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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一步步在收緊,繩索在誰的手裡?

數天後的午間,費雨橋緩步走進檀林公館,費耀凱全家都條件反射地站了起來,木愣愣地看著他。律師的公函發給他們都一個月了,他們仍然不肯搬出去,費雨橋於是就親自登門來“請”了。他原本是不想見他們的,回國這麼久一直迴避跟他們見面,不只是記恨過去那些事,還因為厭惡。不曉得怎麼會那麼厭惡。當費耀凱幾次鬧到他的公司,當著那麼多員工罵他冷血無情的時候,他根本懶得出辦公室,只跟助手說了一句話:“讓他們滾,越快越好。”

費耀凱開始還倚老賣老,不僅到處謾罵費雨橋,還把前去做勸解工作的費雨橋的律師打傷。費雨橋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讓法院的人上門去貼封條,因為公館的產權書並不在費耀凱手裡。當初費雨橋的母親去世時,可能猜費家兄弟不會善待費雨橋,就將產權書託付給最信任的德叔保管,交代他待費雨橋成年後再給他。所以費耀凱在霸佔公館後,以各種方式威逼利誘費雨橋交出產權書,確認產權書不在費雨橋手裡後,又翻箱倒櫃在公館裡找,還是沒找到。這麼多年過去,費耀程慢慢地忘了產權書這回事,反正這房子裡他住著,那就是他的了,然而他沒想到,費雨橋現在會以法定繼承人的身份要求他們搬出公館,而且還出示了產權書,連法院 封條都貼到檀林公館門口了,他想不搬是不行的了。老二費耀築勸他,“搬吧,你不搬,那小子還指不定使出什麼毒招來,到時候你吃不了兜著走。”

原來,費耀築也為當年的事付出了代價,費雨橋回國時很“客氣”地要他交出當年侵佔的公館裡的古董字畫,他當然拒絕。不想費雨橋也不追要,可是半年前在政府所屬的某工程局任高官的費耀築突然被雙均規,原因是涉嫌巨大額受賄。同時被雙規的還有費雨橋的小姑費蘭欣的丈夫,兩人負責的一個工程被查出了經濟問題。

費耀築當即就明白過來了,今時的費雨橋跟過去那個瘦弱單薄的孩子已經不可同日而語,為避免牢獄,他和費蘭欣只好乖乖地將過去侵佔的古董交還給了費雨橋。牢獄之災是免了,可是兩人被開除了公職不說,還被沒收了個人財產,半年前兩家人從豪華的別墅搬出來,住進了老城區的舊房,經常停水停電,跟過去錦衣玉食的生活相比,宛如兩重天。費耀築跟還賴在公館裡不走的費耀凱說:“你就死心吧,你要再不搬,有你的好果子吃。這房子本來就不是你的,耀程那麼溫良的一個人,不知怎麼生了狼崽子,心黑著呢。”

此刻,費雨橋坐在公館客廳的沙發上,也不說話,只是直直地看著滿頭白髮的大伯費耀凱,目光似乎溫和,一點惡意都沒有。

可是費耀凱根本無法跟他的目光對視,訕訕地要妻女收拾東西,即刻搬家。妻子一下就哭了起來,“這讓我們搬哪去啊!”繼而又跟費雨橋哭訴,“雨橋,過去的事是我們不對,我們也很後悔,可是你大伯都六十多了,退了休,我又沒有工作,我們一家人怎麼生活啊,還有婷婷,她還在讀大學……”

費雨橋長長地吐出一口煙,目光玩味地瞅著上演苦情戲的大嬸,忽而一笑,“你老了。”又把目光投向費耀築,“你也老了,頭髮都白了。”

費耀凱忙不迭地說:“是是是,我們都老了,這不就……就指望著雨橋你手下留情,讓我們老老小小有個棲身之所嘛……”

“哦,棲身之所。”費雨橋唇畔的笑意更深了,“那當初你搬進這房子時,怎麼就沒想過我是否有棲身之所呢?”

