,如果你哭了,那定是一段最深的記憶,最痛苦的經歷。曾戀戀不忘的人,曾以為會珍藏一生的獨家記憶,最終都會被時間掩蓋。
給時間一點時間。
夕陽的餘暉灑在素雅的古鎮上,蜿蜒的小巷,古舊的房子,在朦朧的暮色中有種靜謐的美。看似破舊的建築歷經歲月風雨洗禮,蒼桑之餘,又充斥著古樸的恬淡。依山就水,青山環抱,山城之貌,水鄉之韻,現實中的世外桃園,讓人流連忘返。
郗顏喜歡古鎮,包括古鎮的路,以及古鎮的雨。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每逢雨天,她總愛穿上平底涼鞋踩在被雨水沖刷的一塵不染的青石路面上,那種孤身一人行走在深巷的感覺,奇異地讓她覺得平靜而舒服。
潺潺的水聲,淅瀝的小雨——如果少了擾人心緒的電話鈴聲,似乎就完美了。
看到熟悉的名字在手機屏幕上跳動,郗顏的眉心微微蹙起。
可是,還是滑開了通話鍵。
聽筒裡傳來低沉到恰到好處的男聲,語氣稍有不悅:“在哪兒?”
是溫行遠。
郗顏習慣性看腕錶,“還沒到上班時間,老闆查崗嗎?”
老闆?溫行遠似乎笑了笑:“沒錯,看你有沒有偷懶。”像是聽到了她這邊的聲響,緊接著問:“在外面?”
得到的是郗顏輕描淡寫的回答:“路過四方街。”話音未落,就聽她輕呼一聲,“哎——”然後,就有清晰的道歉聲傳來,“對不起,對不起,踩疼了吧?”
隨後,就是溫行遠語帶關切的問詢:“怎麼了?”
郗顏退開兩步,先回應道歉的人:“沒關係,你們繼續。”待加快腳步離開喧鬧的人群,才回答溫行遠:“沒走直線,擋人家路被撞了一下。”
“不要緊吧?”
“當我玻璃心啊,撞一下就碎?放心,扛造著呢。”
扛造?沒心沒肺到了極點。溫行遠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切入正題:“昨晚去哪了?打公寓電話沒人接,酒吧那邊也說你沒去,手機還關了。玩失蹤吶?”
對於他典型性管家婆式定位跟蹤郗顏已經見慣不怪了,可語氣依然難掩不耐:“昨晚在公司通宵加班趕方案,手機沒電了。我有和子良報備,他沒告訴你嗎?”
溫行遠半真半假地答:“他只說你大概是豔遇去了。”
郗顏抬扛:“他怎麼不說我去一夜情了呢。”
陡然嚴厲的語氣:“你敢!”
郗顏笑起來:“怎麼不敢,我可是生活在豔遇之都呢,不發生點什麼,太對不起自己了。”
溫行遠低笑一聲:“你這女人,對自己倒是挺好。”
又不著邊際地侃了幾句,郗顏問:“你打電話不是就為了聊天吧?有什麼吩咐,請示下。”
“沒什麼要緊的事,就是對你進行遙控管理,順便關心一下員工的私生活。”
“既然這樣,回頭給您交一份書面報告吧,五千字詳細闡述。您看我這態度夠端正嗎?”
溫行遠無奈:“從字面上理解,態度確實不錯,不過細琢磨起來,怎麼像是我騷擾你了?快告訴我這是錯覺。”
郗顏很想告訴他:你的感覺是對的。但她忍住了,再開口時語氣緩和了些:“我是替你節省電話費,免得等你見了話費清單才發現廢話好貴。喂,聽得見嗎?咦,怎麼沒信號了——”
明明清清楚楚地聽見那邊說:“別餵了,聽得見。”她還是單方面結束了通話,然後關機,想像著溫行遠再打過來打不通的情景,腳步明顯輕快了許多。
惹惱溫行遠,誰有郗顏在行?
十分鐘後,郗顏出現在一家名為“柔軟時光”的酒吧。
杜靈問:“今天怎麼這麼早?”
郗顏彎唇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怕遲到被扣雙薪啊。”
見她笑得一臉無害,杜靈微微嗔道:“沒個正形。”
吧檯前正在調酒的張子良適時插話進來:“昨晚行遠打電話找你。”
郗顏挑了挑秀眉:“知道了,剛才還對我實行定位跟蹤呢,你沒告訴他我加班嗎?”
“昨晚客滿,忙得打不開點,沒注意到你發的信息。”
難怪。郗顏懶懶地問了句:“他有說什麼事嗎?”
“有事他也不會和我說啊。”張子良笑言:“你才是他生命的女主角。”
杜靈附和:“沒錯。我們都是過客。”
“真默契。你們二位在一起果然沒錯,正好相互禍害。”郗顏以一敵二,見杜靈挽袖子要修理她,作勢欲跑:“走嘴走嘴,我的意思是,你們倆兒在一起簡直是絕配,造福社會呢。”
“胡說八道。”杜靈眼疾手快地把她揪回來:“體罰你,幫我把窗邊的長櫈挪了。”
“挪哪兒啊?這不正好一桌嗎?”卻並不逃避勞動,說著人已經跟杜靈走到窗邊,特爺們兒地動手了。
杜靈解釋:“每晚都客滿,子良訂了幾套新桌椅,能多坐些人。”
“我們這店索性改名叫‘桃花島’得了。”
“所為何意?”
郗顏眉眼彎彎:“招來桃花生意才出奇的好唄。”
杜靈逗她:“就怕給你招來桃花,有人就坐不住了。”
又跑題,每次都曲解她的意思。郗顏裝傻:“聽不懂你說什麼。地球太危險,我還是決定回火星了。”不等杜靈說話,就去隔避了。
杜靈朝她背影搖頭,“我都快變居委會大媽了,她怎麼還是冥頑不靈?行遠夠命苦的,貪上這麼個能作的主兒。”
張子良安慰:“行遠心裡有數,我們就別操心了,免得給他添亂,畢竟感情這種事最是旁人插不上手的。”
杜靈不滿:“不是插手是推波助瀾,行遠的心思誰看不出來啊,你這個當兄弟的真不仗義,都不幫一把。”
又被遷怒了。張子良無辜地撓了撓短髮:“我也沒袖手旁觀啊。關健是,皇帝不急,我急也沒用啊。”
“你就是飽漢不知餓漢飢。”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張子良無言以對。
夜色打破寂靜,當皓月以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俯瞰大地,古城已是喧囂滿溢。歡樂的氣氛迅速瀰漫開來,彷彿所有人,哪怕一粒隨風飄過的沙塵都不甘寂寞的沸騰起來。
看向已然熱鬧起來的酒吧一條街,聽著坐上二樓房頂的客人帶著醉意,口齒不清地喊著那句被篡改的“有多少愛可以亂來”的歌詞,郗顏忍不住笑出聲。
見又湧進一波客人,她步履輕盈的迎上去:“歡迎來到‘柔軟時光’,幾位這邊請。”素淨的臉上揚起一抹溫暖笑意,那笑容沒有半分敷衍,既真誠又明朗。如同溫行遠所言:這個時候,郗顏的笑是發自內心的,因為喜歡古城的靜和動,喜歡忙碌的感覺,所以願意把美麗的一面呈現給遠道而來的客人,也安慰遠走他鄉的自己。
“顏顏,張哥叫你聽電話。”酒吧的樂聲很大,吧檯小妹扯著嗓子喊郗顏。
“馬上來。”郗顏轉頭回了一句,給客人下了單送到吧檯,才去隔壁間。
拿起聽筒,郗顏忽然想到什麼,壓低了聲音問張子良:“誰啊?要是他就說我在忙。”
結果張子良卻大聲回答她:“不是行遠。”
郗顏意識到被出賣了,硬著頭皮接起來:“老闆。”
溫行遠質問:“什麼不是我?”
