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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風雲突變

南寧一到春天雨水就格外多,淅淅瀝瀝,下個沒完沒了。毛麗每天駕車穿行在城市的雨霧中,感覺整個人都是潮溼的,看什麼都朦朦朧朧,唯有街道兩旁的綠樹葉子格外清亮,滴著水,乾淨得一塵不染。這樣的天氣,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也很容易走神,毛麗經常一個人站在窗戶前看著樓下街道發呆,她總結這是“雨季綜合徵”,跟白賢德說:“沒辦法,我這人太文藝了,一下雨就格外惆悵,唉,我真是惆悵。”

白賢德嗤之以鼻,“你是日子過得太舒坦,閒得慌!”

“那你給我多佈置點活兒吧,免得我有時間惆悵。”她很認真地說。可是白賢德顯然不信她有這麼勤快,端詳她,“毛麗,你最近很不正常。”

“嗯,我很惆悵。”

毛麗說這話時眼睛盯著窗外,樓下馬路對面那家茶樓生意越來越清淡,店員無聊得在打哈欠,看樣子離關門不遠了。她每天上班駕車經過茶樓門口時就會下意識地望幾眼,二樓靠窗的位置有時是空著的,有時坐著人,她不知道自己看什麼,就像是她有什麼東西落下了,她惦記著還在不在。

那個位置,是她和趙成俊分手攤牌時坐過的。

毛麗幾乎都有後遺症了,一看到那個位置胸口就一陣痙攣,透不過氣,有時好半天都緩不過來。那天她其實表現得不錯,至少她覺得無懈可擊,話說得那麼委婉,自始至終平和淡定,兩人分手道別時都那麼客客氣氣,她轉身時沒有絲毫的猶豫,而且沒有回頭。

她能感覺到趙成俊的目光一直在追隨著她的背影,所以她絕對不可以回頭,她已經堅持了這麼久,不能因為最後一秒的回頭功虧一簣。

她眼眶發熱,鼻端發酸,過了馬路在電梯裡碰到同事,她還毫無破綻地與他們打招呼、聊天,談論著這糟糕的天氣以及下班後去哪裡覓食。她真的表現得很正常,可是上了樓她沒有進辦公室,而是徑直去了洗手間,關上小隔間的門,她整個人都虛脫了,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淚水再也不能自控地流了下來。

當時不停有同事進出洗手間,她捂著嘴唯恐自己弄出聲響,壓抑得那麼痛苦,她靠著門蜷縮在地板上,那一刻她難過得像要死過去。

“呃,毛麗去哪兒了,怎麼半天不見她的人?”白賢德進來的時候,嗓門格外大。

另一個聲音是同事杜鵑:“我看她下樓去了,好像去了馬路對面。”

“這丫頭最近也不知道怎麼了,神神叨叨的,不知道魂丟哪兒去了。”白賢德真要不得,背後說她的壞話。

杜鵑說:“失戀了吧,我一看就知道。”

“失戀?你是說她跟地王那位玩完了?”

“跟誰玩完了我不知道,但肯定是失戀,我是過來人,嘿嘿……”

“哎喲喂,這可是個好消息,我就說她跟那人長久不了。”白賢德喜出望外,好像毛麗失戀是她一直盼望的,“那這麼說咱們老容有希望了呀,我趕緊告訴老容去。”

“你真八婆。”

此後的好些天,毛麗都緩不過勁兒,這實在不是她料想中的後果,她沒有這麼脆弱,她不是沒有失戀過,有什麼扛不住的,她又沒愛上他。

都說時間是醫治傷口的最好良藥,可是這種後遺症許久都沒有緩解的跡象,她都快成半個神經病了,每天都要無數次望向對面茶樓那個他們分手時坐的位置;下班回到家,她經常站在陽臺上看著不遠處高聳入雲的地王大廈發愣,想象著他在玻璃幕牆裡的辦公室中走動的身影。這太不正常了,絕對不是她原來料想的樣子。

有時她會對著浴室的鏡子問自己,你有那麼在乎他嗎?你從一開始就不是那麼信任他,你以為你信任他,卻總要在心裡不斷地說服自己,真正的信任是這樣的嗎?既然你沒有真正信任過他,不過是兩個人逢場作戲罷了,你也沒有損失什麼,你有那麼難過嗎?

