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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再也不要見你哭

“我們的社會是依靠道德維繫的,你作為一個資深的編輯,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忘記了自己的作者,忘記了你曾經對這個作者的傷害,連聲道歉都沒有,包括問候。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你有沒有把我這個作者放在眼裡是值得思考的,你有沒有具備職業操守也是值得思考的,甚至你有沒有作為人最基本的道德觀念更是值得思考的。在經過漫長的一百三十多個日日夜夜之後,你突然想起有我這麼一個卑微的人,並且飛越千山萬水,從溫暖如春的南方來到上海——這座寒風刺骨的城市跟我見面的時候,請問,你是帶著一種什麼動機呢……按照我的判斷,你並不是想起了我才來見我的,而是現在你需要我的幫助。先別說話,讓我猜,你的上司批評你了?你良心發現想來跟我謝罪了?或者是你突然又覺得我的稿子是曠世之作了?最有可能的是,你對我這樣一個曠世奇才充滿好奇,你懷疑那部稿子不是人類可以寫出的作品,不是托爾斯泰再世,也是海明威附體。當然,無情的現實擺在你面前,我既非托爾斯泰也非海明威,我就是一個卑微的小人物,對不起,你很失望吧……”

毛麗腦袋發懵,整整一個小時二十分鐘,面前的這個男人滔滔不絕,竟然沒有說一句重複的話,如果他這還算人話的話。而這位滔滔不絕的一身學者打扮的優雅男士就是張番,32歲,f大學的心理學教授,副的。他就是她此行來上海要見的作者。他要不是作者,她肯定會往他嘴裡塞抹布……毛麗很奇怪他竟然是教授,更奇怪他的學生居然沒瘋掉。他是教授,居然穿得像個男模,一件深藍色gianfranco ferre風衣,裡面是淺灰色gucci高領毛衫,鼻樑上那副lotos眼鏡在國內的售價起碼也是3萬到15萬之間,鏡架是鑲有鑽石的鉑金,甚至他風衣口袋裡露出的鋼筆頭也是限量版的mont blanc,他這一身行頭保守估計也是六位數,他穿著這樣的行頭居然還寫小說?毛麗有一瞬間的神經錯亂,覺得這廝應該走在巴黎或米蘭某個時裝發佈會的t臺上,要不就是她見錯了人,再不然這廝就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

“唔,讓我猜,你是不是懷疑我是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張番湊上前端詳毛麗,推推他昂貴的眼鏡,“你的目光告訴我,你在懷疑,的確是在懷疑,同時也表明你很心虛,面對我這樣一個卑微又光彩照人的男人,你的自信心受到了打擊。”

毛麗訕笑,“不,您說錯了,我是懷疑自己是不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

“錯!”張番輕輕敲了敲桌子,將面前的咖啡推到一邊,更近地靠向毛麗,“你的笑容浮於表面,這證明你是一個言不由衷的人,你活在虛偽中,因為我看到你眼底的紅血絲,你肯定經常失眠,你對自己的言不由衷感到厭倦,幻想洗心革面做回真實的自己,這個時候你見了我,你突然發現——”

“發現什麼?”毛麗也把咖啡推開,身子向前傾。

張番這個時候反而不說了,坐直身子,清清嗓子,雙手交握放在桌面上,恢復教授的派頭,他彈著手指說:“這個問題我們過後再討論,現在輪到我來問你,毛麗小姐,你此行來上海就是為了見我?”

“沒錯,我就是來見您的。”毛麗舒了口氣,這廝終於開始說人話了。

張番點點頭,在他說人話的時候,的確是儀表堂堂。毛麗注意到他在不斷彈著手指,不知道是在有意識地炫耀他小指上的藍寶石復古戒指呢,還是在把桌子當鋼琴,可能這是他的習慣動作。但是毛麗沒注意他的戒指,倒是對他的手指很感興趣,修長白皙,很少有男人長著這樣一雙手,極具藝術氣質。毛麗想象他這雙手若是在鍵盤上飛舞肯定很好看,簡直是夢幻……

