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言情小說 > 《紫藤蘿》在線閱讀 > 第二章 我們永遠在一起

第二章 我們永遠在一起

“媽媽——”

二樓朝夕的房間發出撕心肺裂的慘叫。

陸蓁穿著睡袍光著腳撲進女兒的房間,頓時也嚇得尖叫,只見朝夕的被子上爬滿蚯蚓,枕頭上也是,朝夕因極度恐懼哭叫著,幾乎接不上氣。陸蓁撲過去將女兒抱下床,將她身上頭上的蚯蚓拍掉,一邊拍一邊跟著女兒哭。

樊世榮也聞聲跑進了房間。

“滾——”陸蓁根本不讓他碰,指著樊世榮大罵,“都是你兒子乾的好事!你們到底要把我們怎麼樣啊,弄死我吧,你們乾脆弄死我們母女好了,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不要過了……”

“蓁蓁,你聽我說。”樊世榮試圖去抱朝夕,被陸蓁推開。

每天都是這樣,朝夕總是一不留神就發出淒厲的哭叫,只要樊疏桐在家,就不讓朝夕好過。他以捉弄朝夕為生活最大的樂趣,因為朝夕一哭,陸蓁就會哭,陸蓁一哭鬧,樊世榮就會焦頭爛額,這可比直接衝撞老子還來得過癮。而自從槍擊事件後,樊世榮在兒子面前徹底失去了威信,以前他板臉、吼罵或者拍桌子多少還能起到點震懾作用,可現在哪怕他跳起來罵,樊疏桐都無動於衷了,貌似還很樂見老子冒火。抑或是樊疏桐長大了,再也不是那個十七八歲剛剛冒喉結的毛頭小子了,在南沙守了三年島,再不濟也經歷了風吹雨淋的磨礪,男孩總是要成長到男人的,剛剛年滿二十的樊疏桐“光榮”地混到了男人的隊伍。用他經常拍胸脯說的話形容,我一大老爺們兒,頂天立地,還能怕了老子?

至於大老爺們兒樊疏桐怎麼“光榮”地晉升為男人的,則是秘而不宣的事情,只有在跟蔻海、黑皮和細毛喝了酒後胡吹海吹的時候,他才會小小地透露點兒。就是那麼一點兒,也讓除了母親和妹妹連女人手都沒摸過的海子他們頂禮膜拜,黑皮更是涎水都要流出來了,每次都推搡著樊疏桐說:“說,說,接下來怎麼樣,到底怎麼樣啊……”

樊疏桐則總是賣關子:“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你自己試試不就知道了嗎,這事兒啊,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士林,咱們要有機會試,還用問你啊。”黑皮垂頭喪氣。

當時是在柳蔭路蔻海姥姥家的小院裡,幾個年輕人湊在一起“開會”,說是開會,其實就是找個大人盯不著的地兒抽菸喝酒什麼的。黑皮和細毛也是軍部大院裡長大的孩子,黑皮他爸還是樊疏桐老子帶出來的兵,細毛則是蔻海老子手下的部將,樊疏桐和蔻海自小當“司令”、“政委”的時候,黑皮和細毛自然就是他們的跟班。比如他們玩董存瑞炸碉堡,永遠是樊疏桐當董存瑞,黑皮在後面給他遞“炸藥包”,那炸藥包當然不是真的,是用舊報紙碼起來,捆好捆結實了,樊疏桐抱著匍匐前進,一直匍匐到軍部行政大樓的牆根下,然後舉起炸藥包喊聲“中國人民萬歲”,再英勇地將炸藥包扔出去。細毛則在旁邊製造點音響效果,怎麼製造的呢,就是將一個雷鳴炮蓋在破臉盆下,引線留在外面,點燃引線後,嘣的一聲悶響,臉盆飛上天,樊疏桐就以英雄的姿勢光榮地倒地“犧牲”。蔻海則領著一幫屁大的孩子喊聲“衝啊”,進攻開始了,目標就是司令政委們辦公的行政大樓。每次聽到狗崽子們在樓下喊進攻,寇振海就忍俊不禁,跟樊世榮說:“這下好,我們又被一鍋端了。”

“不用說,又是老樊家的那個崽子領的頭。”大家都見怪不怪,有時候開著會,猛聽到臉盆飛上天,然後又哐當落地,樊世榮總是氣惱地說:“媽個巴子,老子打了一輩子仗,到頭來被這幫狗崽子給端了。”

會場免不了一場鬨笑。

沒幾年的事兒,怎麼眨眼工夫都長大了呢?“炸碉堡”的任務已經由樊疏桐光榮地傳給了比他們小的孩子了,每次見著一幫光著屁股的孩子在院子裡衝啊喊的,樊疏桐總是以司令的口氣跟孩子們揮手:“同志們辛苦了。”

“首長辛苦了!”孩子們熱烈地回應。

樊疏桐真覺得倍兒有面子。雖然他已經長大,但餘威仍在,走到哪兒都是“首長”,那威風一點也不亞於他老子樊世榮。

雖然樊疏桐無限懷念兒時的無惡不作,但如果要選擇,他還是願意選擇長大,因為炸碉堡之類的事屬於小孩玩家家,大人不會去做,而很多大人做的事,小孩是不能做的。長大可忒好了,可以抽菸喝酒,可以和老子叫板,可以和女孩子約會,樊疏桐非常榮幸自己比蔻海他們領先一步成為男人,這簡直成了他炫耀的資本,每次“開會”,他都會在眾人的央求下透露一點兒,然後藏著一點兒,半遮半掩的,可把男孩們對異性原始的嚮往激發出來了。

“男人的成長,是需要女人洗禮的。”樊疏桐那會兒開口閉口都少不了“女人”。而讓他成長為男人的那個女人在他斷斷續續的敘述中終於浮出水面,是大院外的,一個理髮店的妞兒,不是黃花閨女,是個有夫之婦。