“……”

費雨橋手一抬,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你什麼都不用說了,給你三天時間,如果三天後你還沒走……”他眸底寒光一閃,嘴角又勾起笑,“我敢保證,你的下場不會比他們好。”

“他們”指的就是費耀築和費蘭欣。

“搬,我們搬,我們馬上搬。”費耀程自知大勢已去,耷拉下了頭。其妻到底是女流之輩,頓時號啕大哭起來。

費雨橋看都不朝她看,倒是望向一邊傻傻站著的堂妹婷婷,目光沒了先前凌厲,甚至是溫和的,彷彿陷入了久遠的回憶。

良久,他說:“婷婷,你都看到了吧,這個世上不是沒有報應的,只是時候未到。我想你是個明辨是非的女孩子,你爸媽把我關在陰冷潮溼的地下室,不准我吃飯,我餓了一天一夜,最後是你偷偷跑下去給我塞了兩個饅頭。婷婷,這麼多年了,我一直記得那兩個饅頭,我吃過的山珍海味無數,現在回憶起來都不及那兩個饅頭香甜。我不是一個不感恩的人,是你爸媽的冷酷無情讓我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但是我不會虧待你。你好好讀書,你的學費將由我全額承擔,如果你願意,我還可以送你出國留學,畢業以後你也可以來我的公司上班,我跟你爸媽之間的恩怨與你沒有關係,你明白嗎?”

費耀凱原本育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在十四歲時不幸車禍身亡,小女兒就是現在的費依婷,已經二十了,讀大二,看著此情此景終於忍不住流下眼淚,她抹著淚,泣不成聲,“雨橋哥哥,我就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天,我知道你會回來,你去德國的時候,我送過你,偷偷躲在機場你看不到的角落裡看著你上飛機,那時候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費雨橋點點頭,“其實我也看到你了,我記得你當時躲在侯機廳的柱子後面哭,我都看到了,謝謝你,婷婷。在費家,你是唯一一個讓我覺得還有人性的人,這也是我會善待你的原因。”繼而又將目光望向羞愧不已的費耀凱夫婦,“你們應該慶幸,像你們這種狠毒的人居然還生了個善良的女兒,至少不用擔心下半輩子流落街頭了,她沒有跟著你們泯滅人性實屬不易,所以你們應該慶幸。”

說著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邊走邊扔下一句:“記住,三天。”

費雨橋站在門口的臺階上很久沒有移動腳步,他掃視熟悉的庭院,只覺恍若隔世,除了園中的樹木比過去高大精壯些,一切跟過去沒有太大區別。陽光如此明媚,二十年的變幻輾轉,在時光老人的注視下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他回來了,終於是回來了!可是當他仰起頭眺望碧藍如洗的天空時,絲毫的喜悅都沒有,明明站在風聲颯颯的庭院中,卻彷彿置身無人的荒野,無窮無盡的哀涼讓他周身冰冷,一絲一毫的暖意都透不出來。是啊,他追得回這房子,還有那些古董字畫,卻追不回逝去歲月,丟失了的,終究是丟失了。

他一步步走下臺階,看著東頭牆邊上那棵鬱鬱蔥蔥的石榴樹,終於忍不住瀟然淚下,那棵樹是當年父親親手為他種下的,因為他喜歡吃石榴,費耀程愛子心切,就買來一株石榴樹種在了院子裡,心想待開花結果後,兒子隨時就可以吃到最新鮮 石榴。然而,世事變幻莫測,費耀程大概沒想到,不等那株石榴樹結果,他就撒手人寰……

“爸,媽,樹都長這麼高了,你們可以回來往了,這裡仍然是我們的家。”費雨橋緩步走到樹下,正是石榴開花的季節,滿樹的紅花映在碧綠的葉子間,分外妖嬈。他撫摸著樹幹,哽咽著低語,“爸,以後我終於可以吃到你種的石榴了。謝謝你,爸爸。”

