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三月,鳳凰木綠了,木棉樹起了橙紅的色花蕊,惟有櫻花綻放,零落如雨。
喬可每次走到辦公大樓門前,都會在那棵高大的櫻花樹下短暫的佇足,這是她心中這個城市最溫情的地方。微風吹過,粉紅色的花瓣輕輕飄落在她的肩頭。她將它們放進嘴裡,慢慢的咀嚼,它們的血液是冰冷的,有著甜膩的味道。
喬可大學畢業後,在家閒置了一段時間,工作難找。無聊的時候,她將自己寫的小說和散文發給報社和雜誌,矇混些稿費,可是這樣的經濟來源太不穩定,生活依然沒有找落。家人開始為她的未來擔心。就在這時候,刑嘉打來了電話,詢問喬可的情況。於是,在眾人的脅迫中,喬可奔赴上海,去投靠一個她不知是否想見的男人。
初到上海的那一天,天空下著小雨,整個城市煙輕霧重,細雨朦朧。
喬可站在機場的大廳,身上穿著一條洗得發黃的白棉布裙子,臉上帶著微微的驚惶和無所去從的表情。
她從飛機上俯瞰城市的時候,發現這個城市繁華的讓人恐懼,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像魔術師瞬間變出的人間奇蹟,海市蜃樓般的恢弘壯觀。
這就是刑嘉最終選擇的城市。
來接飛機的刑嘉,穿著Armani的深灰色西裝,頭髮一絲不苟,眼神精湛銳利。
六年未見,刑嘉已經變成一個成熟的男人,遊刃於鋼筋水泥森林裡的食肉性動物,神色淡漠,眼波流轉。
只有見到喬可的時候,他才露出比陽光還要燦爛的笑容。
“丫頭,你終於來了。”刑嘉緊緊抱住了微微發愣的喬可。
在車上,喬可一直沒有看開車的刑嘉。看得出,刑嘉過的不錯。西裝革履,有車有房,他來上海也不過兩年而已。
喬可突然覺得陌生,她不習慣刑嘉身上繁華都市的商業氣息。一想到自己以後也要這樣,心情不免黯然。
刑嘉看了她一眼,將手放在她微涼的手指上。“丫頭,相信我,一切都會好的。”
喬可看著刑嘉的手,他的手還是那麼幹淨漂亮。指甲瑩白通透,手指修長,關節微凸。這是一雙充滿藝術家氣質的手,這雙手現在覆在她指甲上面,過渡著他的體溫,也擾亂了一池的春水。
喬可閉上眼睛,眼角突然有了潮溼的感覺。沒想到,轉了一圈,竟又回到最初。
刑嘉的房子在十六樓,是高級住宅區,小區有健身房,醫院,幼兒園,大型超市,各種設施一應俱全,小區門口有保安,二十四小時輪流站崗。
喬可住在這裡,上海的房價太高,以她微薄的工資負擔不起昂貴的房租。
他們有各自的房間,刑嘉要陪客戶、忙業務經常不在家。喬可無聊的時候就為他打掃房間,將屋子擦得窗明几淨,在陽臺種了八盆仙人掌。灑滿陽光的屋子和翠綠的植物讓她心情愉快。
刑嘉徹夜不歸的時候,喬可就把做好的飯菜用保險膜蓋好,放進冰箱。然後一個人裹著毯子,坐在陽臺的藤椅上看寂靜的深藍色夜空。舒緩憂傷的藍調音樂在暗淡的月光下,如水一般靜靜的流淌。
喬可感到寂寞,雖然有刑嘉的照顧,她在這個城市不用為了生計整日奔波。可是,城市的寂寞猶如深海,陷入深海,無法呼吸。
喬可有時會想起千羽,那個細心體貼,珍視回憶的男子。不知他現在身在何處,是否已經功成名就,娶妻生子?
回憶就像隔著玻璃看世界,一切都變得起起落落。他們不過是荒蕪的曠野中兩條寂寞的鐵軌,短暫的相遇後,就可以天涯異路,各奔東西。
有人說,生命如蝴蝶,華麗而盲目。愛情又何嘗不是?
喬可最近常常思索,她與刑嘉的關係究竟該如何定義?