蔻海帶著黑皮和細毛曾先後去理髮店瞻仰過那個妞兒,也未見得是什麼天仙,無外乎是皮膚白些,身材不似少女那樣板,渾身上下肉多,而且多得恰到好處,尤其是胸脯那塊兒簡直是山峰,還有屁股,渾圓的翹得老高,走路還一扭一扭。看得黑皮和細毛直吞涎水沫子。蔻海倒還好,雖然對女性也充滿好奇,但仍屬“性本善”的一類,除了覺得好玩兒,他並沒有太過幻想。

用樊疏桐的話說,他還沒開竅。

顯然,樊疏桐已經“開竅”,而那個走路扭屁股的妞兒無疑是他的性啟蒙老師,兩人怎麼好上的已經無從考究,反正就是睡了。樊疏桐事後形容他的“第一次”,開始不怎麼舒服,後來就舒服得□。至於怎麼個□,樊疏桐也形容不出來,他拾掇黑皮和細毛去實踐實踐就知道了,黑皮舌頭吐得老長:“我要敢,我爸不把我蹦了才怪。”

細毛說:“問題是找誰實踐呢?我們可沒你這樣的本事。”

倒是蔻海意見不一致,左想右想覺得不對勁:“我說士林,我怎麼覺得佔便宜的不是你哩?你說那個妞兒是有男人的,她肯定每天都有‘實踐’吧,問題是你嫩著哩,就被她這麼糟蹋了?”

一句話讓樊疏桐噎住了。

黑皮猛拍大腿:“對啊,你是童子之身哩,應該是那娘們佔你便宜吧?”

樊疏桐發愣了,他腦子一向好使,不過片刻工夫就轉過彎了,他的確是被人佔了便宜,虧他還得意忘形呢!他頓覺羞惱不已,撂下酒瓶就去找那妞兒“算賬”,引誘他上床,真不是個東西。但是走到半路上他又沒底了,因為這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並沒有人把他捆上床,他憑什麼找人家去算賬?

很多年後,每每樊疏桐回想這件事就覺得憋屈,豈止憋屈,簡直吃大虧了,從此淪為死黨們的笑柄。蔻海時不時地要把這事拿出來曬曬,黑皮和細毛也笑死他,樊疏桐一世英名全栽女人身上了。也正是這件事讓他對女人始終沒有太多的好感,雖然後來他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但他極少在哪個女人身上用真心,他發跡後換女人跟換衣裳似的,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扳本”。

而且,以樊疏桐睚眥必報的個性,豈會嚥下這口氣?他斷不會放過那個奪去他處子之身的女人。他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再次約會那女人,待她把衣服都脫光了,鑽進被窩喊他上床的時候,他藉口上茅廁溜了出來,然後靜等好戲開鑼。果然,不出一會兒,那女人被她男人打得屁滾尿流,因為她男人接到神秘人報信,說有人上他老婆,她男人當時在外面打牌,操起傢伙就趕回家。當時是晚上,黑燈瞎火的,那女人還以為是樊疏桐上完茅廁回來了,就浪聲喊他快上床,結果是她男人……樊疏桐在樓下聽到樓上傳來那女人的慘叫,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爛女人!”他當時狠狠吐了口唾沫。

而那個神秘的報信人,自然就是黑皮了。黑皮開始死活不肯幹,樊疏桐就威脅他:“幹不幹隨你,反正以後你不要跟我混了。”

最後還能怎麼著呢,黑皮只得助紂為虐。

蔻海後來知道這事了,大罵他們禽獸。樊疏桐回了句:“我什麼時候不是禽獸了?”為此哥倆還大吵一架,鬧得不歡而散。

由此可見,蔻海多數情況下是個有正義感的人,雖然混球的時候也很混球,但是非分明,什麼事可為,什麼事不可為,他分得清清楚楚。蔻海最看不慣的是樊疏桐對朝夕的捉弄,他覺得縱然大人得罪了他,一個大老爺們竟然拿個孩子出氣,實在不是男人乾的事。而且,蔻海很喜歡小朝夕,雖然他自己也有妹妹,但他覺得朝夕比自己的妹妹可愛,小臉兒粉嘟嘟的,說話清清脆脆,見著蔻海就喊“海哥哥”,那個奶聲奶氣的調兒,讓蔻海打心眼裡著迷。

而小朝夕到底年幼,十歲都不到,還不懂得記仇,即便早上被樊疏桐捉弄得大哭,可晚上見著樊疏桐還是喊“大哥哥”。只要連波不在家,她就跟在樊疏桐屁股後面趕,“大哥哥,等等我——”、“大哥哥,你的頭髮怎麼比我的還長啊?”、“大哥哥,你幹嗎老是抽菸?”……樊疏桐每每被煩得不行,恨不得把她扔出窗戶。當時的樊疏桐已經進入青春叛逆期,做什麼都求出格,街上流行什麼他就整什麼回來,那個時候的男青年很流行長頭髮,過耳根,髮梢翹起,在脖子後面甩來甩去,樊疏桐覺得特酷。他就上理髮店也整了個這樣的髮型回來,不止髮型,他還穿上了時髦的花襯衫和喇叭褲,鼻樑上還架副蛤蟆樣的墨鏡,第一次以這樣的流行裝扮走進軍部大院,他吹著口哨,雙手操在褲袋裡,所經之處無不滾落一地眼珠子。

部隊大院從來就只有綠軍裝,樊疏桐花裡胡哨的形象整個就是個不良青年,但他是樊司令的公子,即便背後被人議論紛紛,也沒有人敢當面指責他。倒是蔻振洲暗示樊世榮,讓兒子注意下形象,部隊裡不比地方,穿成這樣進出,對戰士們有很不好的影響。可是樊世榮奈何不得,他哪還管得了兒子穿什麼衣服理什麼髮型,父子已然是勢如水火,每次話說不了兩句就吵起來了。而每次吵架後,樊疏桐總是變本加厲地捉弄朝夕,不把她弄得大哭不罷休,唯恐家裡不亂,越亂他越滿足。所以一般情況下,樊世榮根本不敢跟兒子吵,一吵,最後總是以朝夕的的哭叫收尾。朝夕一哭,陸蓁就要跟樊世榮鬧個沒完,動不動就要搬出去,在外面威風凜凜的樊世榮私下裡總是唉聲嘆氣地跟蔻振洲說:“打了一輩子仗,敵人的炮火我不怕,槍子兒我也不怕,我就怕了這狗崽子,你說這是為什麼啊?”

