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又逗留了兩天。回離城的那天晚上,舒曼在杜長風的懷裡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到了很多很多的天鵝,他們追逐著天鵝嬉戲,到後來,連自己都彷彿成了天鵝,翱翔在天際,比風還自由……醒來把這個夢告訴杜長風,杜長風悠然長嘆,親吻著舒曼的額頭說:“今生有你的相伴,自由與否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次日早上,舒曼和耿墨池、白考兒依依惜別後,踏上了返回離城的旅程。到達山莊時已經是下午兩點,杜長風不肯放舒曼回桃李街的家,執意拽著她回山莊。自從那晚後,兩人已是形影不離,甚至舒曼上個洗手間,杜長風都要到門口守著。韋明倫笑他,他卻說:“你不是我,不會了解我有多麼患得患失,怕眨眼工夫她就不見了,總覺得這像場夢,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杜長風的預感很快得到應驗。
一下飛機,他們拎著行李先回海棠曉月進行休整。行李剛放下,門鈴響了,韋明倫開的門,幾個西裝革履的男子站在門口,全是生面孔。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子板著臉走上前:“請問哪位是杜長風?”
杜長風從屋裡探出頭:“我就是,你是誰?”
“我們是受離城中級法院委託,專程從北京趕來的精神病司法鑑定組,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韋明倫張口結舌,臉刷地就白了。
杜長風出人意料的鎮定,點點頭:“好,請先等會,我換件衣服。”說著就準備上樓,舒曼傻了似地站在樓梯口,他拍拍她的臉,吻了吻她的額頭:“我沒事,乖。”然後“噔噔”地上樓去了。
淚水如珠子似地從舒曼的眼中滾落。
她瞬時就明白過來,跟韋明倫對視,韋明倫也是眼眶通紅。兩人齊齊望向門口站著的那群人……無能為力,什麼都無能為力,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杜長風被帶走。杜長風上車時,舒曼突然拽住他的衣襟,不肯撒手,韋明倫過來掰她的手指都沒用,她就是抓著杜長風,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呻吟著,“如果你出來……我不在了,給我也種一根竹子……”
杜長風瞪大眼睛看著她。
原來她什麼都明白!她知道她就是他心目中的“丫頭”。
只是來不及,已經來不及,她只能拽著他的衣襟絕望地看著他,似乎想記住他的臉,這張臉,很多年前她就見過,那個月夜的香樟樹下,他叫她“丫頭”,她罵他“渾蛋”,少年不經意的往事其實她早已憶起。
而他以為她不記得。
她不想說她記得,只是因為她知道已經來不及,她愛他卻不能說,她怕自己離去後他會在自己設的囚籠裡再關個十七年、十八年甚至更久,她知道她的愛會囚住他,讓他永世不能超生。她不能這麼自私!可憐他已經在精神的牢籠裡被囚了十七年,讓他就此死心也是好的。
而他不明白,她還多想活下去,如果可以跟老天借個十年二十年,哪怕是一年,兩年,她也想活下去,好好地再愛一回。過去的那份愛太苦澀,她還沒有感受到愛的多少幸福和甜蜜,老天就奪了去。這些日子,她常常想,如果當年他在香樟樹下沒有逃跑,她愛上的不是林然,而是他,那麼很多的悲劇就可以避免,不是嗎?而命運就是這樣,差一步,少一秒,咫尺就變成了天涯,即便現在她愛著他,可註定又要錯過,因為她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時間……
而他,拼盡全身的力氣抱住她:“小曼——”
他說不出話,只能喚著她的名字,任淚水滲入她的髮間。他從未如此害怕,不怕死,不怕千刀萬剮,就怕又被關進瘋人院,來生哪怕做只鳥,也比關在那裡好啊……
起風了。葉冠語站在公館的院子裡仰望天空,風幾乎要將天上的雲全都吹散了,頭頂飛過一隻飛鳥,留下一聲尖銳的鳥叫聲,在空氣中硬生生扯出一道透明的口子來。葉冠語冷哼道:“我讓你連只鳥都不如!”
