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花雪月寨。
當傅覺遙跟著謝自嫚和小六子一同回到他們的土匪窩,在山寨大門口看見這個斗大的寨名時,不禁莞爾。
哪個土匪窩會取這種風雅得絕對會讓人誤會的寨名?
而且,與其說這裡是山寨,倒不如說是個平凡無奇的山中小村莊,進山寨之前也沒看見半個人守在外頭,像是完全不怕有人來進犯,不過,這個山寨地處隱密,入山寨之前的路七拐八彎,一般人很難到達此處,更不會想得到這裡竟然藏有一個土匪窩。
進了山寨,眼前所見的是一畦畦的菜園與水田,以及尋常的農村房舍,幾隻雞、鴨、鵝到處亂跑,而山寨裡頭的人就更不必說了,放眼望去盡是老弱婦孺,壯丁沒有幾個,就連看來長得像土匪的人都沒有。
若真要他說,這裡應該是個隱世獨立的桃花源,而非土匪窩。
一群正在一塊大空地上玩耍的孩子看見謝自嫚回來,全數蜂擁而上,大叫著,「頭兒,你回來了!」
然後,他們一個接一個往她身上衝去,爬了她滿身,而她像是早就習慣受到這樣「隆重」的歡迎,一一承接住他們,就這樣跟他們玩鬧了起來。
「頭兒,你回來了。」幾名農婦裝扮的婦人與手握鋤頭的莊稼漢也放下手邊的活兒,走過來對謝自嫚道。
傅覺遙看著謝自嫚被山寨裡的人們團團圍住,感覺得出她就像這個山寨的重心,而她本身也的確具備這樣的特質,會吸引人們忍不住往她靠去。
她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泱泱英氣,豪氣煥發又直率爽朗,喜怒俱形於色,卻又不會給人任何壓迫之感,言談說笑、舉手投足間,天生的坦蕩磊落盡現。雖然沒有半點女人味,又是個山寨頭子,卻並不顯得粗野,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從容瀟灑。
該說她貌美嗎?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她的容貌並不符合一般人所謂的美麗,卻有一種只屬於她的獨特氣韻,濃眉大眼,豐唇挺鼻,輪廓深邃,乍看之下像個俊俏的男子,但她並不刻意遮掩她是女人的事實。她有著女人的容貌與軀體,卻有著屬於男人的性格,但又完全不會讓人感到突兀,反而覺得她就該是這樣的颯爽灑脫,這樣的隨心快意。
她絕對不是柔弱溫婉的那種女人,也不是雍容華貴的那種,更不是千嬌百媚的那種,也不能說是精明幹練的那種,甚至與所謂的江湖女俠也完全不同,她的獨特,遠遠超出這些之外,所以難以評斷。
「頭兒,頭兒,他是誰?」一個小孩注意到傅覺遙的存在,好奇的問道。
「自願被我搶的人。」謝自嫚簡單地答道。
「咦,是笨蛋嗎?」
她大笑,「哈哈哈!可能是吧。」
傅覺遙看著她如同陽光般燦爛的笑顏,就算被小孩子認為是笨蛋,他也覺得沒什麼好計較的了。
「可以跟他玩嗎?」
「隨你們羅。」
「哇!太好了!」
一群小孩開心的大叫,陸續從謝自嫚身上爬下來,轉而朝傅覺遙奔去。
「跟我們玩!」
「嗯?」傅覺遙微愣,轉眼之間,已經有幾個孩子開始往他身上爬。
他並不介意他這身白袍被孩童們臉上的鼻涕或者手上的泥巴印得斑斑點點,只是他從沒遇過這樣的狀況,成了一群小孩的玩具,若是被家裡的人知道,他們肯定會大驚失色吧。
咦,不對勁!