“唉,垮掉的一代。”蔻振洲也嘆氣。

唯一慶幸的是,樊世榮還有個沒有垮掉的兒子連波給他撐臉,連波很爭氣,在重慶軍校讀書,每次都是大紅的獎狀拿回來。也唯有說到連波,樊世榮的臉上才有那麼點光彩,逢人就誇連波:“這小子,天生的文將。”

連波文筆一流,是學校數一數二的筆桿子,經常在報上發表文章,說話做事也極有條理,不溫不火,不急不慢,跟樊疏桐的爆筒子脾氣截然不同。人也長得文氣,清清瘦瘦,笑容靦腆,絕對是長輩們誇讚的對象。不僅長輩喜歡他,像朝夕這樣的小孩也喜歡他,每次連波回家來,朝夕就會像過節一樣,開心得蹦上蹦下,二哥哥二哥哥的喊個沒完,不是勾著他的脖子撒了歡地笑,就是坐在他的膝上聽他講故事。連晚上睡覺也不要媽媽哄,要連波哄:“二哥哥給我講故事我才睡。”

朝夕最喜歡聽連波講故事。

而連波也非常喜歡朝夕,他只要一回來,就會帶朝夕玩兒,到哪兒都帶著,讓樊疏桐很冒火:“帶什麼不好,帶個拖油瓶。”

因為樊疏桐跟連波最親,到哪兒都喜歡帶連波去,而連波又總帶著拖油瓶朝夕,於是就形成了一道獨特的景象,兩個英俊挺拔的青年後面,蹦著一個小丫頭片子。而朝夕又很喜歡牽連波的手,牽了連波,又想牽樊疏桐,結果樊疏桐每次都厭惡地甩開,朝夕也不惱,就一手牽著連波,一手拽著樊疏桐的衣襟,跟在他們中間走。

蔻海他們第一次見到此番景象,笑得前仰後合,因為一身不良青年打扮的樊疏桐旁邊跟著個蹦蹦跳跳的小丫頭,說不出來的滑稽。

“笑什麼笑,都怪連波!”樊疏桐沒好氣地瞪他們。

於是在大家“開會”的時候,朝夕就在院子裡跑進跑出,一會兒捉蝴蝶,一會兒逗狗玩,一會兒又要爬到棗樹上摘棗,總之沒有片刻安靜。連波很有耐心,朝夕要什麼,他都給她去弄,要摘棗,連波就幫她摘。而且連波也很會照顧小孩,朝夕的手髒了,他就會牽她到廚房,細心地給她洗手;朝夕玩得滿頭大汗,連波就掏出潔白的手絹給她拭汗;朝夕玩累了,連波就會抱她到沙發上睡,還脫下外套蓋她身上,生怕她著涼。

眾人目睹連波幼師級的體貼照顧只有瞪眼的份兒,細毛尤其對連波那潔白的手絹充滿好奇:“我說秀才,這玩意你還隨身帶著啊?”

連波反問一句:“為什麼不可以?”

樊疏桐戲謔地說:“他這輩子投錯了胎,本來應該是個女人,結果跑快了,成了個男人。”

“去!沒句正經的。”連波罵。

蔻海倒是很欣賞:“連波將來絕對是個好丈夫,會照顧女人和孩子。我也有妹妹,我就沒這麼細心地照顧過。”

“你妹妹?”黑皮吧噠吧噠過著煙癮,咧嘴一笑,“你是說常英?我的天,她比你還像男人。”

眾人大笑。

“滾!”蔻海就要拿腳踹黑皮。

細毛笑著打抱不平:“我說海子,黑皮沒說錯啊,你家常英那可真是女中豪傑,別的不說,長這麼大,我就從來沒見她穿過裙子。”

“也沒扎過辮子。”黑皮補充。

細毛連連點頭:“對,對,成天跟一幫小子打架,比海子還江湖。”

蔻海唉聲嘆氣,對這個妹妹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唉,我也懷疑,這丫頭是不是也投錯了胎……”

又是一陣爆笑。

蔻海的妹妹不姓蔻,隨母姓常,可見蔻家是很民主的。常英自小就是被父親當兒子養的,一直到上中學都是留著男孩子的頭髮,穿著綠色的改良軍襖,走路也是大步流星,和蔻海走在一起,如果她不說話,簡直就是哥倆,一點也不像兄妹。常英的性格也是男孩子樣的,愛打抱不平,比蔻海還喜歡惹事,小時候哥哥們在大院裡衝鋒陷陣,常英總是自願擔當蔻海的警衛,開口閉口“報告政委”,見了樊疏桐更是站得筆直,舉著小手敬禮:“報告首長!”……樊疏桐總是摸她的頭,模仿他老子的語氣說:“好小子,是個打仗的料,去,把你家那瓶剛買的麥乳精拿來貢獻給解放軍!”

樊疏桐出入寇家如出入自家門,對他們家的情況瞭如指掌,每次蔻家有了什麼好吃的好玩的,蔻海一走漏風聲,樊疏桐就指揮常英深入敵穴,為黨為人民捨身保後勤,吃的喝的煙啊什麼的,都是常英回家摸來貢獻給樊疏桐人等的。比如那次在蔻海的身上聞到了麥乳精的香味,樊疏桐就命令常英:“目標——東區二號樓一樓廚房。我軍所需的麥乳精就藏在某個櫃子裡,仔細檢查,發現後馬上拿來!”

常英連忙立正,舉著手大聲道:“報告首長,一定完成任務!”

“記住,不要驚動敵方!”

