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一群本科生出門的感覺,就像是牽了一群活猴子上樹,又像養京叭的去遛哈士奇,被小哈拽得一路狂奔,說不清是遛人還是遛狗。
在火車上已經亂成一鍋粥,下了車可怎麼得了?
最後的解決辦法是拿出牌來鬥地主,集體賭博的效果遠遠大於老師們車前車後的跑。
我很自覺的只在車廂前半部分轉悠,蘇斐決不在後車門以外的位置逗留。偶爾對視,眼光穿過我,看著後面的空氣。
我一僵,心裡說不出的擰巴。
還好小傅老師路過,遞過一頂大草帽,“給你準備的,戴上這個就不怕曬了。”
良言一句三春暖,我抱著大草帽,覺得自己那顆受傷的小玻璃心又被502粘了起來。要不人家小傅老師就有人緣呢,人品啊。我感激得衝傅老師笑笑。
小傅老師也回眸一笑。顧盼生姿,橫波入鬢。
不得了不得了,六宮粉黛立刻失了顏色。
在火車上顛了一整天,終於到了實習基地。
漂亮女孩兒的行李通常都有小男生代勞,今天例外,小傅老師搬運工附體,肩上手上胳肢窩裡都是大大小小的包,女生們還在嘰嘰喳喳地叫,“傅老師傅老師,我還有東西。”
小傅老師滿頭大汗,“好的好的。”
沒辦法,誰叫我們工科校區情況特殊,女生貴比黃金,男生賤如糞土。(甚至校規都明文規定“不得調戲、侮辱女同學”——而沒有說不得調戲、侮辱男同學……)
小男生們集體投來仇視的眼光,有人捏著嗓子,“傅老師傅老師,我們也有東西。”
小傅老師恨恨的,“找你們女朋友幫忙!”
“老師我們沒有女朋友。”
“那就找男朋友!”
小男生們鬨笑作一團。七手八腳拿著行李下車。
基地四棟小樓拼成個大四合院模樣,三座住男生,一座住女生。
我抱著花名冊挨個寢室清點人頭,一轉樓梯角就看到外甥坐在樓梯上,小女朋友正對他不知說些什麼。
見我過去,兩人齊刷刷抬起頭來。小李飛刀甜甜的喊,“莫老師好。”
我只得裝模作樣笑笑,外甥站起身就走。
我和小李飛刀面面相覷,十分尷尬。
實習於翌日正式開始。
謝絕了小傅老師的好心,我堅持自己出勤。每天有八個小組同時出野外,我只要不分到蘇斐那組,跟哪組都沒問題。
野外沒什麼不好,青山橫立,白水繞城,一路上有田地有果園有農舍,走到傍晚時分,草地上看得到羊群逆著光走過來,白毛上鍍金邊一般,好看得緊,雖然這時候我們已經累得和死狗沒什麼兩樣。
唯一的遺憾,是沒有自己當學生時出來的自由,那時候只要隊裡沒老師跟著,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都是常事,哪一次出去多少也摸兩個梨吃。現在為人師表,眼看著腦門上吊著奼紫嫣紅的大李子,硬是不好意思伸手,甚是痛苦。
沿路的農民伯伯早已久仰我們的大名,一看到大學生出沒便操起鐮刀站在田間地頭虎視眈眈,我心說,您老多慮了,今年沒賊,賊都當老師了。
小傢伙們也就老實兩天,到了第三天,估計都染上了偷果子的惡習。一路上跟著我清清白白的走,偷也不偷點,拿也不拿點,實在不符合他們的做人原則,於是紛紛起鬨。
“老師老師我們渴了!”
老師趕緊去跟果園門口的大爺商量,十塊錢買了半麻袋梨。大家咔嚓咔嚓啃得不亦樂乎。
“老師!我們餓了!”
老師掏錢,跟大爺商量,二十塊錢買回十幾個西瓜,一人一半,抱著拿勺挖坑,喜氣洋洋,提前進入了共產主義似的。老師抱個最大的,心疼錢不好意思說,只好狠命吃瓜,幸好農民伯伯樸實,開價公道。
逛了一天,我在車上算了一下賬,買梨十塊錢,買西瓜二十,買煎餅卷大蔥二十五還饒了兩袋甜辣醬,發現一家鄉村供銷社大家歡呼,又給小兔崽子們買了二十五的雪糕,完成繪圖任務後領他們去參觀此地最大的尼姑庵又墊進去十二塊五的門票——那個尼姑庵可是我本科實習時探險發現的——貓了個咪的這麼買下去還得了?老子辛苦騙來的……不是,賺來的錢都被小兔崽子們蹭走了。
小兔崽子們嘴倒是很甜,“莫老師明天還跟我們組!我們最喜歡莫老師了。”
我幽怨地回頭,“你們是喜歡西瓜吧?”
眾人笑得東倒西歪。
哼,你們喜歡莫老師?當我是凱子嗎?
收兵回城,遠遠看見小傅老師站在基地門口向我們揮手。
小兔崽子們趁機又大亂了一回,尖叫吹口哨招手跺腳,我也摘下大草帽向他揮了揮。
傅老師笑得甜美,“同學們好。”
小兔崽子們亂七八糟的喊:“老師好!”