兩天後,費耀凱一家搬出了居住達二十年的檀林公館。而同時,四月也搬出了莫雲澤的公寓,她找到工作了,在公司附近跟同事合租了一套兩居室。莫雲澤沒有阻攔,反倒很熱心地幫她打包行李,幫她搬家,他知道,有些事情還是慢慢來比較好,他和四月都需要時間。

四月上班的這家貿易公司規模不大,不過百來人而已,老闆藍萍是個典型的上海女人,不太客氣,也很勢利。明明四月應聘的職位是平面設計,四月來報到時,老闆見她容貌出眾,就安排她做前臺,而且直言不諱,“你長這麼好看,理應為公司撐門面。”四月心下不滿也奈何不得,畢竟打工的是沒有資格挑老闆的,眼下剛剛畢業,她迫切需要一份工作。慢慢來,日子總會越過越好的。她不想過多地依附莫雲澤的照顧,她要自立。

芳菲卻一直沒有找到工作,重活她幹不來,清閒的又找不到,她的要求又高,所以一直在家晃著。她沒有跟四月同住,因為李老師去世後家裡就剩了程雪茹,她得在家陪媽媽,可是母女倆關係很惡劣。芳菲經常打電話過來抱怨,說她媽比她還破罐子破摔,整日不是打牌就是跳舞,飯也不做,還每天輸錢,四月勸芳菲對母親多遷讓些,“肯定是李老師去世後阿姨太痛苦,所以才尋找寄託的,你不要跟你媽慪,應該多寬慰她些。”

“她還需要我寬慰?”芳菲在電話裡哼哼冷笑,“四月,你瞭解我媽嗎?瞭解這個家嗎?你太想當然了,你呀,還沒成熟……”

“臭丫頭,說什麼呢!”四月只當是芳菲在家閒得發慌所以才胡言亂語,她表太生活上她會幫忙照顧家裡的,叫芳菲不要太擔心。所以第一個月的薪水四月除了交房租,全部給了芳菲要她帶回家,芳菲當時拿著那疊錢不知道說什麼好,揪著四月,目光閃爍不定,“姐,你有沒有覺得自己很傻過?你確定我媽……她需要你的錢?”

四月道:“雪姨對我有養育之恩,養育之恩是要報的,不然我早就流落街頭,如何還讀得了書?你好好陪你媽,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你,工作嘛,以後可以慢慢找。”

芳菲當時的臉上說不出是一種什麼表情,說感動不像感動,說難過不像對過,倒有幾分同情的意味,她默默把錢揣進手袋,意味深長地說了句:“我媽最需要的永遠不會是我。”說著還拍拍四月的肩膀,“你呀,就是太善良,這世上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這麼善良,你照顧她自己就可以了,我跟我媽你不必費心,以後不要再給錢了。”

芳菲的“同情”讓四月很難過,因為她的處境確實很尷尬,工作辛苦,義務當花瓶就算了,她做夢都沒想到會在公司碰到戴緋菲。原來老闆娘正是戴緋菲現任男友的姐姐,戴緋菲一畢業就在男友的安排下進了這家公司上班,四月應聘來的時候戴緋菲剛好去了深圳出差,一回來看到前臺居然是四月,戴緋菲非常“驚喜”,簡直是喜出望外,兩人竟然是同事!不過戴緋菲的級別可比四月高多了,她是主管業務的部門經理,而四月不過是個打雜的前臺小妹,接電話跑腿,收發文件,端茶遞水,給同事訂快餐,就是沒跟做清潔的阿姨一樣去掃廁所了。戴緋菲口口聲聲說一定會罩著四月,“老同學嘛,在一起是緣分,畢業了還能碰上就更是緣分了。”四月當然不會把這樣的話當真,因為同學四年,她知道戴緋菲是什麼樣的人。

果然,戴緋菲對她頤指氣使不說,還經常著同事的面訓斥她,罵她豬腦子,甚至還背地裡敗壞四月的名聲,說四月大學期間曾被一富商包養,做過人家二奶云云。四月跟她大吵一架,忍無可忍提出辭職。戴緋菲竟然不同意,理由是沒有找到合適的人接替前,她不得走,否則按合同書上規定的三倍索賠她在職期間所拿的工資。