“是!”常英站得筆直,真正是英姿颯爽。

樊疏桐滿意地點頭,揹著手,有板有眼地喊口號:“好——跑步前進!一二一,一二一……”

常英那個時候也就八九歲,成天穿著經她媽改小的小號綠軍裝,腰間還扣著同樣改小了的皮帶,以標準的出操向著目標——她家前進。不過一會兒工夫,就將她家的麥乳精摸出來貢獻給了樊疏桐。麥乳精是一種黃色顆粒狀的甜食,可以幹吃,也可以沖水喝,是那個時候孩子們最愛吃的零食,很高檔,一般人家不常買。外包裝跟現在的罐裝牛奶類似,多是作送禮用。雖然現在這種食物已經被淘汰,但是很多七八十年代走過來的人都記憶猶新,很香,也很甜,男孩女孩都愛吃。樊疏桐也很大方,把常英貢獻的麥乳精分給大家吃,蔻海連聲贊好吃,砸巴著舌頭說:“嗯,不錯,跟我們家的那罐味道簡直一模一樣。”

樊疏桐從小練就了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本事,正色道:“那你怎麼不拿來給我們分享?”

蔻海說:“我媽鎖著呢,說是吃多了不好。”

“那你還吃?”樊疏桐挑著眉反問。蔻海當時舔著手指說:“跟首長在一起,就是毒藥我也吃。”

樊疏桐一臉壞笑,拍著他的肩膀說:“好樣的,不愧是我出生入死的兄弟!”

結果晚上回到家,蔻海發現櫃子裡的麥乳精不見了,問妹妹,常英理直氣壯地回答:“貢獻給首長了!”蔻海氣得就差沒抽妹妹,但他也不能聲張,只能嚥了這個啞巴虧,此後類似的事情常有發生,蔻海也就習慣了,每次家裡好吃的好玩的不見了,就會隨聲問妹妹:“我那盤鄧麗君的磁帶呢?又貢獻給首長了?”

“報告政委,正是!”常英簡直就是樊疏桐的內線,用現在的話說,就是臥底。沒辦法,常英從小就崇拜樊疏桐,那感覺跟崇拜她爸爸和哥哥是不一樣的,簡直是將樊疏桐奉為英雄,樊疏桐種種劣跡在她眼裡成了英雄事蹟。樊疏桐在大院裡無惡不作,壞事做得越多,常英越崇拜。

一晃幾年過去,哥哥們都長大了,常英也有了十三四歲,性別意識還沒有覺醒,樊疏桐他們在柳蔭路的小院裡“開會”,常英一有空也要過去湊熱鬧。每次過去,看到連波帶著小朝夕,就會覺得很好玩,捏著朝夕的粉臉說:“多好看的娃娃,比我家掛曆上的娃娃還好看,連波哥哥,她怎麼生出來的啊?”

常英的意思是,這麼好看的小人兒應該不是人類生出來的,因為她也是媽媽生的女兒,怎麼就沒生得這麼好看。

樊疏桐搭話道:“她媽是個妖精。”

連波斥責哥哥:“哥,在小孩子面前說話注意分寸!”

小朝夕歪著腦袋,撅著嘴說:“我媽媽不是妖精,我媽媽是仙女。”

“對嘍,朝夕就是個小仙女!”連波將朝夕摟在懷裡,很好地保護著她。常英又將她拉過來,問她:“那小仙女,你長大了想做什麼?”

“我長大了要嫁人。”朝夕一臉天真,但是又很認真地回答這個問題。

常英樂了,逗她:“那你嫁給誰啊?”

朝夕將手一指,正指著連波:“就嫁給連波哥哥,我給她做媳婦兒。”

“哦喲——”

院子裡起鬨了,黑皮和細毛拍著手,嘴巴都快笑歪。連波臉皮薄,滿臉通紅,支吾著說:“小孩子說的話,你們也當真?”

只有樊疏桐沒有笑,眯起眼睛,瞥著小仙人兒似的朝夕,嘀咕了句:“臭丫頭,真是跟你媽一個德行……”

樊疏桐和陸蓁的交惡,從來就沒有緩和過。

陸蓁對樊疏桐沒好臉色,樊疏桐對這個漂亮的後媽也不買賬,兩人很少當面吵,一直是冷戰。住在一個屋簷下,抬頭不見低頭見,至少表面應該保持平和,但就是這表面上的平和樊疏桐都做不到。當然,陸蓁也做不到。

但與之截然不同的是,陸蓁對連波卻非常和善,這跟連波知書達禮,又呵護朝夕有關,更重要的是連波很尊敬陸蓁,雖然以陸蓁的年齡還遠不夠做連波的後媽,可人就是這樣,你敬我一尺,我就讓你一丈,連波一直把陸蓁當長輩樣的尊敬,陸蓁當然也對這個僅小自己十來歲的“晚輩”關愛有加。兩人經常在一起聊天,談生活談理想,連波有什麼不懂的事情也會請教陸蓁。尤其是連波非常懷念自己已故的母親更讓陸蓁覺得這個孩子很善良,一個對父母都沒感情的人,那跟禽獸沒有區別。比如樊疏桐。

而陸蓁顯然也表現得太明顯了,夏天切西瓜,人人都有份,連門口站崗的警衛都有份,就是沒樊疏桐的份。過年上街買禮物,連照顧朝夕的阿姨都有份,樊疏桐的,想都別想。甚至於,只要朝夕進了樊疏桐的房間,陸蓁就會暴跳如雷,不罵朝夕,罵阿姨,話往往說得很難聽,無非是指桑罵槐。陸蓁不知道,她這是給自己給朝夕種惡果,最後嘗惡果的只能是她自己,還有朝夕。

樊疏桐是個極記恨的人,一點一滴他全記著呢。比如收拾理髮店的那個女人,他固執地認為那個女人利用他年少無知佔了他便宜,於是借她男人之手狠狠收拾了她,不僅如此,還通過關係網讓那女人連理髮店都開不成,最後不得不灰溜溜地搬到G市下面的縣城去住了。他一直沒有動陸蓁,並不表示他怕她,或者是動不了她,而是他覺得時機未到。

樊疏桐一直在瞅時機收拾陸蓁。

機會終於來了!

有一天樊疏桐從外面晃悠回來,在軍區門口看見武警盤問一個試圖想進去的男子,本來他沒有在意,結果聽到那人說:“俺就是找一個叫陸蓁的,聽說她是你們這兒一個首長的老婆,憑啥不讓我進去?”