郗顏笑嘻嘻的,企圖矇混過關:“你聽錯了。”
溫行遠懶得和她計較這個,“又掛我電話,第幾次了?”
郗顏有點小心虛:“誰掛的啊,手機沒信號了。”
“沒信號還是次數多到數不過來,你心知肚明。”
郗顏插科打諢:“你知道的,我數學是體育老師教的嘛,見諒啊。”
溫行遠毫不客氣地打擊:“別侮辱體育老師了,我看你是根本沒學過數學。”
要不要這麼缺德啊。再一次領教溫老闆的犀利,郗顏氣得牙癢癢:“說話不許夾槍帶棒啊,有損您溫總的氣質。”
作為酒吧真正的老闆,溫總十分介意地哼一聲:“總被掛的總。”
也覺得自己過火了,郗顏服軟:“好啦好啦,我道歉還不行嘛,您大人有大量別和我一介女流計較了,行嗎?”
溫行遠順著臺階下:“要是你真有歉意以後少給我關幾次機!”
郗顏撇嘴,拒絕承諾。
溫行遠卻一定要她的保證:“聽見沒有?”
比倔強,郗顏自知不是他對手,只好無奈地說:“聽見了,爸爸。”
溫爸爸被氣笑了:“習慣性胡說八道。”
氣氛緩和,郗顏說正事:“我下週回A市。”
“回家?”溫行遠以為自己聽錯了:“怎麼突然要回去?郗賀有事?”
“沒有,是季若凝要結婚了,我回去當伴娘。”話至此,郗顏心裡隱生怯意,猶記得那年離開時曾下決心不再回去,不再與那人相見,可城市那麼小,想要刻意迴避一個人,一些消息,並不容易。不過,那裡畢竟有她至親的人,哪怕她還沒有準備好,也該回去。
為一個人遠走他鄉,多麼懦弱。
三年,郗顏雖然還沒成熟到面對討厭的人也能微笑,終究也是有所進步的。
相比她瞬間的百轉千回,溫行遠也有很多顧慮,但他不會宣諸於口,而是:“季若凝?你那個閨蜜?”
郗顏的思緒被拉回,淺淺一笑:“就是她,我和你提過的。一個即將步入圍城的女人。”
溫行遠有一瞬的沉默,短暫卻也明顯,再開口時他提到了一個對郗顏而言稱得上是禁忌的話題:“你也老大不小了,打算什麼時候把自己嫁出去?”
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正經又溫柔,與以往的犀利刻薄大相徑庭,只是,郗顏忽略了他情緒上細微的變化,回答的漫不經心:“我這麼孤獨寂寞清高冷的人,一般人消受不起,就不禍害人了。別光說我,你更老好吧,才是該慎重考慮了。怎麼樣,需要我幫你參謀嗎?”
溫行遠笑:“難得你還有閒心操心我!”
他明明在笑,可不知怎麼的,溫度忽然就低了幾度。郗顏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直到她因感冒咳了兩聲,電話那端的溫行遠才恢復如常,“回去一趟也好,郗賀很惦記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有一個月的假。”
真長。頭一回覺得假期長如此讓人不快。溫行遠嘆氣似地問:“票訂了嗎?哪兒天走?”
“後天。”
溫行遠聞言整理了下情緒,“讓子良送你去機場,到家記得報個平安,還有……”他欲言又止,最終只說:“別總關機。”
郗顏嫌他嘮叨:“知道啦,你可真像我爸爸。”
他沒有像以往那樣訓她幾句,反而說:“那就這樣,掛了吧。”
郗顏卻叫住他:“溫行遠。”
“嗯?”
又有點吱唔:“算了,也沒什麼事。”
“有話就說,吞吞吐吐的。”語氣是生硬的,心裡又隱隱期待著什麼。
“聽子良說你總是忙到很晚,就是想告訴你別太累了,熬夜對身體不好。”連個停頓都沒有,郗顏說完就掛了。
千里之外的G市,有人站在窗前,許久。
因為扛不住思念臨時決定回趟大研鎮,溫行遠已經連續加班一週,揉了揉太陽穴,他疲乏地倚在靠背上小憩。原本今晚是想告訴郗顏,他訂了後天的機票去古鎮,沒想到她竟在同一天離開。
三年,她確實該回家看看,可是,終究是不放心。
把握著時間,溫行遠把電話打到了張子良的手機上。
響了兩聲就被接起,“行遠。”
“沒打擾你約會吧?”溫行遠的語氣透著些許慵懶,話語間順手解開領口兩顆釦子。
“反正你也不是打擾一回兩回了,杜靈都習慣了。剛把顏顏送回去,放心吧。”自從溫行遠離開古鎮,張子良和杜靈就成了郗顏的護花使者。
“謝了。”溫行遠沉聲感謝,語氣誠摯。
“別假客氣了。這個點來電話,有事?”相識十幾年,溫行遠的心思張子良怎麼會不懂,當溫行遠帶著郗顏千里迢迢地從A市來到古城,張子良就清楚他準備付出什麼了。
對象換成張子良,溫行遠就沒顧慮了,直言不諱地問:“她最近還好吧?”
張子良不答反問:“你不是和她通過電話嘛,你覺得呢?”
“她什麼時候會對我表露真實情緒?”溫行遠太瞭解郗顏,除了與他面對面時避無可避,她隨時都是好的。
“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在他們面前,她一直都好。
“等見了面再說,我後天早上八點的航班飛古城。”雖然郗顏要回A市,溫行遠卻無意改變行程。或許在他看來,郗顏不在,他回到那個有著她無數生活痕跡的地方,也不必太過小心翼翼。
多少有些謙卑。
張子良卻糊塗了:“顏顏不是那天回家嗎?你們搞什麼?”
溫行遠苦笑:“沒什麼,本來想給她個驚喜。”
與杜靈對望一眼,張子良批評:“這擦邊球打得可不怎麼漂亮,不像你風格。”
在追郗顏這件事上,他做得一直不夠漂亮。
溫行遠自我解嘲般笑了,“那怎麼辦?太直接怕把人嚇跑啊。先這樣吧,到時候見。”
結束了通話,溫行遠透過落地窗俯視G市,入目的是:滿城的燈火輝煌。
這樣的萬家燈火,不知哪一盞是屬於他的。或許一盞都沒有,因為他,沒有故事。確切地說,沒有和他期待的人有共同的故事。
點了一根菸,煙霧繚繞中,溫行遠想念起古樸的房舍、清可見底的河流,以及乾淨的青石路面。還想起那一次,他和郗顏共撐一把傘,在細雨連綿的夏夜步行在古鎮幽深的小巷裡,雨點落在傘面上,又瞬間滑落到地上,濺起微不可見的水滴,打溼了彼此的鞋面,未熄的燈火透過窗子照著昏暗的小巷,一眼望不見盡頭,有些小巷深深深幾許的韻味。
那夜的記憶很清晰,沒有轟隆的雷聲,沒有驚魂的閃電,唯有溫柔的雨絲悠然飄灑,纏綿著輕撫著郗顏裸露在外的肌膚,輕攬過她纖細的肩膀,他把傘移向她那邊——
自然而然的相依,融洽的平靜相處,觸及溫行遠深心處最柔軟的角落。
三年前,他把她帶去古城,陪了整整一年。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存在令她有了壓力,他絕對捨不得把她一個留在那裡。隨後兩年,他們僅僅見過一面,兩人之間淺淡的交往始終靠電話維繫。
對於郗顏,溫行遠是真的心疼。他允許郗顏用時間去緬懷過去,不僅沒有步步緊逼,反而體貼地退了一步。可是,隔著千里的距離,她對他的戒心是放下了,他也變得有心無力。郗顏或許並沒有意識到,那些常常令她感到厭煩的電話其實是溫行遠在提醒她他的存在。他怕時間和距離,阻隔了他們之間的最後一絲聯繫。
“小顏,還要我等多久?”溫行遠垂下雙眸,將萬家燈火阻隔於眼簾之外,一張稜角分明的面容清晰地映在玻璃窗上,疲憊又無奈。
夜,漫長。
沒有都市的車流不息和緊張忙碌,古鎮的早晨寧靜而祥和,新鮮的空氣裡似乎夾雜著微溼的氣息,讓郗顏禁不住深深呼吸。
客廳內流淌著布萊恩·亞當斯沙啞的聲音,郗顏站在陽臺上,目光從沉睡的古城移開,眺望遠處朦朧的雪山,任由輕柔涼爽的微風扶過素淨的臉,涼爽而舒服。
腦海忽然浮現溫行遠說過的一句話,郗顏彎起唇角,鬼使神差地給他發了一條短信:恬淡的感覺不真實的像在雲層裡飛,你何時飛回來?