“同學們辛苦了!”
“為人民服務!”
喂喂,你們分明是在外面偷雞摸狗的好不好?哪有辛苦了?
大家走了一天,累得小臉兒都紅撲撲的,紛紛走散去打水打飯。
我抽抽鼻子,空氣中有肉味兒,食堂的排骨還沒有賣完,現在去還趕得上。
正要撒丫子往食堂跑,一條人影擋在我面前,語調溫柔,“吃飯了嗎?”
我抬起頭來。
淺粉T恤牛仔褲,阿迪跑鞋還和老子是情侶版,一雙含笑清水眼彎得出桃花,端的是玉樹臨風的大眾情人小傅老師。
這身裝備,當真風騷得緊。
我表示不解,“嗯?”
清水眼又笑得彎了彎,“我請你吃飯,好不好?”
老天有眼!風水輪流轉!老子也有霸王餐可吃了!
“走吧,我知道一家不錯的館子,小龍蝦做得地道。”
我一邊心裡罵自己賤一邊禁不住眉開眼笑,“小龍蝦?好啊好啊,我最愛小龍蝦了!”
“一天花了九十二塊五毛錢”,我哭訴,“學校給我的補助才一天三十。”
小傅老師用筷子抵住下巴笑得高深莫測,“去年我帶他們到海邊,他們鬧著要吃蝦……”
啊,真是一場對老師荷包的屠殺。我們教育工作者們容易嗎?
不聊不知道,原來小傅老師也是老頭的嫡傳弟子,人家已經開始讀博了,說起來我還該叫他一聲師兄。
不過以小傅老師的十二分人才,估計他每天主要精力都放在如何逃避騷擾上面了,呵呵,在我們的文化裡騷擾帥哥是有傳統的,魏晉時代的衛玠是個極美的美男子,“粉絲”多得可以組建一個正規師,一外出就被“粉絲”們包圍,“觀者如堵牆”,有一次看他的人太多了,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體質不好的衛玠當場就暈了過去,回到家後不久就死了,這就是典故“看殺衛玠”的由來——生生把人看死了。這種由美麗導致的悲劇真是讓人歎為觀止。
想到小傅師兄香消玉殞的樣子,不禁有些傷感,“師兄辛苦了,敬你一杯。”
小傅老師微笑著看了看酒杯,“你會喝?”
擺明了看不起女生,“喝不好,瞎喝,傅老師笑話了。”
啤酒完了是白酒,白酒完了我又把他帶到演藝吧裡灌了幾杯黑方。
小傅老師一張俊臉顯出桃花色,醉眼迷離,居然又添幾分魅惑,“小師妹,今天算是輸給你了。”
哈哈哈哈,我故作寬容的擺擺手,“師兄言重了,哪兒就說得到這些。”
不開玩笑,我覺得自己酒量還成。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年輕時候喜歡逞強,出去玩點的全是B-52,深水炸彈龍舌蘭什麼什麼的,感情鐵,喝到胃出血,這些年轉走宅女路線,酒肉朋友走得一乾二淨,留在身邊的,便只有酒肉。
朋友結婚,全拖我擋酒,對外號稱新郎官的小姨子。
大學畢業才兩年,那群變態同學爭先恐後地結婚,只剩我一個孤魂野鬼,夜半起坐,冷冷清清,好不悽惶。
職業小姨子內心的酸楚又有誰知?
小傅師兄醉了以後,走的是貓步。
他在前面走,我在後面欣賞,小傅師兄是極漂亮的人,喝高以後,沒了那股精明強幹的感覺,反而更顯得慵懶嫵媚,看他走的那幾步,大有風擺荷葉,弱不勝衣之感。
沿路許多荷塘,月色清朗,清香彌散,與美人把臂同遊,不亦快哉。
“快點嘛。”小傅師兄嬌嗔道。
啊~~~~~人言六郎似蓮花,非也,正謂蓮花似六郎耳。媽的我為什麼會想起這一句來?
走回基地,大門已經鎖上了。
不過沒關係,我本來就準備跳牆進去的,不然小傅師兄喝成那個樣子,萬一被學生看見以後還怎麼混?
轉了三個來回,發現一個不爭的事實——基地的圍牆外面看著並不高,裡面可是高的很。
我蹲在牆頭上,腦門上豆大的汗珠一顆一顆冒出來。
跳?還是不跳?這是個問題。
小傅師兄身手好的很,三下兩下就下去了,壓低嗓子催我,“下來呀。”
我又往牆頭上縮了縮,使勁搖頭,“嗯~~~~~”
小傅師兄輕聲奸笑,“喝酒我不行,爬牆你不行,這樣吧,師兄看在黨國的份上拉你一把。”
說著已走到我腳下,張開雙臂,“往我這邊跳,我接住你。”
嗯?
這算是美人主動向我投懷送抱嗎?上天啊,你未免太厚待我了,我何德何能……
小傅師兄不耐煩了,“快跳,要不趕不上查房了。”
好吧,這可是你自找的。
我一咬牙一跺腳,走~~~~你~~~~
雷霆萬鈞之勢直壓下來,猛虎下山。
“咕咚!”
