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組曲二 化蝶

清水堂公館。這是葉冠語的住處,典型的民國時期建築,從外觀上看毫不起眼,但卻曾經是桐城最顯赫的大宅院。門口蹲著兩頭石獅子,朱漆門緊閉,大片翠綠的枝葉從青磚圍牆裡伸展出來,周圍也是遮天蔽日的綠樹,筆直的水杉,只怕都是數十年的樹。還有兩株極大的香樟樹,濃翠如蓋,掩映庭院深深。這公館原來的主人並非葉冠語,是個極有身份的老太太,背景複雜,後來老死在海外。也不知道葉冠語怎麼把這公館弄到手的。

杜長風將悍馬停在門口,下了車。

他一直知道葉冠語住這兒。兩人相互窺探這麼久,熟知對方的一切。葉冠語海外發家後回到桐城,杜長風就密切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就如葉冠語也在關注著他的舉動一樣。很多時候,他的玩世不恭、他的風流、他的不羈,都是故意的,故意刺激對方,唯有如此才能痛痛快快地大幹一場,因為他實在忍受不了被人窺視的感覺,那雙狼一樣的眼睛,這麼多年,總讓他無法在夢中好好地安睡。

終於到了兵戎相見的時候!

按了門鈴,一個謹慎的老婦人從門房裡伸出頭,警惕地問他是誰。

“我叫杜長風,想見你家葉先生。”

“請稍等。”老婦人走出門房,進了大宅。

過了一會兒,老婦人過來打開了門:“請進來吧,葉先生在等你。”

杜長風陡然一驚,他在等?

那麼好吧,箭在弦上,看誰先發!

四合院的庭院極開闊,大片的茉莉青翠欲滴,杜長風很熟悉這茉莉,林家大宅也種了很多,聽說是林然的祖父林伯翰很喜歡茉莉。不過他自己談不上有多喜歡,他一向對花花草草沒什麼感覺。穿過滿庭茉莉,正對著大門的是廳堂,遠遠地就看見葉冠語坐在太師椅上,一身隨意的家居服,品著咖啡,氣定神閒地等候著他的大駕光臨。

“請坐。”葉冠語不失風度地招呼客人。

杜長風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凝視著他:“葉先生是百忙之人,今天怎麼有空在家喝咖啡?”

“在等你啊,推掉了很多公務。”葉冠語不動聲色。

“那在下真是受寵若驚。”

“客氣,應該的。”

“我們好好談談吧。”

“OK,當然沒問題,你想談什麼?”

“放過我的家人,有什麼衝我來。”

“杜先生何出此言?”

“你心裡明白。”

“我不明白。”

“……”

杜長風感覺背心在出汗,這是個難對付的角色,他竭力保持鎮定,正色道:“我們不必扯這些閒話吧,當年是我動的刀,跟我家人無關。”

葉冠語溫和地一笑:“跟誰有關,好像不是你說了算?當時你在瘋人院裡,外面的事情你一概不知,你是無辜的,懂嗎?”

好厲害的一箭!

杜長風嘴角上揚,彷彿是想笑,嘴角卻難以自抑地在微微抽搐:“我現在就在你的面前,你動手吧,沒必要再這麼耗下去,我等了你十七年,你還要我等到什麼時候呢?”

葉冠語說:“沒事了,我放過你了,真的。”

“放過我?”

“唔,是的。”

“你放過我?”

“你要我怎麼說才相信呢?”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因為我太孤獨,需要一個對手,這麼多年我習慣了跟你玩遊戲,你為我單調乏味的生活增添了很多樂趣,我怎麼會捨得讓你消失呢?”葉冠語彈彈菸灰,一點玩笑的意思都沒有,頷首道,“我需要你,非常地需要。我不僅不會碰你,我還不允許別人碰你,你的安危將是我葉某的頭等大事,尤其是林然已經不在世,憑我跟他當年的交情,我更有責任‘照應’你……”

杜長風氣得差點暈過去。

“還有,我不僅要照應著你,還要照應你身邊的人,比如舒曼……”說著葉冠語笑出了聲。

“不許你碰她!”杜長風霍地站了起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僅憑這點,就證明他的耐性沒有葉冠語修養到家。

葉冠語挑的就是他的軟肋,跟他侃侃而談起來:“跟蹤了我這麼多年,你也應該瞭解我吧,我這人生平好鬥,商場上如此,情場上也是如此。金錢和女人,爭過來的,絕對比自己送上門的更刺激,我喜歡跟你爭的感覺,你總是讓我充滿鬥志,覺得活著的每一天都很有意思……”

