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集喂绝招而不施绝毒
第一章鹰犬与爪牙
啪啪啪啪
掌声。拊掌的指短如鼓槌,掌肉多而肥厚。
拍掌的是那披发戴花涂口红的道士。
那戴着狰狞面具的青年回首,他的瞳孔收缩,全聚焦在这道人的手上。
这道士的手上有一根竹签,说话的时候,喜欢撂一撂乱发,还拢一拢散了一半结髻上的鲜花。
尽管那手上提着锈刀的青年出手快而狠,头上的面具也雕刻得骇怖唬人,活像可以撕虎裂豹、灭州屠城的大魔神,但透过眼孔里两口深坑也可以清楚的感觉得出来,这一出手就连伤蔡府三大高手的青年刀客,对这披发戴花的道士也颇为惮忌。
事实上,这披发戴花的道士一站出来,戴狰狞面具的青年刀客就已几乎完全放弃那三名蔡府武师,而只聚精凝神专心一致,面对此人。
对青年刀客而言,那三个武师只是爪牙,而眼前这个看似滑稽突梯的道人,其实才是鹰犬。
凶残的鹰,翱翔于九天之外,一旦一扑而下,必能一攫而中,一击必杀,决不落空,然后再冲天而去。
猎食的犬,狺狺于山林之中,一旦看中了猎物,必穷追不舍,包围撕噬,不死不休,然后再向主子领功。
爪牙和鹰犬,看似同一回事,其实还是有层次上不同的。如果说,主子是赵佶,那么,鹰犬便是蔡京、蔡卞、曾布、梁师成、童贯这些人,而王黼、朱勔、杨戬、高俅只不过是徽宗的爪牙而已。如果蔡京是他们的主子,那么,门客强浚明、强渊明,便是他的爪牙;叶梦得、邓洵武这些地方、朝廷命官,则是他的鹰犬。
同理,林清粥、高兴远、何问奇这些人,只能算是蔡卞的爪牙,而这披发戴花穿耳挖垢的似道似僧似头陀,看来,身份功力,都绝对称得上是蔡卞的鹰犬,甚至是朋比为奸、互为奥援的战友。
披发戴花的道士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拍掌?
戴狰狞面具的青年摇头。
他的刀尖指地。
铁手却真的掏出金创药,去为高兴远、何问奇、林清粥的伤口敷药。
无情却仍端坐月下,微风拂衣,轻如羡衣,似有若无,看去更是伶仃可怜,却不知他虽人在,但神在否?心在否?情在否?
披发戴花的道士道:我是为你的刀法鼓掌。
戴狰狞傩神面具的青年只说了一个字:
谢。
披发戴花的道士忽尔啐了一口唾液。
就啐在英悍青年脚边。
青年刀客虽戴着恐怖面具,但英悍之风,早已感染众人,震慑全场。
他只冷冷地站在月下,刀尖搁在地上,一对眼寒火似的盯住披发戴花的道人。
道人诡笑道: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
青年没有问。
甚至没有说话。
朱月明却代问了:为什么?
道人道:我唾弃他。
朱月明问:你刚才不是拍掌为他喝彩吗?怎么转头又唾弃他了?
戴花道人说:我只是对他的刀法喝彩,却唾弃他的为人。
朱月明笑起了眯眯眼:你跟他相熟么
披发道人道:不熟。
朱月明笑起了仰月唇:你与他相知么?
诡异道人轻蔑的说:他?还不配。
朱月明夸张的哦了一声,剔起一道淡如绒毛的短截眉,嘴型成一个○字:哦?你跟他不熟,又怎么知道他不配与你相知?
手拿银针的道人却道:我与他不熟,但我却知道他是诸葛小花手下的走狗。
朱月明咔咔的笑了出来:他是诸葛先生的义子,当然会走,不过不是狗。
像是头陀的道士怫然道:不,他是走狗。我太了解诸葛了。他为官是奸中之奸,佞中之佞!