已經是春天,綿綿梅雨期剛過,公館的茉莉一夜之間綻放,滿庭都是滲人的芬芳。葉冠語立在花叢中,手輕輕掠過青翠欲滴的枝葉,綻開在枝葉間的白色小花立即搖曳生姿,彷彿就是為了迎接他的眷顧而釋放自己的美麗。
好些日子沒來公館了,險些錯過茉莉初綻時最濃郁的芬芳。佩蘿太太說過,茉莉只有在初綻時的頭七天最為芬芳,就如愛情,一定是最初的愛最真摯也最完整,經歷了現實的重重打擊和摧殘,愛情即便再芬芳,也變得悲傷。
說得真好啊……
葉冠語長嘆一口氣,坐到了石凳上。
“舒小姐和杜長風住在一起。”
當尾隨杜長風去上海的下屬跟他報告這一消息時,他只覺悲傷。在臥室窗前站著看了一夜的雨,暗夜無光,一顆心涼到了底。原本還存有一絲憐憫,那人被關了那麼多年,給他些許的自由,也好陪自己繼續這場遊戲。因為他是這麼孤獨,縱然佇立於萬人中央,他仍是這世間最孤獨的人。他常把自己比喻成貓,沒了耗子,貓還是貓嗎?但,他現在不想玩了,哪怕他做不成貓。
他們去上海後,呂總管曾問他:“我們該怎麼做?”
葉冠語眼神遊離,手中把玩著一個玲瓏剔透的翡翠戒指,反問他:“怎麼樣才可以讓鳥兒飛不了?”
呂總管答:“當然是卸了他的翅膀。”
“錯!卸了翅膀還是鳥嗎?會死的……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著,想飛卻飛不了,那才是生不如死。”
“那就給他做個堅固的籠子。”
葉冠語沒有回應,仔細端詳手中的戒指,舉到燈光下,像欣賞一件稀世珍寶,呂總管的話他像是沒聽到。
呂總管會意:“葉總,沒什麼事我就先走了。”
葉冠語沒朝他看,輕輕吻了吻戒指。
這會兒,他坐在庭院中,又在端詳已經戴在左手小指上的翡翠戒指,碧綠的一點圈在指間,在陽光下發出通透的綠色熒光,那光異常,像是通了靈,似在無言地訴說著什麼……十多年了啊,除了這個戒指,沒人知道他到過地獄。從地獄裡爬出來的人,似乎是沒有多少人性可言的。即便如此,他還是想做回正常人,佩蘿太太說過,仇恨的感覺太痛苦,如果有得選擇,她寧願選擇愛,而不是恨。佩蘿太太因此經常勸導他,孩子,放下你的恨吧,終究有一天,你會發現支撐你活到最後的恰恰是愛,而不是恨……他的確想過放棄,只因心中對那女孩的眷戀。可是如今,她都要嫁人了,聽說還是嫁給那個瘋子,他忽然就迷茫了,失去她,失去愛,他就只有恨了,他如何還能愛……真可惜,佩蘿太太不在了,否則一定會告訴他答案。
他抬頭仰望公館屋頂碧綠的瓦,還有牆上瘋長的爬山虎,一年又一年,無論經歷著怎樣的風雨,那些藤蔓和青苔始終不離不棄,捨不得枯萎,捨不得死去,就像曾經住在這公館裡的人,雖然天各一方地被埋葬,但他們從未離去,一直都在這裡。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在院子裡屏息靜聽,甚至可以聽到那個年代,那些事,那些人的迴音,有嘆息,也有腳步聲……
這樣一個和風習習的下午,聞著滿庭芬芳,很容易想起從前的事。葉冠語閉上眼睛,恍然覺得光陰倒流到十多年前。那時候他還在桐城做工,在一家裝修公司被老闆安排去算造價,葉冠語每次都能出色完成任務,算出來的造價讓老闆和客戶都滿意。老闆唯一不滿意的就是他的心不夠狠,太老實,是多少就算多少,要他算巧點,他都不聽。老闆說:“你這個樣子,一輩子只能做工,要想將來像我這樣當老闆,你首先要學的就是心狠,心不狠,你就等著被別人剁吧。”
葉冠語笑而不答。他不知道,老闆的這番話後來在他身上得到了應驗。現實的殘酷,人性的卑劣,在當時他那個年紀是體會不到的。
有一天,老闆從外面回來,高興地拍著他的肩膀說:“趕緊去清水堂,佩蘿太太打電話過來,要你無論如何過去一趟,說是有要事。老太太對你上次給她選的盆景很滿意,把你誇到天上去了,說你心眼好,有品位……嘖嘖,小子,你快去快回,順便代我問候下老太太,希望她老人家以後多關照,多介紹幾個有錢的主給我們。”
葉冠語問:“她沒說什麼事嗎?”