但是這位教授接下來說的話,讓毛麗更加確信,他即便不是精神病院跑出來的瘋子,也是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大夫,他說:“毛麗小姐,謝謝你不辭辛勞地來見我,但是我對你的誠意表示懷疑,因為……從你的妝容上看,你根本就沒有對我有絲毫的尊重,更沒有對自己犯下的錯誤有深刻反省的表示。你看你,一張素臉,頭髮蓬亂,穿著件過時的valentino外衣就來見我,雖然這個牌子算是不錯的,但你這件已經是三年甚至四年前的款式,這不符合一個追求高尚生活品質的人的行為,這是對本人極大的不尊重!一個忽略生活品質的女士來見一個時時刻刻追求高尚生活品質的男士,你知道這會產生什麼後果嗎?這會讓我這樣一個時時刻刻追求高尚生活品質的男士深受打擊,我一次次被你打擊,難道你還不為自己的草率為自己的敷衍為自己的傲慢道歉嗎?”

“對不起,我道歉。”毛麗聽完這番話已經絕望,站起身低頭一躬,以默哀的姿態來沉痛宣告此次見面的失敗。

“我還沒有死,你不應該以這樣的姿態來給我默哀。”天哪,這廝還是人嗎?他竟然一眼洞穿她的心思。

張教授示意毛麗坐下,“默哀結束。”

毛麗幾乎想奪路而逃了,再這麼折磨下去,她怕她會瘋掉,可是這廝像是幽靈附體,又察覺到了她的動機,“你想走了吧,沒關係,你現在走並不表示我們的緣分就此結束。因為在你身上我感覺到了一種奇異的磁場,我們必然還會見面,那麼我可不可以問你,你目前住在哪裡?你現在的生活狀況是怎樣的?別說,讓我猜,你肯定不是住在酒店,因為你身上沒有酒店特有的香精味,你應該是住在某處比較奢華的豪宅內,你身上的香水是香奈兒19號,這種味道的香水一旦跟酒店香精混雜,絕不會有現在這麼純正的味道……至於你的生活狀況,應該比較糟糕,你不是剛失戀就是剛和男朋友吵架,因為我在你眼裡看到了悲傷和絕望。那麼我告訴你,治療失戀最好的辦法就是睡眠,因為人只有在睡眠中才可以表達真實的自己,不管你是對他有歉意還是恨意,你都可以在夢境中如實表達,並且睡眠可以讓你的大腦得到最充分的休息,這有利於你緩解過於緊張的精神壓力……”

“教授!”毛麗終於忍無可忍,“我找您是有正經事的。”

張番“哦”了一聲,道:“那讓我分析下,你來找我的正經事是什麼事……”

天哪,又回到前面去了!

“一個編輯,社會賦予你的最大使命就是負責,對自己負責更應該對作者負責,因為你的能力大小而責任不同,你沒有能力為社會為歷史為一些更宏觀的目標負責,總要為每一部作品負責吧……那麼偉大的一部作品,你竟然視若無睹,還極其殘忍地打擊作者,你知不知道你的這種行為極有可能毀滅一個才華橫溢的天才作家,你將因此成為文壇的罪人社會的罪人歷史的罪人……”

話沒說完,毛麗已經起身離去。

這廝還在後面唸經,“你這是對一個優秀作者應該有的態度嗎?你還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裡?連起碼的尊重都沒有,你沒有職業操守,沒有社會責任,沒有道德,沒有風度,除了有一張不像人類的天使面孔,你什麼都沒有……”

上海的秋天很美,人行道上落滿枯黃的梧桐葉,一路鋪向前方,行人踩在上面發出沙沙的聲響,天空當然不如南寧那般藍,但仍發出柔和的光輝,澄清又縹緲,如果不是那些林立的高樓破壞了自然的和諧,仿如油畫般的城市風景會更美。

毛麗卻無暇欣賞這美麗的城市街景,都怪這個張番,在見他之前的那天晚上她就連連做噩夢,一會兒夢見他變成吃人的野獸,一會兒又變成齜牙咧嘴的妖怪,可是真的見了面後,她才知道這世上原來還有比野獸和妖怪更可怕的“生物”,這廝跟她想象中的作者形象太不一樣了!他作品的個人簡介裡並沒有提到他是教授,她也見過不少教授,大多文質彬彬,談吐不俗,可是這個張番……