朱月明又眯起了眼。他的眼,平时本来就不太容易找得着瞳睛,这一旦笑起来,一眯,可连眼眶也找不着了。
哦?我倒不了解诸葛。听说满朝文武,江湖武林,都没几个能了解这个人,你倒说来听听,让我茅塞顿开。
像是僧人的怪道人恚然说:诸葛这个人,立场不分明。他明明一向都是同情元佑党人,但又不公然反对蔡相爷将这些意图改革的谏官,全都给判刑发配贬谪,摆明是和稀泥,墙头草,见死不救,毫无原则,跟这种人做事,怎不教人鄙视!这种人真奸到家了!
朱月明恍然道:奸,奸,奸!果然是奸!要不是他够奸,阴奉阳违,保住了较为忠耿清正之士如韩忠彦、苏辙、安焘这些人,让他们就算遭贬,也流放到比较受教化的地方去,若跟任伯雨、陈瓘、陈次升、龚夬、邹浩等人一道,贬谪到照州、廉州、象州、昌化军这些地方,都是些蛮荒瘴疠之乡,则早就非死不可了。为国家保住精英,为朝廷保存忠良,也顺势保住自己的俸禄人头,这个人呀,实在奸,实太奸,可惜还不够奸,应该再奸一点!你说的对。诸葛还有什么大奸大佞的恶行?
这次到林十三真人把话接了下去:他?野心可大着呢!一只脚踏在朝廷上,近得了天子皇帝,却有话不直谏;一脚陷在绿林中,拢络了亡命之徒,却自拥实力不移交军中编管,哼,嘿,他可有野心企图,抓权抓得狠!抓得准得很!以为他清正不阿,高风亮节,哼,却只能骗骗小孩子!
朱月明又恍然悟道:对,对,对!你说的对!他狼子野心!他野心勃勃!要不是他有一干武林人物支持,他手底下有几分功夫,方今圣上在未登基前受排挤嫉妒,初登位时锐意革新,三次遭刺客行弑,还有两次叛变,有的为人所知,有的只在宫里流传,不是诸葛及时出手,恐怕早已改朝换代了。若这种人不肯出仕,只隐居于青山绿林,却不知还有谁人可以对当朝奸佞,能稍加制肘,可以斗智斗力了!你说的对极了,他有野心,再野下去,可得又变成在野之身了!年青人空怀大志,出来闯荡,立功立业,自然雄心壮志,自然不喜欢遇上这种能进能退,先自保再渡人的老狐狸!他不是只凭一股热血就抛头颅洒热血的活样儿,自然不能让初生之犊不畏虎也不怕苦的年青人所理解。哈哈,怎么我小朱出道时就没遇上一个这样的贵人!你说的太对了!这样外表慈和但内里野火狂燃的长辈师父,却怎地没让我小朱遇上一个!
对这种似是而非的附和,那道士也心里有气,但又发作不得。诸葛还说一套,做一套。他使的是阴奉阳违的诈术!他贪图逸乐,贪恋富贵!你看,他住进了皇宫禁苑,便是武林豪杰,清廉之士,不也一样任由各路贪官搞花石纲,索贿欺政、渔利肥私、当国唯敛,他一样舞智升官,华厦美宅,享用富贵,明哲保身,不敢跟权臣硬拼!他既无力挽狂澜,也不曾中流砥柱,甚至没有以死谏阻!却还攒了个忠臣廉吏之名堂!嘿,那是他的狡诈!
朱月明拍大腿哈哈笑着赞同:是呀!是呀!他真够诈的!比司马懿还能奸诈,比勾践还狡诈!我看他还应该更诈一些,要不然,住宅还不够少保府华丽,不及太保府堂皇,更远不及相府体面辉煌!我看他应该更诈得彻底一些,不要奉饷,不要俸禄,干脆自己去跟元佑奸党混在一起,给贬谪放逐,拷死狱中,饿死途中,这才能搏得万世功名、清廉百世!不然,就跟蔡相、蔡少保、梁师成比奢斗靡,来个明贪暗吞,以权谋私,卖官鬻爵,争个谁高谁下,岂不更好?这才是够诈呢!诸葛诸葛,这点还差上一点!
现在可谁也看得出来,朱月明是嘴里附和,明是搅和了。
涂口红的道士脸色一沉:再说,这几个人年纪轻轻,就当诸葛走狗,忒也没有出息!
这回连铁手也沉不住气,道:难道,我们跟蔡京、梁师成、蔡卞、童贯、蔡攸、李彦这些人就叫有出息了?