“管他什麼事,她要你去你就去嘛,又不會吃了你!”老闆一臉橫肉,神秘兮兮地說,“別看這老太太歲數這麼大了,又是一個人,告訴你們,她才是真正有錢的主,我們巴結還巴結不來呢!”
“老闆,你咋知道她有錢?”旁邊一個油漆師傅問。
“你知道個屁!我可是聽說了,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可是省裡一個大官的那個什麼,反正不是正房,那個大官在舊社會就是個資本家,有錢得不得了啊,‘文革’的時候被整死了,臨終前給了這老太太一大筆錢,多大一筆呢,不誇張的話據說可以買下半個桐城,誇張的話買下整個桐城還有餘,她現在住的那個公館就是那官爺爺送的,聽說地下都埋著金子……”
“扯淡!哪有這種事。”師傅們都不信。
葉冠語也不信。他和佩蘿太太純屬工作上認識的,老太太要翻新公館,那公館就是清水堂,青磚牆的舊時小樓,圍了個大院子,典型的民國時期的建築,雖然依舊看得出從前的氣派,但畢竟經歷半個多世紀的風雨,到處生了白蟻不說,很多牆面還裂了縫,屋頂也漏水。老闆不知道通過什麼途徑攬到活,要葉冠語過去算翻新的造價,還特別交代多算點沒關係,說老太太是剛從國外回來的,有的是錢。但是葉冠語偏不聽,一五一十算得清清楚楚,不但沒虛報造價,甚至還在園林景觀以及室內裝飾上提了很多建議,讓老太太很滿意,工程結束後,經常邀請葉冠語過去做客,請他吃飯,房子有什麼問題,也只找他。
但是真正讓葉冠語和佩蘿太太成為忘年之交的是之前的春節,佩蘿太太要在院子裡掛幾盞燈籠,請葉冠語過去幫忙。葉冠語欣然前往,不僅幫老太太掛好了燈籠,還親自寫了副春聯貼在門口,讓老太太高興得合不攏嘴,結果高興得過了頭,竟一頭栽倒在地。葉冠語嚇一跳,一邊要公館其他人叫救護車,一邊對老太太實施簡單急救,由於爭取了時間,救了老太太一命。老太太感激不盡,出院後拿出一筆錢硬塞給他,葉冠語堅決不要,還動了怒,拂袖而去。這件事讓老太太覺得葉冠語是個有骨氣的人,派了秘書到裝修公司跟他道歉,還請他到公館吃飯,說到動情之處,聲淚俱下。
葉冠語當然不會跟個老太太計較什麼,當即表示不介意。也就是從那天開始,老太太把葉冠語當成了自家人般,有事沒事就會約他過去拉家常,說故事,談人生,葉冠語從不推辭。他覺得這老太太很有魅力,滿頭白髮,一看就是經歷過世事滄桑的人,又通今博古,對人生對命運有著獨特的見地,對錢財名利更是淡如雲煙。老人即便不說話,坐在院子裡的海棠樹下搖搖扇子望望天,那渾身散發出來的光芒也讓人由衷的欣賞。一老一小撇開年齡和身份,從此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
葉冠語當時年輕,有什麼困惑都跟老太太講,他們什麼都談,唯獨不談愛情,這似乎是老太太的忌諱,她什麼都可以為葉冠語解答,唯獨愛情不能。她沒有說明為什麼,那似乎是老人的死結,只要一觸及這樣的話題,她就會陷入沉默,彷彿靈魂出竅般,再也不多說一個字。
於是葉冠語儘量避開此類話題。
他覺得老太太是個謎。