毛麗跟他約好在星巴克見面,可是她在咖啡廳了等了半天也不見人。當然,她並不認識他,也沒有見過他的照片,但以她閱人無數的本事,她會認不出一個作者?結果等了半個多小時他都沒來,她又跑到咖啡廳門口等,還是沒來,最後咖啡廳裡走來一個客人,穿長風衣,戴著眼鏡,長相和身材都很有型,笑眯眯地跟毛麗搭訕。

毛麗有一句沒一句跟他說著,還在等張番,因為經常被陌生人搭訕,她並沒有太在意這位超級擺酷的男模,直到她準備走了,“男模”才突然問她:“毛麗小姐,咖啡都不喝就走啊?”

毛麗這才知道身邊這位“男模”就是張番,可把她給嗆得,如果不是有任務在身,她真會用收拾毛晉的辦法“替天行道”。這廝簡直就是一個超級瘋子,談了兩個多小時,她根本沒有插嘴的份,倍受折磨,最後是落荒而逃。

毛麗開的是哥哥的車子,因為心情煩躁在街上橫衝直撞。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人一倒黴喝涼水都塞牙,毛麗覺得自己肯定是犯了衝,回家的路上車子居然拋了錨,怎麼踩油門,就是紋絲不動,最後只能讓拖車拖走。可憐的毛麗小姐一個人站在大街上吹冷風,因為正趕上週末,滿大街都是人,要想攔輛出租車很難。毛麗給哥哥打電話把他臭罵一頓,怪他越混越差,原來開寶馬現在淪落到開帕薩特,還好是在電話裡,要是見著面,毛麗肯定要又拿她哥當沙包練,她心裡還憋著氣呢!

毛麗對於哥哥毛晉和趙成俊是劍橋校友這件事非常介懷,因為事先她竟然毫不知情,直到在上海下了飛機,毛晉跟她擁抱後又興奮地跟趙成俊打招呼,毛麗這才知道他們不僅是校友,還是老朋友。當時那麼多人在場,她倒也沒表示什麼,回到靜安寺的家她就不客氣了,一個掃堂腿將毛晉踹到沙發上去,“說!你怎麼跟他認識的?竟然瞞得滴水不漏,你們是不是合謀算計我來著?”

毛晉連連討饒,“老妹,我算計你什麼啊?我跟brant雖然是老相識,但是也有好長時間沒有見面了,平常也聯繫得少,我怎麼知道他跟你也認識啊?我倒要問你,你怎麼跟他認識的?”

在機場毛晉見到趙成俊和毛麗在一起確實很意外,他還來不及問妹妹,一進門就反被老妹踹到沙發上興師問罪。他的這個老妹實在是太另類,從小就驕縱慣了,脾氣大得嚇人,中學時別的女孩子學琴棋書畫學舞蹈,她偏要學跆拳道,老爸居然也依了她。當時毛晉從自身安危考慮堅決反對,結果這死丫頭說:“我學跆拳道就是為了收拾你,替天行道!”

果然,她的跆拳道雖然只學了幾年,但是收拾毛晉綽綽有餘,每次兄妹倆扛起來,毛麗就會“替天行道”。毛晉曾試著跟妹妹動真格的,結果哪是她的對手?毛麗出手又快又狠,加上人又機靈反應神速,簡直把毛晉當沙包練了,可憐毛晉每次都被收拾得鼻青臉腫,那年毛麗砸的那一菸灰缸,現在還在毛晉的額頭上留著疤,毛晉對這個妹妹咬牙切齒,打又打不過,就只向老爸問罪:“爸,你生我就夠了,幹嘛還生她?!你幹嘛生她?!”

毛晉真不知道自己前輩子做了什麼壞事,這輩子給自己招來這麼個剋星,乖的時候還好,發起怒來就把他當沙包練。現在都這麼大了,脾氣一點也沒改,就為著趙成俊這事竟然進門就把他一頓狠剋,一點也不顧及還有外人在場,這“外人”不是別人,正是毛晉新交的女友詹萍萍。毛晉覺得忒沒面子,又打不過妹妹,只能求饒道:“我真不知道brant來了中國,一直就沒聯繫嘛。”

毛麗恨恨地說:“那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有這麼個朋友?”