毛麗並不願去深想,或者說她害怕去驗證那個她抗拒的後果,她寧願當作那樣的“後果”不存在,因為她承受不起,她已經沒有了回頭的餘地。

一晃很多天過去,雨慢慢地下得少些了,街頭的樹發了更多的新芽,陽光照在葉子上,閃閃的,綠得讓人心慌。

毛麗某天打量窗戶外面的時候,發現馬路對面的那家茶樓真的關門了,門口貼著“門面轉租”的字樣,讓人覺得有些悲涼。毛麗和同事經常在馬路對面的小飯館打發午餐,吃完午餐再順便去隔壁喝茶,差不多每天如此,直到與趙成俊分手後她便很少再去,沒想到不過幾天功夫,這裡就要改頭換面,這世上到底有沒有永恆的東西?

那家店面很快拆了招牌,開始重新裝修,看樣子老闆把店面已經轉出去了。白賢德頗有些不捨,經常嘆氣,“以後喝茶都沒地兒了,真煩人。”

“你猜那家店會改做什麼?”中午的時候,辦公室裡很安靜,毛麗太無聊,於是就跟白賢德討論起茶樓轉租後的情形。

白賢德說可能會開餐館之類的,因為這條路上單位很多,精明的生意人應該首先考慮到這麼多上班族總要解決中午吃飯問題。毛麗說那應該開花店或者水果店什麼的,因為路口就是家醫院,往來探視病人需要鮮花和水果,兩人興致勃勃地討論,意見難以統一。後來辦公室其他同事也加入進來討論,大家每天閒下來的時候就會關注著店面裝修的進度,猜測工程結束後會掛上什麼招牌,用白賢德的話說,都是給閒的。

“呃,我覺得應該是服裝店吧,也有可能是婚紗店。”毛麗那天發現店面的門口兩側裝上了櫥窗,工人師傅在往櫥窗裡裝燈管,“你們看,他們在往櫥窗裡安燈呢。”

白賢德往窗外瞄了瞄,“幹活吧,人家開什麼店關你什麼事!”

“是不關我的事,我就是想看唄,不相干的熱鬧看著讓人歡喜。”毛麗這陣子瘦了很多,眼窩深陷,精神似乎還沒有緩過來。

她也知道自己這精神不濟的樣子實在不像話,她狠狠地在心裡嘲笑自己:你沒愛上他,他也沒有那麼在乎你,不是嗎?分手這些日子,他連條問候的短信都沒有,他可比你灑脫多了!

自作孽不可活,毛麗從來沒這麼鄙視過自己。

這天中午,毛麗一個人到馬路對面的飯館吃午餐,白賢德和唐可心她們去書店了,估計在外面吃盒飯,毛麗撥弄著盤中的飯粒,一個人的午餐真是索然無味。午後的陽光變得有些灼人,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漏下來,滿地都是斑駁的日影。偶有車輛無聲地碾過,彷彿時光被切割。毛麗一個人悶悶吃著午餐的時候,絲毫沒有注意到馬路對面的一片濃陰下停著輛黑色轎車,後座車窗半開著,有淡淡的煙霧瀰漫出來。

彼得安坐在副駕座,小心地扭頭問:“要不要去打個招呼?”

趙成俊長長地吐出最後一口煙,彈掉菸頭,說:“走吧。”於是車子迅疾駛離街頭。

都說男女之間誰在乎得越多誰就輸得越慘,趙成俊覺得這回他是把老本都輸光了,不是輸給了毛麗,而是輸給了自己。心緒不平是肯定的,那感覺真難受,就像是有把火在胸口烤著一樣,灼痛難忍,還說不出口。他忽然想起章見飛新註冊的那家公司好像就叫“nirvana”,譯過來就是“涅槃”,意思就是鳳凰浴火重生,真是好笑,章見飛這輩子都是順風順水的,不知道他要重生什麼。