當手機顯示“發送成功”,又莫名有些後悔。一時間,郗顏不確定自己為什麼要發這樣一條信息出去,於是急急關了手機,深怕溫行遠打電話過來問她什麼意思。然後檢查隨身揹包,確認證件都帶了,關了音響,“喀嚓”一聲落鎖,拖著行李箱下樓,與偶遇的鄰居阿姨道過早安,她緩緩步行向巷口而去。
遠遠看見張子良倚在車前,郗顏衝他揮手,“早啊子良。”
張子良看著晨光中女孩子燦爛的笑容,他似乎有些明白溫行遠了。郗顏並不算很漂亮,如果硬說哪裡與眾不同,就是氣質獨特。所謂獨特不是既給你一種距離感,又讓你忍不住想靠近。而她也不像別的女孩子那麼喜歡打扮,素淨的臉上鮮少有修飾過的痕跡,惟有長長的捲髮會比較精心打理。據溫行遠說是因為郗母格外喜歡她一頭烏黑的長髮,所以老人家故去後,彷彿紀念母親一樣,郗顏愈發愛惜自己的頭髮。
在郗顏身上,張子良看到了都市女孩少有的純淨與真誠,哪怕她刻意掩去身上的光芒,依然令人在不知不覺間嗅到那種屬於陽光特有的味道,有點淡,有點暖。
郗顏在晨光中走近。
張子良斂神迎上去,接過她手上的行李箱放上車。
去機場的路上,他把準備好的早點遞過來,不著痕跡地問:“手機又沒開?”
溫行遠一大早就打電話來,說這丫頭看似隨意,骨子裡卻有幾分挑剔,特意請他幫忙買份營養早餐給她。張子良一面調侃:“你到底是朝男朋友的名份努力呢,還是往保姆的方向發展呢?”一面老實照辦,只因那位仁兄說:“保姆做久了才能順理成章晉升男友,兄弟的幸福全靠你了。”
為了哥們兒的終身幸福,張子良衝鋒陷陣了一把。
郗顏道謝,插好吸管,邊喝邊含糊地說:“忘了。”
“回家記得隨時開機,找不到你……我們會擔心。”張子良偏頭看她,很想告訴她溫行遠今天要飛過來,話到嘴邊又憋了回去。
郗顏喝完豆漿默默地開了機,有一條新短信進來。
面對她那條看似不明所以的信息,溫行遠回覆了兩個字,他說:“隨時。”
你點個頭,我隨時可以飛到你身邊。
只要你願意。
只是不知,郗顏有沒有讀懂這兩個字裡蘊含的承諾。
飛機準時降落,郗顏才走到出口就被抱進一個柔軟的懷抱,耳畔是季若凝哽咽的聲音:“你個沒良心的。”
郗顏伸出雙臂用力回抱久別重逢的閨蜜,面上雖笑,聲音卻帶了哭腔:“見面就數落我,果然是有靠山了。你行啊,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把我拋棄了。”
季若凝鬆手,在她肩膀上捶一下,輕責:“誰拋棄誰啊,沒良心的壞東西。”
郗顏的眼淚先掉下來:“我不是東西。”
季若凝又哭又笑:“你確實不是東西。”
郗顏眼角還掛著淚,但也笑了:“敢罵我,膽大包天。”
“牙尖嘴利了呢,小心著點。”
“張嘴我看看牙有多尖。”說完真的退後一步,打量起季若凝。
及肩的半長髮用一隻簪子隨意挽起,一襲白色的絲綢連身旗袍裙,腳下一雙矮跟鏤花鞋,精緻的眉眼,清淡的妝容,無一不令眼前的季若凝散發著女性的嫵媚。令郗顏不由篡改了一句話:“我見過世間美女雖多,端沒有這妮子娉婷嫋娜。”
季若凝微微嗔道:“顯你中文學的好啊。”
“這和中文有關係嗎?不知道出處回家悄悄百度一下,別再這丟人現眼了。”見她又要哭了,郗顏伸手掐掐她臉:“意思意思行了,發大水了怎麼辦啊,我還不會游泳呢。”
季若凝破泣為笑:“淹死你最好,免得遺害千年。”
郗顏佯怒:“最毒婦人心。”
三年沒見,原本就纖細的郗顏似乎更瘦了,唯有眉宇間的神采弈弈讓她顯出幾分生氣,單純如季若凝一時間分不清她的微笑是真發自內心,還是為了安撫她。
似乎洞悉了季若凝的探究,郗顏看向站在她身旁的男人:“不給我介紹一下你爺們兒?”
這份率真惹笑了對方,男人上前一步:“唐毅凡。你好顏顏,不介意我這麼叫你吧?”
溫婉如季若凝,英俊如唐毅凡,猶如童話故中的王子與公主,般配極了。見唐毅凡自然親暱的展手摟住季若凝,郗顏由衷的為她感到高興,當即笑言:“你本來就該隨若凝叫我的,有什麼可介意?”
季若凝微微臉紅地掙開唐毅凡的手,挽住郗顏:“當小姨子的感覺不錯吧,這回有人討好你了。”
郗顏看向主動接過她拉桿箱的唐毅凡,“你們結婚以後她歸你所有,之前歸我,這要求不過份吧?”