“其實你們應該見過面的,我是說好幾年前。”毛晉把女友支走,拉妹妹坐到沙發上,撥開前額的頭髮給毛麗看,“你看看我這額頭的疤,還記得不?那次你跑去找我練沙包,拿菸灰缸把我砸得頭破血流,當時是章見飛把你拉出去的,但是在場的還有一個人,是他送我去的醫院,他就是brant,我們三個人是在劍橋認識的。”

毛麗不說話了,瞪著哥哥。

“那幾年我……我們來往得比較密切,後來,後來你跟章見飛……斷了後,我們就很少再聯繫了,只是大半年前brant給我打了個電話,說要來中國投資做生意,我以為他會來上海,沒想到他選擇了南寧。當時我還開玩笑說,南寧可是我妹妹的地盤,我妹妹在那是個人物,你如果不幸招惹到她,最好躲遠點……”

毛麗垂下眼瞼,即使是垂著的,長長的睫毛仍是微微翹起。她的臉色不大好,可能是旅途疲憊的緣故,眼底下透著青,剛才還氣勢洶洶,瞬間就變得沉靜似水。她抬眼看了下毛晉,淡淡地說:“哥,以後別再提那個名字,我已經忘了他!”

說著起身上樓。當時都走到樓梯口了,她又回頭叮囑道:“記住,一個字都不準提,否則提一次我揍一次,決不留情!”接著一個優雅的轉身,毛麗小姐昂首上樓回自己的房間,剛好看到詹萍萍端著水果從廚房出來,她順便吩咐道:“把我的行李拿上來,晚飯前不要打攪我。”

那語氣,就像吩咐一個用人似的。詹萍萍跟毛晉以往的女友不同,不是城市裡的時髦女郎,她來自山區,是師大的一個貧困女生,溫柔嫻靜,膽子尤其小,雖然見面前就被毛晉告知這個小姑很厲害,但是真見了面,看她收拾毛晉那架勢,還是嚇得夠嗆。毛晉不好意思地衝萍萍聳聳肩,“她就這樣,沒事你別去惹她。”

詹萍萍“哦”了一聲,乖乖地去給毛麗提行李。

至於毛晉現在淪落到開帕薩特,其實這事也不能怪他,要是以前,換車和換女友曾經是公子哥毛晉最熱衷的事情,問題是現在不同以往了。自從毛晉因為一次工作失誤讓飯店蒙受鉅額損失後,飯店董事會收回了他的財經大權,即便他老子是董事長也幫不了他,因為飯店不是毛延平一個人的,家族其他成員也佔有股份。為了讓毛晉吸取教訓,毛延平不僅“沒收”了他的跑車,還嚴格限定了他用錢的額度,這對花錢如流水的毛晉少爺來說無疑跟要飯差不多。而人一旦落魄,那些朋友、死黨和女友通通都繞道走了,毛晉這才真正體會到什麼是世態炎涼,昔日的神氣活現蕩然無存,整天唉聲嘆氣,說話走路都是蔫著的。

唯一欣慰的是,他總算交了個靠譜的女友詹萍萍。患難才見真情,貧困家庭出身的詹萍萍從不亂花一分錢,還堅持勤工儉學,賺的錢除了支付自己的學費,剩餘的都存著給毛晉用,那一百兩百五十的,都是這丫頭課外當家教賺的辛苦錢。

別說毛晉感動不已,毛麗也很感動,她用逆向思維一想,或許這對曾經一擲千金的毛晉來說是件好事,不知道甘苦,不知道人情冷暖,早晚會栽跟頭,現時的“悲慘”處境起碼能讓他學會怎麼去珍惜,也讓他學會如何真正獨立。

毛麗跟哥哥打完電話,一個人遊魂似的在街上走,到了傍晚也不想回家。肚子似乎有些餓,路口正好有家kfc,毛麗正準備進去填飽肚子繼續遊魂,手機卻歡快地唱起歌來,嚇她一跳。她掏出手機,緊盯著屏幕上跳動的名字:趙成俊!

依然是低沉悅耳的聲音:“你在哪裡?”