趙成俊得知章見飛在南寧註冊新公司還是最近的事,彼得安查出來的,在趙成俊離開南寧的這段時間,博宇收購泓海被迫中止,可就在博宇中止收購後不久,另一家公司隨即加入收購,而且勢頭比博宇還要猛,大有要將泓海置於死地的架勢。彼得安起先並沒有注意,以為是別家競爭公司想趁泓海元氣大傷撈一筆,可是後面的情形越來越蹊蹺,春節前鳳嶺那塊地招標結束,結果既不是博宇中標,也不是泓海,而是一家毫不起眼的地產新秀nirvana,此前他聽都沒聽說過,沒想到這家公司一出手就是大手筆,買下鳳嶺12號後旋即又買下了柳灣一處爭奪更為激烈的黃金地段,最不可思議的是這家公司不光在南寧投資地產,還把觸角伸展到了北海、防城港等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北海潿洲島某個旅遊開發項目收入囊中,這個項目原先是泓海和博宇重點競爭的,泓海背地裡阻撓博宇度假村拆遷就是為了這個項目。

彼得安當即命人去查實nirvana公司的來頭,一查就讓他大吃一驚,幕後老闆竟然是章見飛,他剛剛從泓海離職,緣何突然對泓海發動攻擊?而且,他哪來這麼雄厚的資本?難道是他背後有更大的靠山?

趙成俊從檳城回到南寧後,彼得安遞上了一份詳細的調查報告,報告中對nirvana的資金來源有諸多分析,趙成俊卻忽然想到泓海當年失蹤的一筆海外儲備基金,父親趙賢文正是因為這筆基金被人栽贓送了命,父親一死,泓海的很多事情就死無對證了,那筆基金隨後在泓海不翼而飛,負責調查這件事的章世勳當時聲稱基金大部分都被章世德揮霍了,章世德死活不承認,兄弟倆為這事爭了很多年,一直到章世勳去世也沒個結論。很顯然,那筆去向不明的神秘基金被章世勳據為己有,可能是為了掩人耳目,章世勳將基金轉至當時還未成年的兒子章見飛的名下,以躲過章世德的追查,而章見飛現在起家的雄厚底子應該就是這筆基金了。

“章見飛還真是不顯山不露水啊,坐擁數十億家底,竟然連章世德那個老狐狸都糊弄過去了。”當趙成俊最終確認nirvana資金的來源時,不由得對章見飛的深藏不露刮目相看,“難為他忍了這麼多年,也不知道章世德那個老東西怎麼惹著他了,竟然讓他開始反擊。那老東西不是說我是章家養的一條狗嗎?我看章見飛倒像是章家養的一頭狼,章世德估計腸子都悔青了吧。”

這會兒是在辦公室,彼得安和副總裁羅森,還有幾個高層都在裡面,羅森說:“我知道內幕,據說是章世德在家宴上大罵章世勳激怒了章見飛,兩邊還打起來了,第二天章世德就召開臨時董事會罷免了章見飛總裁的職務,章見飛一氣之下就離開檳城來南寧註冊了這家nirvana公司,擺明了要跟章世德對著幹。目前的情況是,章見飛正在擺平蘇燮爾,一旦他成功收購蘇燮爾手中的股權,那他就成了泓海的第一大股東,泓海就是他的了。”

“有意思,嘿嘿……”趙成俊只覺好笑,“早知道我們就不用那麼費神跟泓海鬥了,有章見飛在前面打頭陣……”

“我們儘可以坐收漁翁之利。”羅森臉上也笑開了花。

趙成俊抬起手:“不,我還要助他一臂之力。peter,馬上給我約章見飛,就說我要跟他談生意,明天在高爾夫球場見。”

資管經理還沒反應過來:“總裁你找他做什麼,我們有什麼生意要跟他談的?”

羅森點了點資管經理,直搖頭:“腦子不開竅,當然是賣股權,你忘了我們也是泓海的大股東?如果我們把股權賣給章見飛,你說蘇燮爾還用得著章見飛去擺平不?”

資管經理猛拍大腿:“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呢!”