唐毅凡挑眉,“只要小姨子別讓我退位讓賢,我自然是沒意見。”
兩個女孩對望一眼,笑了。
談笑風聲地到了停車場,郗顏正準備上車,卻聽唐毅凡與人打招呼:“出差還是接人?”她循聲望過去,待看清所遇何人,笑容瞬間僵在臉上。
這樣的不期而遇讓人措手不及。
剛剛泊好車的韓諾身穿藍色條紋襯衫站在相鄰的車位旁,目光觸及郗顏的臉,神色也是陡然一變,竟是七分意外,三分驚喜,轉瞬間,他恢復如常,先回答唐毅凡:“接人。”又把視線投過來:“好久不見,顏顏。”
原來,他們之間只剩一句“好久不見”。
郗顏心內泛起澀意,但看著韓諾沒有情緒起伏的眉眼,她居然莫名平靜了下來,至少聲音平穩,“好久不見”四個字被她原封不動還回去,沒有半分顫抖。
面對重逢的兩人,季若凝臉上的血色也被抽走了些許,她不自覺向郗顏靠近,語帶譏諷:“難得韓大律師還記得我們顏顏。”
這樣犀利尖銳的季若凝是陌生的,郗顏不願讓在場的任何人為難或難堪,聞言回握住她的手:“先走一步。”邊說邊輕輕推了季若凝坐上唐毅凡的車後座,然後果斷地拉上車門,把自己與外面的他隔絕。
然而,郗顏那麼清晰地感覺到韓諾的目光始終鎖定在墨色的玻璃窗上,哪怕他其實根本什麼都看不見。
聰明如唐毅凡,自然能感覺到韓諾與郗顏之間的微妙,他上車後識相地沒多問什麼,準備按原定計劃去事先訂好位的餐廳為郗顏接風洗塵,結果在他啟動車子時,聽郗顏說:“飛了幾個小時有點累了,先送我回家吧。”
唐毅凡聞言在後視鏡中與季若凝對視一眼,見他家準媳婦兒點頭,語氣再自然不過:“勞煩兩位美女給小的指個路。”
回去的路上,郗顏降下車窗,任由風吹亂她長髮,凌亂地包裹著她瘦削的臉。似乎連嘆息的力氣都沒有了,她努力按住淚腺,把胸臆間湧起的傷感強自壓抑下去。
一千多個日子的離別的確是,好久不見。
他依然是記憶中清俊的樣子,除了在他們眼裡找不到彼此的影子。斑駁不清的記憶,猶如外面倒退的街景,讓人辯識不明前路。
郗顏再一次提醒自己,在她離開A市去往古城時,他們就成了彼此生命的過客。那些過去的,能不回憶就不要想。可是,當她探頭望向碧藍如洗的天窗,思緒卻如慢鏡頭重放一樣,退回那段情好的時光,完全不受控制。
陽光柔軟的清晨,她早早起床,穿戴整齊地坐在話機旁等。熟悉的鈴音響起,女孩彎唇笑起,快樂地推開宿舍的門。
安靜的校園被深鎖在溫暖的晨光裡,她的王子姿態翩然地站在樹蔭下,眉眼含笑。
韓諾三步並兩步地迎上前,握住郗顏的手,輕責:“怎麼連件外套也沒穿?也不怕感冒。”
郗顏笑的嬌憨明豔:“冷了可以穿你的啊,不怕。”
唇邊眼底的笑意那麼明顯,韓諾脫上身上的風衣外套裹在她身上,手臂一展,摟過她纖細的肩膀,“我們出去走走!”
她在他懷裡俏皮地問,“招搖過市嗎?”
“對,招搖過市。”捏捏她臉蛋,他又說:“過幾天我媽回來,她想見見你。”
“啊?”郗顏笑不出來了,好半晌才咬著牙說,“好!”
韓諾被她咬牙切齒的樣子逗笑,用力摟了摟她:“怎麼跟要上刑場似的,有那麼緊張嗎?小心牙苯掉了。”
“誰說我緊張了,醜媳婦總是要見公婆的,況且我又不……”猛然間意識到說走嘴了,她立刻住口,偏頭看向忍笑的某人,“你給我嚴肅點,不許笑!”卻沒有底氣,臉都紅了。
英俊的臉上浮起一抹迷人的淺笑,韓諾追問:“誰要見公婆?”
“說什麼啊,聽不懂。”郗顏嘴硬不承認。
韓諾輕聲笑,溫熱的呼吸漸近,輕柔的吻落在她額際,再順勢把她摟進懷裡,低沉的聲線透出些許誘惑的味道:“真不知道啊?”
郗顏索性不迴避了,摟住他腰,臉在他胸前蹭啊蹭的:“怎麼辦啊,我好緊張。”
“緊張什麼,又不會退貨。”腰上被掐了一上,韓諾溫溫柔柔地說,“別擔心,有我!”
她小貓一樣躲在他懷裡撒嬌:“那你可要向著我。”
他低頭吻她發頂:“傻丫頭,不向著你向著誰。”
這樣的韓諾,那個郗顏曾經一心一意依賴信任的王子。
那時,他是校內佼佼者,不只人英俊帥氣,功課更是樣樣拔尖,好脾氣也是出了名的。作為郗顏的男朋友,他雖不懂浪漫,依然會時不時的給她帶來意想不到的小驚喜,而且寵她寵得厲害。郗顏一方面覺得幸福,又是滿心不解,總愛傻傻地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對我那麼好?”
他是怎麼回答的?
現在回想起來,郗顏還清楚地記得他認真的表情,理所當然地語氣。
“因為是你,所以只對你好。”
因為,所以,就是你。
幸福近的觸手可及,愛情芬芳四溢著暖意。除了不畏將來,勇往直前,真的是心無旁騖。以至後來,連退路都沒有。
憂傷的旋律在寂靜的夜裡顯得猶為刺耳,郗顏卻只陷在自己的思緒裡,置若罔聞地雙手抱膝坐在地毯上,一動不動的姿勢看上去有些無助和脆弱。這樣的情緒,她以為不會再有了,至少在決定回來時,她已經給自己做過心理建設了。卻沒想到,在見過韓諾後,所有的努力,付諸東流。
沒有忘記。這個可怕的發現,郗顏沒有勇氣正視。
對方顯然比她更有耐心,手機契而不捨地響。
郗顏緩緩滑動手機,記憶中張馳有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對方喚她:“顏顏。”
居然是韓諾。
只是不知他們之間除了一句“好久不見”,是不是已經沒有其它對白可說?否則他不會只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就不再繼續。
韓諾不言,郗顏一時也無語。
彼此的呼吸聲中,默契所剩無幾。
郗顏沒有想到才下飛機就能相遇。或者對她而言,能不再遇才是最好的結局。但其實,心理又在隱隱期待著什麼吧?郗顏不願承認。
相比郗顏從決定回來就在做心理建設,機場一見韓諾沒有絲毫準備。
在離開了一千多個日夜後,郗顏重新回到這座充滿了他們共同回憶的城市。
三年前,就已經失去不顧一切的勇氣了,現在即便管不住自己,也只能通過唐毅凡從季若凝那裡要來她的號碼,彷彿十一個數字可以連接上過往,讓他們像沒有分開過一樣,繼續。
然而,太清楚結局了。
嘆息是從心裡發出的,韓諾艱難成言:“我在樓下。”
郗顏走到窗前,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呼吸上,沉重到幾乎窒息。
月光朦朧,路燈昏暗,男人頎長挺拔的身影在空曠的街道上異常顯眼。
看似遙遠的記憶被喚醒,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站在宿舍樓下,有時是送她,有時是等她。現在呢,為了什麼?忽然很想要一個答案,一個三年前他就該給的答案。
可是,有了答案又能怎樣?
在一起,已是奢望。
他比她明白的早,所以,三年前她走,他沒有留。
他沒能預見開始,卻早早預知了結局。
韓諾仰頭,定定望著她的窗戶,似乎要把窗前她被時間斑駁了的身影凝進心裡。
然後,電話被掛斷了,窗簾阻隔了他的視線。
韓諾垂手,把身體全部的重量倚向身後的樹杆上,無力的,又或者重燃了希望?
同樣的星空下,郗顏蜷縮在床角,想著那個她曾經願意傾其所有的人。
歲月可如長流蜿蜒過生命,不息不止,而有些愛,卻敵不過一夕傷害。
寂靜的夜,月光朗朗。
古城,大研鎮。
千里之外的溫行遠幾乎與郗顏同一時間下機。
張子良沒再提及他寧可錯過,也要守口如瓶的固執,直接把車開到古城巷口:“孤家寡人怪可憐的,晚上給你接風吧。”
溫行遠感激地笑:“明晚吧,帶上你女朋友。”
“扮什麼苦行僧?顏顏不在,看不悶死你。”
“她在也照樣悶死我。”
張子良失笑:“也對,她待你可沒我熱情。”
不中聽,卻是實話。
“在不顧及我感受這一點上,你們可謂同道中人。”溫行遠下車:“慢走,不送。”
張子良啟動車子:“悶夠了明天來酒吧,好歹你也是老闆。”
溫行遠背對著他揮手。
獨自走在清晨郗顏踩過的青石路面上,距離公寓越近,溫行遠心中的暖意越重。
是因為她每天都會走過這裡才莫名地覺得親切?