關於老太太的身世背景,眾說紛紜,說什麼的都有,但比較一致的說法是她很有錢,有很多很多的錢。至於那些錢哪來的,沒人能給出一個確切的定論。葉冠語只知道老太太三十多年前就去了法國定居,一直到兩年前才回國,在國外有沒有家庭,有沒有兒女,他一概不知。但他隱約覺得老太太很有身份倒是真的,一個獨身的老人,居然配有三個秘書,數個保姆,還有護士、廚師、司機等等,他們都住在公館裡,隨時聽候差遣。再看老太太的衣著,樣式普通,面料卻很講究,大多數時候都穿中式的旗袍或夾襖,喜歡戴翡翠之類的首飾,戒指、手鐲、耳環,通通都是翡翠的。老太太是個大雅之人,她極少戴金,更別說鑽石,她覺得那些東西太俗。老太太說話慢條斯理,一顰一笑,韻味十足,就跟她身上的香奈兒五號的味道一樣,優雅中又似有幾分落寞,令人著迷。葉冠語折服於老太太的魅力,並沒有太過於深究老太太的謎底,這畢竟屬於個人的隱私。
那天被老太太叫到清水堂,葉冠語隱約覺得有事。
清水堂的院子裡種了很多茉莉,屋後是密密的樹林。老太太似乎很喜歡茉莉,其他的花卉品種一概不允許種。當時不是茉莉開花的季節,滿園一片翠綠。深深淺淺的綠,跟老太太戴的那些翡翠首飾頗有些相似。而掩隱在翠綠中的公館一共有三層樓,一樓是客廳和餐廳,二樓是管家和秘書們住的地方,三樓才是老太太的臥室和書房,一般人是禁止上去的。屋子裡的陳設都是西式的,可能跟老太太在國外生活多年有關,地毯、窗簾、壁燈還有傢俱,都是公館翻新後從國外運過來的……只有三樓一直都是舊傢俱,壁紙倒是換了新的,卻是參照舊的花樣專門找廠家原模原樣定做的,老太太很固執,絕對不允改變房間裡的東西,搬動一下都不行。所以每次上到三樓,葉冠語就有種穿越時空的感覺,彷彿又回到了舊時代,一盞罩著流蘇的檯燈,一張磨光了漆的躺椅,都透著歲月的滄桑,沉默不語。於是葉冠語知道,老太太還生活在過去裡,從未走出來。
當時已經是傍晚時分,落日的餘暉透過紗簾照進房間,地毯上黃澄澄的,襯得床頭小櫃上擺著的白玫瑰也有些陳舊的色調了。
佩蘿太太靠在床頭的一堆軟枕中,有些日子不見了,竟顯得蒼老了許多,可能跟她沒化妝有關係,老太太是個很有禮節和教養的人,平日大凡見客都會化妝。頭髮也是一絲不亂,優雅地綰在腦後。但是今天她沒有講究這麼多,可能頭髮實在太亂,就戴了頂睡帽,盡顯憔悴慵懶,卻仍脫不了骨子裡散發出來的高貴。
“冠語,你終於來了,我以為我快見不到你了。”老太太朝葉冠語伸出手,指甲上的紅色蔻丹在黃昏中沒來由地顯出了幾分淒涼。她握住冠語的手,不自控地抖著,“孩子,見到你真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比吃什麼藥都管用……”
“奶奶,您病了嗎?”葉冠語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看到老太太虛弱的樣子很心疼。佩蘿太太笑著說:“別叫我奶奶,我其實比你母親的年紀大那麼一點點,但卻沒有你母親的福氣,有你這麼個好兒子,真羨慕呀……”
老人的眼中泛起淚光。
“奶奶……”
“好孩子,今天也許是最後一次見到你了,我過兩天就要回法國了,可能這輩子再也回不來了,回不來了……”佩蘿太太嘆息著,憂傷地看著葉冠語,十分不捨。
葉冠語很詫異:“您要走?”
“是啊,我的肺病又犯了,得回法國養病,本來想死在這邊也可以,但是那邊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我過去料理,而且這邊也沒有親人,死了連個上墳的人都沒有。”
“肺病?以前怎麼沒聽您說過?”
