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塞北胡風習鬥驚,宮牆狐兔任縱橫。慚愧上方無請處,臠奸磔
佞恨方伸。
且說那宗澤差人往湯陰縣去,不多日,回來稟說:“嶽相公病重不能前來。那些相公們不肯離了嶽相公,俱各推故不來。小人無奈,只得回來稟覆。”宗澤長嘆一聲:“岳飛有病,此乃天意欲喪宋室也!”
且說兀朮差燕子國元帥烏國龍、烏國虎往河間府取齊船匠,備辦木料,在黃河口搭起廠蓬,打造船隻,整備渡河。李綱探聽的實,即著張保領數卜只小船,保守黃河口上,以防金人奸細過河窺探。那日張保暗想:“聽得人說番兵有五六十萬,不知是真是假,我不免過河去探聽個信息。”算計定了,到黃昏後帶領十幾個水手,放一隻小船,趁著星光,搖到對岸,把船藏在蘆葦中間。捱到五更,張保腰間掛著一把短刀,手提鐵棍,跳得上岸,輕輕走到營前,有許多小番俱在那裡打盹。張保一手撈翻一個,夾在腰裡,飛跑就走。來到一個林中放下來,要問他消息,那曉得失得重了些,只見這人口中流血,已是死了。張保道:“晦氣!拿著個不濟事的。”一面說,又跳轉來,又撈了一個。那小番正要叫喊,張保拔出短刀輕輕喝道:“若做聲,便殺了你!”又飛跑來至林中,放下問道:“你實說來,你們有多少人馬?”番兵道:“實有五六十萬。”張保道:“那座營盤是兀朮的?”番兵道:“狼主的營盤,離此尚有二十里。爺爺拿我的所在,是先行官黑風高的。”張保又問:“那邊的呢?”番兵道:“這是元帥烏國龍、烏國虎在此監造船隻的。”張保問得明白了,說聲:“多謝你!”就一棍把小番打死。
轉身奔走到黑風高的營前,大吼一聲,舉棍搶入營巾,逢人便打。小番攔阻不住,被他打死無數。拔出短刀,割了許多人頭,掛在腰間。回身又到船廠中,正值眾船匠五更起來,煮飯吃了,等天明趕工,被張保排頭打去。有命的逃得快,走了幾個;無命的,待著看,做了肉泥。張保順便取些木柴引人之物,四面點著,把做船廠燒著了,然後來到河口下船,搖回去了。
這裡小番報入牛皮帳中。黑風高吃了一驚,連忙起來,已不見了,只得收拾屍首,安置受傷小卒。又有那小番飛報元帥道:“有一蠻子把船匠盡皆打死,木料船隻俱被南蠻放火燒得乾乾淨淨了。又打到先鋒營內,割了許多首級,過河去了!”烏國龍道:“他帶多少人馬來?去了幾時了?”小番道:“只得一人,去不多時候。”烏國龍、烏國虎帶了兵將,追到黃河口。但見黑霧漫漫,白浪滔天,又無船可渡。他兩個是個性急的人,不覺怒氣填胸,大叫一聲:“氣死我也!”無可奈何,等待天明,報與兀朮。再令人去置辦木料,招集船匠,重搭廠篷趕造。
張保卻來見家主報功。李綱大喝道:“什麼功!你不奉軍令,擅自冒險過河,倘被番兵殺了,豈不白送性命,損我軍威?以後再如此,必然定罪!”吩咐把人頭號令。張保叩頭出營,笑道:“雖沒有功勞,卻是被我殺得快活!”仍舊自到黃河口邊去把守,不提。
卻說天時不正,應該百姓遭殃。不然,李綱、宗澤守了南岸,兀朮一時怎能渡得黃河之險?不道那年八月初三,猛然颳起大風,連日不止,甚是寒冷。番營中俱穿皮襖尚擋不住,那宋兵越發凍得個個發抖。再加上連日陰雲密佈,細雨紛紛,把個黃河連底都冰凍了。兀朮在營中向軍師道:“南朝天氣,難道八月間就這樣寒冷了麼?”哈迷蚩道:“臣也在此想,南暖北寒,天道之正。那有桂秋時候,就如此寒冷?或者是主公之福,也未可知。”兀朮問道:“天寒有甚福處?”哈迷蚩道:“臣聞得昔日郭彥威取劉智遠天下,那時也是八月,天氣寒冷,冰凍了黃河,大軍方能渡過。今狼主可差人到黃河口去打探,倘若黃河凍了,汴京在我手掌之中也!”兀朮聽了,就令番軍去打聽。不一時,番軍來回報,果然黃河連底都凍了。兀朮大喜,就下令發兵,竟踏著冰過河而來。
