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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章 驰想未来

    拓跋珪和楚无暇策马驰上乎城东南十多里处一座小山丘上,数十名亲卫则在丘下戍守。

    山野在丘下往四方延展,在日落的余晖映照下,大地一片苍芒,叹为观止。

    拓跋珪目光投往东面贯断南北于地平远处的太行山脉,叹道:「春天终于来临,我们拓跋族的春天也来了。」

    楚无暇欣然道:「族主今天的心情很好呢!」

    拓跋珪微笑道:「不是很好,而是从未试过的好,也想到以前不敢深思的事。」

    楚无暇兴致盎然的道:「族主在想甚么呢?」

    拓跋珪沉吟片刻,似在思索该否告诉楚无暇,自己脑袋内正在转动的念头,然后道:「我在想未来的国都。」

    楚无暇讶然道:「奴家还以为族主正思量战事的进展。」

    拓跋珪微笑道:「当崔宏领兵离开平城的一刻,我便生出胜券在手的感觉。从小我便爱思考未来,我并不甘心只当个一方霸主,对拓跋族我有个神圣的使命,就是建立一个强大的帝国,继晋帝之后统治天下。」

    又从容道:「思考未来,亦是一个令我轻松起来的妙法,使我不再囿于眼前的困局,从中解放出来,有把自己的视野无限扩阔的乐趣,真的很动人。」

    楚无暇朝他望去,现出心迷神醉的表情,吁一口香气道:「族主真是超凡的人。」

    拓跋珪傲然道:「正如我刚才说的,若我的志向只是威霸一方,会见一步走一步,绝不会处处从整体大局着想。但我志不在此,而是以一统天下为己任,眼光不但要放远点,还要超越自己本身的局限,如此方有可能成其不世的功业。」

    楚无暇道:「族主把我说得胡涂了,族主有甚么局限呢?我倒看不出来。」

    拓跋珪笑而不语。

    楚无暇不依道:「族主啊!」

    拓跋珪扫视远近的原野,淡然自若道:「教我如何回答你呢?无暇虽然冰雪聪明,但对政治却是外行,难道要我大费唇舌吗?」

    楚无暇转个话题问道:「那族主告诉我心中的理想国都,是哪座城池呢?」

    拓跋珪显然真的心情大好,微笑道:「无暇这么好奇,我便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国都是洛阳。」

    楚无暇一呆道:「竟然不是平城?」

    拓跋珪谈兴甚浓的道:「为何无暇猜是平城呢?」

    楚无暇道:「乎城地近北疆,与族主据地盛乐遥相呼应,是建都的好地点。」

    拓跋珪点头道:「在未来一段很长的日子裹,平城仍是理想的设都地点,是平定北方最优越的据点。可以这么说,平城是用武之城,洛阳却是统治之都。」

    楚无暇道:「以城池的规模而论,平城不是没法和洛阳相比吗?为何在武事上,平城却比洛阳优越?」

    拓跋珪道:「从军事战略的角度去看,洛阳位于河洛诸水交的平原,论交通,确是四通八达,非常方便,但在地理形势上却是孤立而突出,且处于黄河之南,在控制富饶的河北地区,有一定的难度,所以必须在巩固国力后,方能图此。」

    接着双目精芒电闪,充满憧憬的神色,油然道:「我们鲜卑拓跋氏,是诸族中进入中原最晚者,论文化亦远远落后。到今天在长城内取得平城和雁门作据点,仍没法拋掉在马背上生活、游牧民族逐水土而居的包袱。」

    稍顿后,续道:「在以武力征柬伐西的日子裹,活在马背上的方式,与我们战斗的方式是一致的,更养成我们强悍善战的性格。可是我们可以在马上得天下,却不能在马背上统治天下。能否治天下,就看我们能否摆脱部落式的游牧形态,与汉族融合,迅速华化。否则不论我们的武力如何强大,最终也只会是昙花一现,好景不长。」

    楚无暇现出感动的神色,由衷的道:「无暇从未遇上过像族主般高瞻远瞩的人。以前无暇最崇拜的人是我爹,他虽然满脑子计划,但视野却局限在眼前的形势上,远比不上族主广阔无垠的视野。」

    拓跋珪像听不到她的赞许般,双目异芒闪闪,缓缓道:「由平城到洛阳,正代表我族的崛兴。平城毕竟偏处北方,且受到正逐渐转强的柔然人寇边威胁;而洛阳乃汉晋以来的政治文化中心,地近南方,在政治地位、文化传统和地理条件上都远较乎城优越。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只有迁都洛阳,方可推行种种必须的改革,进一步与华夏文化融合。」