幼稚至極。
站在公寓的樓下,抬頭看見那淡綠色的窗簾,溫行遠自嘲一笑。
家,一個原本對於他太過遙遠的詞。然而,當他把鑰匙遞到郗顏手裡的時候,他竟自然而然的稱這裡是家了,有她的家。
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溫行遠環顧客廳。
這是一套只有一百平米的三居室,主臥,次臥,以及客房。郗顏住在光線最好的主臥。兩年前他離開時,由於不放心她一個人住在外面,沒有徵求她的同意直接把她的行李從公司宿舍搬出來塞進了這裡,還把自己的東西丟進次臥,把主臥騰給她。
溫行遠不只一次想,有一天他們同時打開房門,含笑而立,場面會有多溫馨。打開音響,滿室的樂聲中,溫行遠倚在窗前,回想三年前他把她帶到古鎮時的情景:
“謝謝你。”郗顏面無表情地道謝,轉身向宿舍而去。
“小顏。”溫行遠在她與自己擦身而過時拉住她,“記得我手機號嗎?”
郗顏抬頭,目光茫然而空洞,顯然是不知。
溫行遠自顧自的從她手包裡取出手機,把自己的號碼輸進去,又遞迴到她手上,“有事打我電話,隨時。”
郗顏木然地“哦”了一聲,然後轉身。
凝望她的背影,溫行遠心中澀然一片。
郗顏,你最愛的是他,而我最愛的人,是你。
可惜,我晚了一步,他比我先走進了你心裡。
郗顏的心意,溫行遠從最初一刻就洞若觀火,但他從沒動搖過,始終痴守著最初的那份心動,一念執著。
從那時起,郗顏留在了古鎮,在一家剛剛起步的設計公司工作。溫行遠也留在這裡,常常打電話詢問她的近況,偶爾約她出來吃飯。她總是淡淡地拒絕,以工作為藉口。他並不惱,只是淡笑著說,“那下次吧。”
就這樣,無數次。
隨後的一年裡,郗顏開始用大量的時間沉默。她學會了喝不加糖的咖啡,學會了喝烈酒,一杯接著一杯,恍惚中活得半醉半醒。
猶記得燈光搖曳中讓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輕輕的聲音卻令人感覺到她的悲傷。
“怎麼忽然之間什麼都變了,連一點準備的時間都不給?”
“所謂意外,就是不能事先準備。”目光落在她泛紅的面孔上,溫行遠欲取走她手上的酒杯。
郗顏握著不鬆手,微眯著眼晴看他:“幹嘛呀,你說過再也不管我的。”
“白痴啊你。”溫行遠懶得和醉鬼廢話,不客氣地搶過杯子。
醉鬼不服氣:“你才白痴,冒傻氣兒。”
溫行遠瞪她:“我哪兒傻了?”
“哪兒都傻!”郗顏孩子氣地嘟噥,枕著胳膊趴在吧檯上,等了會見他還不說話,又厚臉皮地叫他,“喂,氣傻了?”
向來溫和的臉上透出幾分鬱色,溫行遠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再頂嘴就把你埋外面的樹坑裡。”
郗顏“撲哧”一聲笑了,閉著眼睛喃喃地重複著,“冒傻氣兒。”
溫行遠用力揉她的頭髮。
酒吧內流轉著輕柔又哀傷的音樂,似要在瞬間勾起誰的心事。郗顏趴在吧檯上,安靜的像是睡著了。至於溫行遠,只是沉默地站在她身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客人漸漸少了。
郗顏伸腳踢了下他小腿一下,“說句人話。”
溫行遠偏頭掃她一眼,“找揍啊。”
郗顏嘿嘿笑:“地球可真危險,你送我回火星吧。”
溫行遠被她的憨態逗笑,放下酒杯,把她扶起來,“看來是真醉了,又開始習慣性胡言亂語了。”邊說邊將她往門口帶。
“我還沒喝完呢,吝嗇鬼。”她嘴不饒人,腳步也不肯配合,無奈敵不過他的力氣。
溫行遠順手抓起外套披在她身上,摟著她向他的公寓而去。
“溫行遠?”
“說!”
“你說世界是不是變灰暗了?”
“變複雜了。”
郗顏的腳步有些亂,舌頭都打結了:“咿,是變真實了。”
對她而言,這個世界是在一瞬間變灰暗了。哪怕有意去模糊記憶裡的容貌,她依然活得恍惚,因為可怕的真實隨時碰觸著她的傷口。哪怕他離她再近,依然取代不了她心底深處的那個人。
溫行遠沒有接話,只把郗顏摟得更緊了。
似乎感覺到了他的臂力,郗顏仰起頭,迷離的目光定格在他臉上:“幹嘛不說話?變啞巴了?你不是向來說話都是一套一套的。”
溫行遠有些惱地瞪她一眼,有意鬆了鬆手,在她差點摔倒時又伸手攬住。
“謀殺啊你?”鼻尖重重撞在他胸膛上,郗顏惱了,胳膊卻像有自己的意識般環上他的腰,深怕他又惡作劇地鬆手。
行兇者低笑,那一絲蛛絲般眷戀的眼神被迅速掩去,“我以為你醉了呢?”
“醉了也能罵你冒傻氣兒!”滿意般看到他變了臉色,郗顏憨笑:“這是去哪啊?我宿舍是這個方向嗎?”
“去山溝裡,把你賣了。”
“我太值錢,沒人買得起。”郗顏想抬腳踢他,卻險些把自己絆倒。
“白痴!”溫行遠皺著濃眉罵她,手上又加重了力道,把她牢牢控在懷裡。
“你才白痴呢。”
“再頂嘴就自己走回去。”
“你以為我不能?”
“逞能。”承受著她身體全部的重量,伴著小巷微弱的燈火,離去。
她,是屬於他的秘密。時隔多年,溫行遠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時郗顏臉上細微的表情,以及自己隱忍的心情。
“愛”這樣的字眼,溫行遠以為:感情最柔軟的部份,應該存在最溫暖、最貼近心臟的地方。不是吝嗇說愛,只是那時的溫行遠太明白,不是誰離郗顏近,誰就在她心裡。
這樣的相處持續了一年,郗顏開始喜歡上古鎮。工作之餘,她終於願意出去走走,哪怕依然拒絕溫行遠的邀約,哪怕依然對他冷言相向,可他看得出來,她的心情在變化,至少不再一味沉浸在變故中而無法自拔。
對於溫行遠而言,這就夠了。
足夠。
當郗顏的工作漸漸上了軌道,她終於願意在閒暇時到酒吧幫忙,去結識新朋友,看到她忙碌的身影穿梭在酒吧中,看到她面對客人時淺淡的笑容有了絲溫度,溫行遠如釋重負。
那段時間,在多年後回想起來,溫行遠始終覺得是過得最為謹慎小心又不可複製的幸福時光。作為郗顏的“老闆”,他終於有藉口名正言順地介入她的生活,在她不斷的拒絕中固執的在酒吧打烊後送她回宿舍。那個時候,他們幾乎從不正經八百地說話,向來都是彼肩站在吧檯旁邊,手執酒杯,牙尖嘴利地刻薄對方。
這樣心甘情願地為滿心都是別人的女人付出,溫行遠的愛,是有多自我?!
清晨,細碎的陽光灑進房裡,為傢俱罩上一層金色。
郗顏悠悠轉醒,看到手機上的十幾個未接電話皆來自同一號碼,她趕緊回撥過去。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被接起,郗顏看了看時間,才七點不到:“吵到你睡覺啦?”
