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又从天而降,天色暗沉起来。
高彦和尹清雅伏在一座小丘上,遥观两里外敌人一组营地。
尹清雅凑到高彦耳旁道:“现在该怎办好呢?我们可以绕过它们吗?”
十多个敌营,设于丘陵高地,俯瞰远近平野,紧扼着通往泗水之路,右方是绵延的山脉,隔断东西。
高彦忽然道:“听到吗?”
尹清雅凑起耳朵道:“好像是狗吠的声音。”
高彦欣然道:“正是狗儿的叫吠声。哈!它们的叫声真悦耳。”
尹清雅嗔道:“亏你还有心情说反话,今回想不绕远路都不行。”
高彦微笑道:“兵贵神速,我们干风媒这行,更要来无影去无终,关键处在一个‘快’字,否则纵然把消息带回去,只是贼过兴兵,最新的消息变成了旧闻,给钱也没有人肯听,遑论卖个好价钱。我们黎明前定要抵达我的北颖口观察台,看足一天,把对方换哨的时间亦弄个一清二楚,日落后溜回边荒集去,便大功告成。唉!从未想过作探子可以这麽风流快活,一边搂着雅儿的小蛮腰,一边观看敌方千军万马的调动。”
尹清雅气道:“可以少点废话吗?今回如何闯关呢?”
高彦指着绵延在东面的山脉,道:“我们荒人称此山为纵横山脉,颖水便在山脉之东六十多里处,只要我们越过此山,再沿山脉北行,黎明前当可抵达观察台。”
尹清雅担心地问道:“山中有秘道吗?这麽黑,又下着雪,攀山越岭太危险哩!”
高彦神气地道:“我的其中一项本领就是走夜路,这方面老燕也比不上我。另一长处就是懂得利用地理形势,山内当然不可能有秘道,但我却清楚最容易攀越的路线,保证不会迷路,我前前后后试过十多次攀越此山,可说是十拿十稳。”
尹清雅道:“如果迷了路,我便宰了你这最爱自吹自擂的小子。”
高彦正要答话,忽然露出注意的神色,接着脸色微变,别头向后方瞧去。
尹清雅随他目光望去,只见雪花飘飘的深远处,雪尘扬起,还隐传来狗吠的声音。
高彦一震道:“糟糕!我们被敌人的巡军发现了。”
尹清雅道:“或许只是凑巧经过,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此时已可隐见来者是数十敌骑,狗吠声已趋清晰。
高彦一边探手到百宝袍的袋子里掏东西,一边道:“若只是路过,不会全速奔驰,更不会放出恶犬领路,肯定犬儿是嗅到我们的气味。”
然后从其中一个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囊,除去布囊后,原来装的是个开了十多个小洞的瓷瓶子,还有绳子系着瓶颈。
高彦一手把布囊塞回袋内去,另一手把瓶子挂在颈项处,接着把尹清雅扯得站起来,道:“甚麽风浪我没有见过,这只是小儿科吧!”
话犹未已,“砰”的一声,一枝火箭于来骑处冲天而上,爆开血红的烟火,在茫茫雨雪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尹清雅一呆道:“他们在干甚麽?”
高彦急道:“他们要通知己方营地的人,派出人马来协助,走吧!”
牵着尹清雅的柔软小手,一阵风般滑下丘坡去,朝纵横山脉全速逃逸。
燕飞坐在太湖北岸最著名的鼋头渚。
鼋头渚是沿岸接山向西伸入湖中的半岛,层峦迭嶂、山环水复。位于此处,近观则湖岸巨石卧波、浪涛飞溅、气势雄伟;远望则一碧千倾、水天相接、茫无边际。看得燕飞也感襟怀扩阔,为其浩渺而赞叹。
孙恩与他订下生死之约的缥渺峰,位于太湖的南部、湖泊的另一边,是湖中最大也最美丽的岛,洞庭西山的第一高峰。耸峙于岛的正中处,其他山峰均臣服拜倒于四方八面,极具雄奇之胜。
据曾陪伴谢安游览太湖的宋悲风所言,西山怪石嶙峋、洞穴处处,随着气候的变化,晴明晦暗、秋月晚烟、积雪寒梅,美不胜收。
燕飞正体会天气的变化,入黑后天气开始变坏,天上乌云密布,一场大雨似是不可避免。
他以随身匕首砍下树木,做了一条简陋的木伐,好赶往洞庭西山,这是最快的方法,且可避过像今早般其他人没有意义的纠缠,被逼大开杀戒。
而且他还要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好好思索在武技上的难题。魔门三大高手令他负上至今未愈的内伤,但也启发了他对“仙门剑诀”的领悟,使他获益不浅。