彼得安起身道:“我這就去聯繫。”

次日上午,趙成俊與章見飛在青秀山高爾夫球場揮杆打球。天氣非常好,早上還下了點小雨,太陽一出來,晴空如洗,陽光照得草地上的露珠閃閃發亮,彷彿散落的珍珠。連綿起伏的果嶺風景無限好,空氣中瀰漫著青草和綠樹的氣息,清新怡人。球場依山傍水,巧妙地將湖水的靈氣與山勢的雄壯通過連綿起伏的草坪結合在一起,不遠處就是逶迤而過的邕江,別說打球了,閒時到這裡看看風景也是極好的。

趙成俊已經許久沒有摸過球杆,自生病後他推掉了絕大多數應酬,加之在本地他也沒有什麼朋友,這邊的球場他好像總共就來過兩次。

章見飛倒像是這裡的常客,連經理都認得他,見了他就老遠打招呼。讓趙成俊頗為詫異的是,章見飛不知何時學會了本地話,雖然還談不上多地道,但也應付自如。

“你混得不錯啊,都快在這生根發芽了吧。”趙成俊言語間不無譏諷。兩人當時正在一個斜坡上,坡下就是倒映著藍天白雲的人工湖,章見飛揮了一杆,大笑:“我學得不太好,融入本地生活才能更好地發展事業嘛。”

“你不打算回檳城了?”

“暫時沒這個打算。”章見飛支著球杆看著趙成俊,“你呢,什麼時候回去?”

“章世德嚥氣的時候。”

“可是最近倒不見你有動靜。”

“現在還需要我動他嗎?”趙成俊斜睨著他,嘴角微微勾起,“有你章少這棵大樹在前面,我等小輩只有看熱鬧的份,什麼時候輪得到我動手啊?”

章見飛閒閒地說:“你今天約我不是跟我打球的吧。”

趙成俊豎起大拇指,“聰明!”

“賣股權給我?”

“你都知道?”

“嘿嘿,我們是兄弟嘛,知根知底。”章見飛果然是智商超群,他漫不經心地瞄準不遠處的球洞,像是早就預料了今天的會面,“阿俊,我已經等你許久啦,就等著你約我,就怕你再也不理我了。”

“生意歸生意,我跟蘇燮爾都可以做生意,跟你當然也可以。”

“你怎麼能把我跟蘇燮爾比?”

“有區別嗎?”

“阿俊,我知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年前毛晉來南寧想做和事老,你都不肯見我,隨後你就消失兩三個月,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章見飛根本無心打球,杆揮出去了他也不看球進沒進洞,只顧跟趙成俊說話,“對了,你這兩三個月到底幹什麼去了?”

趙成俊轉過臉看著他,譏諷道:“這麼說你派的私家偵探還真是不咋地啊,查了我兩個月也沒查出點名堂?”

“……”章見飛被嗆到,不知道怎麼接話了。

“不用查,我橫豎還在這地球上,就是死了也還是埋地裡,我能藏哪去?”

“阿俊!”

“行了,別扯了,我來這兒是跟你談生意的,不是來敘舊的。”

趙成俊不想繼續這話題。

章見飛怕再說又惹他不高興,於是順杆下,“生意還不好做?我們哥倆聯手,天下無敵!你信不信,今天我們在這裡打球,明天檳城那邊泓海的股價就會大跌?”

趙成俊笑道:“那是肯定的,最著急的估計是蘇燮爾吧,明早他肯定會拋售手中的泓海股權,到時候你再撿撿便宜?”

“我撿他的便宜幹什麼,你只需將你手中的股權讓給我,泓海就會翻天。”

“等的就是你這句話,說吧,你出什麼價?”

章見飛報了個數字。

趙成俊笑聲朗朗,“ok,成交!”

兩人隨後到球場旁邊的俱樂部休息,俱樂部一樓是茶座,通透的玻璃設計視野極其開闊,放眼望去,高天流雲,湖泊清澈,球場的風景一覽無餘。

“你氣色看起來倒是不錯。”章見飛打量趙成俊,目光關切,又繞到開始那個問題,“你跟我說實話,這兩三個月你到底跑哪裡去了,我到處找你,連毛麗你都不管了,出什麼事了嗎?”