“哦,在,在肯德基。”毛麗沒來由地緊張起來。這人,居然連她的名字都省了,直接問她在哪裡,好像他們已經很熟了似的。

“肯德基?”趙成俊在電話裡的聲音冷靜異常,但確實很好聽,“那是小孩吃的東西吧,你都多大了。對了,你晚上有安排嗎?”

毛麗這個時候忽然心情好轉。

自從機場分別,兩天了,這是她第一次接到趙成俊的電話。當然她也沒有給他打過電話,甚至想都沒有想到這個人,是刻意不去想,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不去想,毛麗也說不清楚。但奇怪的是,她明明沒有想到那個人,一天到晚忙乎乎,也沒空去想,可是老覺著心裡有個地方不對勁,哪裡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這會兒她靠著肯德基門前的路燈,心情大好,說話也不磕巴了:“我是很想和你共進晚餐,不過我可能去不了,車子拋錨了,這個時候又攔不到出租車。”

趙成俊似乎鬆了口氣,笑道:“那我來接你。”

趙成俊和毛麗一起來上海後,在機場就分道揚鑣,各忙各的,兩天了都沒有通過一個電話。他不打電話過來,毛麗自然也不會打電話過去,兩人在飛機上的時候,就沒有溝通和交流,毛麗閉目養神懶得理他。趙成俊何其的敏感,毛麗稍有不愉快就被他敏銳地察覺到,毛麗不理他,他也保持沉默,機場道別後就與毛麗失去聯絡。這讓毛麗更加覺得憋屈,過往跟她有過接觸的男人,哪個不是把她當星星當月亮,從來只有她不睬別人的,何時被人這麼晾過?

還是毛麗太單純的緣故,雖然自稱閱人無數,談過戀愛結過婚,但她對男人仍談不上真正意義上的瞭解,男女之間的較量是很微妙的,有人將此比喻成烹飪,掌握恰當的火候至關重要。毛麗顯然不諳此道,用流行的話說,她的eq(情商)不夠,何況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善於揣摩別人心思的人,她沒有這樣的耐心。

毛麗不知道,當她一個人在大街上瞎轉悠的時候,趙成俊正在金茂的豪華套房內看報紙喝咖啡,剛結束一場商業談判,他的心情不錯。與毛麗相反,他倒是個耐得住性子的人,極善把握火候,不急不慢進退有序一直是他的個人風格。他抬起腕錶,看了看上面顯示的日曆,兩天了,應該差不多了。他朝旁邊正在傳真文件的首席秘書阿莫看了一眼,漫不經心地端起咖啡杯,夕陽此時正照在他臉上,襯得他的雙眸更加深不可測,他有著極好的臉部線條,側臉輪廓尤為分明,一抹淡淡的微笑自他唇邊漾起:“jean georges那邊應該還有位置吧?”

位於上海外灘三號樓的jean georges法國餐廳據說是上海最好的法國餐廳,是由世界最富盛名的烹飪大師之一jean-georges vongerichten在紐約之外開設的唯一一間以他名字命名的餐廳。但是趙成俊接毛麗的時候,並沒有說要來這裡,而是徑直把她載到外灘,全上海最浪漫的地方。穿過茂密的梧桐樹,映入眼簾的是一幢幢百年外灘的萬國建築群,黃浦江畔一片燈火輝煌,微風夾雜著潮溼的水氣輕輕吹來,恍惚讓人覺得來到了浪漫的巴黎。

毛麗都忘記自己多久沒來過外灘了,燈火輝煌的歐式建築底層現在都成了國際品牌的專賣店。透過落地玻璃窗,裡面是華美的水晶玻璃燈,或豪華或簡約,或古典或現代,裝飾絕對不在巴黎店堂之下。只是這種店子店員永遠比顧客多,店員小姐們個個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進店的人有沒有購買潛力,一眼就能看出來。

進入餐廳,趙成俊帶毛麗挑了個窗邊的位子,窗戶非常高大,正好可將外灘景色盡收眼底,餐廳配以深酒紅色裝飾,氣氛私密安靜,紅男綠女們低聲竊語,服務生身穿黑衣,彬彬有禮,訓練有素地來回穿梭。