蓦地一道电光划破右方黑沉沉的夜空,照亮了辽阔的太湖,接着是震得耳鼓翁翁作响的惊雷,模糊了远方的雨暴,从另一方以横扫太湖的威势,遮天盖地的朝渺小的他席卷而来。
雨未至,狂风先至,在不住闪耀的电光里,身后的树木狂乱地摇摆着,刹那间,大雨没头没脑地打在他身上,天地被大雨融合为一,他再弄不清楚雷电先后主从的关系,耳里再听不到大自然其它的声音,只有雷电和滂沱大雨的交击鸣震。
夜空像崩塌下来,雨电肆意鞭挞着无助的大地。
他想像眼前只是一个幻像,但那是多麽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燕飞的感觉是如斯般真实,有血有肉的存在着。
燕飞缓缓起立,举起身旁他用树藤把五条树干扎起来、长不过六尺的简陋木伐,另一手拿起他一刀一刀削制出来的船桨,忽然纵声长啸,以渲泄心中沉郁之气。
接着先把木伐抛往湖上去,腾身而起,落往在风急浪涌的水里载浮载沉的伐子上。
燕飞一桨打下去,伐尾水花激溅,将伐子在狂风急雨里送出近十丈;另一桨又打下去,伐子箭似般在闪电和雨暴里破浪而行。
他想起向雨田。难道除孙恩和慕容垂外,向雨田也是老天爷给他安排了的劲敌,令他们注定是势不两立的死敌。
向雨田是个极端有自制力的人,面对万俟明瑶如此风姿独特诱人的美女,仍能不动心,是否为了魔门的理想,他愿意牺牲其他一切呢?他追求的究竟是甚麽?
即使在秘人中,向雨田也是个神秘的人。
燕飞当时虽是万俟明瑶的情人,但见到向雨田的机会并不多,更少有交谈,较深入一次的说话,是向雨田见他在独喝闷酒,主动走上前打招呼。
还记得那次他与自己谈论梦境的世界,与自己分享他对梦的看法和心得。向雨田的行为虽是神秘兮兮,说话却率真直接,也不隐瞒对燕飞的好感。
要和这样的一个人对敌,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伐子在他操控下,履风浪如走平地,不住深进太湖。
就在此刻,他收到正热切期待着来自纪千千的心灵召唤。
高彦解下挂在颈项处的透气小瓶,随手抛下深谷去。为了方便翻山越岭,他们早脱掉飞靴。
“小白雁”尹清雅吃了一惊,道:“你干嘛丢了它呢?”
高彦探手过去,搂着她的腰,凑到她耳旁道:“雅儿累吗?”
此时他们深入山中,再听不到狗儿的吠叫声或追兵的声息,感觉上似已脱离险境。
在雪飘如絮、风拂雪扬的积雪深山里,四周黑沉沉一片,不要说认路,连身在甚麽地方也难弄清楚。难得高彦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困难。
尹清雅任他搂着小蛮腰,道:“不累!快答人家。”
高彦道:“因为它已完成任务。瓶内载的是我称为”迷犬散“的山草药粉,狗儿嗅到它后鼻子立告失灵。可是有得也有失,假如对方有擅长追踪的高手,可依药粉的气味搜索我们。”
尹清雅道:“师傅说,如果对方确是追蹑的高手,可由我们留下的气息,追踪我们。”
高彦笑道:“如果我这麽容易被人跟蹑,我早没命了,哪还能和雅儿卿卿我我地说情话。哈!不要生气。首先是我们的百宝袍有防止体气外泄的功能,除非是狗儿的灵鼻,时间的分隔又短暂,否则根本没有被嗅到的可能;其次现在正下雪,亦会掩盖了所有气味。最后是当我们抵达东坡,我们便可以凭飞靴一泻千里的滑下去,甚麽追踪高手都要给我们摔掉。他奶奶的,你以为我这边荒集首席风媒的威名是骗回来的吗?”
“砰!”
北面远处的天空爆开一朵碧绿色的烟花,夺人心神。
高彦看呆了眼。
尹清雅道:“有甚麽好大惊小怪的?敌人肯定是追错了方向。”
高彦神色凝重地道:“你再看下去。”
“砰!”
另一朵烟花火箭在西面爆开血红的火光,今回近得多了,该不到半里远。
尹清雅愕然道:“这算甚麽呢?”
高彦放开搂着她的手,沉着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边的敌人已用烽火传信一类手法,知会北颖口的敌方主力,我们已从这方向入侵他们的警戒范围。”
尹清雅问道:“刚才那朵绿色的烟花又代表甚麽?”
高彦道:“那代表北颖口的敌人派出高手赶来协助,故以烟花火箭遥询,着正追搜我们的敌人,回复所处的位置。”
尹清雅狠狠道:“惹火了本姑娘,我会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高彦道:“来的是向雨田又如何呢?”