“我跟她分手了。”趙成俊淡淡地說。

章見飛凝視著他,似乎並不意外,目光變得有些悲涼。他別過臉看向外面的風景,眉心緊蹙,一時間讓人猜不透他心裡想什麼。

趙成俊掏出煙盒,抽出一支菸頓了頓,“正合你意,不是嗎?”

“阿俊,不能這麼說,雖然我一直覺得你們不是很適合,但若你們能修成正果,我還是會祝福,毛麗在感情上吃過太多苦頭,我很希望她能幸福,沒想到……”

“你還愛她?”

“這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你,愛與不愛已經不重要了。發生了這麼多事,我覺得人這輩子還有比愛情更重要的東西,我現在有小玫,我有責任讓她得到很好的照顧,至於毛麗,我只能寄希望於她能遇見一個真心愛她的人,給她幸福了。”

“你如何斷定我對她不是真心?”

“你如果對她是真心,就不會丟下她兩個月不聞不問。春節前我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她,那天很冷,街上颳著很大的風,她穿得很少,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凍得發抖,當時我很想上前把自己的大衣脫給她,看著她無助又絕望的樣子我真的很心痛。阿俊,這就是你對待愛情的態度?喜歡時就追在身邊,不喜歡就一腳踹開,你讓我如何相信你?”

趙成俊卻顯出不耐煩,“我不想解釋,我跟她之間的事情與你沒有關係,你不要再談她了,別忘了你現在是有婦之夫。”說著有意轉移話題,“對了,我倒是想問你,怎麼突然跟章世德不共戴天了?鬧翻了?”

“他出言不遜,罵我就算了,還罵我父親,連帶也罵你……”章見飛臉色變得陰鬱起來,“這些年你也知道,我一直忍著他,沒想到他這麼為老不尊。”

“你想把他收拾到什麼程度?”

“只要他肯跟你和小玫道歉,我就放過他。如果他不道歉,我就不會再顧念叔侄情分,這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泓海也有我的份,我也是泓海的繼承人,我可以不參與經營,但我有責任保住這份家業。現在的泓海已經今非昔比了啊,家父生前對泓海投入了半輩子的心血,現在在章世德手裡搞得一團糟,他不想著發展事業,成天就知道提防這個提防那個,內部管理混亂,高層之間拉幫結派鉤心鬥角,他就沒想過最應該提防的人是蘇燮爾,這傢伙虎視眈眈,巴不得泓海越爛越好,這樣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將泓海據為己有,蘇燮爾的野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肯定不會讓他得逞的!”

但是章見飛還是有些納悶,在博宇對泓海發動的第二次收購中,泓海明顯不像之前那麼針鋒相對,差不多是抱著坐以待斃的姿態,沒有對這次收購予以反擊,博宇收購形勢最猛的那幾天,章世德干脆帶著隨從去地中海度假去了,對泓海不聞不問,好像他倒成了個看戲的,對泓海可能落入趙成俊手中無動於衷。

“阿俊,你怎麼看?”這會兒章見飛不免提及這件事,心裡十分迷惑。

趙成俊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淡然道:“可能是因為他被蘇燮爾牽制得太厲害了吧,你想想,以泓海現在這種日薄西山一蹶不振的情形,將來無外乎兩種命運,要麼是被你我收購,要麼就是落入蘇燮爾的手中。章世德不是傻子,如果兩者只能選其一的話,他可能更願意泓海被我們弄到手吧,蘇燮爾說到底是外人。”

“有道理,可是大伯也恨死我們了吧,難道他願意眼睜睜地看著泓海被我們兼併?”

趙成俊呵呵冷笑:“那總比被維拉潘集團吞了強些吧,泓海幾代人的心血若落入外姓手裡,這個罪名他擔當得起嗎?”末了,又有幾分不解,“當然,我也是外姓,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我既然是外姓,章世德難道心甘情願地會把泓海讓給我?上次收購,明擺著他就是在坐以待斃,這老東西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章見飛囁嚅道:“可能是因為……他多少還是念些舊情吧。”

“扯淡!我跟他哪有什麼舊情?”