傅覺遙的手迅速翻轉,擋住了一個小孩毫無預警往他腰腹間擊去的拳頭。小孩子的拳頭對他而言當然不痛不癢,但他發現比起一般尋常的孩子,剛剛那一拳可不是像貓掌那樣的細弱拳力,難道這些孩子……
「哈哈哈……好玩!好玩!」孩子們開心地大叫。
在小孩們的大笑之間,他已經又接連擋下了好幾個暗拳,也很快的明白這些孩子們究竟是怎麼樣的「玩法」了,但他又不能將他們用力甩開,只好任憑攻擊,這樣的情況下,他簡直成了個真人的人形樁,被他們拿來練拳用。
面對孩子們的玩鬧,傅覺遙當然遊刃有餘,只是他忍不住想,謝自嫚讓這些孩子鍛練武藝,用意何在?而這個風花雪月寨,到底又是一個什麼樣的山寨呢?
「頭兒,這個人好玩!好好玩喔!」跟頭兒有得比呢!
謝自嫚點點頭,「應該是挺好玩的。」可不是每天都能有個文質彬彬的公子哥兒拿來這樣放肆的練拳,當然好玩了。
這時,一名相貌儒雅,留著兩撇山羊鬍的中年男子從某間房舍走出來,看見這樣的景況後,輕搖手中的羽扇,來到謝自嫚身旁,問道:「頭兒,那是什麼人?」
「他說,四家比試的畫軸已落在他手上。」
「什麼?怎麼會這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爽朗的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這就得交給你去問了,四爺。」
四家之中,輕功最好的是偷家,騙家則使計弄謀最是狡猾,拐家靠著易容術闖出一片天,而武功最高強的則非搶家莫屬,因為搶家憑恃的就是一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卓絕武藝,不過,他們並沒有稱霸武林的雄心壯志,山寨幾代以來的當家頭子雖然都武藝高超,但也都有一個共通的毛病,就是懶。
「大事由我決定,小事就交給四爺負責,而山寨裡頭從來沒發生過任何大事。」這是謝自嫚一貫的做法。
反正人她已經帶回來了,其他就交給四爺去處置,有任何解決不了的問題再由她出面就好。
看見傅覺遙的臉被一個調皮的孩子偷捏了一把,那張迷死人不償命的俊臉瞬間一歪,她忍不住放聲大笑,「哈哈哈……」這個人果然很好玩哪!
然後,謝自嫚便大笑著轉身離去。
傅覺遙只能繼續品嚐生平第一次成為人形樁的滋味,所謂虎掌難敵猴拳,這種感覺,此刻他確實體會到了。
大堂中,幾名寨裡的元老,以及山寨裡身兼總管及軍師,專責安排大小事宜的四爺,正分坐在上座,定定看著前方的那名白衣公子。
另外,由於他們山寨實在難得有「客人」上門,所以門口、窗邊也早就擠滿了一張張好奇的臉,不住往裡頭張望。
傅覺遙原本一身淨白的衣衫此刻已經沾滿了泥巴、鼻涕、口水和腳印,但仍無損於他天生尊貴且優雅的氣息,讓人深深覺得,就算他被丟到廟口去要飯,肯定也還是這副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改的從容自若神態。
「你是逍遙山莊的二公子?」四爺開口問道。
「正是。」傅覺遙微笑著答道。
「我們四家比試的畫軸怎麼會在你身上?」
逍遙山莊是武林中知名的門派之一,與現任武林盟主也頗有交情,名下有許多產業,家大業大,更常被推舉為主持江湖紛爭的公正人,講道義且正派的行事作風深受許多武林人士的敬重,不偷不騙不拐更不搶,跟他們四家一點關係都沾不上邊,這樣一個堂堂逍遙山莊的二公子,怎麼會跑來攪和他們四家的比試?