在那家德國人的公司,他是部門經理,她只是一個小小的打字員。雖然他們關係親密,卻很少有交集。即使在公司裡碰了面,也是匆匆互看一眼,點頭而過。刑嘉很忙,他要為事業打拼以供養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在家裡,她每天為他洗衣服,打掃房間,種花,做好飯菜等他回家,這些都是他女朋友該做的事情。可是,喬可並不是他的女朋友,他對她沒有任何的承諾。
所以他偶爾的徹夜不歸,衣服上的口紅印,身上的香水味,喬可從不過問。
他不是她的男人,喬可心裡明白。
只是,刑嘉對她的關心愛護早已超過了青梅竹馬的情誼。他閒下來的時候,會開著車帶她四處逛。他帶她去百勝,為她買Prada的女裝,GUCCI的皮包和鞋子,Chanel的香水和蘭寇的整套化裝品。
喬可看著刑嘉塞到她懷裡的價格不菲的奢侈品,輕輕的對他搖頭:“我不需要這些。”
“丫頭,你不懂。你工作的地方是市區最高級的辦公大樓,需要一身象樣的行頭。”刑嘉笑著摸了摸喬可的下巴。
“可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打字員。”
“你是一個打字員,可同事會從你的著裝猜測你的背景,以此來決定對你的態度。丫頭,這就是物質社會,你要學著習慣。”刑嘉柔軟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銳利。
喬可默然,他讓她越來越陌生。可她知道,這個男人對她的愛護是真誠的,甚至不期待任何的回報。
喬可如果累了,刑嘉就帶她去哈根達斯坐一會。她喜歡吃香草味的冰淇淋,他一直記得。
黃昏的時候,他們坐在淮海路的咖啡館裡,看著晚霞將天地間的一切染成一片豔麗的嬌紅。
喝完咖啡,他們並肩走在黃昏暮色裡的淮海路上,兩人的肩膀偶爾碰在一起,皮膚的溫度帶著燒灼的觸感。
有時,他會帶她到35層高的餐廳用餐。喬可從落地窗向外看,望進滿眼的綠燈紅霓,整個城市宛如一個嫵媚妖嬈的脫衣女郎,赤□裸的袒露在她的眼前。
喬可覺得,刑嘉似乎帶著絕對的目的性,刻意將上海的繁華絢麗,風情萬種,不遺餘力的展現在她面前。他要她愛上這奢華的城市和跟城市同樣奢華的生活。
可刑嘉的目的是什麼?喬可猜不透。
刑嘉的態度始終模糊不明,他現在像極了那些神色曖昧的上海男人,一切都在欲迎還拒中。
只是這若有還無的情緣迷離,已經讓喬可快要無法呼吸。
所以,她想到了離開。
離開,讓一切變得簡單,給彼此留下足夠的餘地。只有這樣,她才有自信在與刑嘉的交往中變得遊刃有餘。
只是,這一切目前只是個奢望。她沒有足夠的積蓄來支持自己的豪氣。至此,她終於明白,某些自由是需要用金錢來獲取的。
她依賴他而活著,這讓喬可在感情的天平上嚐到了失重的痛苦。
事情來的很快。
刑嘉這天回家很早,進門的時候看見喬可正在炒菜。
蝦仁菜心、紅燒排骨、糖醋鯉魚、雞蛋番茄,再加上一個羅宋湯,全是刑嘉愛的菜式。
喬可解下圍裙為刑嘉盛飯,米飯圓潤柔韌,粒粒分明,這也是刑嘉喜歡的。
男人在吃飯和睡覺的時候是可愛的瞬間,帶著孩子似的脆弱和甜美。喬可輕輕的伸出手,彷彿要觸摸男人的皮膚。這一刻她忽然渴望感受到這個男人皮膚和血液的溫度。
埋頭吃飯的刑嘉毫無所覺,口齒不清的說:“丫頭,好手藝,真沒白養你。”
手就這樣停在了空氣裡,指尖毫無所觸,與那皮膚隔了一道無法觸及的距離。
喬可黯然的收回手,低聲說:“刑嘉,我想搬走。”
刑嘉抬頭吃驚的看著她:“丫頭,你在跟我開玩笑?”
“我想搬走,明天就搬。”喬可決心已定。
刑嘉沉默了,片刻後,他說:“喬可,我無心的,別生氣。我捨不得你離開,再說,你能去哪?”
喬可哭了,大顆的眼淚還沒破裂就掉了下來。
她站起來轉身就跑。刑嘉追了出來。
“喬可,別跑。”他在身後拉住了她的手臂。
“為什麼一定要走?”
她轉過身,眼裡已經沒了淚水。“刑嘉,為什麼要選擇上海?因為溫雅在這裡?她始終是你人生的一個遺憾。”
刑嘉頹然:“或許,在我的潛意識裡,對這個城市一直懷抱著某種期待。有時,會有一瞬間,覺得她就走在我身邊的人群裡。停下來四處張望,卻找不到一個像她的影子。你說的很對,她是我生命的遺憾和感情的殘缺。我時常會想,如果我當時選擇上海,我們現在又是怎樣的一番光景?是白頭偕老?還是半途而廢?可一切都是幻覺。人生就是這樣,被驅使的動力不曾停過,離開,向前走,別無選擇。”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看著喬可的眼睛:“喬可,別走,我需要你。”
喬可甩開他的手,壓抑的情緒終於爆發。“你需要的只是一個穩定可靠的感情慰藉,不是我。你明明洞悉了一切,卻讓我對著空蕩蕩的鏡子唱獨角戲,看著自己的感情幾欲變形。刑嘉,你很自私。”
“喬可,別這麼說,你需要保護。”
“你從小就在保護我,照顧我了,只是不願把你的感情給我。”
“喬可,不要逼我。我需要時間整理自己。”
喬可看著他,眼裡有了超然的清醒:“好,我不逼你,你也不要逼我。我要離開,請不要阻止。”
暮色四合,天色暗沉,晚霞在遙遠的天邊點燃了一方絢麗的火焰,這景色是悽美?是蒼涼?還是他們之間繾綣難分的因果羈絆?
無人能夠分清。
刑嘉的臉上有著深深的痛苦和焦灼的表情。然而,喬可的痛苦有誰知道?
七月的最後一天,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喬可搬離了刑嘉的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