“你,你這個瘋子,你瘋得比我厲害!”杜長風終於失控地罵出了聲。

“謝謝,瘋子這個稱謂對我來說無比榮耀。”葉冠語挑著眉,目光玩味地瞅著沉不住氣的杜長風,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的嘴角勾起,笑道:“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成為瘋子的,你爸當年花了那麼大的代價才讓你當上瘋子,我不知道有多羨慕你!二院那裡環境又好,有吃有喝,不用辛苦地在外面討生活,我做夢都想搬過去跟你做鄰居,你的那個山莊,我實在是喜歡至極,凡是你擁有的東西,我都喜歡,包括女人,包括——‘瘋子’這個稱謂,哈哈哈……”

杜長風可能也意識到自己越失態,對方越高興,於是漸漸平復了情緒,坐下來,拿過葉冠語面前的煙盒,抽出煙點上。他不能這麼輕易地被對方打敗,他要反擊!長長地吐出一口煙,他也笑道:“好啊,人生難得一‘知己’,其實我也是個很孤獨的人,因為過去犯下的錯,讓我至今都很消極地對待人生,從不敢去爭取什麼,我確實是個罪人,沒有資格擁有太多東西,包括愛情。但是,剛才聽到葉兄的一席話,讓我茅塞頓開,生命短暫,既是嚮往的東西,自己為什麼不爭取呢?而且,我也是個好鬥的人,這個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你說得很對,無論是金錢還是女人,爭來的肯定是比送上門的來得刺激。所以,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消極等待,我會去爭取我想要的一切,包括愛情。”

葉冠語目光灼灼,臉上還是不動聲色:“想通了?”

“是啊,想通了!”杜長風說出這番話,果真得到了無比的力量,眼中煥發出奇異的光彩,“我會跟舒曼表白,她一定會再回到我的身邊,不僅如此,我還要和她同臺演出,當我們在臺上琴瑟和鳴的時候,我最期待的觀眾會是你,如何?”

“哈哈哈……”葉冠語又笑了起來,居然還笑得很“無邪”,他連連點頭,“承蒙恩弟抬愛,屆時我一定光臨。”

恩弟……

才幾分鐘工夫,兩個水火不容的傢伙就稱兄道弟起來。

杜長風適才稱他為“葉兄”,他當然不能失禮:“恩弟,知道我最喜歡哪首曲子嗎?”

“梁祝。”杜長風笑答。

“正是,我希望演出那天你能給愚兄拉首梁祝,我倒想看看你怎麼化蝶。我呢,當然不會是馬文才,我跟舒曼舉行婚禮的時候,絕對是不會經過你的墳前的,你就一個人化蝶吧,每年春暖花開時,我會攜妻兒前去拜祭,給你多燒點紙錢,讓你在陰間也能住山莊攀塔樓,如何?”

好生歹毒的話!剛才都說放過他,現在又要他“化蝶”了。而且連妻兒都冒出來了,這個渾蛋還真是恬不知恥。

但是杜長風忍了,因為他也是渾蛋,十幾年前,舒曼在那個月夜的香樟樹下罵他的時候,他就是渾蛋了,所以他必定比葉冠語更渾蛋。他嘴巴向上一揚,露出一口白牙,呵呵地笑了起來,韋明倫經常說他笑的樣子像禽獸,尤其那口白得晃眼的“狼牙”,一露出來,即便是笑著,也意味著禽獸要吃人了。這會兒,他就正“笑”著,說:

“葉兄真是待我太好了,林然若在世,也一定感激不盡。這正是我要提醒你的,你還真應該多燒點紙錢,不是給我燒,是給林然!當年你在法國享福的時候,他經常一個人爬到暮雲山的山頂,抱著那塊大石頭哭,據說那塊石頭上刻滿了你的名字,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我沒有上去看過。而你可能不知道,每年清明,也都是他到冠青的墳地去掃墓,無論他曾經有過什麼過錯,他的寬厚仁慈想必也得到了冠青的原諒。我這麼說的意思是,逝者如斯,當年的悲劇我們每一個人都付出了代價,即便如你所願我化了蝶,你跟舒曼白頭偕老,我可以保證你不會有真正的勝利感,當親人和仇人都離去的時候,你會體會到所謂的得到其實是更徹底的失去……”

葉冠語沒有說話。

他的目光突然變得虛空。

林然去山頂哭?石頭上刻滿他的名字?往事翻騰而來……那個霞光萬丈的清晨,林然站在山頂迎風而立時的孤獨身影,此時格外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眼前這個瘋子說的是沒錯,當仇視的人憑空消失了的時候,所有的痛會全部強加到你身上。林然去世五年,他揹負了五年的痛,痛過之後他才發現,他其實從來沒有真正恨過林然。從來沒有。