花道人怪笑一声,血盆似的嘴巴噏动着:还是诸葛太坏!不上道,跟从蔡京他们,至少,出路可是好多了!只要把心一狠,跟这些当权的好好干,好好说话,就准能锦衣玉食,荣华不尽,富贵无边。诸葛?忠不够忠,奸不及奸,不上不下,不三不四,非穷非富,跟他的,只奔波劳碌,忙破案、侦察,平叛乱反贼,连他自己在内,镇日忧心怔忡,哪有一天好过?就连你们,他也一再给你们出难题,要试炼你们,要考验你们的忠诚、能力,你们营营役役,又所为何事?真是高不成、低不就,诸葛就坏在忙忙碌碌去训练你们,你们又辛辛苦苦的去办事破案,但到头来换得个两袖清风,真是悲哀!就你们死心塌地,一味跟从效命,在我看来,只是遇人不淑,拜师不当,投错了门,无比的笨!
是啊,是啊!朱月明又点头点脑的同意:人家当蔡府梁府的门客、门生,可享尽荣华富贵,只要附和谄媚,就有福可享,有权可分,你们三人,一个养子两个徒弟,就没这福份,可真是笑煞人的笨!诸葛利用你们,坐大他的权力,也真是羡煞人的坏!他不应该叫诸葛小花,该叫诸葛大坏!
只听一人平和的道:如果世叔不让我们有面对强敌的机会,我们又如何自强自立?如果世叔只让我们享受短暂的荣华富贵,我们又怎能为天下黎民争取长远的利益?如果世叔不让我们自行面对挑战,克服逆境,那么,我们年轻的时候只会依附在他保护和庇护下,几时才能有特立独行,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择善固执、直道而行的决心?
说话的是铁手,他整个人坚定如磐,说话则温和明静:他若不常常试炼我们,又怎知道我们是不是另一个曾布、蔡京?要知道韩忠彦培植出曾布,曾布却反了他,为虐朝政。曾布又栽培了蔡京,蔡京却在要害关头出卖了他,权霸天下。我甘心追随他,接受他的磨炼与试验。要不然,我们也不能确定是否因威武、利益、诱惑而动摇。苦,不要紧,只要能做出像样的事,我们就熬。险,不打紧,只要是在干正义的事,我们能拼。穷,不如何,只要能保住气概,那比富而不仁过得好。功,不稀罕,只要能把持良知,那比诿过饰非强。
他笑笑又说,我只嫌世叔太慈悲,把我磨得不够利、不够勒、不够辣、不够折腾!
第二章恨出道太早
说话的人是铁手。
铁手这回子,已替皓首狮王高兴远敷好了额上的伤,止了血。
他也想跟林清粥止血,但林清粥只要了一点药,自己敷在足踝上,因为不太会使用洛逝川,药一遇血便凝结,但敷上去却先痛后凉,他还是用得小心翼翼的,所以血也止得比较慢。
何问奇则一开始就拒绝铁手的药。
他不相信敌人。
他从不相信敌人会来帮他。
要敌人相助,形同送自己入虎口──他只相信这个。
可是,他用了随身携带的三种药,血,仍是不止,他这才恐慌起来。
却见铁手依然微笑在他身前。
并且递上了药。
他再张望一下,连清高上人林清粥的血都不再流了,而高兴远正向他点头。
他还能怎样?
他只有接受。
铁手的药。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一种很珍贵的药,还很有来历,而且铁手所存也不多:
洛逝川
朱月明哈哈笑道:说的好,说的好!这叫自讨苦吃!有志气的,但大都不长命,提心吊胆,进退两难,既有福不能享,也朝不保夕!
忽尔,那持锈刀的青年冷笑说了一句:当一个没长志气的贼子,就能活得命长一点么!
那戴花披发的道士怒道:你们这叫自甘作贱!我本来想劝说你们三个年轻不懂事的弃暗投明,没想到却是天生的贱人!
铁手也不动怒,只道:自在门下没有自甘堕落的贱人,诸葛麾下只有弟子、门徒,彼此都当着一家人,从来没有出现过奴才!
戴傩神面具的青年加了一句:我们才不是你们!我们也不想当你们!
林十三真人忽道:当我们有什么不好!?