陸蓁?樊疏桐轉過身,打量那男子。只見那人一身藍色中山裝,戴副眼鏡,長相很斯文,拎著一個黑色行李包,看樣子就是從外地來的。樊疏桐走過去,問他:“你找陸蓁?”

“是,是,我就找她。”那男子見有人跟他搭訕,意識到這人可能認識陸蓁,像遇見了救星,“可這位解放軍同志不讓我進去,我大老遠的來這多不容易啊,轉了幾趟火車,你看我的樣子也不像壞人嘛,他說要什麼介紹信……”

樊疏桐說:“軍區是隨便能進去的嗎?軍事重地,懂不懂?”說 著又上下打量那男子,“你是陸蓁什麼人?”

“哦,這個……”男子支吾起來,面露難色,“我不是她什麼人。”

旁邊的崗哨斥道:“不是她什麼人怎麼能進去?沒有介紹信就不能進去,馬上走,這裡是軍事重地,不是老百姓可以隨便進去的。”

男子都快哭了:“可,可我大老遠的來……”

“你到底是她什麼人?”樊疏桐很好奇。

“我,我……”男子吞吞吐吐,最後終於說了實話,“我是她女兒的父親,我叫鄧鈞,從湘西那邊過來的……”

此人正是陸蓁當年在老家處過的一個相好,是F省派到Y市的一個地質勘探隊搞勘探的技術員。陸蓁的老家上坡鎮當年要建一個大水庫,勘探隊在水庫設計階段就早早就進駐到鎮上,至於勘探個什麼東西,鄉親們都不知道,只覺得新鮮,一大幫子人起早貪黑地在水庫周圍拉尺子提標本,很多人圍著他們看熱鬧,陸蓁就是其中一個。至於鄧鈞怎麼被她看上的,理由很簡單,鄧鈞是那一撥人裡最乾淨的後生。那時候是夏天,烈日炎炎,勘探隊很多人都光著膀子,唯有鄧鈞穿著潔白的襯衫,一看就是的確良,這種布料在當時可不容易買到。他的頭髮很黑,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陸蓁從來沒見過男人有這麼黑亮的頭髮,起風的時候,額前的頭髮飄飄的,常讓陸蓁看得發呆。還有他的鞋子,永遠潔淨,不像其他人那樣沾滿黃土。因為他穿著皮鞋呀!棕色的,還很新的樣子,擦得發亮。那年頭穿得起皮鞋的人可不多,陸蓁的眼睛很好使,她見鄧鈞又是皮鞋又是的確良的襯衣,笑起來一口白牙,清清爽爽,言談舉止也非常有禮貌,文質彬彬的,斷定他家裡環境好。

陸蓁的老家因為交通閉塞,很窮也很荒蠻,除了冬天,男人們幾乎不穿鞋也不穿褂子的,到哪兒都可以看到光著膀子的漢子,蹲在門口或是田邊地頭大口大口地扒飯,隨口大聲吐痰。陸蓁見慣了這樣的男人,骨子裡非常厭棄,也覺得他們很沒出息,鄧鈞在當時年方十七歲的陸蓁眼裡,簡直成了稀罕。她覺得這就是她要找的男人!

但鄧鈞一直很有分寸,雖然他也很喜歡漂亮的陸蓁,陸蓁要他做什麼,他都會盡心盡力地去做,可他從不越界,開口閉口“小陸妹妹”。有時候陸蓁主動拉他的手,他還會甩開,滿臉通紅。這樣的局面一直持續到勘探隊的撤離,陸蓁著急了,她知道一旦他們撤隊,她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遇見鄧鈞這樣的男人了。陸蓁是個很有頭腦的姑娘,關鍵時候是絕對拿得出氣魄的,她一不做二不休,勘探隊撤離前鎮裡為他們舉行了一個歡送會,陸蓁就是在會後拿下了鄧鈞。因為鄧鈞那晚喝了酒,男人一喝酒,什麼防線都是假的……但鄧鈞還沒有醉到人事不省,他也是有些捨不得陸蓁的,在酒精的作用下終於失了控,他記得很清楚,陸蓁是黃花閨女。清醒後他對陸蓁說:“等我幾年,我在工作上幹出點名堂了就來接你。”

陸蓁信以為真,這可是男人的承諾啊,她滿眼含淚地答應等他。誰知鄧鈞剛走不久,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就被人搞大肚子,這在當時可是了不得的醜事,父親差點將她的腿打斷,她也忍了,而且誓死沒有說出鄧鈞的名字。她知道一旦說出來,鄧鈞就完了,他要是完了,她這輩子就沒什麼指望了。陸蓁當時最大的指望就是鄧鈞有一天來接她走,讓她遠離那個荒蠻的山溝溝,過上城裡人的生活。當然,後來她確實過上了城裡人的生活,但不是依靠的鄧鈞,誰讓陸蓁是個有頭腦的姑娘呢,她知道女人可是等不起的,她必須抓住一切可以讓她出頭的機會。

陸蓁當然是出頭了,尤其是嫁給樊世榮後,成了上坡鎮了不得的“大人物”,首長夫人啊,比縣長都不知道大到哪兒去了。所以當若干年後鄧鈞重返上坡鎮打聽陸蓁時,聽到的都是她的傳奇經歷,陸蓁的下落很容易就打聽到了,尤其是在得知她未婚生女時,鄧鈞差點哭出聲,因為他知道那孩子就是他的。他千里迢迢趕到G市來找陸蓁,並沒有特別的想法,他知道以現時他的身份,連仰視的資格都沒有,人家都是首長夫人了,他還能怎麼著?但他想看看孩子,哪怕是一眼,也讓他心裡好過些,畢竟是自己的骨肉啊,他不能親自養育她,看看她也是必須的,否則他將來老了會痛恨自己,如果孩子長大後得知生父如此絕情,也會恨他。