趙成俊很熟練地點餐,問毛麗牛排要幾分熟的,毛麗說八分熟,趙成俊說還是七分熟好點,八分熟會老了點。

毛麗瞅著他,直覺他肯定經常來這用餐。

菜餚很豐盛,光是前菜就有三道之多,不過這裡的前道不像法國那麼多,而是很藝術地擺在一個玻璃杯裡或是小小的一塊放在盆子中央。

毛麗嚐了口煎鵝肝,入口即化,果然是非常美味。

“怎麼樣,味道還喜歡嗎?”趙成俊微笑著問她。

毛麗點點頭:“你很會點菜,很合我的胃口。”趙成俊沉吟不語,心想不是我會點菜,而是我知道你喜歡吃什麼菜,你的一點一滴我都熟諳於心。

“幹嘛這麼看著我?”毛麗很敏感,趙成俊的目光有別於往日。

趙成俊莞爾一笑:“你今晚很美。”

毛麗低頭瞧自己身上的衣服,知道他又在說鬼話,只不過是一件黑色開司米羊毛衫,領口鑲了幾顆珍珠而已,還是三四年前的舊款。海天苑衣櫥裡的衣服都是她到南寧工作前買的,都是名牌,卻很少穿。南寧的冬天很暖和,她的衣服大多是夏裝或春秋裝,突然要來上海出差,才隨便拎了幾件冬裝過來。

但是毛麗並不知道,她即便穿著舊款的毛衣,仍是美得驚心,室內燈光柔和,更加襯得她白玉般的臉龐淨美光彩,臉頰薄薄地透出一絲兒紅暈,彷彿是剛洗過的水蜜桃,讓人有咬一口的衝動。

“你也很帥,沒看到周圍有美女在打量你啊?”毛麗禮尚往來,也誇獎趙成俊一番。她沒有說假話,一身淺灰色西裝的趙成俊在富麗堂皇的餐廳裡也是格外氣質不凡。他很會穿衣服,灰色的西裝配著淡粉色條紋襯衣,沒有系領帶,很少有男人穿粉色襯衣,還能穿得這麼魅惑又不失優雅,毛麗不服氣都不行,顯然他是為了跟周圍羅曼蒂克的環境相稱才挑的這麼一件襯衣,這讓毛麗有些難堪,因為她竟然儀容不整地就跑來赴約,衣服是舊的,頭髮也是亂蓬蓬的,難怪張番說她不尊重人。

一想到張番,毛麗頓時皺起了眉頭,趙成俊問她是不是不舒服,毛麗這才將下午約見張番的事情跟他說了。

“簡直是個瘋子!”毛麗狠狠嚼著牛排說,“如果他不是瘋子,那麼我就有可能是,居然招惹這麼個瘟神!”

趙成俊淡然道:“這世上什麼人都有,不奇怪。”

“是啊,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趙成俊“嗯”了一聲,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舉起酒杯:“來,我敬你一杯。”毛麗也覺察出他今晚有些神色飄忽的樣子,包括她自己,也有些不在狀態,不知道說什麼好,總是沒話找話,一個話題結束,就不知道下一個話題怎麼接,頗有些尷尬。兩人碰了杯,馬上又冷場,都各自悶聲吃著,很不對勁。

最後還是趙成俊打破僵局,看著毛麗,突然說:“對不起。”

毛麗愕然,更覺尷尬:“幹嗎說對不起,你又沒做錯什麼。”

“很抱歉,我……那天早上其實……”

“你什麼也別說,我都明白!”毛麗打斷他,臉色平靜,眼裡漸漸浮起悲哀,“他來過北海,頭天晚上就在,但是我喝醉了不知道……你不用責怪自己,你不告訴我他來過是不想讓我被他傷害,他這個樣子對我,我見了他只會更受傷……不過沒關係,我已經決定忘了他,早該忘了他,來了都不肯見我,我還有什麼好留戀的!”