於是四月明白了,戴緋菲不過是想留下她故意整她。這些都還不算,最讓四月無法容忍的是,戴緋菲竟然唆使老闆讓她去陪客戶吃飯,幾乎每天都有應酬,不僅要陪吃,還要陪客戶KTV,就差沒陪睡了。有時為了討好客戶,惹到還安排四月去幫客戶的太太拎包,陪著那些太太們逛街、做美容,經常一天下來,四月覺得自己的腳都要斷了。

四月是和同事王珊合租的一套公寓,每次回到公寓,王珊不是看見四月陪客戶太太逛街回來癱倒在門口沙發上,半天動彈不得,就是看見她陪酒回來直奔洗手間狂吐,臉色慘白。王珊每每瞅著她嘆氣,“你這麼個喝法,早晚喝死。”

四月也沒有想到,原以為工作了可以掙錢了就能讓日子好過些,沒想到反而不如以前了,她就不明白一個人在這個社會上生存怎麼這麼艱難。她一不偷二不搶三不賣,憑著自己雙手賺錢,憑什麼要受到這樣非人的待遇。她不是沒有下過決心離開這家公司,可是她也知道,即便跳槽了,難保不在新公司遇到張緋菲、李緋菲,職場上的生存法則到哪兒都差不多。

於是,四月只能忍。而忍受的後果就是,經常宿醉讓她患上了嚴重的胃潰瘍,幾次進出醫院,醫生說她再這麼喝下去遲早喝進太平間。這都不說,最可怕的是在酒宴上經常被客戶揩油,儘管她每次赴宴都儘量不穿暴露,能穿褲子就不穿裙子,可是每當那一隻只鹹豬手藉著酒勁搭在她肩上和腿上的時候,她仍噁心得恨不得拿酒瓶去砸那些狗雜碎,包括戴緋菲。

戴緋菲因為是業務部的副經理,也經常陪客戶吃飯,只不過每次都是把四月當陪酒女推前面。四月長得清純美麗,自然深得客戶青眯,每次四月被客戶灌酒灌得天旋地轉的進修,戴緋菲就在旁邊微笑,一單單生意就是這麼在飯桌上籤成的。付出的是四月,每次去老闆娘那裡邀功的自然是戴緋菲。

四月很害怕,不是害怕自己哪天會醉死,而是害怕自己忍耐到極限的時候去殺人,她真的想殺人!

這此事,四月從來不敢告訴芳菲,怕她擔心。李老師不在了,四月覺得自己更應該成熟直來,她要學會承擔。儘管她跟程雪茹之間還有著很深的隔閡,但想到李老師對自己的養育之恩,週六她還是買了些水果,回去探望程雪茹。結果剛好碰上程雪茹跟芳菲在吵架,大意是程雪茹輸錢太多,四處借債,害得家裡隔三差五地就有人上門討債,芳菲氣不過就跟她媽對罵,整棟樓都聽得到,鄰里們湊在樓梯口指指點點。

“這日子還過不過啊,你怎麼不賣女還債!”芳菲站在樓梯口,大聲吼叫,“我沒你這樣的媽!我下輩子變豬變狗都不會來這個家!”

“你這死丫頭,你還有沒有良心啊,我辛苦把你養這麼大,不指望你孝敬我,連我輸了點錢你也管,我當初就不該把你生下來!”

“你還真不應該把我生下來,這輩子做你的女兒是我的恥辱!”

“你再說一遍!”

“我就說怎麼樣,你自己都敢做還怕我說啊!”

……

四月尷尬不已,不知道勸誰。

最後不得不將芳菲拉到樓頂天台上去,勸她,“不是說了叫你別跟你媽慪氣嗎?你怎麼不聽呢?這麼吵很好看啊,別人都看笑話呢!”