“你睡死了?打多少電話都不接。”溫行遠的聲音出奇的清冷,完全不像剛睡醒。
幾乎從未見他發過脾氣,郗顏怔了怔,“你才睡死了呢,半夜三更打電話幹嘛?”
溫行遠深呼吸,“沒事閒的。我要睡覺了,困!”然後掛斷。
相識以來,第一次他先掛。
聽著電話裡傳來的忙音,郗顏把手機摔在床上:“莫名其妙!”全然不知溫行遠因為打不通電話擔心了整個晚上。
八點整,收拾妥當的郗顏一身清爽的出門。
婚禮的一切事宜均由唐毅凡包辦了,自然不需要她這個伴娘做什麼。今天陪季若凝出來,以為是她想買些什麼東西,卻沒想到被帶到了學校。
那是郗顏和季若凝友誼開始的地方,也是郗顏和韓諾愛情綻放的起點。
大學時光轉瞬即逝,當昔日充滿歡聲笑語的寢室一點點寂靜下來,郗顏站在月臺上送走一個又一個室友,心裡有說不出的空落,幸好當時有韓諾和季若凝陪在她身邊,牽著她的手。可惜不久之後,韓諾拋棄了她,然後,她拋棄了這座城市,留下一無所知的季若凝。
隨後三年,從最初的杳無音信,郗顏終於主動聯繫了季若凝,隔著幾千裡的距離,她以懇求的語氣說:“若凝,你能什麼都別問嗎?”
季若凝就真的什麼都不問,只關心她:“你好不好?”
郗顏忽然就哭了。她無法違心回答好,也不願意說不好讓季若凝擔心。
季若凝也哭:“別以為你掉幾滴眼淚我就會原諒你的不辭而別,作為閨蜜,你欠我一個解釋。這賬,我們這輩子慢慢算。”
我們約定,要做一輩子的朋友,所以,我們有一輩子的時候,慢慢清算。
郗顏泣不成言。
真正的友誼,縱使相隔千里依然心手相連,如涓涓細流,悄無聲息的流淌在彼此心裡。不會因時間和距離變得疏遠。
再一次漫步在操場的林蔭路上,郗顏眼眶泛酸。曾幾何時,她被韓諾緊緊地牽著手,在微雨的清晨,在落雪的午後,在陽光下,在夜空裡,那麼幸福快樂地漫步過這裡。郗顏甚至清楚的記得整條路上有多少顆楊柳,和樹影下那道溫柔注視她的目光。可是現在,連楊柳都在風霜雨雪的淋灌下變了模樣,人又怎麼會和從前一樣呢?
只怪當時,太天真。
季若凝直看向她眼睛:“我習慣了只要生活發生變化就回來一次。你走的這三年我記不清自己來了多少次,一開始是自己,後來有良毅凡,可我還是喜歡和你一起。”
郗顏努力咽回眼中迅速湧起的淚意。
季若凝喜歡和她一起走在林蔭路上,她喜歡和韓諾走在林蔭路上,日子久了,常常是一下晚自習,韓諾就牽著郗顏的手送兩個女孩子回寢室。後來季若凝和韓諾熟了,她還問:“你是不是特討厭我?”
韓諾被問得一愣,郗顏則笑出聲:“他是特討厭他那幫兄弟,踢中誰不好,偏偏踢中我。”她臉上的溫暖笑意,是因為憶起了和韓諾的相識。
韓諾反應過來,伸手把她散落下來的一綹碎髮別在耳後:“我倒沒什麼,只是他們一直挺懊惱。”
懊惱?白瞎他這個人了?郗顏不樂意了:“狐朋狗友啊。”
和韓諾相識郗顏是付出了“血”的代價。那是大一的一個午後,她和季若凝穿過操場要回寢室,藍球場上的韓諾正和幾個男同學打得火熱。一個失誤的大力傳球,不偏不倚的飛向郗顏,她那一聲怪叫不止險些震聾了韓諾,連那幾個天不怕地不懼的男生都嚇壞了,憑音量猜測,他們以為中招的女生怕是要變成殘疾人了。結果,球其實只是輕輕碰到了郗顏,而膝蓋的小面積流血根本是她自己摔倒造成的。
韓諾是幾個男生中最溫柔體貼的,所以,送郗顏去醫務室理所當然地落在了他肩上。郗顏怕疼,清理傷口時嗷嗷直叫,韓諾的小臂都被她的指甲抓出了印,還得溫言軟語地安慰;“忍一下,馬上就好了。”
郗顏的聲音帶了哭腔:“說得輕鬆,換你來忍受一下試試?”
韓諾好脾氣的道歉:“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麼用?以身相許還差不多。”
校醫手一抖,郗顏嗷一聲。
面對韓諾一臉錯愕的神情,郗顏意識到了自己的口誤,氣鼓鼓地解釋:“我的意思是在我腿好之前,你要照顧我,例如打熱水!我都被迫害成這樣了,難道你不應該負責嗎?欺負殘疾人啊!”
韓諾語帶笑意,他說:“我負責。”
後來他們戀愛了,韓諾曾在兩人感情最好時承諾:“我會負責一輩子。”
只是,一輩子太長,他只堅持了四年。
於是,郗顏終於懂了:承諾,往往是因為做不到。
“其實我知道,再也回不去了。”郗顏何嘗不明白季若凝帶她回學校的用意,但是:“要把一個人從記憶裡完全剔除,太難了。”
“那麼用心愛過的人,為什麼一定要徹底忘記?”季若凝居然說:“如果你從不懷疑,相愛時,他是真心以待,記住也未嘗不可。至於傷害,既然是無可挽回,就別再執著了。想要幸福,就該學著放下。”
因為郗顏不願提及過去,季若凝直到現在依然不清楚她和韓諾為什麼分手,甚至逼得郗顏在面臨家庭鉅變時遠走他鄉,而那個號稱是郗顏發小的謝遠藤怎麼轉身就成了韓諾的新女朋友。如此突然的身份轉變,幾乎讓季若凝失去了理智。
在郗顏不告而別的第三天,急瘋了的季若凝終於找到避而不見的韓諾,看見靜坐在他身旁的謝遠藤,季若凝的失望和氣憤不言而喻:“韓諾,枉我以為你對顏顏情深一場。”
韓諾切牛排的動作絲毫沒受季若凝語氣的影響,嫻熟而優雅:“我們分手了。”
“分手?為什麼?什麼時候的事?”季若凝不可置信地盯著韓諾,試圖在他臉上找到哪怕是一絲留戀的神情,然而,她失敗了,因為韓諾顯得那麼平靜,平靜到無情。
抬手指向謝遠藤,季若凝一字一句地問:“所以,她是新歡?”
謝遠藤眼底閃過一絲羞怒,但她隱忍著沒說話,等待韓諾開口。
“遠藤是我的朋友,至於我和顏顏之間,”韓諾直視季若凝的眼睛:“沒必要向你解釋。”
“你以為我稀罕你的解釋?!分手了是吧,那你就記住,從你把分手兩個字說出口的時候,你和顏顏,你們之間,就什麼都不是了。”季若凝說完欲走,正好見侍應生端著托盤走到她身側,她端起杯子,回身潑到他臉上,“韓諾,你別後悔!”
謝遠藤倏地起身,“你不要太過份了。”
季若凝抬眼看她,面前的女人化了精緻的妝,在燈光下不濃不淡正合適,杏色的合身長裙服帖地包裹在她身上,愈發顯得身材修長勻稱,玲瓏的鎖骨上墜著一顆水晶項鍊,黑色的頭髮簡單的挽起,帶著幾分成熟嫵媚的味道。
是與郗顏截然不同的一種人。
季若凝把酒杯重重放在餐桌上:“謝遠藤,我祝你好運。”
不理會她的所謂祝福,謝遠藤問韓諾:“沒事吧?要不要換個地方?”