趙成俊不露聲色地凝視著毛麗,臉上看不出什麼,心裡詫異得不行,這太意外了,他什麼都沒說,她竟然都幫他說了,而且是引向他意想不到的方向。根本就不用他再費勁去解釋什麼,他只覺所有的顧慮都是多餘的,連上帝都站在他這邊,他沒有理由退縮。

他語氣忽然輕鬆起來:“你能這麼想我很高興,你還年輕,未來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忘記過去就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毛麗使勁點頭:“沒錯,人生總是要經歷一些事情的,老是把自己埋在過去忒沒意思。我想通了,從今往後我會好好生活,開心工作,和所有正常人一樣戀愛、結婚、生子……還有旅行,我要去旅行……”

這麼說著,她的眼中浮出淚光,映著燈,隱隱似有星芒閃動。趙成俊伸手拭過她的臉頰,極輕地拭過,其實沒有淚水,他只是想……想觸摸她,感知她的存在,眼前的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他真的離她這麼近了嗎?

無數個日日夜夜,浮現在他腦中的那張素淨清秀的臉,此刻就在他面前,離夢太近讓他激動異常,但是他不能表露出來。

他將手輕輕覆在她手背上,什麼也不說,久久凝視著她。

“我……我會忘了他,一定會忘了他……”她反覆說著這句話,再也承受不了他眼底的自己,隱忍已久的淚水洶湧而出,毫無阻礙地順著她的臉頰滾落。她小聲地啜泣著,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她自己也不甚明白的話。他輕嘆一聲,起身坐到她身邊攬她入懷,看著她那樣難過,他心裡十分悲哀,怪自己為什麼不早些來到她身邊。如果當初他足夠勇敢,是不是她的回憶裡就會有他的存在;如果當初他足夠堅持,是不是結局就不一樣?想到這些,他心裡泛起難言的酸楚,輕拍她的肩背,像哄一個孩子,“別哭,我再也不要見到你哭。”

初吻是什麼感覺?毛麗曾經在一個作者的稿件裡看到這樣的描述:“我只覺得我在飛,腦子裡嗡嗡的,動都不敢動,生怕一動就會從天上掉下來。只想被他抱得更緊一點,吻得更深一點,也分不清是他的心跳,還是我的心跳,我們都失控了,天旋地轉,纏綿在那樣的吻中無法自拔……”

當時她就覺得這作者有點瞎掰,哪有接吻會飛的,男女抱在一起啃哪有這麼多形容,她堅持要斃掉那稿子了。結果白賢德看到了,反說形容得很好很貼切,還質疑毛麗,“你有沒有談過戀愛啊?還結過婚呢,居然不知道接吻可以飛。”

毛麗大笑:“哈,那你的意思,你初吻的時候也飛了囉?”

兩人為這事又是一頓掐,毛麗現在回想起來,覺得自己真是很白痴,連白賢德都知道接吻能讓人飛,號稱男人頭號殺手的她竟然沒有體會過。所以當趙成俊輕輕吻上她的唇的時候,她只覺悲哀,深深地悲哀,談過戀愛結過婚,卻第一次感受吻原來可以是這樣的驚心動魄,從前她經歷過的那些人和事真是不值一提,通通不值一提!

就因了那一句“我再也不要見你哭”,毛麗在餐廳哭得稀里嘩啦,周圍那麼多人都在望她,她都顧不上。趙成俊坐在她旁邊擁著她,什麼也不說,像是在想著久遠的心事。毛麗只覺很安心,被他擁著的感覺。周圍的富麗堂皇,窗外江灘的盛世繁華,都已隱去。那時那刻,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她。

後來為避免被當成展覽,趙成俊牽著她離開了餐廳。車子在毛麗家門口的樹影下停了很久,兩個人都沉默,靜靜地坐在車裡看月亮。透過車頂的天窗,那遠遠的一團白,就懸掛在樹梢,冷冷的清輝仿如水銀傾瀉,不知道它曾經照見過多少人的人生,可能是看得太多離合悲歡,所以光才那麼冷吧。

坐得太久,他的西服有些皺,慵懶的樣子,更襯出他俊逸的一張臉。他側影俊美,眼眸深邃,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像是有許多的心事糾結在眼底,他到底在想什麼呢?毛麗總覺得他是個有心事的男人,偶爾看向她的目光,總帶著深深的憂鬱。這會兒看著月光下他略顯清瘦的臉,毛麗心中起伏不定,是他在猶豫,還是她在猶豫?車內的空間太過狹小,有暖暖的氣息在流淌,在膨脹,這讓兩個人都有些緊張。他突然俯身過來的時候,毛麗緊張得全身發僵,但並沒有躲開,彷彿是本能,她微微閉上眼睛。