朱月明却又来趁墟,转去眯一双小眼盯住锈刀青年:对,有什么不好?
青年刀客道:不好。
那戴花道士道:我们比你们有钱。
青年刀客道:我的人生目的不是钱。
戴花道人道:我们比你有权。
青年刀客道:我们不稀罕这种权。
戴花道人道:我们有的是荣华富贵。
青年刀客道:我有的是人生信念。
戴花道人冷笑:信念?那可能当饭吃么?
青年刀客说:不能,但活着没有信念,与死无异,生不如死。
戴花道人道:我们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
你真要什么有什么,今晚也就不必来这儿了。青年刀客道:你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什么都要。我们是什么都有了,所以可以说不要。
戴花道人呸了一声:你们真的是自甘作贱,冥顽不灵!
青年刀客道:我们为信念而奋战,自寻快乐。
快乐?林十三真人插嘴不屑的道,我看你们这些苦哈哈儿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才是狂欢快乐!
铁手立即回了一句:开心就快乐。
他笑了一笑,向持刀青年道:我们时常都很开心,这是用权、花钱都买不到的。
敢情,在面具里的脸容,也笑将起来。
他们之间,很有默契。
默契,就是说不出来的了解,也是不必要言明的相知。
只可意会,不可言诠。
开心!林十三真人强笑道:刚刚相反,我们一天到晚都很开心!
这时,忽听一个带点弱有点柔的语音,好像自己在跟自己说话的跟了一句:
奇怪,这种人都没有心了,怎会有开心?
林十三真人、戴花道士乍听,都勃然大怒,转头看去,说话的正是那个趺在中天月色下的、单薄伶仃的无情。
戴花道士怒笑道:找死的迫不及待了!
林十三真人狠狠的道:我们这次来,本就是找你麻烦。没想到你却还巴望送命的不够快。
无情道:所以你们自报姓名,当作是一场武林人物的比斗寻仇,万一有杀伤,也不必负刑责?
聪明。戴花道士道:诸葛主事大理寺,不好惹,你伤了蔡京二位少爷,用的是武林暗器手法,黑道的暗算手法,我们以武林中血债血偿的规则,找上这儿,杀了你,替蔡府二位少爷报仇,纵诸葛回来,也不能以刑律追究。
无情淡淡地道:我想你们也是这样。你们一向都是这样。你们大概已不是第一次来了吧。
戴花道士狠狠地道:要不是大石公不自量力挡路,你已死了两次。
无情脸色煞地变得苍白:你伤了大石公?
戴花道士恨恨地道:他忒也厉害。我和师弟斗了他两次,毒了他五回,只让他着了道儿一次。不过,在我们手里,给毒过一次就够瞧的了。
铁手一双炯炯有神的双目,看着他,就像把眼前的人通体透视过一遍似的,然后道:不过,你也没讨的了好。
无情脸色愈来愈苍白:而且,你师弟今晚也没有来。
戴花道士傲然道:对付你们,我一个就够了。何况,一口气尽除诸葛门下三杰,平生一大快事也。
持刀青年道:你杀得了我一个再说吧。
林十三真人却盯紧了这戴凶恶面具的青年:杀了你,倒要剖膛看看,你们恁地叫做开心。那才是一件开心的事。
无情还是幽幽的说了一句:没有心的人,总要好奇看看别人的心是怎样的。
林十三真人气得脸色胀红,戟指骂道:你口口声声的说我们没有心,你凭什么说这种鸟话,就凭你这对不中用的脚吗!
无情不恼怒:没有良知的人,怎会有心?
林十三真人一张脸已胀得猪肝般的颜色:你放心,我一定留到最迟才杀你,让你死的特别慢。
铁手道:令师对付人的手法,早已传遍江湖,我们早有所闻了。
林十三真人道:耳闻不如目见,今日你们都有机会亲身一偿夙愿。
那戴花道士道:通叟下手虽辣,当还不够我毒。诸位可知我是谁?