那宋營中兵將俱是單衣鐵甲,擋不住寒冷,聞得金兵過河,俱熬著冷出營觀看,果然見番兵勢如潮湧而來。宋軍見了,盡皆拼命逃走已來不及,那裡還敢來對敵。張保見不是頭路,忙進營中,背了李綱就走。宗澤見軍士已潰,亦只得棄營而逃,趕上李綱,一同來京候旨。先有飛騎報入朝中,二人未及進城,早有欽差齎旨前來,謂:“李綱、宗澤失守黃河,本應問罪,姑念保駕有功,削職為民,追印繳旨。”二人謝恩,交了印信,欽差自去覆命。宗澤便對李綱道:“此還是天子洪恩。”李綱道:“什麼天子洪恩,都是奸臣詭計!我等何忍在此眼睜睜的看那宋室江山送與金人?不若轉回家鄉,再圖後舉罷!”宗澤道:“所見極是。”就命公子宗方進城搬取家小。李綱亦命張保迎取家眷,各望家鄉而去。朝裡欽差降旨,差備將士緊守都城,專等四方勤王兵到。按下不表。
回言再說那兀朮得了黃河,逢人便殺,佔了宋營。不多時候,忽然雨散雲收,推出一輪紅日,頃刻黃河解凍。兀朮差人收拾南岸船隻,渡那後兵過河,就點馬蹄國元帥黑風高領兵五千,為頭隊先行。燕子國元帥烏國龍、烏國虎領兵五千,為第二隊;自領大兵,一路來至汴京。離城二十里,安下營寨。
探軍飛報入朝,天子忙集文武計議道:“今兀朮之兵,殺過黃河,已至京城,如何退得他去?”張邦昌道:“臣已差兵發火牌兵符,各路調齊勤王兵馬,以抵兀朮。不想他先過黃河,已至京城。臣想古人說的好:窮韃子,富倭子。求主公賞他一賞,備一副厚禮,與彼求和,叫他將兵退過黃河。主公這裡暗暗將那各路兵馬到來,那時恢復中原,未為晚也!”欽宗道:“從古可有求和之事麼?”張邦昌道:“漢嫁昭君,唐亦尚公主,目下不過救急。依臣之見,可送黃金一車,白銀一輛,錦緞幹匹,美女五十名,歌童五十名,豬羊牛酒之類。只是沒有這樣忠臣,肯去為天子出力。”欽宗便問兩班文武:“誰人肯去?”連問數聲,並無人答應。張邦昌上前道:“臣雖不才,願走一遭。”欽宗便道:“還是先生肯為國家出力,真是忠臣!”遂傳旨備齊禮物,交與張邦昌。
張邦昌來至金營,小番報與元帥。元帥道:“令他進來。”張邦昌來至裡邊,拜見黑元帥。黑元帥道:“你這南蠻,可是你家皇帝差你送禮來的麼?”張邦昌道:“禮物是有一副,要見狼主親自送的。”黑元帥聽說,大喝一聲:“拿去砍了!”左右小番一聲答應,一齊上前。張邦昌道:“元帥不須發怒。”雙手把禮單奉上。黑元帥看了禮單,便說道:“張邦昌,你且起來,將禮物留在這裡。你見回去,待本帥與你見狼主便了。”張邦昌道:“還有要緊話稟。”黑元帥道:“也罷,既有要緊話,可對我說知,與你傳奏便了。”張邦昌道:“煩元帥奏上狼主,說張邦昌特來獻上江山,今先耗散宋國財帛。”黑風高道:“知道了。待本帥與你傳奏狼主便了,你去罷。”邦昌拜辭出了金營,回來交旨,不表。
且說那黑風高看見這許多禮物,又有美女歌童、金銀緞匹,心中暗想道:“我幫他們奪了宋室江山,就得了這些禮物也不為過。”遂吩咐小番將禮物收下,唿哨一聲,竟拔寨起身,往山西抄路迴轉本國去了。當有軍士報知兀朮,兀朮想道:“黑風高跟隨某家,搶奪中原,早晚得了宋朝天下,正要重重犒賞他們,不知何故竟自去了?”吩咐小番傳令調燕於國人馬,上前五里下寨。