“唉,幾十年的老毛病了,這次來勢兇猛,怕是挨不過去了。”老太太依然是微笑著,談論死亡就跟談論天氣一樣的尋常,“我今天叫你來,是想問你,你想跟我一起回法國嗎?先別急著回答,先聽我說,我喜歡你,孩子。如果你願意,我收你做養子吧,到了法國,你可以擁有你想要的一切,我無兒無女,也沒有家人在世,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不,不,奶奶,不可以的!”葉冠語還是習慣性地叫“奶奶”,連連擺著頭,“我不能丟下家人一個人走,我母親,還有弟弟,都需要我的照顧。再說,我對國外一點都不瞭解,去了什麼事也幹不了,我要待在這裡陪伴家人。”
“你真是個孝順的孩子,讓我感動,也讓我更加喜歡你了,冠語。”老太太長嘆一口氣,本來就嘶啞的聲音突然哽咽,“但我真的捨不得你呀,沒想到晚年能遇上你這樣一個讓我無比快樂的人,讓我想到了從前的很多事,很多很多的事兒……在你的身上我看到某種熟悉的影子,儘管模糊,仍是欣慰的,甚至是感激的,感謝上帝能讓我在生命的盡頭遇見你……”
“奶奶,您別洩氣,您的病會好的……”
“不,不,我想的不是這些。”老人無力地擺擺手,閉上眼睛,可能是病了很久,說了這麼些話已經倍覺吃力。
於是葉冠語不再說話,靜靜地看著老人,讓她休息。
夕陽的餘光已經只剩斜斜的一角了。屋子裡靜得出奇,只有老舊的壁鐘發出的滴答聲顯示著時間的流逝。
“冠語,你想知道我的過去嗎?”半晌,佩蘿太太又睜開眼睛,眼中似有流光,突然神采奕奕起來,好像作出了什麼重大決定似的,興奮得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我想說!孩子,我憋了三十幾年,我怕我再不說,就要把那些事帶進墳墓了。我不甘心一個人默默地走,更不想帶走俗世間的一切牽絆,我想有個託付的人,將一切託付好後我才能安心地走……”
“奶奶,您好像累了,休息好了以後再說吧……”
“沒事,我沒那麼嬌弱,讓我說吧,也許下一秒我又要改變主意了。”剛才病懨懨的佩蘿太太,像陡然注入了一劑興奮劑,差點就要從床上坐起來,她按住胸口,竭力讓自己的心緒平靜。她笑著,就那麼笑著,像夏日的玫瑰,綻放得那麼熱烈。她也從未那麼美過,原本蒼白的臉頰竟隱約透出淡淡的紅暈,像情竇初開的少女見到久別的心上人,激動難抑。
於是,時光的帷幔優雅地撩起,曾經屬於那個年代的久遠的故事在這夜色臨近之時突然被翻開,每一頁,都煥發著陳舊的光澤。
佩蘿太太說,她的出身其實沒有坊間傳的那麼神奇,她父母都是普通的百姓,都曾在戰亂中顛沛流離,她年幼時跟著父母吃了很多苦。抗戰結束後,父親在省城的一所學校教書,一家人原本生活得很平靜。佩蘿十七歲的時候,出落得非常美麗,特別擅長舞蹈。有一次春節文藝會演,佩蘿學校的節目被選中,演出那天盛況空前,可以說改變了佩蘿的一生。一曲《茉莉花》,佩蘿帶領一群如花的少女提著花籃翩翩起舞,動人的音樂聲中,佩蘿的笑容傾國傾城。至今她還保留著一張當時演出的照片,一生的美麗,就在那一刻綻放。綻放得太徹底,卻讓她的青春過早凋零……佩蘿就是這麼說的。
演出結束後,幾個領導模樣的人上臺跟演員們握手,其中有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握住她的手,足足停留了一分鐘,還跟她合了影。天真的佩蘿沒有覺得這有什麼特別的,閃爍的燈光下,她甚至連那個男人的樣子都沒看清。但人生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設下了埋伏,當她墜入其中的時候,除了少女的矜持和恐懼,再無其他。一切的一切,都不在她的掌控中,從那男人對她發起攻勢起,她就在淪陷,毫無防備。而他的歲數足可以當她的父親,卻擁有她最美好的青春,以及她含苞待放的身體。為了避人耳目,他找了個理由將她送到了桐城,安排她住進了一個氣派的公館,也就是現在的清水堂。他對她的寵溺,絕無僅有。