「正確來說,此刻畫軸並不在我身上,而是被我藏到一個只有我知道的隱密地點了。」
「你有什麼目的?」
「只是想來你們山寨作客一陣子。」傅覺遙笑得雲淡風清。
「作客?」這位少爺是吃飽撐著嗎?「我們寨裡只有粗茶淡飯,比不上逍遙山莊的山珍海味,還請傅二公子將比試的畫軸歸還給我們,不然休怪我們動手搶奪了。」
他們搶家人平常當然不可能這麼客氣的說話,但對方畢竟是頭兒親自帶回來的人,所謂來者是客,這一點小小的禮貌他們還是得做到的。
不過,四爺話一說完,在座一排人全數露出土匪惡霸的表情,瞬間從平凡的村民變成凶神惡煞的樣貌,姿態也全是一副他要是敢說個「不」字,他們就準備上前開打的模樣。
傅覺遙見狀,不禁莞爾。這裡果然是個土匪窩,沒少半點土匪該有的樣子。
他笑容不變,優雅的環顧眾人,並沒有任何貶低的意味,只是陳述事實,「就算此刻畫軸就在我手中,我也不認為在座任何一位有辦法從我手中奪下畫軸,唯一做得到的是你們當家頭子,不過,她顯然並不打算對我動手。」
在帶他回山寨之前,謝自嫚走到他面前,旁邊剛巧就是她插在地上的那把銀亮大刀,毫無預警的,她腳一踢,手一轉,接刀後以漂亮的弧線反手劃下,一連串俐落的動作,眨眼間,刀鋒已經架在他脖子上。
當時她靠他極近,與他眼對眼,他文風不動,只是掛著始終如一的微笑看著她,而就那一眼,她便看出來了,他絕不會透露藏匿畫軸的地點,而他並沒有惡意的企圖,他只是必須跟著她回寨裡。
於是她也就灑脫的一笑,對他道:「看來是個蚌殼,沒差,只要畫軸沒落入其他家手中,比試就只是繼續進行而已,如你所願,我這就把你搶回去,不過,要是你膽敢對我的山寨造成任何危害,我不會放過你。」
傅覺遙從來沒有看過有哪一雙眼,可以顯露殺意顯露得那般坦然磊落又無比干淨純粹,彷彿生死不過談笑之間可以一飲而盡的醇酒,對她而言,超出生死之外的,是她的信念。
而他相信,她的信念就是保護她這個山寨裡所有的人。
「哼,就算頭兒不動手,我們這裡全部人加起來也夠對付你了,而且,就算現在你手上沒有畫軸,我們難道不能把你五花大綁,施以嚴刑拷打,讓你屈打成招?」
雖然不明白頭兒為什麼會把傅覺遙帶回來,不過他們都相信頭兒的直覺,相信傅覺遙並不會危害山寨,只是如果畫軸真的就在他手中,那他們當然得想辦法讓他交出畫軸──事關搶家的聲譽,頭兒不在乎,他們卻很想在四家當中搶到第一位啊。
「逼供不是搶家的作風。」傅覺遙篤定地道。
「你對我們搶家很瞭解?」
「是有些研究。」他還是笑得悠然,「你們大可以放心,只要時機一到,我自然會告訴你們畫軸的藏放地點,以答謝你們讓我留在山寨裡的這份恩情。」
「什麼時機?」
他但笑不語,表明了無可奉告。
四爺微眯起眼,「你怎麼會知道我們這個山寨?搶家又不是隻有我們這個山寨,四家的比試更是隻有四家的人才清楚,你這個江湖中人怎麼會得知那麼多我們不為外人所知的消息?」
傅覺遙的笑忽然柔軟了些,「其實,我是慕名而來。」
「慕名?慕誰的名?」
「謝姑娘。」
「誰?」
「你們當家頭子。」
「頭兒?啊,對,她是個姑娘家沒錯……呃?」
「什麼?!」整個大堂霎時響起震天價響的齊聲大叫,聲量之大,只差沒把屋頂掀翻了。
「等等、等等,他說了什麼?他剛剛說的是那個意思嗎?我有沒有聽錯?」有人緊張的立即發問。
原本在外頭圍觀的人們更是瞬間蜂擁般擠進大堂裡頭,直瞪著傅覺遙瞧,像看見什麼四不像的麒麟神獸般,並且開始鬧烘烘的你一言他一語的交頭接耳了起來。
「他真的對頭兒有意思嗎?真的嗎?是真的嗎?」
「竟然會有這樣的男人出現,真是土匪神保佑,土匪神顯靈啦!」
「快、快,四爺,你快問他,他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大群人圍在一起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只不過他們應該是想要竊竊私語的音量,聽在傅覺遙靈敏的耳朵裡,就跟當眾喧譁無異,而短短聽了幾句後,他便發現他們肯定誤解了什麼,只是,怎麼會有這樣的誤解?而這樣的誤解又怎麼會引發這麼大的波瀾?