且說都城中有探軍報上殿來:“外面番兵,又上來五里安營,請旨定奪。”欽宗問張邦昌道:“昨日送禮求和,今日反推兵上前紮營,是何道理?”邦昌道:“主公,臣想他們非為別事,必定見禮少人多,分不到,故此上前。主公如今再送一副禮與他,自然退兵黃河去了。”欽宗無奈,只得又照前備下一副禮物。到了次日,命張邦昌再送禮講和。這奸臣領旨出了午門,來到番營。小番稟過元帥,元帥道:“叫他進來。”小番出來,叫張邦昌一同進內,俯伏在地,口稱:“臣叩見狼主。臣為狼主親送禮物到來,還有機密事奏上。”烏國龍、烏國虎看了禮單,方才說道:“吾非狼主。前日你送來的禮,是黑元帥自己收了,不曾送與狼主。如今這副禮,我與你送去便了。你可先入城去,聽候好音。”邦昌只得出營,進城復旨,不表。
且說烏國龍對烏國虎道:“怪不得黑元帥去了。我們自從起兵以來,立下多少功勞,論起來這副禮也該收得。不若收了他的,拔營也回本國如何?”烏國虎道:“正該如此。”遂吩咐三軍,連夜拔營起馬,從山東取路回本國去了。小番又來報與兀朮道:“烏家兄弟,不知何故拔寨而去。”兀朮道:“這也奇了!等某家親自起兵上前,看是何如?”那宋朝探軍,又慌忙報入朝內說:“兀朮之兵,又上前五里安營。”欽宗大驚,即忙問張邦昌:“何故?”張邦昌道:“兩次送禮,不曾面見兀朮。如今主公電送一副禮去,待臣親見兀朮求和便了。”欽宗哭道:“先生!已經送了兩副禮去,此時再要,叫朕何處措辦?”邦昌道:“主公此副禮不依臣時,日後切莫怪臣。”欽宗道:“既如此,可差官往民間去買歌童美女,再備禮物。”邦昌道:“若往民間去買,恐兀朮不中意。不如還在宮中搜括,購辦禮物送去為妙。”欽宗無奈,只得在後宮盡行搜檢宮女湊足,罄括金珠首飾,購齊禮物,仍著張邦昌送去。
邦昌此回來至番營,抬頭觀看,比前大不相同,十分厲害。邦昌下馬見過平章等,稟明送禮之事。平章道:“站著。”轉身進入營中奏道:“啟上狼主,外邊有一個南蠻,口稱是宋朝丞相,叫做什麼張邦昌,送禮前來。候旨。”兀朮問軍師道:“這張邦昌是個忠臣,還是奸臣?”哈迷蚩道:“是宋朝第一個奸臣。”兀朮道:“既是奸臣,吩咐‘哈喇’了罷。”哈迷蚩道:“這個使不得。目今正要用著奸臣的時候,須要將養他。且待得了天下,再殺他也不遲。”
兀朮聞言大喜,叫聲:“宣他進來。”平章領旨出來,將張邦昌召入金頂牛皮帳中,俯伏在地,口稱:“臣張邦昌,朝見狼主,願狼主千歲千歲千千歲!”兀朮道:“張老先兒,至此何干?”張邦昌道:“臣未見主公之時,先定下耗財之計。前曾到來送禮二次,俱被元帥們收去了。如今這副厚禮,是第三次了。”兀朮把禮單拿過來看了,說道:“怪不得兩處兵馬都回本國去了,原來為此。”哈迷蚩道:“主公可封他一個王位,服了他的心,不怕江山不得。”兀朮道:“張邦昌,孤家封你楚王之職,你可歸順某家罷!”邦昌叩頭謝恩。兀朮道:“賢卿,你如今是孤家的臣子了,怎麼設個計策,使某家奪得宋朝天下?”張邦昌道:“狼主要他的天下,必須先絕了他的後代,方能到手。”兀朮道:“計將安出?”張邦昌道:“如今可差一個官員,與臣同去見宋主,只說要一親王為質,狼主方肯退兵。待臣再添些利害之言哄嚇他一番,不怕他不獻太子出來與狼主。”兀朮聞言,心中暗怒,咬牙道:“這個奸臣,果然厲害,真個狠計!”假意說道:“此計甚妙!孤家就差左丞相哈迷剛、右丞相哈迷強同你前去。但這歌童美女,我這裡用不著,你可帶了回去罷!”