樊疏桐瞪大眼睛聽完鄧鈞的敘述,半晌沒有回過神。

當時是在軍部大院旁邊的一個飯館裡,他招待鄧鈞吃飯,鄧鈞千恩萬謝,尤其在得知樊疏桐就是首長的兒子後,簡直感激涕零。其實鄧鈞並非沒有錢吃飯,看他的穿著也不是鄉下人,他只是吃不下,甭說看孩子了,連軍部大院的門他都進不去,他想起來就懊喪得不行。

“小兄弟,你能帶我進去嗎?我,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看看孩子……”鄧鈞紅著眼眶,幾乎是央求樊疏桐。

樊疏桐支著下頜,目不轉睛地盯著鄧鈞,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但腦子裡早就是萬馬奔騰了,他搖搖頭:“恐怕不行。”

“為什麼?”鄧鈞一聽就急了。

“不是我不帶你進去,而是你不能進去。”樊疏桐故意放慢語速,“因為我爸……他可不會同意你見陸蓁,我爸……你知道的,他是首長……”

“知道知道,很貿然打擾首長我也過意不去,可……”

“他有很多警衛,還有槍。”樊疏桐打斷他。

鄧鈞本能地一縮,連忙擺手:“我,我沒有惡意的。”

樊疏桐在他臉上看到了滿意的效果,繼續嚇唬他:“他蹦了你,都沒人敢吭聲……我是他的親生兒子,都差點被他一槍蹦了,當時是為了救朝夕,朝夕你知不知道,就是你閨女,我爸打她,我去護,結果老頭子從警衛手裡拔過槍就朝我射,砰——”樊疏桐做了個開槍的手勢,正對著鄧鈞的腦門,“就是一槍!”鄧鈞一震,臉色煞白,就像是真的中了一槍一樣,霎時動彈不得。樊疏桐更加誇大其詞:“你不知道啊,當時子彈嗖嗖地從我耳朵邊飛過去,我是他親生兒子呃,他都敢開槍,你也敢去?”

鄧鈞拿著筷子的手明顯在發抖。到底是地方上的百姓,沒見過真刀實槍,隨便嚇唬嚇唬,都可以面如土色。鄧鈞是良民一個,哪經得起這樣的嚇,眼淚嘩嘩地流出來:“我,我閨女……她挨首長的打?”

“可不是?”樊疏桐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絕對是歎為觀止,眼皮都不眨一下,說得就跟真的似的,“我是他親生兒子都經常挨他的打,何況是沒有血緣的一個丫頭片子,造孽啊……”樊疏桐嘆著氣,連連搖頭,“不僅是打她,還經常不給她飯吃,那孩子餓得……見著什麼都往嘴裡塞,她媽也怕我爸,誰不怕我爸?我爸是首長,一聲令下,千軍萬馬,誰不怕?”

鄧鈞的筷子掉到了地上,堂堂七尺男兒,竟然捂著臉痛哭起來:“都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啊……”

樊疏桐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他這麼嚇唬鄧鈞的目的只有一個,讓鄧鈞把朝夕帶走,朝夕一走,她娘還能在大院裡待得下去?他恨死了那女人,說不清怎麼會那麼恨,都是因為她,他們父子才形同陌路,他豈能輕饒了她?趕走了她,她到了地方上也沒人要,做過樊世榮的老婆,誰敢要?樊疏桐就是巴不得她一輩子不好過!

拿定主意後,樊疏桐一方面將鄧鈞安頓在軍區招待所住下,當然,少不了又是一番聲情並茂的嚇唬,鄧鈞是個老實人,樊疏桐說什麼他都信。如果樊疏桐找個人販子把他賣了,只怕他還會幫樊疏桐數鈔票。而樊疏桐絲毫也未覺得過意不去,用蔻海的話說,他就是一禽獸。在某些時候,連禽獸都不如。樊疏桐那次還頂了句:“沒辦法,誰讓我攤上一個禽獸爹呢。”

安頓好鄧鈞,樊疏桐大搖大擺地回家了。剛好遇見放學回來的朝夕,被警衛牽著,蹦蹦跳跳的,像只靈動的小鹿。朝夕一見著樊疏桐就掙脫警衛的手直奔過來:“大哥哥——”如果是往常,樊疏桐肯定厭惡地甩開她,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天他沒有甩開,任她髒髒的小手拽著他的衣襟。

樊疏桐邊走邊問朝夕:“朝夕啊,你有沒有想過你爹啊?”

“我爹就在家呀。”朝夕沒有聽明白樊疏桐的意思,她那麼小的年紀,也聽不明白。而且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管樊世榮叫“爸爸”了,把樊世榮樂得,每天一進屋第一件事就是高高地把她舉起轉圈兒,逢人就誇“我閨女”如何如何,陸蓁也沒有反對女兒這麼叫樊世榮,孩子親他,她覺得也未嘗不可。

但是樊疏桐此刻就存心教唆她:“朝夕,我說的是你的親爹哦,親爹你知不知道,就是生你的那個爹。”

朝夕仰著一張紅彤彤的小臉兒,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我的親爹呀,我不知道在哪裡呢,但是我現在的爹很疼我呀,我喜歡現在的爹。”

臭丫頭!樊疏桐在心裡罵,她還分得清現在的爹不是親爹呢。“那如果我帶你去見你的親爹,你去嗎?”樊疏桐試探著問。

“我的親爹在哪裡?”

“你想見他嗎?”

“想見。”

有這句話就夠了,至少不需要用麻袋捆她去見鄧鈞了。到了家,已經快開飯了,阿姨連忙從樊疏桐的手裡牽過朝夕去廚房洗手。陸蓁詫異地看了眼樊疏桐,似乎還不大樂意樊疏桐牽朝夕。連波和樊世榮都已經在餐桌前坐好了,連波說:“哥,快坐下,就差你了。”

樊疏桐在樊世榮的對面坐下,看看老子,又看看後媽,嘴角難得地露出笑容:“對了,我剛剛在門口碰到一個人。”他把目光對準陸蓁,“說是你的親戚。”

“我的親戚?”陸蓁愕然。

“沒錯,但警衛不放他進來,我把他安頓在招待所了。”

陸蓁一臉茫然,似乎一時還想不起哪個親戚會來這找她。自從當年生下朝夕遠走他鄉,她就跟家裡斷了行走,只有一個哥哥偶爾還通下信,但絕對不會來這找她,有什麼事哥哥肯定會在信裡說的。會是誰呢?