    楚无暇不解的道:「为何只有迁都,方可以进行改革和华化呢?」

    拓跋珪道:「这是新旧交替必然产生的情况,求新者总会遭到坚持过往传统的势力激烈反对。以乎城为都,与以盛乐为都分别不大,故能水到渠成。可是若迁往洛阳,在各方面都会起着天翻地覆的变化,故旧势力不但会反对迁都,更会反对华化,怕的是不仅难以统治汉人,还会被汉人同化,失去我们赖之以立国的强悍民风。所以现时族内与我持不同看法的人仍是占多数,他们认为南迁等若放弃祖宗遗留给我们的福地、放弃自身的文化,且会因水土不服致我们的威势由盛转衰,所以迁都的壮举,未必能在我的手上完成。哈!我们怎会忽然扯到这方面去?」

    楚无暇柔声道:「族主说的话,令无暇很感动哩!」

    拓跋珪哑然笑道:「感动?无暇对政治生出兴趣吗?」

    楚无暇道:「无暇对政治没有兴趣,却对族主的想法有很大的好奇心,更明白族主为何视驰想未来为一种令自己轻松起来的有效办法,无暇听着族主的话时,也是浑然忘忧,心胸开阔,忘掉了眼前正不住逼近的战事。」

    拓跋珪冷哼道:「慕容垂!」

    楚无暇有感而发的道:「族主的心意令人难以测度,更非一般人所能想象。每次我看到族主在沉思,心中都会生出惧意,因为不明白族主在想甚么?」

    拓跋珪大感有趣的道:「无暇怕我吗?」

    楚无暇撒娇道:「当然害怕,最怕失去族主对无暇的宠爱,那无暇只好了结自己的性命,没有了族主的呵护,活下去还有甚么意义?」

    拓跋珪笑道:「没有那般严重吧!事实上说感激的该是我,没有你的佛藏和宁心丹,今仗鹿死谁手,尚是未知之数。如果我能大败慕容垂,无暇该记一功。」

    楚无暇欢喜的道:「无暇是族主的,当然该尽献所有,只要族主肯让无暇伺候终生,无暇便心满意足。」

    拓跋珪沉吟片晌,道:「无暇是否精通炼丹之术?」

    楚无暇娇躯一颤道:「族主为何要问呢?」

    拓跋珪不悦的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楚无暇委屈的垂下头去,微一颔首。

    拓跋珪欣然道:「那无暇可否为我多炼几颗宁心丹出来呢?」

    楚无暇幽幽的道:「要制成有同样效果的宁心丹,恐怕要有『丹王』之称的安世清方办得到。可是最后一颗宁心丹,已给族主服食,再没有样本供安世清推敲其火候成份,所以纵然安世清肯出手,亦没法完成族主的愿望。」

    拓跋珪失望的道:「那你懂得炼制甚么丹药呢?」

    楚无暇不情愿的道:「我只懂炼制五石散。可是……」

    拓跋珪截断她道:「那你便炼些五石散来给我试试看,如果真的有不良的后遣症,我会立即停止服用。」

    楚无暇抗议道:「族主!」

    拓跋珪二度打断她的话,沉声道:「照我的话去做。」

    楚无暇双目现出悔疚的神色,但再没有说话,因为她明白拓跋珪的性情,一旦下了决定,天下再没有人能改变他。她改变不了他,恐怕燕飞亦无能为力。

    刘穆之步入书斋,刘裕正伏案审阅堆积如山的各式诏令文告,看他的模样便知道他在受苦。

    刘裕抬起头来,叹道:「坐!唉!穆之不可以代我处理这些恼人的东西吗?」

    刘穆之到一侧坐下,微笑道:「我已为大人拣选过了,全是不得不让大人过目的文书任命。而这只是个开始,大人心里要有个准备。」

    刘裕苦笑道:「有很多地方我都看不懂,须穆之为我解说。唉!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何建康的政治是高门大族的政治,因为只有他们才写得出这样的鬼东西来,亦只有他们才明白自己在写甚么。」

    刘穆之忍俊不住笑道:「大人有甚不明白的地方呢?」

    刘裕苦恼的道:「不明白的地方多不胜数,真不知从何说起,不过有一个名辞令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在不同的奉章文折里多次提及,就是『土断』。」

    刘穆之动容道:「大人注意到的,正是近百年来最关键的问题,看来大人的政治触觉非常敏锐。」

    刘裕愕然道:「怎会这么巧的?请先生为我解说。」

    刘穆之微一沉吟,似在斟酌如何遣辞用句,方能令刘裕更易明白,道:「魏晋时期,是动荡混乱的时代,坏日子远比好日子多,但远因却萌芽于汉代。自漠武帝开始,发展贸易,货币通行,可是这种情况在汉末却逆转过来,社会不但出现特权阶级,还发生土地兼并的现象,丧失土地的农民愈来愈多,从商品的经济转化为庄园经济。」