“你是要我原諒你嗎?”他冷笑,目光變得犀利如刺。

杜長風搖頭:“不,我從不奢望你會原諒我,你也不可能會原諒我,我只是不希望你到時候太難過,雖然你現在很有錢,但錢財並不能給人帶來幸福,就如同仇恨不能給人帶來寬慰一樣。我絕對能體會你生活在仇恨中的每一天,該是如何的難以煎熬,所以我一定會給你做伴的,陪你玩到底,從今天開始,我要堂堂正正地生活在陽光下,做我喜歡做的事情,愛我喜歡的人,哪怕最終會被押上刑場,我也一定是笑著的,因為我為自己的過錯煎熬了十七年,我,決定給自己自由……”

杜長風顯然低估了葉冠語。第二天舒曼就打電話給他,正式聲明退出演出,並要求搬回她的琴。杜長風斷然拒絕,他很清楚,如果搬走了琴,他就失去了和她的一切牽絆。但是舒曼次日一大早就上門來了,陪同她一起來的,正是衣冠楚楚的葉冠語。

舒曼領著葉冠語登門拜訪,讓杜長風大為吃驚。韋明倫頭天晚上和他在一起喝酒,也在公寓,意識到來者不善。

“兩位早啊。”葉冠語還算有風度地跟他們道早安,面色冷峻,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我就不多說了,今天來是幫舒曼搬琴的,如有打攪,還請見諒。”說完,手一揮,身後的馬仔直奔向客廳的那架斯坦威古董鋼琴。

“慢著!”杜長風當然也不是吃素的,板著臉逼視舒曼,“是你叫他來的?你退出演出也是聽了他的唆使?”見舒曼沒吭聲,他步步緊逼,眉毛皺在一起,“你要退出演出我不反對,要來搬琴也可以,但為什麼叫他來?他憑什麼?!”

舒曼到底有點畏懼,躲躲閃閃:“你,你不肯……”

“所以你就搬他來?”杜長風大吼。

“你小點聲不行嗎?”葉冠語將舒曼拉到了身後,“你想她又犯病是吧?!”

“用不著你管!這是我跟她的事,跟你沒關係!聽到沒有,沒關係!”杜長風一點就著了,張牙舞爪的樣子嚇得保姆躲進了廚房。韋明倫連忙出來打圓場,將他拉到一邊:“有話好好說,不就是架琴嘛,大家可以商量……”

“沒得商量!”杜長風跳起來,指著葉冠語說,“你給我聽清楚,馬上從我的房子裡出去,否則我就報警,沒有我杜長風點頭,誰也別想把這架琴搬走,這是我哥的琴……”

舒曼的情緒也激動起來:“是你哥的琴,我知道,但這琴是林然留給我的,請你還給我……”

“不行!”杜長風吼。

“為什麼不行?你認定是我害死了林然,所以就來尋仇,你尋仇沒關係,別碰我的琴!”舒曼叫道。

杜長風喘著氣沒吭聲,知道那天她聽到他們的談話很受刺激。

舒曼哀憐地哽咽起來:“這麼多年了,你們還是不明白,這起悲劇的受害者不只是死去的人,為什麼你們要將所有的罪都強加到我的身上?難道僅僅因為舒秦已經死了,她就能逃脫所有的罪嗎?我就應該承擔這些罪嗎?”

舒曼的情緒已經很激動,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了,葉冠語見狀連忙將她往旁邊拉,“你別說這麼多,身體要緊。”轉過頭又對杜長風說,“你就把琴給她吧,你真以為霸著一架琴她就屬於你?你不會這麼天真吧?她的身體很虛弱,如果你不想她死在你面前,就把琴還給她。”

“這是我跟她之間的事,跟你無關!”杜長風就差沒一拳揮過去。葉冠語卻不急不惱,轉過頭問舒曼:“小曼,你要不要琴啊?”舒曼當然點頭,眼淚汪汪:“杜長風,如果你不准我搬,我就死在你面前……”

“別用‘死’來要挾我!我不怕!”杜長風打斷她,額上青筋暴跳,絲毫不讓步,“你明知道我為什麼留著這架琴,你明白!可是你居然聽信他的唆使,我是那樣不分青紅皂白的人嗎?我如果要找你報仇,我會等到今天?我有十三年的機會!煎熬了十三年等到今天,我只為了一個可以面對你的契機,舒曼,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舒曼黑黝黝的大眼睛瞪著他,似乎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他激烈的表情無疑觸動了她,她確實不明白,一架不屬於他的琴何以讓他反應如此激烈?葉冠語卻不給她思考的機會,他怕她一想明白,就會退縮,她若退縮,他就沒有進攻的機會了。他手一揮,身邊的馬仔不由分說就上前去抬琴,出人意料,這次杜長風並沒有阻攔,他直直地望著舒曼,眼神絞痛,幽暗的眼底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琴都抬到了門口了,他屹立不動,還是那麼直直地望著她。

忽然,他一聲大喝:“放下!”