當恐懼被仰慕和崇拜代替後,她漸漸被這個男人的魄力折服。據聞,這個男人是個大資本家,祖上是開藥鋪的,曾在海外留洋,家族勢力很大。新中國成立前夕因幫助新政府建醫院興藥業,逐漸步入政界,上位得很快。家族很希望他能在政界有所作為,不想東窗事發,他和她的事被人捅了出來。恰在那時佩蘿已懷有身孕,如果事情捅出去,他將前途盡毀。於是他們家族要求她做掉孩子,她不同意,堅持要生。但一個弱女子怎麼對抗得了一個龐大的家族,佩蘿被強行押到醫院墮胎,當時胎兒已經八個月了,拉扯過程中佩羅動了胎氣,急急忙忙送到醫院,孩子早產,佩蘿大出血,差點連命都沒了。出院後,佩蘿迅速被遣到了外省。
“我一輩子都記得那天的情景,他們家裡來了好多人,把我拖到醫院,無論我怎麼哭怎麼求都無濟於事,八個多月了,孩子都快生了,他們卻無動於衷,殘忍地將孩子殺死在我的腹中。我連孩子的面都沒見上,只知道是個男嬰……可恨的是,整件事情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再見到他,他的迴避恰恰表明他是默認這件事的。幾十年過去了,我經常夢到那孩子在哭,唯獨夢不到孩子的樣子……”
佩蘿太太說到這裡,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滿是皺紋的臉淌滿淚水。難以想象,一個人忍受三十多年的傷痛,該是怎樣的一種折磨!那種痛,是不會隨歲月的流逝而消失的。佩蘿側身埋著臉抽泣,葉冠語坐到床邊輕拍她的背,她擺擺手,又繼續說:“別擔心我,說出來就好了,在心裡堵了三十多年,終於解脫了。否則帶進墳墓,我如何能安息……”
“那後來呢?”葉冠語不想問,卻又很想知道。
“後來,後來……中間隔了有十年光景,家父去世,我將我父親的骨灰帶回省城下葬,不知怎麼被他知道了這事,找到了我……當時的他,已經是個身份顯赫的高官,他向我懺悔,說當時也是身不由己,我如何聽得進去……但我沒法離開省城,因為母親堅持不肯走,她要陪伴父親,人老了總希望葉落歸根。兩年後母親去世,不久,‘文革’爆發,他因為資本家的背景受到衝擊,我也受到牽連,被紅衛兵抓去遊街,他得知情況後連夜派人將我送到了香港,又轉道送到法國。到了法國我才知道,他們家其實大部分的家產都在海外……我一個人在法國生活,對國內的情況並不清楚,只知道他們家族受到的衝擊很大,他沒能撐到最後,‘文革’後期時去世了。他去世的前夕,寄過來一封信,託付了我很多事,希望來世再來彌補對我的虧欠……
“這麼多年了,我獨居法國,身邊圍著一大群人,卻感覺那麼孤獨……我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回國看看的,清水堂還是從前的樣子,一走進這院子,我就知道,他從未在我心中長眠,他一直是活著的……這裡的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見證了我和他的恩怨,三十多年過去了,回過頭再看,我發現支撐我活到今天的恰恰不是對他的恨,而是愛,是愛!我愛他,從未改變!這公館到處都有他的影子,晚上睡覺,我總能聽到黑暗中傳來他的腳步聲,還有嘆息。我忽然就明白,當初離開中國的時候他執意要將公館劃到我名下的原因,他說,早晚你會回來,我在這裡等你,你一定可以感覺到我就在你身邊,那麼,你就不會再恨我了,百年之後,這裡將是我和你的墳地……當時聽到這樣的話,我差點哭得昏厥……但我還是不想埋在這,這輩子我已經受夠了他和他們家帶給我的痛苦,我想幹乾淨淨輕輕鬆鬆地走,來世我也不想再認得他,就當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這個夢我做了一輩子,終於是時候結束了……”
佩蘿太太說完了這個故事好像真的輕鬆了很多,她釋然地笑著,同時,取下手指上戴的戒指遞給葉冠語:“孩子,今天我叫你來,就是想了結最後一件事情,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所以請你收下這個,無論如何要收下,將來你會用得著的。”