“阿俊你不能這麼說,大伯是恨你,好像也確實討厭你,但你沒有發現嗎,他有時候對你還蠻好的,否則當年就不會把你送去英國留學,你仔細回憶下,好像那時候我跟嘉銘能享受的,你基本上也享受到了,甚至於每年生日,他還會送你禮物,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長這麼大他從來沒送過我禮物,你說奇不奇怪?”

趙成俊一時被問住了。

章見飛又說:“我覺得太奇怪了,總感覺大伯對你的態度很矛盾,有時恨你恨不得把你剝了皮下油鍋給煎了,有時又對你頗有些寵溺,這感覺我形容不出來,就好像他把你當孩子,有點由著你來的意思,你怎麼鬧騰怎麼跟他對著幹他都沒太當回事,就是那種很典型的長輩看著晚輩鬧,臉面上惱火,心底似乎還很樂見……”

“你越說越扯!我又不是他兒子,他會由著我鬧?”

“所以我才覺得奇怪嘛。”

“滾!”

晚上,趙成俊徹夜難眠,他不是傻子,章見飛的疑惑其實也是他的疑惑,在博宇對泓海的第二次收購過程中,章世德的坐以待斃太可疑,這裡面一定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章世德巴不得他死,怎麼可能會眼睜睜地看著泓海落入他的手中?老東西這麼多年來一直致力於將博宇趕盡殺絕,為了與博宇長久對抗,不惜引狼入室把維拉潘集團當靠山,現在卻突然繳械投降伸著脖子等著趙成俊來砍,這實在不是章世德的風格,兩次收購兩次截然不同的應對方式,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凌晨時分,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趙成俊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深淵一般的黑暗,心裡像是洞穿了一個孔,往事裹挾著風雨自心底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今天是母親的祭日,八年了,母親離去已經八年,如果她還在世,他會有很多問題問她,他盼著今夜母親能入夢來,他想要好好地抱住她,“媽媽,你為什麼要將我帶來這世上?”

夜那麼沉寂,窗玻璃上閃爍著晶瑩的雨滴,看上去像是滑過的淚跡,八年前在英國聞知母親去世的噩耗,他一個人在倫敦的街頭狂奔,也是這樣冰冷的雨,浸透他的衣襟,多年來他時常夢見自己在暗夜的大道上狂奔,追趕母親遠去的背影。有時夢境太真實,連母親眼角的淚水都那麼清晰,他慟哭,他嘶喊,他想抱住戰慄的母親,卻始終未能靠近母親半步。他和母親之間隔著的不僅是陰與陽,生與死,還有那比地獄還可怕的深淵,母親至死都試圖將他推離這深淵,可是他知道,從他走進章家開始,他就已經隨同母親墜入深淵了,今生今世都不得解脫。

時光倒回到十二年前。

趙成俊那時候還在檳城一所華人中學讀書,有一天上體育課,他在攀高低槓的時候不慎墜落,好在沒什麼大礙,但老師還是批准他提前回家。在華人聚集的檳城當地,章家是非常有勢力的大家族,趙成俊雖不姓章,但他是章家掌門人章世勳的繼子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學校上上下下自然格外厚待章見飛和趙成俊兩兄弟。只是很少有人知道,趙成俊與章見飛在章家的待遇還是有相當差別的,比如平日章家派車來接他們放學,必須是章見飛也放學了車子才來,也就是說車子最主要是接章見飛,趙成俊不過是順路跟哥哥坐車回家。而他們並不同年級,如果哪天趙成俊比章見飛提前放學,他是不會等章家的車來了再走的,他會自己一個人搭公車回家,趙成俊很懂得維護自己敏感的自尊,這也是自小母親就教導他的,做人做事一定要謹慎,切不可張揚,能忍則忍,因為這不是自己的家,寄人籬下就得低人一等。