“看就看,咱家的笑話還少嗎?”芳菲的樣子疲憊不堪,眼睛通紅,瞅著四月又是那種同情的眼光,“姐,你就別管了,反正已經是這個樣子,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到底出了什麼事,阿姨真的輸了很多錢嗎?”四月看見芳菲這個樣子心裡很不好受。芳菲倒笑了起來,“輸錢?光輸錢就還好了……算了,不跟你說這些,免得髒了你的耳朵。”

“芳菲!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四月急了。

“說了你管好自己就行了!以後少到這兒來,這裡太髒,不是你站的地兒!”芳菲大聲叫嚷著,脾氣火暴不說,居然還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來,抽出一支,啪的一下用打火機點上,動作相當老練麻利。四月眼睛都瞪直了,大叫:“芳菲,你什麼時候學會的抽菸!”

“嚷嚷什麼啊,我不抽菸怎麼辦?家不像個家,你也不在我身邊,我一天到晚不知道自己幹什麼,我不抽菸我能活嗎?”芳菲還振振有詞。

“女孩子抽菸像什麼話!你有什麼心事可以跟姐姐說啊,李老師剛走才幾天,你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你讓他心裡怎麼好受……”

“別把我爸給抬出來!他死了,管不著我了!”

“芳菲,你……”

“姐,拜託你別管我好不好?你還嫌我不夠煩是吧?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我們壓根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又不是今天才變成這個樣子,我變成什麼樣子跟你沒關係,你就當是行行好讓我一個人靜靜好不?”芳菲紅著眼睛,洩憤一樣地狠狠吐著菸圈,朝四月不耐煩地擺擺手,“走吧走吧,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我不會尋短見 。你跟莫雲澤約會談戀愛去吧,你們天生一對,我祝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白頭到老……”

四月像陡然被抽了一耳光,臉上火辣辣的,心裡刺痛不已。愣了半晌,她總算是明白了癥結所在,頓時眼眶就紅了,“芳菲,我怎麼不可以管你,你是我妹妹,我不管你誰管?如果你是因為莫雲澤生我的氣,我可以跟你保證我不會逾越兄妹的關係。我們本來就是兄妹,你不要聽他說的那些,我跟他根本就沒有可能的事。”

“你們有沒有可能跟我有什麼關係?你早晚是要嫁人的,不嫁給他也會嫁人給別人,你不必為了我葬送自己的幸福生活。”芳菲很快抽完了一支菸,聲音愈發的嘶啞,“我們姐妹倆……總要有時候我很煩你,可相比樓下那個更年期的女人,我更樂意看見你。”

“芳菲!”

“行了行了,回去吧,很晚了,路上不安全。”

芳菲顯然不想再談下去,不耐地自顧下樓,四月跟在她後面,覺得她越來越不瞭解這個妹妹了,從說話到眼神陌生得讓她害怕。特別是芳菲彎腰的剎那,她身上的白色緊身T恤直往上縮,她穿的又是低腰的牛仔短褲,後腰股溝處赫然露出一個藍紫色的蝴蝶文身,在昏黃的樓道里格外刺目,四月愣在樓梯上動也不能動了……

晚上十點四月才趕回住處,其實八點就從李老師家出來了,坐巴士就耗去了兩個多小時。一路上四月心煩意亂,腦子裡不停閃現芳菲後腰上的那個蝴蝶刺青。她忽然有種很不好的預感,她可能要失去這個妹妹了,她現在已經被芳菲決然地擋在她的生活之外,那是個四月所不懂的世界,陰冷、灰暗、極端……

四月反思,究竟是芳菲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還是她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她不由得捫心自問,她真的瞭解這個妹妹,瞭解程雪茹,瞭解這個家嗎?