張邦昌同了二人出營,帶了歌童美女,回至城中。來至午門下馬,邦昌同哈迷剛、哈迷強朝見欽宗說:“兀朮不要歌童美女,只要親王為質,方肯退兵。為今之計,不若暫時將殿下送至金營為質,一面速調各路人馬到來,殺盡番兵,自然救千歲回朝。若不然,番兵眾多,恐一時打破京城,那時玉石俱焚,侮之晚矣!”欽宗沉吟不語。邦昌又奏道:“事在危急,望陛下速作定見。”欽宗道:“既如此,張先生可同來使暫在金亭館驛中等候著,朕與父王商議,再為定奪。”邦昌同了番營丞相出朝,在金亭館驛候旨。
張邦昌又私自入宮奏道:“臣啟我主:此乃國家存亡所繫,我主若與太上皇商議,那太上皇豈無愛子之心?倘或不允,陛下大事去矣!陛下須要自作主意,不可因小而失大事。”欽宗應允,入宮朝見道君皇帝,說:“金人要親王為質,方肯退兵。”徽宗聞奏,不覺淚下,說道:“王兒,我想定是奸臣之計。然事已至此,沒有別人去得,只索令你兄弟趙王去罷!”隨傳旨宣趙王入安樂宮來,道君含淚說道:“王兒,你可曉得外面兀朮之兵,甚是猖獗?你王兄三次送禮求和,他要親王為質,方肯退兵。為父的欲將你送去,又捨不得你,如何是好?”
原來這位殿下名完,年方十五,甚是孝敬。他看見父王如此愁煩,因奏道:“父王休得愛惜臣兒,此乃國家大事,休為臣兒一人,致誤國家重務。況且祖宗開創江山,豈是容易的?不若將臣兒權質番營,候各省兵馬到來,那時殺敗番兵,救出臣兒,亦未晚也。”徽宗聽了無奈,只得親自出官坐朝,召集兩班文武問道:“今有趙王願至金營為質,你等眾卿,誰保殿下同去?”當有新科狀元秦檜出班奏道:“臣願保殿下同往。”徽宗道:“若得愛卿同去甚好,等待回朝之日,加封官職不小。”當下徽宗退回宮內,百官退朝畢。
張邦昌、秦檜同著兩個番官,同了趙王前去金營為質。這趙王不忍分離,放聲大哭,出了朝門上馬,來至金營。這奸臣同了哈迷剛、哈迷強先進營去。只有秦檜保著殿下,立在營門之外。張邦昌進營來見兀朮,兀朮便問:“怎麼樣了?”哈迷剛、哈迷強道:“楚王果然好,果然叫南蠻皇帝將殿下送來為質。又有一個新科狀元叫什麼秦檜同來,如今現在營門外候旨。”兀朮道:“可與我請來相見。”
誰知下邊有一個番將,叫做蒲蘆溫,生得十分兇惡。他聽差了,只道叫拿進來,急忙出營問道:“誰是小殿下?”秦檜指著殿下道:“這位便是。”蒲蘆溫上前一把把趙三拿下馬來,望裡面便走。秦檜隨後趕來,高叫道:“不要把我殿下驚壞了!”那蒲蘆溫來至帳前,把殿下放了,誰知趙王早已驚死!兀朮見了大怒,喝道:“誰叫你去拿他?把他驚死!”吩咐:“把這廝拿去砍了!”只見秦檜進來說道:“為何把我殿下驚死?”兀朮問道:“這個就是新科狀元秦檜麼?”哈迷強道:“正是。”兀朮道:“且將他留下,休放他回去!”不因兀朮將秦檜留下,有分教:徽欽二帝,老死沙漠之鄉;義士忠臣,盡喪奸臣之手。正是:無心栽下冤家種,從今生出禍殃來。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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