那天趙成俊沒有等章見飛放學就徑直回了家,妹妹趙玫當時讀的是舞蹈學校,封閉式訓練,週末才被允許回家,因此那日章家大宅顯得異常安靜,安靜得十分詭異。樓下客廳裡看不到一個用人,這讓趙成俊納悶。他猜測母親是不是出門了,但細想又覺得不太可能,母親信佛,平日深居簡出,將自己關在佛堂唸佛誦經,若非家族重要應酬,她一般不出門的。趙成俊徑直去後院佛堂找母親,沒有見到,於是折身又朝臥室走去。每日出門跟母親道別,每日回來跟母親報個平安,這是趙成俊多年來的習慣,也是母親的要求。

母親的臥室在大宅的三樓,而佛堂在後院的一棟附樓裡,所以趙成俊需穿過花園回到前樓去見母親,還在一樓他就聽到激烈的爭吵聲,除了母親的哭泣聲,似乎還有大伯章世德的聲音,他當時就覺得疑惑,自繼父章世勳去世,大伯章世德從不踏足此地,他與自己的家眷也並不住這裡,他跑來這裡做什麼?

章世勳半年前突發心臟病去世後,章世德順理成章地坐回到董事長的位置,因為章世勳去世太突然,連遺囑都未立,章家的大小事務都是章世德說了算,他就是章家的主宰。趙母劉瑗玉非常畏懼這個人,平日見了他連頭都不敢抬,但是章世德對劉瑗玉的態度似乎還過得去,起碼沒有將他們孃兒幾個逐出章家就算是天大的恩賜了。

“你為什麼到現在還不肯給我一句真話?不要你念舊情,你給我一句真話也不行嗎?”趙成俊聽到樓上傳來章世德咆哮如雷的聲音。

母親仍然只是低聲地哭泣。

趙成俊衝上樓,結果與章世德撞了個正著,章世德瞅見他的剎那,眼睛仿如嗜血的野獸,“小雜種,你到底是誰的兒子,這麼沒規矩!”

“他大伯!”劉瑗玉追出來在門口尖叫。

趙成俊愕然地看著他們……

“哼!”章世德臉色極其難看,推開趙成俊就奔下了樓,而劉瑗玉滿臉是淚,趙成俊當時已經十六歲,算半個成年人了,他一下就明白了。

“媽!你怎麼了?!”他駭然瞪視著母親。

劉瑗玉反應過來,渾身都在發抖,趙成俊當即抓起一把水果刀就要飛奔下樓,狂叫:“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劉瑗玉死死抱住兒子,痛哭流涕,她深知自己孤兒寡母不是章世德的對手,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去送死。可是趙成俊當時紅了眼,他拼命掙脫母親要去將章世德那個老畜生碎屍萬段,直到拉扯中趙成俊的刀不小心割傷了母親,頃刻間血流如注,他這才跪倒在母親的腳下……

“媽!這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趙成俊捧著母親滿是鮮血的手號啕大哭,母親撫摸著他的頭,也是哭得肝腸寸斷,“孩子,我這都是為了你啊……你跟小玫還沒有成年,你們的翅膀還沒有長全,我要保護你們,要給你們一個棲身之所……”

趙成俊聲淚俱下地大吼:“媽,難道我們出這個家門就會餓死嗎?”

“阿俊,很多事你以後會慢慢明白,我現在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劉瑗玉反反覆覆就是這樣的話,哭求兒子不要衝動。趙成俊至今仍記得那時候的母親好似有萬般的苦衷說不出口,她非常矛盾,有時要趙成俊好好讀書,將來爭口氣,替枉死的父親討回公道,有時又不希望兒子捲入這場恩怨,只求他一生平安,長大後離章家遠點。

在趙成俊的記憶裡,母親劉瑗玉好像一生都在這反反覆覆的矛盾中痛苦掙扎,他只當母親是太善良的緣故,既恨章家恨章世德,又感恩於章家收養了他們孤兒寡母,母親就是太善良。他從未去深究過母親如此掙扎的根源是什麼,縱然他被憤恨灼紅了雙眼也奈何不得,他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就像媽媽說的,他連翅膀都沒長全,他如何鬥得過章世德?