铁手道:你是舒州张怀素,号称神通广大,力能通天地鬼神。
戴花道士脸色转缓,拢发洒然道:不错,居然识得我真身。
铁手缓缓的道:你又自号戴花和尚。常与人言休咎,时有应验,信徒日众。
戴花道士扶正了一下头发上欲坠的花,道:你还算有点见识。
铁手微微一笑:你也的确作了不少大事,游说公卿,哄骗世人。陈留县有人检举你霸占老妇财物,又奸淫妇女多人,你讹说有天子所发度牒。县令毕仲游下令彻查,搜出来的度牒却是江南李后主所发。南唐后主,已殁百数十年,你这不是呃神骗鬼么,故杖背一百下,驱逐出境,可有此事!?
戴花道士听来居然也不脸红,只傲然道:我是世外高人,度牒确为李煜所发,还有唐太宗虎印一枚,封赐为天外散仙,神霄玉清王的门下圣君,那一百杖,虚受在背上,实打在石上,与我圣体无咎。我只恨出道太早,上下千年,今古同寂,现人无有可解我之修为法力者,我每每因此而自嗟!
青年刀手听了,只迸出两个字:鬼话!
朱月明却哈哈笑道:神技,神技,神乎其技!
第三章恨出手太迟!
戴花道人的膝盖,忽然抖动了起来,就像他的大腿和小腿之间的重要关节,并没有锁好一样。
鬼面人,他嘴角往下,用力的弯拗着,道:鬼话?我且让你品尝一下鬼神之怒。
张怀素,戴傩神面具青年道:我只恨你出手太迟。
张怀素双肘也忽然弹动了起来,那种腾动的情形就似脱了臼,没栓好关节,他恨恨地道:报上你的名字,我手下从不超生无名之辈。
青年刀客道:我姓萧。名字不想相告。
朱月明笑道:诸葛麾下有个刀手,未出手已令人心里发寒,武林中多称之为萧寒僧。
张怀素道:你跟诸葛什么关系?
铁手怕青年刀客把话说得更重,故而抢先答:萧兄是世叔的义子。
张怀素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杀了你,岂非要跟诸葛小花结为死怨?
朱月明干咳一声:诸位,请问一下,可记得在下职事何部?所司何职?
铁手道:刑部。
何问奇在旁接道:大理寺。
他已敷了洛逝川。
血已开始止了。
伤口比较不痛了。
不过,再怎么说,他已负了伤。
受了挫。
吃了败仗。
──给打败的人,心中总有阴影,何况,伤口仍然见血,血流多了,几乎连站也站不稳,这时候,大理寺这三个字,对他而言,就显得十分有支撑力。
仿佛,还能支持他活下去一样。
人,往往就是这样,自由自在,甚至行凶妄法的时候,巴不得执法的人全不在场,而且也目中无刑,心中无法,不过,一旦是受欺遇劫之际,又恨不得执法吏员,全亲眼目睹,尽站在他那一边。
所以,他也随着铁手答得最快。
朱月明又轻咳了一声:今天,既然我来了,虽然不才,但总也有点代表的意思。
铁手随即道:朱刑总来了,当然就代表了大理寺。
林十三真人冷笑道:这么说,铁手和姓盛,也一样是捕快刑吏,他们也不是一样出手伤人!负伤的人还在这儿,这就是铁证!就有他们下毒手,我们就不能血债血偿的么!
铁手道:相比于朱刑总,他就如大内禁军,而我们只能算是蕃兵。在大宋例律中,性命受到威胁,遭强梁欺杀之际,还手自保伤人,可以不追究刑责,林道兄敬请留意。
张怀素扶正了一下发上的花:朱刑总是代表了王法,我是知道的,我也不想招惹。只不过,蔡家两位公子,一个眇目,一个受了内伤,我这次既然来了,就得要讨回个公道,若空手而回,对少保府只怕也不好交待吧。
朱月明道:你说的是。
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只不过,我却来了。我本不该来了,但还是来了。而且来的不迟不早,你们打了起来,虽挂了彩,却没赔上人命。既然来了,就不能完全视若无睹,任由你们打打杀杀──这儿毕竟是禁宫之内啊!
我本是不想来的,可是,大家可知道我为啥却又来了?