她隱約記得姚文夕曾經提到過,芳菲經常出入夜店,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她一直不相信,老是自欺欺人地認為是姚文夕看錯了。而事實上,芳菲總是時不時地流露出令她陌生的氣息,那種氣息不屬於這個陽光世界,就像是從黑暗的地底下透出來的,腐爛發潮。

四月不是沒有好奇過,那個黑暗的世界究竟是個什麼樣子,她曾試圖靠近,但每次都被芳菲冷冷地推開。四月後來有些明白,一直以來她並沒有堅決地去探明那個黑暗世界,甚至是睜隻眼閉隻眼,裝作什麼都沒有看見,沒聽到,沒感覺到,不是因為她不想接近真相,而是她害怕接近。她是如此懦弱,懦弱到令她自己都生厭,難怪連芳菲都看不起她。

現在一想起這些事,四月更害怕了,因為她擔心那個若隱若現的黑暗世界早晚會吞噬她,吞噬芳菲,以及她身邊所有的人。

她無力阻止,亦無處可逃。

下了巴士,四月還要步行十分鐘才能到住處,遠遠地,她就看見莫雲澤的黑色奔馳停在樓下的花圃邊,莫雲澤經常過來看四月,但像今天這樣這麼晚了還過來,似乎沒有過。每次過來他絕口不提感情的事,只是關心地問四月工作生活上的事情,偶爾會邀她一起吃飯,但也只是點到即止,從未有進一步的表示。

四月對莫雲澤的接近顯得很猶豫,所以她從未邀請他上樓坐過。

兩人通常都是站在樓下的花圃邊說話。

“最近工作怎麼樣,我看你又瘦了。”莫雲澤見四月過來,主動迎上去。他穿了件條紋襯衣,淡藍色西褲,很隨意地衣著不知怎麼穿到他身上就格外的風度翩翩,氣質天成。那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優雅,讓莫雲澤即便是在夜色裡也顯得翩然如玉,他看著瘦削的四月不免皺起眉頭,“怎麼瘦了這麼多,臉色也這麼差……”

“這麼晚了還過來,你有事嗎?”四月轉移話題,隔著幾步的距離。她總不敢跟莫雲澤站得太近,他身上的氣息彷彿海一樣,總是不經意間就浸沒她。這就像是一種淪陷,任憑你如何抵抗都無濟於事。四月害怕這樣的淪陷。

“沒什麼事,從附近路過,順便就來看看你。”莫雲澤絲毫沒有覺察到四月心底的掙扎,笑容一如既往的溫和淡定,“我看你工作這麼累,不如換個工作吧,你不想去我的公司,我介紹你去我朋友的公司也可以,到哪裡上班不是一樣的呢?”

四月搖搖頭,“我現在的工作挺好的,你不必費心了,我一個人可以照顧好自己。”如果莫雲澤知道她的工作是打雜和陪酒,她不敢想他會作何反應。

“可是四月,我很擔心你,我說過的我不勉強你現在就接受我,但是你別拒絕我對你的關心好不好?你過得好一點,我心裡好受些。”

四月愣了下,忽然靈光一動,“那你能幫芳菲介紹個工作嗎?芳菲到現在都沒找到工作,很讓我著急。李老師剛剛去世,她家裡經濟沒有了來源,雖然我現在幫襯著,但我能力有限,如果她能有份工作,既改善了家裡經濟,我也放心多了。”

其實真實的原因是,她希望芳菲能融入這個正常的世界。不管她過去是什麼樣子。抑或是現在變成了什麼樣子,只要她生活在一個健康陽光的世界裡,衣食無憂,四月相信芳菲一定還是那個讓她疼愛、讓她欣慰的妹妹。

莫雲澤馬上表態,“那沒問題,工作上的事我來安排。”他鬆了口氣,笑了起來,四月肯接受他的幫忙,這無疑令他寬慰很多,雖然不是直接幫的她。

路燈下,他的笑容生他的整張臉都生動得不可思議,四月的目光不經意地觸到那樣的笑容,心一陣怦怦亂跳,有種短暫缺氧的感覺。

她趕緊移開目光。

“四月,我有話跟你說。”莫雲澤似乎覺得今晚的氣氛很好,他看著她,目光溫柔,“你可以聽我說嗎?”