韓諾並未覺得尷尬,他扔下一句:“不用。”拉著季若凝出了餐廳。
背後是人來車往的街道,面前是神色終於有所波動的韓諾,季若凝聽見他說:“我愛她,但愛情不是人生的全部,分手對我們而言,是最好的結局。季若凝,如果可以,替我,請替我照顧她。”
替我,請替我——那五個字中的無可奈何和深重的懇求意味讓季若凝在那個瞬間不知該如何應對。
季若凝找到郗賀,追問郗顏的下落,郗賀說:“別擔心,顏顏只是想靜靜,等她想通了,會聯繫你的,你們是最好的朋友,你能體諒她的,對嗎?”
當郗顏終於肯和季若凝聯繫,卻對韓諾隻字不提,季若凝曾問過韓諾:“你確定分手是你們唯一的選擇嗎?”
韓諾沉默了很久,久到季若凝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他終於說了三個字:
“不知道。”
連他都不知道,季若凝還能去問誰?
時隔三年,季若凝依然只能憑猜測安慰:“能逼得你們在感情那麼好的情況下說分手就分手,我想只能是和阿姨有關了。既然這樣,你們或許真有緣無份。顏顏,你已經逃避了三年,難道還要逃避一輩子嗎?逝者已矣,生者還在。你再繼續這樣沉緬過去,也沒辦法讓一切回到原點,何必還要為難自己?難為別人?”
郗顏好不容易逼退的淚意,瞬間又湧了出來。她突然意識到,連曾經貓兒般柔弱的季若凝都成熟了,只有她還活在過去,活在那段屬於韓諾的回憶裡,無數次幻想,有一天醒來,陽光在,愛情在,媽媽在——
終究只是個夢,夢裡的郗顏艱難又固執的選擇一個人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
累到不能醒。
郗顏嘴角微動,牽出一抹清苦的笑容來,她說:“對不起!”
季若凝心下感傷,“你沒有對不起我,你唯一對不起的,是你自己!”
郗顏不再說話,微仰著頭,看雲捲雲舒,似回憶,似忘記,總之,彷彿所有和這裡有關的記憶被瞬間割斷了,而她自己,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裡,沒有疼,沒有痛,也沒有他。
傍晚時分,兩個女孩子並排坐在操場的臺階上,靜看斜陽一點點消失在地平線,看淡淡的天光薄得似一層煙霧,視線模糊。
從童年到古稀,在回憶的某一頁,如果你哭了,那定是一段最深的記憶,最痛苦的經歷。曾戀戀不忘的人,曾以為會珍藏一生的獨家記憶,最終都會被時間掩蓋。
給時間一點時間。
唐毅凡過來時,郗顏和季若凝正好從校園裡走出來。
男人穿著淺色的休閒裝,英俊的臉上掛著紳士的笑,迎上前摟住季若凝,“餓了吧?去吃飯。”
郗顏微笑,為季若凝的幸福而幸福。
然而,世界很大,城市很小,越是迴避的人,越容易遇見。郗顏和季若凝才點了餐,唐毅凡就看見韓諾和謝遠藤迎面而來。
誰說生活不是電影呢,現實中的不期而遇也很多。
明知道郗顏和韓諾的關係微妙,又不得不若無其事地打招呼:“特意追過來幫我買單嗎?唐總還請得起一頓飯。”
韓諾在外面就看見他的車了,所以並不覺意外,“你未婚妻在場,這份殷勤我就不獻了。”目光在郗顏臉上停留下來,他問得很直接:“這次回來,還走嗎?”
站在他身邊的謝遠藤臉色一僵,顯然並不知道他們在昨天就已經見過面。
季若凝率先發難:“和你有關係嗎?韓律師未免——”
郗顏握住她手,阻止的意味明顯,“當然,那邊還有工作。”然後看向謝遠藤:“總公司給的任務那麼重,想偷懶都不行,是吧,謝經理?”
謝遠藤快速收斂了情緒,笑得無懈可擊:“你也不像是會偷懶的人。”
郗顏也笑:“我把這話當成是褒獎了。”
“本來就是。”
“謝謝。”
季若凝看不下去了,禮貌什麼的全然不顧,沒好氣的對唐毅凡說:“催菜,太慢。”
韓諾自然明白這是在下逐客令,“我在樓上訂了位置,先上去了。”話是對唐毅凡說的,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著郗顏。
郗顏只微微笑著對謝遠藤說:“再見。”
韓諾最後看她一眼,轉身與謝遠遠藤並肩離去。
郗顏已經沒了胃口,卻不想因此令唐毅凡和季若凝產生不快,堅強地繼續這頓晚餐。
唐毅凡一面照顧著郗顏,一面體貼地給季若凝佈菜,可季若凝不是任性地錯開他的筷子,就是不客氣的把碟子端走,如此往復,搞得他很尷尬。
郗顏看不過眼,搶過季若凝的碟推到唐毅凡手邊,“別鬧了,人家活該被你欺負啊?”
唐毅凡見郗顏開口幫自己說話,感激地笑,手上幫季若凝夾菜,嘴上附和著抱怨,“就是,老實人就活該被欺負?”
季若凝的氣還沒消:“他老實?他要是老實就不是唐毅凡了。”
唐毅凡不滿:“什麼話?說得我好像老奸巨滑似的。”
“差不多是那個意思。”
“沒見過你這麼不講理的,沖人家撒什麼氣啊。”郗顏快速整理著心情,不希望因自己的失落影響氣氛,卻仍舊忍不住輕聲責備。
季若凝不沒消氣:“我控制不住。”
“那咱就不控制,來老婆,有不痛快的儘管朝老公招呼過來。”唐毅凡適時耍寶般,邊說邊誇張地捶捶胸口:“你老公結實著呢,完全不用顧慮。”
季若凝臉紅,微微嗔道,“誰是你老婆啊,少在那給自己封爵定位了。”
“當然是你。證都領了,我可是法律承認的有名有份的你老公。敢說後天的新郎不是我,看我怎麼作你。”
郗顏失笑:“我倒是想看看唐總怎麼作人的。”
唐毅凡擰眉:“小姨子,不怕事大是吧?”
他佯怒的表情讓郗顏莫名想到溫行遠,笑言:“你這小姨子毛病特多,總嫌事小就是其中之一。再說了,左右都是取悅你家寶貝,事鬧大了才能體現你的誠意。”
唐毅凡最會順著臺階下了,聞言親暱的攬住季若凝的肩膀,“為了討我家寶貝兒歡心,就是讓我當眾跪下也成。”
季若凝伸手推他,“不嫌丟人。”
因韓諾引起的不快就這樣過去,三個人總算是相安無事的吃了一頓飯。在唐毅凡的調動下,氣氛融洽。飯後唐毅凡開車送郗顏回家,下車時溫行遠的電話正好打過來。
郗顏邊推車門邊接通:“溫行遠。”語氣輕快,似乎忘了早上時才與那人吵過嘴。
“那個,吃晚飯了嗎?”明顯感覺到她愉快的心情,溫行遠結巴了一下,原本因擔心早上一時衝動惹惱了大小姐而準備的一車話,盡數憋了回去,險些內傷。
郗顏坦言:“我是會讓自己餓肚子的人嗎?還是家鄉菜好吃,我都撐得走不動道兒了。”
美食的誘惑永遠比美男大,溫行遠頗有幾分無奈。
“等一下溫行遠。”郗顏見季若凝也跟著下車,忙回身和她說話,“要不要上去坐坐?”