尹清雅登时语塞。
高彦苦笑道:“这个可能性极大,因为打开始向雨田便以我为目标。”
尹清雅道:“那怎办好呢?”
高彦笑道:“如果是向雨田亲自追来,我们便可还神作福,因为只要我们一直把他撇在后方,将更添成算。好雅儿来吧!最好玩的时候到哩!”
领着尹清雅继续朝上攀去。
刚被命名为“奇兵”的战船,乘风破浪冒雨在大海航行,丝毫不惧大海的波浪,左方隐见陆岸。
刘裕立在船头,任由雨水照头洒下来。
他感到锥心的痛苦。被谢钟秀拒绝后,他颇有失去了一切希望的沮丧感觉,但仍在强撑着,因为他是不可倒下去的。
但自“奇兵号”从大江驶进大海里,他心里涌起他自己也不明白和控制不了对谢钟秀的恨意,然后他醒悟到,自己真的爱上了谢钟秀。没有爱,又哪来恨呢?既然对我没有意思,为何却要投怀送抱?
第一次见谢钟秀是在谢家的忘官轩,淡真亦是在那回由谢钟秀穿针引线,令淡真可以见到他最崇拜的谢玄。
对当时的他来说,在她们面前确有自惭形秽的卑微感觉,能看到她们已不容易。更遑论与她们发生恋爱。
她们为何都能扣动他心弦呢?刘裕自问非是个没有自制力的人,且该比常人好。说到底就是这种自卑和不配的感觉,那种打破社会禁忌的刺激滋味,使她们的垂青令人感到份外诱人和珍贵。
高门和寒门的分隔,是否老天爷的意旨呢?自己因触犯了他的旨意,所以受到最残酷无情的惩罚,既使淡真屈辱而殁,也令谢钟秀深深地伤害了他。
对谢钟秀他是彻底的失望,她究竟在想甚麽呢?她芳心里的如意郎君又是健康高门的哪位公子?
宋悲风来到他身旁,打起伞子为他挡雨。
刘裕道:“有用吗?”
宋悲风索性收起伞子,道:“你有甚麽心事呢?”
刘裕苦笑道:“谁没有心事?这样在大海上任由风吹雨打,感觉非成痛快。”
目光往左方投去,思索道:“大海另一边是甚麽地方,真令人好奇。”
宋悲风知他是故意岔开话题,道:“你心中是否在痛恨刘牢之呢?”
刘裕心忖,自己对刘牢之的感觉早有点麻木,“痛恨”两字亦不足以形容自己和他的关系,终有一天他会教这个反复小人深切后悔他过往的所有行为。
答道:“对我来说,刘牢之只是个敌人,像桓玄或孙恩,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去打击他,直至他败下阵来。我和他之间再没有情义可言,假如孙爷有甚麽闪失,我定要他血债血偿。”
宋悲风欲言又止。
刘裕讶道:“宋大哥想说甚麽?请直言无忌。”
宋悲风道:“孙小姐或会随大小姐离开健康。”
刘裕听到“孙小姐”三字,心中一酸,心头涌起难堪的滋味,道:“她们要到哪里去?”
宋悲风道:“大小姐仍未决定,只是有这个想法。她确应到外地散心静养,健康乃是非风雨之地,且令她睹物思人,更郁结难解。我赞成她的想法。”
刘裕忍不住问道:“孙小姐因何要随她一道离开?”
宋悲风道:“这方面我并不清楚,是大小姐告诉我的。或许孙小姐想避开司马元显,又或是感到健康再不值得她留恋。”
刘裕心中暗叹,谢家真的没落了,只剩下像谢混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在支撑大局。想起当年谢安、谢玄在世时的风光,尤使人感到欷嘘。
听到这个消息,他感到更失落,又说不出失落的因由。自那晚谢钟秀“拒爱”后,他好该把她彻底忘掉,不再让她影响自己的心情,只恨明知如此,总是办不到。
宋悲风劝道:“回去吧!人不是铁打的,这样淋下去,很易着凉。”
刘裕探手搭上他肩头,朝船舱走去,勉强笑道:“宋大哥有令,我怎敢不从?老手的船技还可以吗?大海的风浪也撂不倒他。”
宋悲风笑道:“老手的操舟之技在北府兵认了第二,便再没有人敢认第一。刘牢之真的非常愚蠢,硬把老手赶到我们这边来。”
刘裕叹道:“刘牢之若是聪明人,就不会弄至今天四面受敌的田地。我们须谨记此点,就是他是个短视的人,说不定他真的会再投桓玄的怀抱,此事不可不防。”
老手亲自打开舱门,迎他们进去。
当门在后方关上,刘裕立下誓言,这是他最后一次想谢钟秀,由此刻开始,他会把心神完全投放于与天师军的战争里,直至分出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