四月要了個寒噤,她當然知道他想說什麼,他那樣的目光已經洩露了一切。可是她不想聽他說,有些事情沒有挑明反而還有餘地,一旦桶破了那層窗戶紙,就進退兩難了。“很晚了,回去吧,我明天還要上班。”她淡淡地說。

“四月,你這是在逃避。”莫雲澤臉上難掩失落。

四月別過臉,鼻尖泛紅。這是她哭前特有的徵兆,鼻尖會紅。她無法跟他的目光對視,搖著頭說:“你明知道我們沒有可能的,這樣的話你還要我說多少遍呢?我不會進莫家的門,我就一輩子單身,也不會進莫家的門。”

“我沒有說要你進莫家的門,我自己就不是莫家的人,我為什麼要你走進那扇門?我現在不是搬出來了嗎,我跟你之間的感情,與他們沒有關係……”

“哥哥!”四月叫。

“叫我雲澤。”

四月的眼淚說來就來,她咬著牙點點頭,“好,雲……雲澤,我們何苦在這裡自欺欺人,橫越在我們之間的不僅僅是一個姓氏,這你知道的!是,我是和你沒有血緣關係,但你畢竟在那個家庭長大,而我跟那個家庭是無論如何不想扯上關係的……”

“四月!你不要老是轉移話題,我現在談的是我跟你之間的感情問題,外在的影響都是其次的,關鍵是我們的心,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也不需要懂,我只是實話實說,我沒那麼容易投入一份感情,我男朋友才死。”四月板起了臉。

一句話讓莫雲澤啞口無言。

這正是他最無力的地方,也是他想忽略又無法忽略的,他並沒有在四月情竇初開時佔據她的心。正如她所說,他和她之間糾結的不僅僅是個姓氏,他和她還隔絕了七年漫長的歲月。這七年裡,他對她一無所知,她亦對他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他這個人的存在。那他憑什麼要求她接受這份感情呢?

莫雲澤看著她,聲音微微發顫,“四月,你讓我怎麼辦……你無動於衷,而我已深陷其中,你讓我怎麼辦?”

這就好比他這邊已是日落西山,而她那邊還是拂曉時分,無論他如何追趕抑或等待,他們永遠無法站到一條地平線上。

談話無疾而終,直到莫雲澤駕車離開,四月緊繃 神經才慢慢鬆弛下來。她站在街邊上吹著風,十分無助。這個樣子下去,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守多久。他的力量太強大,他的光芒太耀眼,他的氣息無處不在,她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陷進去。

上樓回到房間,屋子裡一團漆黑,王珊看樣子又跟男朋友約會去了,還沒回來。四月開了燈,剛放下手袋,就聽到手袋裡有短信提示音。她掏出手機一看,竟然是莫雲澤發的。才分手幾分鐘就發短信,他存心不讓她好過。四月看著那條短信,心裡只有嘆氣的份,內容只有一行字:“四月,我希望你不要逃避,我會等你。”

第二天下班,戴緋菲又安排四月去陪客戶吃飯,四月說胃不舒服去不了,戴緋菲冷笑,“你不是很能忍的嗎?怎麼,就忍不了了?”

“適可而止,戴緋菲。”

“叫我黃經理。”戴緋菲一身名牌,臉上的脂粉不知道塗了幾層,讓她的笑容看上去像戴了而且,“雖然我們是同學,不過公事是公事,公司不會養閒人,你又沒什麼工作經驗,安排你客戶對你也是一種鍛鍊。”

四月只覺渾身的血液都往腦門上湧,她努力剋制住,“那你的意思是我還該感謝你囉?戴緋菲,畢竟是同學一場,你不要逼人太甚,逼急了別怪我不講情面。”

“喲喲喲,你還當你是誰呢,情面?情面值幾個錢?你現在歸我管,你就得聽我的安排,不然你就給我滾蛋!”

“那你把這個月的薪水給我結清,我就走。”

“薪水,你完不成工作還有薪水給你?顏四月,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了,你以為還是在學校,有姚文夕給你罩著?你認命吧!”