這是一個碧綠的翡翠戒指,沉沉的綠,透著內斂的暗光,那是歲月沉澱下來的流光,即使是在昏暗的室內也耀眼得令人不能直視。他拿著戒指仔細端詳,在指環的內側看到了兩個字:秉生。
“秉生?”葉冠語不明其意。
“是他的字。”佩蘿太太抬起手給他看,“當初是他送給我的定情物。我不想帶進墳墓,就決定交給你……”
“不,不,這麼貴重的東西我怎麼能要?”葉冠語嚇一跳,趕緊將戒指遞回去。佩蘿太太說:“孩子,你一定要收下!這可不是隻普通的戒指,是個信物,它的價值不單單是戒指本身,它的背後是巨大的財富,大到你無法想象。我交給你,是因為我覺得你是個誠實而且正直的人,我再沒有別的親人,如果不在自己躺進墳墓之前找到託付的人,這隻戒指將失去存在的意義,它背後的財富也會煙消雲散,你懂我的意思嗎?”見葉冠語還是懵懵懂懂的樣子,佩蘿太太把戒指放進一個盒子裡以命令的語氣說:“如果你不肯收下,我會活不到天亮的!”
“奶奶……”葉冠語握著小小的盒子如有千金重,不敢輕易點頭。
“不要再推辭了,否則我會責怪你的。這盒子底部有一個地址,到你需要我幫助的時候,請帶著這個戒指去法國見我,哪怕我不在人世了,只要有這個戒指,它就會達成你的願望,切記,不能遺失!聽明白了嗎?”
日子還是照常過。
葉冠語記得當時拿著戒指琢磨了很多天,一直不明白它除了是隻戒指,還能有什麼意義。但他想既然是佩蘿太太送的,即便只是個戒指,也要好好保存,這是一份沉甸甸的囑託和信任!他並沒有指望這個戒指會給他的將來帶來什麼奇蹟,以他當時的生存狀態,夢想恰恰是最卑微不值錢的東西。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一個人在工棚外的荒地上對著月亮發呆,心緒總是難以平靜。佩蘿太太帶給他的震撼讓他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單純,他第一次覺得人生竟然是件這麼複雜的事情,一個夢,都可以做一輩子……
是啊,一個夢可以做一輩子。
“大哥,你在想什麼?”文婉清不知什麼時候走了出來,端著杯咖啡放到他面前,葉冠語這才回過神,抬眼打量她。正是春日融融,文婉清穿了件薄薄的粉色針織裙,韓版的寬鬆裙襬仍然遮擋不住微微隆起的小腹。葉冠語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幾個月了?”
“快四個月了。”文婉清下意識地撫摸腹部。
葉冠語不動聲色:“你真打算生下來?”
文婉清一聽這話就急了,她最瞭解葉冠語,他不露聲色時往往是最可怕的,不經意間的一個眼神,就可以置人於死地。此刻他的眼神就冷得瘮人,文婉清驚懼萬分,本能地往後縮:“大哥,放過這孩子吧,他是無辜的,他是我的孩子,我不會讓他姓林……”
“他不姓林,就不是林家的了?”葉冠語端起咖啡,臉上無風無浪,還是看不出端倪。但是他的眼睛,已經微微地眯起,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文婉清的小腹上,這絕對是個危險的信號,每當他眯起眼睛打量誰時,多半這個人會有麻煩,文婉清撲上前,“咚”的一下就跪到他跟前:“大哥,我知道你很不高興,可是我除了這個孩子,已經一無所有,這麼多年,其實沒有什麼屬於我……”
“你真是任性!”葉冠語手一甩,咖啡杯飛出老遠,摔得粉碎,“都是我把你寵壞了!你有沒有腦子,讓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生下來,這是負責任的態度嗎?以往你再怎麼出格,我都遷就你,當初你要嫁給林希,到最後假戲真做,我也容了你,但你卻要生下他的孩子,你把我放到哪裡去了?你別忘了,你是我葉冠語的女人,居然替姓林的生孩子,你以為我會允許嗎?”