那兩個抬琴的馬仔嚇一跳,條件反射地放下琴。

舒曼也不由得惶然驚恐,只怔怔地瞧著他,他想幹什麼?該不會砸琴吧?葉冠語卻一臉平靜,他倒要看看這個瘋子到底有沒有能耐留下這架琴。

韋明倫卻急了,伸手去拉他。杜長風甩開韋明倫,走到舒曼面前,重新注視她,目光中只是無波無浪的沉寂,他嘶啞著嗓音說:“既然攔不住你,彈首曲子給你聽,就當給你送行吧。你願意聽嗎?”

完全是商量的語氣!也不容舒曼表態,他就徑直搬過琴凳,坐到鋼琴邊,掀開琴蓋。深呼吸。手指緩緩觸向琴鍵……

這首曲子舒曼沒有聽過,曲調舒緩,卻流淌著奇異的哀傷,高音處則異常婉轉,每一個音符都似有迴音,直穿入胸膛滲透到血液,讓人被攝了魂魄般不能自已。音調的蒼涼感和嫻熟的演奏技巧融為一體,凝神傾聽,彷彿置身空曠的原野,天空高遠,腳下碧綠的草浪翻滾,天地間孤零零隻剩自己一人,神思飄得那麼遠,恐難再回來。多麼美妙的音樂!這種指法的彈奏除了已故的林然,再無人可以演繹。連舒曼都不能。

而音樂是可以讓人交出靈魂的。別說舒曼和韋明倫懂音樂,就連那兩個抬琴的馬仔也被釘住了似的,愣愣地瞧著杜長風彈完最後一個音符,那樣子像是弄不清自己身處何地。葉冠語不知道是懂還是不懂,似乎想置身音樂之外,好像又有些不能自已,目光有一瞬間的零亂,但表情仍然堅定,讓人無法看透他的心。

一曲奏畢,杜長風舒了口氣,側臉瞅著舒曼笑了一笑:“怎麼樣?舒老師,我沒有辱沒這架琴吧?”

那笑,出人意料的無辜。那笑,花兒一樣在他臉上綻開,眼神明淨,整個人都很乾淨,乾淨得無邪。

“這首曲子是林然去世後,我寫給他的,所以……從未公開……”

僅此一句,舒曼的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她戰慄著,那一刻,她似乎動搖了。她已經動搖了!

葉冠語見狀趕緊給手下馬仔使眼色,手下這才反應過來,連忙抬起鋼琴就往屋外走。杜長風不但不攔,還很紳士地幫忙打開門。葉冠語也不失風度,“抱歉,打攪了。”說完拉起舒曼就走,舒曼明顯的身體發硬,機械地被他拖著走,眼光卻還停留在杜長風臉上。杜長風微笑著示意她走,目送著她出門。

在經過他身邊時,他忽然低低地說了句:“那首曲子叫《花火》。”

似乎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舒曼抽泣起來,一直被葉冠語拉下樓準備上車了,她還在哭,仰臉凝望樓上的陽臺。杜長風已經來到陽臺送她,衝她揮揮手,笑容坦蕩。舒曼搖搖晃晃,那一刻,如銳刺尖刀往心上剜去。

葉冠語不等手下拉車門,火速將舒曼請上車。

一聲令下,車子呼嘯著衝出樓下花園。

直到這一刻,杜長風的笑容才消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小區的大門,彷彿剛才被拖走的不是一架琴,而是他的魂,臉色蒼白得像是屋宇上的積雪,竟沒有一絲血色。舒曼……一念及這個名字,似乎連呼吸都痛徹心扉。韋明倫將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時也找不到別的話來安慰。他終究是別過臉,轉身回樓上的臥房,原本挺拔的脊背突然變得佝僂起來,腳步沉重。

“她會回來的,你要對自己有信心。”韋明倫很不忍看他這樣子。

林維的葬禮於次日低調舉行。

出席葬禮的都是各界名流,林維的夫人和女兒都已哭成淚人,靈堂的打點都是林仕延派人在做。劉燕一身黑色大衣,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戴了副大墨鏡,看不出臉上的表情。她站在靈堂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一動不動地盯著靈堂前躺在鮮花叢中的林維,像尊冰冷的蠟像。舒伯蕭夫婦,以及舒隸和妻子,也都出席了葬禮。林希作為林家唯一的嫡親男性繼承人,迎來送往,非常禮貌周到,只是連熬了幾個通宵,眼窩都陷進去了。林希的妻子文婉清舉止端莊,一直緊隨林希身後。杜長風明顯的心不在焉,木木的,也是一夜未睡,韋明倫不時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舉止,他卻置若罔聞。