輕而柔的吻,像是夜的風,微涼地拂上她的唇,先是生澀的,遲疑的,試探的,漸漸變得熾烈……他箍得太緊,她幾乎不能呼吸,像是陡然置身炙熱的火爐,全身的血液都在翻騰,翻騰,靈魂騰空而起,整個人都像是飄起來了,這樣的她令她自己都覺陌生。

許久許久,他終於放開她,兩個人都深深吸著氣。

他的呼吸跟她一樣急促紊亂,隔著她身上的外套,隔著他薄薄的襯衣,還是能聽到他紊亂的心跳。兩人好長一段時間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毛麗不好意思地笑笑,趙成俊亦笑,“今晚我會失眠。”

回到家,毛麗根本無法入睡,像只猴子似的在屋子裡跳上跳下,一會兒趴床上,一會兒坐到窗臺,後來又到浴缸泡著,還是沒辦法讓自己冷靜。她很瞧不起自己,都是過來人了,居然像沒跟男人親近過似的……實在是睡不著,她打了個電話給白賢德,謝天謝地,白賢德也沒睡,說是在看稿。毛麗不屑一顧:“拜託,不用這麼賣命吧,你還想評勞模啊?”

“扯淡,評勞模哪能輪上我?”白賢德的聲音顯得疲憊不堪,“如果你知道我們這個朱老總的外號叫什麼,你就會同情我們現在的處境了。”

“什麼外號,這麼快就有外號了?”

“朱閻王,害怕了吧?”

“乖乖……”

“天天加班哪,佈置的工作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內做完,否則就死翹翹。”勞苦功高的白賢德同志大約是找到了傾訴的對象,在電話裡對毛麗大倒苦水,歷數朱庸的種種虐人“罪行”。聽她那麼說,簡直是令人髮指,幾乎每天都有編輯部的姑娘被罵哭,除了白賢德,大家都捱過罵。白賢德的解釋是:“萬幸,跟你混了這麼久,臉皮也變得厚了。”聽聽,這是什麼話!

同時,白賢德對前任副總編容若誠的種種好萬分惦記,並作了深情回憶,懷念之情令人動容。她說現在編輯部的姑娘們見了老容就跟見了親爹似的,叫得可親熱了,老容現在的人緣直追已經離職的許帥,好人啊,大家都這麼說。而容總編好像也很懷念編輯部,每天都要來回好幾趟,尤其是一編室……白賢德話鋒一轉:“哎喲喂,妖精,你不知道啊,老容每天都要打幾個電話詢問你在上海的情況,上班一個,下班一個,可惦念你了,估計他不好意思給你打電話,才打給我的。”

毛麗說:“那你告訴他,我估計回不來了,要壯烈犧牲在這了。”白賢德一聽這話就緊張了:“為啥?就一個張番,還能把你吃了?”

“唉,一言難盡,一言難盡。”毛麗痛苦地直襬頭,不願多說。白賢德卻在電話裡叫:“死妖精,你要是再不回來,我拿了刀砍到上海去!”毛麗正要頂她幾句,聽到電話裡傳來郝健一同志睡意朦朧的聲音:“深更半夜的,你要砍誰啊?”白賢德回了句:“砍你!”然後郝健一就沒吭氣了,估計被嚇得鑽被窩裡去了。毛麗啼笑皆非:“賢德妻,有你這麼對老公的嗎,溫柔點嘛。”

“溫柔個屁,這麼多稿子要看,我殺人的心都有!”白賢德看樣子是被那個朱閻王折磨得不行,忽然又想起什麼似的,問毛麗,“對了,這大半夜的,你打電話幹嗎,有什麼事?別說你想我,拿你那張嘴哄男人去,我可不信。”

毛麗反問:“那你猜,我打電話給你幹嗎呢?”白賢德想都沒想就答:“不用猜,只有一個可能讓你這麼晚還得瑟。”

“什麼可能?”毛麗就不信她猜得到。

結果,白賢德電話裡笑得極其詭異:“有姦情,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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