“不上去了,再不回家我媽要打電話來催了。”季若凝朝她揮手:“你上樓吧,等你進屋開了燈我們再走。”
“好吧,我明天去看阿姨。”郗顏看向唐毅凡:“辛苦你了新郎先生,再見。”
唐毅凡紳士地笑。
郗顏走進公寓大樓,邊上樓邊和溫行遠說:“你是沒看見,若凝家老公長得那不是一般的帥,還很幽默,簡直滿分。”
怎麼會聽不出來郗顏是故意氣他。溫行遠煞有介事地嘆了口氣,語氣透出微微的自嘲:“是嗎?真沒想到這年頭還有能和我一較高下的。”
“你能謙虛點嗎?”
“我已經很低調了。”聽她哼了一聲,溫行遠換了個話題:“給郗賀打電話了嗎?”
“還沒呢,等忙完若凝的婚禮我直接過去他那邊。反正這兩天他也又不在家,去G市開會了。”話語間郗顏到了家門口,她拿出鑰匙開門,先開了燈,然後走到窗前向樓下的季若凝揮手。
樓下的唐毅凡打了下雙閃,啟動車子走了。
郗顏半躺在沙發上,聽溫行遠輕聲責備:“人都回去了,就不能懂點事安安他的心?打個電話能累著你似的,要不要我打?”話語中隱有不為人知的寵愛。
郗顏卻嫌棄他多事:“他不知道我回來以為我在古城,有什麼不安心的?早打晚打還不都一樣。”
溫行遠打擊她:“你打不打都一樣,反正他也習慣了你的沒心沒肺。”
郗顏嘶一聲:“你什麼意思啊,不罵我心理過意不去啊?是不是又沒吃藥?我告訴你,要堅持治療。”
溫行遠被氣笑了:“那你別放棄我。”
郗顏笑罵:“神經病。”
明明是被罵,溫行遠心裡卻是暖的,眉眼間躍起笑意,環顧沒有她的房間,他以低沉的嗓音問:“季若凝婚禮過後要在家呆一陣嗎?”
“照一個月揮霍唄,省得你和我哥說我不著家。”郗顏並不知道他身在古城,轉而問:“你在國內吧?要是有時間,去G市給你添點亂。”
難得她主動提及見面,本該在G市溫氏總部大樓的溫行遠受寵若驚:“那我得提前和前臺打聲招呼,免得她們見你太彪悍不放行,回頭你又來怪我。”深怕她只是隨便說說,他又提議:“這個季節油菜花開得正好,到時候帶你去看。”
想像著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海,郗顏愉悅地答應:“好啊。”
笑意湧進眼眸裡,溫行遠關切地提醒:“當伴娘少不了要喝酒,不許逞強,意思到了就行,讓伴郎扛著。哎,要不我犧牲一下去當伴郎算了。”
還犧牲?郗顏撇嘴:“別,堂堂溫總萬萬不能做這樣無謂的犧牲,這等小事隨便抓個男的就擺平了,不勞您大駕。”隱約聽到電話那端熟悉的歌聲,她賊兮兮的打趣:“幹嗎呢你,不會是在偷腥吧?哎呀,我是不是耽誤了溫總的好事?”
聽她故意把尾音咬得很重,溫行遠沒好氣:“偷你。”
“那G市的名媛閨秀不得對我揮刀相向啊,比賜我一丈紅還可怕。”
溫行遠的語氣突然變得嚴肅了幾分,他似解釋又似無意地說:“胡說八道什麼,沒有的事。”
“你就別謙虛了,我們溫總可謂財貌雙全,誰敢說那些名媛閨秀沒有對您暗自仰慕,我就揍誰。”
說溫行遠財貌雙全並不為過,儘管溫氏不是他親手創立,卻是在他手裡被推向了盛世。短短幾年時間,溫行遠就以天賦異秉的才華把一個地產公司發展成集團,不僅營銷滲透多個行業,分公司也已發展到了國外,單憑旗下華都地產創下的百億營業額,他坐擁的身家已不是外人能夠估量的。
會賺錢是本事,外貌德性無可挑剔更是資本,偏偏優勢盡佔的他從未有過任何緋聞,無論出席任何場合,他的女伴,從來都是千篇一律的助理。當然,女特助是否會是未來的溫夫人也有媒體猜測過,但在沒有任何可供妙作的噱頭面前,也僅僅是一時猜測。
所以,溫行遠位居G市十大鑽石級未婚男排名榜首,毋庸置疑。
即便如此,依然不得你心。溫行遠不答反問:“那麼你呢?”
“我?”郗顏被問得一愣。
“你有沒有什麼想法?”仰慕不敢奢望,有點好感也不枉我苦等多年。只是,後一句的感概,溫行遠只能默默放在心裡,不與人知。
“我又不是名媛閨秀,要那麼多想法幹嘛。”郗顏似乎沒有聽懂他的話外之音。
“呵——”溫行遠意味不明地輕笑了一聲,沒再繼續追問。
通話在不鹹不淡中結束,溫行遠看看時間,決定去酒吧坐坐。
男人雙手插在褲兜裡,步伐沉穩地走在古城的巷子裡,挺拔頎長的身影投在青石路面上,一如兩年前決定離開古城時一樣,隱約透出寂寥的味道,連同回憶都因此變得帶著幾分傷感。
“已經得到的,珍惜;無法擁有的,忘記。道理我懂,我只是需要時間。我不否認來到這裡有逃避的意味,但是,我找不到比這更好的辦法。所以溫行遠,謝謝你陪我這麼久。”
她連拐彎抹角都省了,這樣說,已經是在直言不諱地趕他走。
趕他?什麼時候,他溫行遠貶值至此了?
那一刻,溫行遠心裡太不是滋味,甚至有點恨她辜負自己的心意。
“你已經幫了我很多,真的夠了。我總要學著自己面對,畢竟,沒有誰能夠陪我到最後。”
溫行遠有一瞬的衝動,想要告訴她,自己等了多少年,守了多少年,而那些多少年都敵不過想和她一輩子在一起的渴望。“拋棄”這種事,永遠不會是他對她做的。
可是,太清楚郗顏心裡有多害怕,就是有多愛那個人了。這樣的認知,讓溫行遠最終選擇了近乎冷漠的平靜以對:“我也覺得夠了。畢竟,誰都沒有義務幫誰,或是對誰好。要過怎樣的生活,要走怎樣的路,都是自己的事。郗顏,身為郗賀的朋友,我對你的照顧,也是時候到此為止了。”
有那麼一瞬,是真的動了“到此為止”的心思了,哪怕多少有些負氣的成分。然而,不是所有付出,都能適可而止。面對執念過往的人,暫時離開,不過是以退為進。
溫行遠甘願退回郗賀朋友的身份,為的是不給郗顏造成壓力。她想要時間,他給,只要她能放下過去,多久他都願意等,甚至不求她忘了那個人。只是郗顏並不知道,溫行遠最怕的結局是:等到最後,她的選擇依然是韓諾。
如果,溫行遠假設:最後的最後她還是被韓諾牽起了手,他就——祝福。
只要你覺得幸福,我怎麼樣,都沒關係。
抱著這樣一份執念,溫行遠離開了古城。
走的那天,郗顏去送行,她說:“一路平安。”和“謝謝。”
連句“再見”都沒有。
人來人往的機場,溫行遠面上帶笑,哪怕胸臆間泛起的酸澀之意幾乎把他淹沒了。不過,他終於還是沒控制住,上前一步輕輕地抱住了她,在她頭頂溫柔地囑咐:“好好的。”
郗顏沒有拒絕,卻也沒有回抱,只是回應:“你也一樣。”
你的好如果是因為我,我就一樣。
你的好與我無關,怎麼可能一樣?
郗顏,我多希望,我的夢不是碎在你這裡。
剋制的吻印在她發頂,輕得郗顏完全感覺不到。溫行遠用力抱了抱她,然後頭也不回走向安檢。等他的身影走出視線,郗顏默默轉身。
一座城,兩個人,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