再說葬禮這邊,本來一切都是有條不紊,卻在遺體被搬上靈車的時候出了岔子,林維的夫人和女兒哭倒在地不說,林仕延的夫人劉燕突然衝進人群,死死抱住靈柩,怎麼也不肯撒手。旁邊的人嚇壞了,拼命掰她的手指,拖她,拽她,卻無濟於事,劉燕就像是跟靈柩粘在一起一樣紋絲不動,淒厲的尖叫刺破長空。林仕延怔怔地看著妻子,腦子完全轉不過彎,如果是林維的夫人和女兒這樣失控,還好理解,作為弟媳的劉燕這樣瘋了似地發狂,無疑亂了身份。

關鍵時候,林希衝上前,對著母親大吼:“你要不要跟他一起去?!要不要跟所有的人說,你跟他去?!”

一句話鎮住了劉燕。

她停止尖叫,恍恍惚惚抬起頭,披頭散髮的樣子像個失了魂魄的女鬼。旁邊的人馬上過去將她拉開了。林仕延跟香蘭使了個眼色,香蘭上前將劉燕扶進林家的房車。

“阿姨這是怎麼了?”去往殯儀館的路上,杜長風和林希坐一輛車,杜長風對於劉燕適才的失控有些不解。

林希的表情也很僵硬,淡淡地說:“沒什麼,估計是觸景傷情,想起了大哥去世時的場景,那時候她比剛才還不像樣子……這幾年,她的精神狀況很糟糕,一直就不是很正常,爸爸請了很多醫生來看都沒辦法……”

“阿姨真可憐。”杜長風說。

林希冷冷的,眯起眼睛望著車窗外,彷彿是被什麼刺得睜不開,冷不丁冒出一句:“可憐的人多了去,在我們家,每一個人都很可憐。”

杜長風並沒有深入去理會這話的意思,反問:“就這麼算了?”

“你指什麼?”

“伯伯的死,就這麼算了?”

“不然怎樣?”林希反問。

“就這麼放過姓葉的,伯伯死不瞑目!”杜長風咬牙切齒,很不甘心。

林希望著他,頓了頓,道:“現在的問題不是我們要不要放過他,而是他能否放過我們……”

“他還想怎樣?一命抵一命,他也該夠了吧!”

“誰知道呢,也許我們林家死光了,他才甘心吧。”

這時,車隊已經駛進了通往二院的岔路口。兩人不約而同地望向車窗外,透過密密的樹林,二院那邊山坡上的墓地隱約可見,林然就葬在那裡,還有舒秦,還有……葉冠青。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杜長風更是一臉黯然,抬眼間,眼眶已經泛紅。

“都是我的錯……”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說。

“誰都有錯,一步走錯,步步錯。”林希長長地舒口氣,他望著車窗外不斷往後倒退的樹林,唇角囁嚅著,“葬了伯伯,我們林家……已經有兩個人埋在那裡了,真不知道還有誰會埋在那裡,如果死了的人真的可以安息,為什麼活著的人會如此備受煎熬,那一定是亡者的靈魂在作祟,安息,什麼才叫真正的安息呢?”

杜長風轉過臉看著林希,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哥,你說我們犯下的罪,是不是一定要以死才能贖罪?問題是我們都不願意死,用餘生去贖罪可不可以呢?贖得了嗎?地下的人能感知嗎?會原諒我們嗎?”林希像是靈魂出了竅,說話前言不搭後語。

杜長風瞅著林希不明所以:“你怎麼了?”

林希慌忙搖搖頭,心煩意亂,嗓音嘶啞:“沒什麼,就是難過。”

“誰不難過啊?”杜長風的瞌睡上來了,靠著車窗閉上了眼睛。林希側臉看著哥哥,欲言又止。車窗外,林中的光線很暗,明明是上午,卻感覺陽光正慢慢地退縮,黑暗正一寸一寸地侵吞著窗外的世界。夜晚又要來臨了嗎?林希不由自主地縮緊了身體,可怕的噩夢又要來臨了!十七年了,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就會見到葉冠青全身血淋淋地站在他的面前,用淒厲絕望的聲音衝他吼叫:“我都求饒了,為什麼不放過我?!”