但他也沒有因此沉默,不久後章世德養的一隻愛犬被人捅死在花園,章世德暴跳如雷,揚言要揪出殺狗者,將那人碎屍萬段。趙成俊找了一個沒外人在場的機會走到章世德跟前,從書包裡掏出匕首指著章世德說:“狗是我殺的,這是給你的一個警告,如果你再敢碰我媽媽一根毫毛,下一個捅死的就是你,我捅不死你我就捅死章嘉銘,讓你斷子絕孫,不信你就試試看!”

如果是往常,章世德肯定一巴掌就甩過去了,真是反了天了,一個死了親爹又死了繼父的窮小子居然敢威脅他,但那天章世德沒有做聲,他長時間地盯著趙成俊,端詳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眼神極其複雜。以趙成俊當時的年紀,他讀不懂章世德的眼神,不明白這個老惡棍怎麼經常有事沒事就盯著自己看,好像他臉上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樣。趙成俊每每以兇狠的眼光還回去,他眼中的仇恨足以毀滅世間萬物,雖未成年,個頭比章世德還高,初生牛犢不怕虎,每當他擺出拼命的架勢,章世德也是有些發憷的,所以章世德選擇了沉默。

不過章世德此後沒有再騷擾劉瑗玉,他本可以將劉瑗玉母子趕出家門,但他沒有這麼做,可能是覺得如果這麼做勢必會讓外人議論紛紛,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沒必要把事情做絕。而就像劉瑗玉時常表現出來的矛盾心理一樣,章世德對趙成俊的態度也非常複雜,態度時好時壞,有時候他厭惡得唯願這輩子不要看到這小子,但有時候目光中又有種奇怪的希冀,會主動與他說話,問他的學習,生日的時候甚至還會送他禮物,可是反過來趙成俊對章世德卻沒有一絲好感,兩人的交惡從來沒有緩和過,總是說不了幾句話就劍拔弩張,充滿火藥味。

在章世德的眼裡,趙成俊就是一頭蠢蠢欲動的狼,雖才是半大的模樣,可看著他的目光已經透出狠勁,那目光中毫不遮掩的仇恨讓章世德憎惡至極,所以在趙成俊結束中學學業後,章世德毫不猶豫地打發他與章見飛去劍橋留學,跟他說:“你能滾多遠就滾多遠!”

章見飛比趙成俊要早一年畢業,畢業後主動請纓去上海拓展業務,當時趙成俊正在讀大三,積鬱成疾的劉瑗玉病危,章世德故意隱瞞消息,沒有讓趙成俊趕回來見母親最後一面。當時已經進入彌留狀態的劉瑗玉一直堅強地等待著兒子回來,她有許多話要跟他說,她想看看兒子的臉,可是她終究沒能等來兒子。

這麼多年來,趙成俊痛恨章世德也是因為他沒有讓他們母子見上最後一面,每每在夢中見到母親,總是看見她站住黑暗的角落哭泣。母親的哭聲淒涼,多年來在趙成俊黑暗的夢境中縈繞不去,他絕望至極,拼命想要將母親拽出這黑暗,可是每每觸及母親,母親就消失不見。無數次在那樣的夢境裡,他追隨著母親在黑暗的隧道中狂奔,四周有滴滴答答的雨聲,冷,非常的冷,這感覺就像是全身都佈滿傷口,每個傷口都在流血,血液帶走了他的溫度,所以他才會覺得這麼冷。

“丁零零,丁零零……”

鈴聲響得猝不及防,趙成俊猛地驚醒,他躺在床上茫然四顧,好半天不能確定自己是在夢境還是現實,通往臥室露臺的玻璃拉門是開著的,風將白色紗簾高高揚起,昨夜下了一夜的雨,清晨的風帶著很重的溼氣,難怪他覺得這麼冷。但這時候已經天晴,明晃晃的陽光從露臺外照進來,米色的地毯上黃澄澄的一片,隱約可以聽見樓下車水馬龍的聲音,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趙成俊喘著氣,揉著眉心接電話,電話是副總裁羅森從檳城打來的:“brant,起來沒有?我剛剛把分析表發給你了,泓海股價今日暴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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