連向來冷靜鎮定的四爺,都必須深呼吸一口氣,才小心翼翼的問道:「傅二公子,你對我們頭兒有意思?」
「有意思?這……」
「匪的咧!」有人立刻大叫。「真的假的?真的有意思!」
「你閉嘴啦,他還沒確定啦!」
「這不是已經很明顯了嗎?他對頭兒有意思,不然什麼叫作慕名而來,就是對頭兒有意思啊!」
眾人又七嘴八舌的「竊竊私語」了起來。
「可是,那是他的腦袋有問題啊!」小六子也出聲了,「一個自願被搶的人,不是腦袋有問題是什麼?」
「但他好歹一表人才,風度翩翩,就算腦袋有問題,瞎混過去,當不知道也就算了,而且,說不定就因為他腦袋異於常人,才對頭兒有那個意思呀。」
「匪的咧!什麼叫當作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替頭兒著想啊?」
「就是替頭兒著想,才必須緊緊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啊,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頭兒都已經二十了,又那麼厲害,比任何一個男人都還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沒人把她當女人看,但是,沒把她當女人看,不代表我們就真的可以不顧她的終身大事呀。」
「但那個傢伙意圖不明,說不定沒安什麼好心,頭兒也說過,他是黃鼠狼啊!」
「黃鼠狼算什麼?咱們頭兒可是頭沒人敢招惹的猛虎啊!」
「我們老早就愁著有誰肯娶她為妻,你忘了我們也曾經試圖用抽籤來決定誰得負責娶她,但到最後還不是誰也不敢娶?那跟娶了一頭老虎有什麼兩樣?再這樣拖下去,頭兒就真的嫁不出去啦,總不能要頭兒就這樣獨身一輩子吧?哎!頭兒怎麼不是男兒身呀?肯定會有一大票姑娘恨不得嫁給她的!」
「你們到底把頭兒當成什麼了?再怎麼說,頭兒也是個很不錯的姑……姑娘家呀!」糟,最後那個字眼說得他不小心咬到了舌頭。
「頭兒當然不錯啊,但就是……太強了,有哪個男人會願意娶一個比自己還厲害、還強悍、還更加豪邁的老婆呢?」
說著、說著,大家紛紛開始嘆氣。
「你們難道忘了嗎?當年前任頭兒帶著老婆雲遊四海去,將棒子交給頭兒,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頭兒的婚事,我們一定要為頭兒想想辦法!」
「就是說啊,這種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可能一輩子就只會有這麼一次,稍縱即逝啊!四爺,你快想想辦法呀!」
他們越說越大聲,事情也越往傅覺遙難以預料的方向發展,他根本無法制止他們過於激動的情緒。
原來山寨裡的每個人都這麼煩惱謝自嫚的終身大事呀,而且顯然打算就這樣把他們兩個湊成對……他不禁失笑,這樣的情況還真的是遠遠出乎他意料。
一大群人七嘴八舌將大方向決定之後,由四爺出面繼續問話。
「傅二公子,你說你是慕名而來,那到底是從哪裡得知我們頭兒的事?」無論如何,他還是必須確定對方並未心懷不軌。
傅覺遙環視眾人一眼,覺得那殷殷期盼的眼神真是不得了,一眼望去簡直就像滿天星星對他閃爍個不停,因此他決定還是什麼事都暫且不要反駁或解釋比較好,對於他們的誤解,他並不介意,反正就假裝沒聽見他們的「竊竊私語」,只要他們不直截了當的提出成親的要求,彼此還是可以維持平和的氣氛,而他也就可以這樣留在山寨裡一邊「避禍」,一邊等著他要等的人出現。
他微笑道:「鳴遠鏢局的熊總鏢頭,熊肇。」
「你認識熊爺?」
「患難之交。」然後,眾人又是一陣交頭接耳。
「是熊爺認識的,那肯定沒問題!」
「太好了,一定沒問題的。」
「快快快,四爺,那你快跟他說去!」
「好,就這麼決定了!」四爺定定看著傅覺遙,拍板定案,「你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