林希驚恐地睜開眼睛,車內的暖氣開得很大,卻還是周身冰涼。他側臉看了看已經進入小睡狀態的哥哥,內心劇烈地抽搐起來……

像他們這樣的大家族,總是有很多的秘密,每個人都有秘密,父親的,母親的,兒女們的,很多很多……有些秘密也許跟隨主人埋進棺材都不可能公開,對內,大家即便你爭我奪;但如果遇上外敵,必會保持高度一致,家族的秘密很多時候就是家族利益,在利益面前,人性的貪婪和自私從來都是赤裸裸的。

林希知道,生在這樣的家庭,他別無選擇。

到了殯儀館,林維很快化成了一把灰,被裝進了一個精緻的骨灰盒裡,由其妻子馮湘屏抱著上了車,十六歲的菲菲則抱著父親的遺像哭得肝腸寸斷,也跟著上車。車隊繞過二院,最後停在公墓的山腳下,一大隊人浩浩蕩蕩地上山將林維的骨灰下葬。

天空陰沉。

風聲在山谷間嗚咽呼嘯。

又一個生命灰飛煙滅,只是天地這麼大,世界這麼大,一把黃土能埋住的畢竟很有限,人心太險惡,地下的亡靈根本不懼這薄薄一層黃土。今天我躺在這裡,明天也許是你躺在這裡,誰又贏得了誰呢?

林仕延現在已是林家當之無愧的長輩,他佝僂著背,一遍遍撫摸著哥哥的墓碑,禁不住老淚縱橫。生在這樣的家庭,往往比平常人更不幸。創業不易,守業更艱難,他操勞了大半輩子,實在是心力交瘁,很多的事情他可以守口如瓶,但更多的事情他無法預見,比如,他斷不會料到,真正殺害林維的未必就是葉冠語。

也許他知道,卻裝作不知道吧。

家族的秘密就是家族利益。家族利益永遠高於一切。

葬完林維,林家人自然也要到英年早逝的林然墓前祭拜。之前情緒失控的劉燕再次崩潰,首先哭倒在兒子墓前,接著是林仕延、林希……五年了,林然離世已經五年,如果林然知道這五年裡發生了什麼,他未必會抱怨自己這麼早就躺進冰冷的地下。至少林希是這麼認為的。就在一家人哭作一團的時候,林希發現妻子文婉清不見了蹤影,四處張望,看到她站在很遠的一塊墓地上,那裡是葬窮人的地方,用漢白玉圍欄跟林然這邊的墓地隔開了。

林希尋思著走過去。

“你站在這裡幹什麼?”林希問妻子。

文婉清反應過來,慌忙搖搖頭,“沒……沒什麼,隨便看看。”

“隨便看看?”林希狐疑地看了眼文婉清面前的墓碑,頓時僵住,很普通的灰白色碑石上赫然刻著:愛女李落英之墓。落英?不正是哥哥林然生前的戀人嗎?林然當年就是因為落英而被葉冠青打破頭,從而導致二哥長風去鬥毆,釀成人命慘禍的。

“你認識她?”林希盯著妻子。

文婉清表情有些不自然,笑了笑:“我的一個同鄉,以前認識。”

“哦——”林希拖長著聲音,不知道是信了還是不信,“走吧,小心感冒。”說著拖起文婉清的手離開了墓地。

林家舉行葬禮之際,葉冠語正在忙翠荷街拆遷的事情。翠荷街是老城區,政府決定將其開發成一個文化廣場,向全社會公開招標。這麼好的擴張機會,葉冠語當然不會袖手旁觀。

他叫上公司的幾個高層去現場看地。

灰禿禿的舊樓和平房跟周圍林立的現代大廈確實很不協調,電線杆橫七豎八地撐在雜亂的巷子裡,各種各樣的電線像蛛網似的將整個翠荷街罩得嚴嚴實實,從這家窗戶裡牽進去,又從那家窗戶裡扯出來。幾十年了,這裡的貧民區形象一點都沒改。

衚衕口的那株桂花樹還在,但不久,也許就會轟然倒地。

葉冠語被眾人簇擁著走到桂花樹下,已經是冬天了,桂花飄香的季節已經遠去,但凜冽的空氣中,似乎還瀰漫著若有若無的清香,一如當年。葉冠語撫著蒼老的樹幹抬頭仰望蕭瑟的枝丫,如鯁在喉,旁邊的人跟他說什麼,他都答不上來……

那年的秋天,在葉冠語後來的回憶中,成了一生最黑暗的日子。他每日從外奔波回來,總要跑到林家小樓外久久佇立。他就那麼抓著鐵門,怔怔地望著空落落的院子,昔日嬉鬧喧囂的場景像是一場夢,完全沒有真實性,眨眼工夫,一切就已面目全非。當時院子裡的花園已經長滿荒草,門口更是堆滿落葉,顯然很久沒有人來打掃過了。林家已經徹底遺棄了那棟房子,他們可以在法庭上矇混過關,卻無法直面葉家的人。事實上,當時的葉家還剩下誰呢,就剩葉冠語守著神志不清的老母親,葉家的院落裡也是荒草叢生。