樊世榮聽聞陸蓁的親戚來了,馬上跟兒子說:“既然是親戚,就應該邀請人家來家裡嘛,大老遠的,來一趟多不容易。”說著交代連波,“吃完飯你去趟招待所,把人領回來……”

陸蓁還在想是哪個親戚找她。

樊疏桐唯恐天下不亂,笑著跟老爸說:“父親,您知道他是誰嗎?”剛說完,朝夕洗完手跑了出來,樊疏桐還沒說,小朝夕倒先兜了出來:“我知道!是我的親爹來了——”

一家人目瞪口呆。

陸蓁的臉刷的一下就白了,支支吾吾:“說,說什麼呢。”

“他叫鄧鈞,說是朝夕的父親。”樊疏桐見狀也不賣關子了,笑得合不攏嘴,還不忘添油加醋,“那位鄧大哥說,他大老遠的來就是想見你,他找了你很久,很懷念你們在一起的時光。”

說著拿眼睛瞟樊世榮。

還用說?樊世榮的臉就像是從冰窖裡凍過的,但他到底見過世面,隨即恢復常態,端著碗看了下陸蓁,說:“那你抽空過去趟吧。”說完埋頭扒飯,裝作什麼事也沒有樣的,夾菜,塞進嘴裡,咀嚼。

一桌的人全看著他吃。

偌大的餐廳就聽見他一個人咀嚼的聲音。

樊世榮在樓上樓下踱步子的時候,樊疏桐就坐在沙發上啃蘋果。他笑眯眯地看著父親佯裝沒事,但分明又坐不住的焦急樣子,心裡覺得特痛快。陸蓁去見鄧鈞了,樊世榮能不急嗎?當然,是他批准陸蓁去見的。他可以不批准,但如果他不批准,就顯不出他的大將之風。堂堂一個司令,還能怕了一個地方上百姓搶走老婆?說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何況他批准陸蓁去見舊情人,是派了警衛跟著的,陸蓁能跑哪兒去?但不知道為什麼,樊世榮就是坐立不安,不時看錶,當初在戰場上攻敵人碉堡的時候他也沒像現在這樣急過,他是常勝將軍呢,從容不迫運籌帷幄,何曾這麼失魂落魄過?

陸蓁去見鄧鈞的時候,樊世榮的一個部下來彙報工作。樊世榮將那個部下帶到了樓上書房,似乎是為了避開“看戲”看得正起勁的兒子。樊疏桐鬼精似的,當即察覺父親有名堂,於是踮起腳湊到書房門口。

果然聽到部下在裡面彙報:“首長,資料都在這兒,您過目。”

樊世榮顯然在翻閱資料,半晌沒有吭聲。過了很久,樊疏桐才聽到父親說:“這小子家境不錯啊,資料準確嗎?”

部下答:“這是當地組織部報上來的,絕對無誤。鄧鈞的父親是Z市的市委書記,母親在當地婦聯工作,鄧鈞畢業於中南地質學院,畢業後分配在H省地質勘探隊,75年4月被派駐Y市思鄉縣上坡鎮執行水庫勘探任務,同年11月結束任務回到省城。第二年被保送至北京讀研究生,畢業後留在北京……”

樊疏桐躲在門外差點笑出聲,原來老頭子是去摸人家的底了。

樊世榮聽到部下的彙報,似乎稍稍放下心:“還好,不是社會上烏七八糟的人,也算是根正苗紅,父母都是地方幹部,這小子在北京讀書就業,應該也差不到哪兒去。”停頓了下,吩咐部下,“馬上給我聯繫北京方面,把他派去新疆吧,那裡正在搞建設,需要他這樣的人才……”

樊疏桐目瞪口呆。

好毒的一招啊,老頭子竟然要把鄧鈞派到邊疆!樊疏桐沒有去過新疆,但在南沙時連隊裡就有新疆來的戰友,那可是寸草不生的荒原之地,鄧鈞一旦被派去,只怕這輩子都回不來了。樊世榮斷不會讓這個心腹之患可以隨時來G市,打擾他和陸蓁的幸福生活。這下輪到樊疏桐著急了,因為鄧鈞若真被派走,他想借由鄧鈞遣走朝夕繼而趕走陸蓁的如意算盤就落空了。不行,他必須搶先行動!

陸蓁回來後,樊疏桐馬上去見鄧鈞,把父親背地裡的安排和盤托出。鄧鈞當時就紅了眼眶,支吾著說:“我,我不能去……”

“你當然不能去,你要是去了這輩子都見不著朝夕了,我爸不會讓你回來的。”樊疏桐充滿同情地看著他。

鄧鈞說:“就是你爸,不,就是首長讓我回來,我也……你不知道,我們單位就有隊友派到那邊,派去四個,回來的只有一個……”

樊疏桐愕然:“為什麼?”

“……犧牲了。”鄧鈞低著頭,聲音低不可聞,“那裡自然條件惡劣,而我們搞地質勘探的,哪裡有危險就得去哪裡,到處都是沼澤地,要不就是沙漠,我那三個犧牲的隊友就是陷進沼澤地……再也沒有起來。”

樊疏桐倒吸一口涼氣:“真是禽獸,他是禽獸……”一股熱血騰上心頭,樊疏桐覺得這件事他還非插手不可了,否則鄧鈞真是性命難保,雖然跟這個人才見過兩次面,但他知道這是個難得的好人,心地善良,重情義,否則不會時隔八九年還打聽舊情人的下落。但是怎麼幫,他一時又拿不定主意,他問鄧鈞:“你見陸蓁的情況……是怎樣的?”

不問還好,一問鄧鈞真的落下淚來:“她,她趕我走,罵我……沒良心。我想見見朝夕,她都不肯,說這輩子都不會讓我見到朝夕……”

“我早說了,她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她當然捨不得離開我爸,我爸是首長呃,她跟著我爸可風光了,肯定不會回地方。”

“我不是要她跟我回地方,我只是想見見朝夕。”

“是啊,只是見見嘛,她也不樂意?”