小傅師兄接住了我,卻沒把住自己的平衡,晃悠了幾下,我倆雙雙栽倒,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我坐在他胸上,這一摔勢頭甚猛,只怕肋骨也被我壓斷了幾根。
他悶哼了一聲。我趕緊爬開。蒼天在上,這個豆腐我不是有意要吃的。
爬開了,卻站不起來,腳腕不知被爬山虎還是牽牛花什麼的纏住,我一頭碎汗拽了半天也不見成效,師兄看不下去了,“我來。”
解開了,藉著月光也看得見,腿上又多了半尺長一道血口子。
他長嘆一聲,“真是比……”
“比豬還笨。”我自我批評。
“豬知道你跟它比也會哭的。”
可狠的毒舌師兄,不過現在感慨搭檔能力低下已經來不及了,誰讓你不幫我找老頭辭職的。
“還能走嗎?”
我趕緊表示堅強,“能,跑都沒問題。”
一瘸一拐走出了樹叢,我們翻的是籃球場的後牆,球場沒有燈,以往這裡天一黑是一個人也沒有,今天……
卻有例外。
一個小孩正在黑洞洞的場上運球,小孩挺狠,身子骨雖單薄些,硬是堅持著一個人打全場。
四目交匯。我傻了。
蘇斐。
“砰”的一聲,籃球落地。
媽的,姦情敗露。
一個老牛吃嫩草的流言早已讓我斯文掃地,再來一個跟實習老師勾搭,我只怕要學阮玲玉在遺書上寫“人言可畏”。
蘇斐球衣全被汗貼在身上,臉色青白,眼中晶亮,他……哭了?
最後那幾杯黑方在我胸中作怪,心頭竟有些抽搐。
傻了吧嘰的小傅老師根本沒看出苗頭不對,還樂呢,“這是七班的蘇斐,我的得力助手,幸好咱們遇上的是他”。
死到臨頭尚不自知的小傅老師啊……我對他徹底無語了。
小傅老師招手,“蘇斐蘇斐,快來,送莫老師回去,她腿傷著了。”
一面回頭衝我道歉的笑,“本來應該我送,可是我現在實在是暈的厲害……”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睜睜看著陰沉著臉的蘇斐走過來,“走吧。”
極度深寒……
一路無語。我強作鎮靜,蘇斐面沉似水,不知道這陰鬱倔強的孩子在想什麼?眼看他幾次悄悄在我身後擦眼淚的小動作,不由得我五內俱焚,心疼得直抽抽。
唉,誰叫我好的就是這個調調呢?
幾步到了樓下,我想問他要不要上來喝杯水,又怕碰個釘子,傳出去就是禽獸女教師將魔爪伸向未成年人,我……丟不起那人。
只能硬著頭皮說,“你也早點睡吧……來這兒還適應嗎?”
蘇斐把臉扭到一邊,不肯答話。
我看在眼裡,愧在心上。我們之間的關係其實是不公平的——愛上比自己世故的人,最後受傷的一定是自己。我深知自己受不起傷害,所以格外喜歡和小孩廝混。
小蘇啊小蘇,你讓我如之奈何啊?
我們相對無語,站了一分多鐘。我把手袋打開,取出條溼巾遞過去。
他不肯接,我便不收回手。
一隻手,一張紙巾,對峙幾分鐘,他終於接了過去。
肯接就好辦,我就勢扶著他的手,細細擦掉他臉上的淚和汗。他掙了兩下,也就乖乖的不動了,半推半就任我擺佈。
隔了一層細膩的溼巾,我的手輕輕拂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額頭,他的臉頰。清清楚楚兩行淚痕,眼睛都腫了。
我心中有愧,嘆息一聲,手放得很輕,慢慢的,把淚痕拭盡。
小孩的皮膚本就光滑細膩,月光下更帶著幽幽的光澤,指過處,如撫美玉。可能是剛活動過出了汗的緣故,他身上有股極好聞的乳香味濃濃的溢出來,撩得我食指大動。
他很緊張,一直在出汗,身上的香味也越來越重。
我也緊張得很,我這麼卑鄙的人,當然不會為了幾滴淚心軟,眼下的當務之急是怎麼能哄好他,好讓他不給我找麻煩,不出去胡說八道。但此情此景,若不動心,那簡直就不是人了。
擦到無可再擦,我放了手,“不早了,去睡吧。”
那孩子臉上的表情看得我肝兒直顫,真真我見猶憐。
媽媽的,你再不走!老子要犯錯誤了!
好在他猶豫片刻,便聽話的站起身走了,我一直目送他,走到樓梯拐角處,他停了停,但並沒有回頭來看我。
噔噔噔噔,一路輕快的腳步聲,他走了。
我長出一口氣。危機公關做得不賴,老莫啊老莫,辛苦了。
心下卻又添了幾分悵然。這等人物,唉,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長得好看對於男孩子來說,也未必是什麼好事。教師隊伍也未必多麼純潔,你小子運氣好,莫老師今天難得良心發現一回,遇上個禽獸點的,你早被生吞活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