“大哥……”文婉清抱住他的腿哭了起來,“我不是不想幫你報仇,可是到最後,我發現愛遠比恨重要,是愛才讓我活到今天,我愛他,儘管我也恨他……而正是這個孩子讓我懂得愛,他就是我全部的希望……”
葉冠語有一瞬間的失神,又是愛……
“這麼多年我一直被大哥你照顧和寵愛著,是你給我了錦衣玉食的生活,還送我去外國讀書,可是大哥,你捫心自問,你給我的是愛嗎?你愛我嗎?我只不過是一個替代品,一個寄託,因為我身上有你心上人的影子,你把我當做她來寵……我很早就察覺了,很多年前,我第一次在你的抽屜裡見到舒曼的照片的時候,我就恍然大悟,但我沒有點破,怕你拋棄我……後來我漸漸長大,我不想一輩子做個卑微可憐的替代品,我想擁有一份屬於自己的感情,哪怕是以復仇的形式離開你,我也願意鋌而走險,其實找林希復仇說到底就是一個幌子,我只是要離開你,我怕我將來死了,你會在我的墓碑上刻那個女人的名字。這太可怕了!也太可憐了!於是我嫁給林希,當時我就有預感,我會愛上他,也期望他能給我愛,可是事與願違,我還是沒能得到我想要的……孩子,只有這個孩子才是我唯一的收穫,也會是我餘生唯一的依靠,大哥,看在這麼多年我陪伴你的分上,別奪走這個孩子,求求你,大哥……”
葉冠語拂袖而去。
任憑文婉清怎麼哭喊,他頭都不回。
出了公館的門,呂總管馬上為他打開車門。上了車,小心地問他:“您有什麼吩咐嗎?”
意思是,他打算怎麼處理文婉清腹中的孩子。
葉冠語煩不勝煩:“再看吧。”
“是。”呂總管只好點頭,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多說了句,“不過,冠語,凡事最好別留後患……”
“後患?”
“是啊,那孩子生下來流的可是林家的血。”
葉冠語何其的聰明,一聽這話倒笑了:“你的意思是,他長大後有可能找我尋仇?”
“我們不能拋開這個顧慮。”
“不是顧慮,是絕對有這個可能!”葉冠語笑出了聲,“那我倒要她生下這孩子了,我要看看,這小雜種將來怎麼找我尋仇。有意思,太有意思了!人生就是不斷的輪迴,我滅了林家,然後給他們留個根,將來我到了林仕延這把年紀,一定很孤獨,我現在就很孤獨,這個小雜種也許是我未來晚年生活一個很有趣的鬥爭對象,活到老斗爭到老,這才不枉此生啊,哈哈哈……”
“冠語……”
“行了,行了,這事就這麼定了。過幾天送點營養品過來,好好安頓婉清的生活,讓她生個健健康康的大胖小子,等將來我老了陪著我玩。”葉冠語微笑著眯起眼,眼底莫名湧起一團霧氣,喉嚨裡像是被什麼東西嗆住了似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渾濁,“我這輩子已經了無生趣,註定要孤老到死,沒有愛人,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只有敵人……既然已經不可能有愛,那就讓人恨吧,這也是讓人惦記的一種方式,呂叔,你說是吧?”
呂總管頓時哽咽:“冠語,你說你這孩子……”
“謝謝你,呂叔,這世上也就只有你叫我‘孩子’了。”葉冠語疲憊地仰起臉孔,只有在呂總管的面前他才偶爾真情流露,“佩蘿太太在的時候,她偶爾也會叫我‘孩子’,她去了後,我真正體會到了什麼是孤苦無依,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也許我終其一生也得不到我想要的,果然如此,惦記了那丫頭十幾年,到頭來她卻愛上了別人……”
這話提醒了呂總管:“哦,對了,剛剛得到消息,舒曼小姐……”呂總管頓了頓,後面的話不知道怎麼說。
“她怎麼了?”
“住院了,心臟病突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