葉冠語不甘心,整日奔波在外,先是求助媒體,沒有一家敢報道。他又到有關部門的門前跪地請願,無人理睬。他甚至寫血書,貼到音樂學院,還是無濟於事。這時候,他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隻手遮天”。有一天晚上,他從外面回來,意外地在衚衕口見到了等候已久的林然,他顯然傷得不輕,額頭留下了一條很深的傷疤。

兩個人站在昏黃的路燈下,相對無言。衚衕口的桂花樹據說有五十多年的樹齡了,正是八月間,桂花的清香瀰漫在冷冷的夜風中。米色的花粒細細密密,自頭頂灑落下來,兩人的肩頭很快就落滿花粒。芬芳四溢。再也尋不回的青春飛揚,再也留不住的執手深情,一切都恍若桂花香,帶著秋夜的涼,淡淡的,飄散在無邊的夜色中。

兩個人的身影被路燈昏黃的燈光拉得很長,遠遠地看,像是電影裡無聲的長鏡頭,悠遠而寂寥。但現實畢竟不是電影,避無可避的刺痛,宛如針芒生生紮在了兩個年輕人的心上。葉冠語瞧著林然,像是從來不認識他一般,又像根本不是在瞧他,彷彿只是想從他身上瞧見別的什麼,那目光裡竟似是悲憫的痛楚,夾著奇異的哀傷。

林然知道已無可挽回,總歸是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只是害怕這樣的寂無聲息,寂靜得叫人心裡發慌。

他試圖打破沉默:“……聽說你要搬走了。”

是的,葉冠語準備搬走,他對這座無情的城市已經徹底失去信心。他準備帶母親去桐城生活。“你是怎麼知道的?”他記得他沒有對外人說過。

林然沒有正面回答,消瘦的臉龐在路燈下顯得那麼的虛弱,他怔怔地望著葉冠語,從來沒有那樣望過他,那樣悲哀,那樣絕望,就像失去的不是兩人的友誼,而是他所珍愛的一個世界,雖然以後他還會有很多的朋友,每一個都會比眼前這個疲憊的年輕人有身份,都會巴結他。但是,這一刻他很傷心,他知道他失去的從此以後再也無法擁有。眼淚終於還是無聲地淌了下來,他顫動著嘴唇,哽咽道:“冠語,我欠了你這樣多,你想要我怎麼還都可以……”

“我不是要你還,我要你們整個林家還!”葉冠語擲地有聲。

“對不起……”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有用嗎?說對不起,冠青就能活過來嗎?”葉冠語突然提高嗓門,疲憊的他當時一天沒有吃東西,迷茫的夜色裡看不清楚他的臉,只一雙眼裡,像燃著兩簇幽暗的火苗,在暗夜裡火星飛濺,“知道我恨的是什麼嗎?不是你弟弟殺死冠青,而是你們竟然可以如此泯滅良知逃避法律制裁,你們怎麼做得出來?!你知不知道,這好比在我們葉家的傷口上撒鹽,失去親人的悲痛不夠,還要讓死去的親人蒙受冤屈,你說,你們怎麼做得出來?”

“冠語……”林然抑制不住地痛哭。

“別叫我!這輩子我都不想聽到你這麼叫我,如果老天有眼,我真希望我從未認識你,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跟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十幾年前,你母親扇我母親那一記耳光後,我們就應該躲得遠遠的,躲掉這樣的災難,躲掉……你我的這個殘局,別讓我再看到你,除了在法庭上,我唯願今生再也別看到你們林家的任何一個人!走!你走!走得越遠越好,走——”

葉冠語怒吼著,嘶啞的嗓音迴盪在寂靜的夜空,顯得格外恐怖。他要林然走,自己卻手足痠軟,腦中一片茫然,渾身的力氣都像是突然被抽光了,連移動一個小指頭也不能。只生了悔,不如不相識,可笑他還以為找到了人生的知己,可以攜著夢想一同前進——卻原來從頭就錯了。說不清是誰帶給誰災難。自己卻是從頭就錯了。

“冠語,我走,我知道我沒辦法在你面前多停留。但我還是要說,認識你的這段日子,是我今生最美好的時光,我沒有資格請求你的原諒,因為冠青再怎麼樣也活不過來,今天來我只是想跟你道個別,讓我看看你,記住你的臉,將來無論我到了哪裡,哪怕是躺進墳墓,也讓我記住你的好,記住我們的曾經……”

“忘了吧!通通都忘了!”葉冠語打斷他,“這事不會就這麼結束,我要替冠青討回公道,總有一天會討回公道!我和你,早晚會在法庭上相見,那個時候我不會記得我們過去的任何事情,你也不要記得,我和你,我們葉家和你們林家,將避免不了一場生死決鬥!你回去告訴你父親,還有你那個沒人性的律師伯伯,要他們準備好棺材,我葉冠語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會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們拖進棺材!你要他們最好多保重身體,一定要等到我親手葬了他們!無論是十年,還是二十年,我都不會放棄!”