“嗯,她要我馬上走。”

樊疏桐熱血青年的稟性露出來了,當即拍板:“這事包在我身上!不過以我的看法,見一兩面沒有多大意義,你應該……”

鄧鈞看到了希望的曙光:“應該怎樣?”

樊疏桐到底太年輕了,沒有社會經驗,考慮問題很幼稚。他單方面地認為,只要讓鄧鈞把朝夕帶走,陸蓁就會待不下去,一定會去找女兒。即使她不走,朝夕若跟了鄧鈞,樊世榮也斷不會為難鄧鈞,把他派到鳥不生蛋的邊疆去建設祖國,搞不好連命都沒了。樊世榮很愛朝夕,這點樊疏桐毫不質疑,朝夕完全可以成為鄧鈞的盾牌。

但是樊疏桐忽略了,樊世榮正是因為愛朝夕,才不可能讓鄧鈞把朝夕帶走。而且,堂堂軍區司令的千金,誰能帶得走?

縱然是樊疏桐指使,也不能!

應該說,樊疏桐還是經過精心策劃的,他先給鄧鈞買好車票,讓他在車站等,然後去學校接朝夕,不巧朝夕因為感冒發燒,那天沒有上學。樊疏桐只好先回家,一進門就看到朝夕正在院子裡的石桌上畫畫呢,石桌就砌在花架下,架上的紫藤蘿開得正盛,小朝夕穿了件鵝黃的小背心,藍色的喇叭褲,戴著紫色的漂亮頭箍,在那流淌的紫色瀑布里美得簡直入了畫,樊疏桐站在院子門口,竟有一瞬間的失神。

“大哥哥,你回來啦!”小朝夕一抬頭就看到了樊疏桐,一張粉粉的小臉兒立即喜笑顏開。

如果是平時,樊疏桐肯定睬都不睬她,直接往屋裡走。但是這次,他走了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那張可愛的小臉兒:“你今天怎麼沒上學?”

“我生病了,吃了藥,很乖的呢,一口氣就吃下去了。”朝夕覺得自己很勇敢,然後拿起自己的畫給樊疏桐看,“你看,我畫的,美不美?”

其實就是張很普通的兒童畫,畫的是三個人兒,兩個大人牽著一個小孩,朝夕怕樊疏桐看不明白,就指給他看,說:“這個是二哥哥,這個是大哥哥,中間這個娃娃就是我……”

樊疏桐心裡某個地方動了一下。

“我們永遠在一起。”朝夕補充了句。

彷彿是下意識,樊疏桐伸手摸了摸朝夕的頭,非常柔軟的頭髮,彷彿綢緞,讓人的心也不由得變得柔軟。

樊疏桐在石凳上坐下,朝夕很自然地坐到了他的膝蓋上,就像她平常最喜歡往樊世榮和連波身上蹭一樣,完全是無意識的。如果是往常,樊疏桐肯定把她往下拽了,但這次他沒有,他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像是花香,又像是她身上本來的味道。有那麼一瞬間,樊疏桐想過放棄。

他跟朝夕說:“朝夕,把這張畫送給我吧。”

“好呀,我送給你!”朝夕爽快地答應了,還很認真地在畫上寫上自己的名字,正寫著,陸蓁出來了,一眼就看到朝夕坐在樊疏桐的膝上,勃然大怒:“朝夕,你幹什麼——”

樊疏桐都被嚇了一跳。

朝夕也嚇住了,本能地溜了下來。

陸蓁幾步奔過來,一把拽過朝夕就往屋裡拖:“叫你不要到外面吹風,你怎麼這麼不聽話!”說著拿眼光狠狠地瞪樊疏桐,嫌惡得好像他身上有瘟疫,又衝著屋內大叫,“阿珍啊,你死哪兒去了,叫你看著朝夕,你聾了呀!”

阿珍繫著圍裙急急忙忙從屋內跑出來。

陸蓁劈頭蓋臉一頓罵,看似是罵阿珍,其實是在罵樊疏桐,因為樊疏桐分明聽到陸蓁那句“流氓”。

她罵他流氓!

樊疏桐坐在石凳上一動不動,直直地看著陸蓁拖著朝夕進屋,他竟然微微笑了下,心下倒釋然了,一丁點的負罪感都沒有了。陸蓁見他笑,嘴裡低聲又罵了句什麼,那眼皮翻得,讓原本姣好的面容近似扭曲。

陸蓁完全不知道,樊疏桐那笑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如果人都有先知先覺,這世上一定少了很多悲劇吧。

當天下午,朝夕就失蹤了。

開始都以為朝夕肯定貓哪兒玩去了,不會跑遠,至少不會跑出大院。直到天色漸黑,阿珍和陸蓁尋了幾個小時沒有尋見朝夕這才慌了,樊世榮下班回來得知朝夕不見了大發雷霆,警衛隊四處詢問,獲知一條重要線索,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樊疏桐曾領著朝夕出了軍部大院,出去後就沒有再回來。

陸蓁當即癱了,腦子裡馬上閃現樊疏桐的笑。

樊世榮也意識到情況不妙,連忙召集人出去找。一直找到深夜,連寇振洲都幫忙出動了警衛,還是沒有朝夕的下落。

晚上十一點多的時候,樊疏桐晃悠悠地從外面回來了。樊世榮找他要人,他倒兩手一攤:“你把我關起來吧,朝夕被我送她爹那兒去了,她應該回到她親爹的身邊。”說著還指著樊世榮的鼻子,“你——不是她爹!”

樊世榮一巴掌甩過去。

樊疏桐踉蹌幾步,差點跌倒,一摸嘴角,都出血了。他一點也不怒,嘴角向上一揚,笑得很邪氣:“這都是你該得的!”說這話時他的眼睛是看著陸蓁的,補充一句,“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你明白嗎?”

陸蓁瑟瑟發抖,號啕大哭起來:“朝夕——”

此页面为TW繁体版,其他版本: 中文简体 | HK 繁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