“……”

在去往酒店的路上,四月跟戴緋菲同坐公司的別克商務車。戴緋菲還交代她,“今天的客戶可是我們的大主顧,是藍姐好不容易爭取到的,簽下這筆單,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你最好把你那套純情收起來,如果單飛了,你自己捲鋪蓋走人吧,不用我說了。”

此時正是夜幕降臨,四月看著車窗外飛逝而過的迷離夜色,,覺得生活就是個屠宰場,她再怎麼掙扎,仍然逃脫不了被宰割的命運。

車上的冷氣開得太大,她縮緊身體,這才發現今天不知怎麼穿了條白色的雪坊裙,裙襬剛過膝蓋,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她怎麼可以穿裙子!戴緋菲就坐她旁邊,看見她拼命把裙子往下拉,嘖嘖直嘆:“你的皮膚真的啊,像玉一樣,這雙腿美得像瞧出來的,價值連城哦。”

說完咯咯地笑了起來。

“戴緋菲,適可而止。”四月再次重申。

戴緋菲拍了拍她的膝蓋,“放心,我會罩著你的,不就是被人摸幾下嘛,又不會死人,只要把這筆單簽下來,藍姐不會虧待你的。”

“你怎麼不讓人摸呢?摸幾下又不會死人。”四月咬牙切齒。

戴緋菲假意恭維道:“我哪有你的姿色啊,你天生麗質,男人就喜歡你這樣的,我呢,已經名花有主了,而且礙於身份,喝酒這樣的事當然是不適合出面的。”

四月實在無力跟她鬥嘴皮,她心想:“你是什麼身份?不過是仗著男友的勢,狐假虎威罷了。”進了酒店包間,還沒開吃,一看見滿桌的山珍海味,四月的胃酸就直往上翻,再看到待應生拿出好幾瓶白的紅的酒時,她就直接想暈了。事實上,她一直處於渾渾噩噩的狀態,戴緋菲說的大客戶魏老闆就坐她旁邊,不時勾她的肩膀,她忍了。喝到後來,又把肥厚的手掌搭她膝蓋上,猥褻地摩挲,她咬咬牙也忍了。

再到後來,她藉口去洗手間,一進去就狂吐。吐得天昏地暗出來竟然碰上了尾隨而來的魏老闆,直接將她堵在空無一人的洗手間走廊外,抱著她就狼啃。四月奮力反抗,掙扎中她摸到條櫃上 一個菸灰缸,順勢砸去,魏老闆哎喲一聲當即血流滿面,終於放開了四月。

戴緋菲和其它人聞聲趕出來,見此情景,戴緋菲奔上來就朝嚇傻的四月甩了一巴掌,四月白皙的臉上頓時印上鮮紅的指印。

當然緋菲準備甩第二巴掌的時候,她的手被人捉住了。“放手!你是誰啊?”戴緋菲被那人鉗著手動彈不得,憤然回頭。

“你們這麼多人欺負一個女孩子,像話嗎?”費雨橋抓著戴緋菲的手腕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他狠狠地盯著她,“小姐,你知道你打的是誰嗎?”

公司其它幾個業務員一心護主,忙衝上前要幫忙,人還沒到跟前,費雨橋身後兩個保鏢就挺身而出,抬腳就將他們踹倒在地,一個個摔得齜牙咧嘴,直喊娘。費雨橋也鬆開了戴緋菲的手,順勢再將她往後一推,戴緋菲也跌倒在地,費雨橋看都不朝她看,扶起縮在牆角發抖的四月,“怎麼樣,四月,你還好吧?”

四月這時已認出費雨橋,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像拽住救命的稻草一樣可憐地抓著費雨橋的衣袖,“他們欺負我,你救我,救救我,我不要喝酒,我不要被摸……”四月指向魏老闆。一聽四月被人摸,任憑費雨橋涵養再好,也瞬時變了色,眼光刀子似的剜向杵在一邊用手捂著頭的魏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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