    刘裕点头道:「这个特权阶级,便是现今的高门大族了。」

    刘穆之点头应是,续道:「魏晋皇朝权力分散,加上战乱频仍,边塞的胡族又不断入侵,令情况更趋恶化。魏晋的政治,形成了士族和寒门的对立,士族的地主,具有政治上的特权,而庶族的地主,便为豪强,二者虽都拥有土地,但由于政治上的不平等,故存在尖锐的矛盾。像天师道之乱,正是南方本土豪强对高门士人的反击。」

    刘裕神色凝重的点头道:「我现在看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刘穆之道:「问题的严重性实远过于此。普通百姓由于土地流失,被逼负担沉重的租税,同时又要负上徭役和兵役,令他们无以为生,遂沦为与奴仆分别不大的田客、部曲和吏家,还有不少人被掠卖而沦为官私奴婢,作为国家编户的农户因而不住减少,更进一步削弱朝廷的统治力量。在这民不聊生的情况下,动乱起义此兴彼继,经济更是凋敝不堪。」

    刘裕点头道:「这个我明白,我之所以当兵,便因贫无立锥之地,致走投无路。」

    刘穆之道:「所以自王导开始,便进行多次土断或土改,最终的目的正是要把土地和农奴从土地拥有者手上释放出来。现在大人该明白己身的处境,建康的高门大族,最害怕便是利益受损,不能保有他们享用已久的特权和土地,故而安公失势,拥护司马道子者大不乏人,后因司马道子过于腐败,又只顾私利,才有人起而反对他。桓玄之所以得到建康高门的支持,皆因他们是一丘之貉,互相包庇。」

    刘裕的神色更凝重了,沉声道:「难怪建康高门这般怀疑我,不过他们的怀疑是对的,现在我恨不得能立即把这个情况改变过来。」

    刘穆之道:「建康的高门,最害怕的就是大人会继安公之后,推行新一轮的土改,由于大人出身庶族,不像安公般本身是高门的一份子,若进行改革,会更为彻底,对高门的利益损害也更深远彻底。」

    刘裕头痛的道:「我该怎么办呢?」

    刘穆之道:「土改是势在必行,否则如何向民众交代?不过用力的轻重,改革的深浅,却要拿捏得精确,才可取得大部分高门世族的支持。如果像大人希望中的彻底改革,大人将成为建康高门的公敌,南方变得四分五裂,朝廷亦会崩溃。」

    刘裕道:「这岂不是进退两难之局?我定要继安公之志进行改革,但改革定会惹起部分高门的反感,我该如何处理?」

    刘穆之道:「此正是大人目下处境最精确的写照,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清除所有反对你的力量,直至没有一个人敢有异议,你说出来的话、下达的命令,不论世族豪强,人人都要俯首听命。」

    刘裕倒抽一口凉气道:「甚么?」

    刘穆之道:「论打仗,大人远比我在行,杀死桓玄后,战争仍会继续,且扩展至南方每一个角落,是另一个形式的战争,但也包括了实质的干戈。要赢取这场战争,同样需要优良的战略和部署,绝不可以树敌太众,致敌我对比不成比例。我们既要强大的武力作后盾,更要巧妙的政治手段去配合,如此方有改革成功的希望。」

    刘裕吁出一口气叹道:「唉!我宁愿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愿对着这般的烂摊子。」

    刘穆之道:「大人绝不可以退缩,大人便是长期黑暗后的第一线曙光,是民众最新的希望。大人如果放弃改革,将失去众的支持。」

    刘裕想到江文清,想到她怀着的孩子,想到任青媞,点头道:「我只是吐苦水发泄一下,我当然不会退缩。」

    刘穆之道:「打一开始,大人和建康高门便处于对立的位置上。他们并不信任你,而我们第一步要做的事,就是争取他们之中有志之士的拥载和支持。可以预见即使去掉桓玄,反对者仍陆续有来,他们都是精于玩政治的人,绝不会明刀明枪的来和大人对苦干,而只会使阴谋手段,例如分化大人手下有异心的将领,所谓暗箭难防,大人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他的话令刘裕想起任青提,她的最大功用,正是要令暗箭变成明箭,令他晓得如何去提防和反击。

    刘穆之说得对,战争并不会因桓玄之死而了结,斗争仍会继续下去。创业固难,守成更不容易。

    刘穆之道:「政治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没有人情可言,所以大人必须明白自己的处境,做只应该做的事。」

    刘裕沉吟片刻,再望向刘穆之时双目精光电闪,点头道:「我真的非常感激穆之的提点,不知如何,到建康后,我虽有清醒的时间,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浑浑噩噩的,好象正在作梦。」

    刘穆之笑道:「因为大人的心神用在与桓玄的战事上,如果大人能亲赴战场,大人的心情将大是不同。」

    此时宋悲风进来,凑到刘裕耳旁低声道:「任后传来信息,她希望今晚见到大人。」

    刘裕心忖任青媞主动约见他,肯定有要事,点头表示同意。

    在这一刻,他深切地体会到,他已毫无选择的被卷入建康波谲云诡、险恶万状的政治斗争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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