說完,葉冠語扭頭就走。

“冠語——”林然喚著他,蹲在桂花樹下泣不成聲。

很多天後,有街坊告訴葉冠語,那天晚上,衚衕口的桂花樹下有個年輕人哭了一宿。奇怪的是,過了很久,一到夜間就有哭聲縈繞在衚衕口。特別是有月亮的晚上,那哭聲斷斷續續,甚是悽惻。

……

海外歸來後,葉冠語曾經在夜晚特意來過衚衕口,並沒有聽到哭聲。此刻,他站在桂花樹下嘆息,跟旁邊的一個經理說:“如果我們中了標,這棵桂花樹移植到清水堂去……”

“葉總,您喜歡這樹?”

葉冠語沒有回答。

他只是怕他找不到棲身的地方。

那個人有多固執,他比任何人都瞭解。他知道他必然還在這。樹若倒,他去哪裡等啊……他知道那個人在等他,等他原諒,等他執手傾談,等年華老去,等來生,等他們重逢再做回好兄弟……

葉冠語只覺眼眶轟地一熱,他連忙別過臉去。

呂總管恰在這時走過來:“葉總,歐陽律師剛打電話,他在辦公室等您,說有很重要的事相告。”

“知道了。”葉冠語低頭徑直走向停在街邊的房車。他很慶幸,他出門的時候戴了墨鏡。

歐陽昭在辦公室一見到他,就瞧出了端倪。

“你失戀了?”歐陽昭笑問。

“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葉冠語已經摘下墨鏡,冷著臉坐到他對面,端起秘書方小姐遞來的咖啡,“我從未戀愛,何來失戀?”

歐陽昭知他情緒不好,收起笑容,如實跟他彙報:“你弟弟的那樁案子,我發現了新線索,剛蒐集到的證據,你不想知道嗎?”

葉冠語抬起頭:“願聞其詳。”

歐陽昭這才不慌不忙地說:“我找到當年參與此案的一個年輕人,當然,現在已經不年輕了,他是冠青的同學,他說他親眼看到捅進冠青心臟的那一刀並非是杜長風所為,而冠青其他的刀傷都不是致命的,就是那一刀要了他的命……”

葉冠語的眼睛又微微地眯了起來。

他在等歐陽昭下面的話。

歐陽昭說:“也就是說,杜長風並不是真正殺死冠青的人。”

“你……斷定?”葉冠語的下頜仰起。

“當然,這條線索我追了半年,最近才蒐集到確鑿的證據。杜長風刺中冠青的地方都是腹部、肩部、大腿等位置,他並沒有直接捅進冠青的心臟……”

葉冠語一下被定住了,目光頓時如冰雪寒徹,凜冽刺人。他直直望著歐陽昭,眼中似是無波無浪的平靜,最深處卻閃過轉瞬即逝的痛楚:“……是誰?”

“杜長風的弟弟……林希。”

“林希?”

“唔,就是他!據我的那個目擊證人交代,事發後,林家花了大筆的錢封他的口,還有其他的證人,都被封了口,神不知鬼不覺。說到底,杜長風其實是林家的一個替罪羊,當然,事情本身就是因他而起的,他被關在瘋人院那麼多年也不冤枉,而且林仕延花在他身上的心血也確實不少……”

“為了良心好過。”

“沒錯。”

葉冠語起身踱到落地窗邊,下午的太陽正好,照在玻璃上,陽光裡飄浮著無數塵埃,轉著圈、打著旋,像哪部電影裡的特寫鏡頭一樣,光線雖亮,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暗沉。太可笑了。太可怕了。人性如此卑劣,光鮮的外表下竟是這般骯髒不堪,此前他也沒少為自己做過的事難過,可是現在,他反倒坦然了,世間就是如此,世事就是如此,相比那家人的齷齪,他還算純潔的呢。

歐陽昭又繼續說:“人到底是有私心的,林希是林家的親生子,杜長風不過是領養的,關鍵時候,該保誰,該犧牲誰,林家老頭子可是一點都不含糊。”

“我倒是有點同情那瘋子了。”葉冠語說不出的好笑。

“是啊,被人拿來做了替罪羊,還矇在鼓裡呢。”歐陽昭起身站到葉冠語的身後,問他,“那麼,現在我們該怎麼做?”

葉冠語轉過身,目光森冷,嘴角卻含著笑:“請林希喝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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