他问了个问题。
却没有人回答。
因为问题有四种:一种是真的有疑问,要求答案。一种问题不须要答案,而是自问,亦称之为天问,问的是天,其实问的是心,屈原的离骚句句是问题,但句句都不会有答案。另一种问题其实也不是问题,而是问题本身已提供了答案,他是自问自答,例如:你以为我是好惹的人么?还有一种问题,更不是问题,而是责备,比如捕役对疑犯人说:你以为这样狡辩就可以瞒得过我!?如果犯人争辩没有狡辩,那么,刑责只怕比判决更快到来。
真的,问题,有时候没有问题。
也有的时候,问题,不是问题。
所以,朱月明提出了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
只有他自己才能回答。
他提出这个问题,正是要大家听他自己的回答。
他果然自己作了回答。
还回答得有点愁眉苦脸,有点无奈。
他一向肥嘟嘟、胖墩墩也笑眯眯的,像一座笑弥勒,一旦蹙眉拗唇的,也还是像座佛,但却是倒过来看的哭佛。
笑佛倒过来看,其实是哭佛。正义的事,倒过来做,却成坏事。好人内里,可能是恶人。有位少侠,一直同情一些红粉女子,娇弱无依,所以打抱不平,结果,他打杀的人其实才是最无助的良善。有位大侠,一直口口声声为了某人好、某事好,所以才出手主持正义,人多以为他真的为善,到头来,他杀的是好人,毁掉的是好事,纯粹是为了:他妒忌。一条路,往右边直走,可能是左边回来。一张叶,落下来,可能滋润了很多张叶子。世事多是如此,连人的长相,也都一样。
我来是因为有人要我一定得走这一趟的。
林十三真人瞳孔收缩:谁?
朱月明轻轻吐出了四个字:诸葛小花。
林十三真人跟张怀素互觑一眼,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林十三真人道:那么,朱大人是来意不善了?
非也。朱月明道:我好歹也是大理寺挂了个差事,诸葛先生要我随时留意一点堂的动静,如果有私相寻衅的,要我秉公行事,交送法办嘿嘿嘿,我总不能把各位都扭送法办吧?
蔡摘怒道:朱总,我爹待你不薄,你今晚咋回事!?
朱月明依然笑吟吟的道:没事没事,今晚你爹不在这儿,怎扯上少保大人的事!
──在皇宫范围里头相殴斗,要是孩童闹意气起冲突,问题不大,但若是成年人私相打杀,无论官衔再高再大,地位再高,若认真追究,也可以治以重罪,触犯国法。就算蔡卞权大势重,也绝不敢轻犯。
他这样一说,张怀素即肃容道:这当然不关少保大人的事,是我们看人恃势欺负小孩子,打抱不平,代为出头而已。
朱月明托着下巴,很赞同的道:有道理,有道理,可惜这是皇宫圣殿之内,诸葛先生就怕有人生事,万一闹开来了,不好收拾,严重的话要究个灭族判死之罪的。
蔡奄不服气,叫了起来:那我们给他打成这个样子,又该治何罪!
朱月明故作震讶:哎呀!到底谁把咱家小奄子打成这样子的!?
蔡奄兀自愤恨难平,一指无情,忿忿地道:他!他不只打伤了我,还有八哥哩!
他?哦──朱月明恍然大悟,又大惑不解的道:他?他可是行动不灵便他有这个本领打伤你们人强力壮的哥儿俩哇!
蔡奄一时为之语塞。
朱月明道:他行动不易,怎去少保府那儿寻衅呢?如果肇事地点是在这儿,那么,是你们过来诸葛先生的居所了,到底,是哪方面的人先动手的呢?这儿,可也是禁宫之中呀!
蔡奄、蔡摘面面相顾,一时答不上来。
这些曲折原由,如果到了刑部,我还可以担待一二,但要是直转龙图秘阁,通判刑治,追究起来,答话都得大伤脑筋的啊。朱月明笑笑又道:先动手起衅的,通常都会理亏些,判得重些,这没办法,大宋律法是这样判定的。
何问奇在旁忽道:我们只是私仇私了,他伤了我家公子,我们要讨回个公道。
朱月明也脸色一整:公道?我管大理事司刑律,要讨公道得经我小朱点头。
张怀素:那你是挺护这残废小子了?目中已动杀机。
朱月明道:没办法。受人之托,忠人于事。这事我本也不想理。但我要再在大理寺吃这口公门饭,诸葛先生所托付的,我是不能不理的。
张怀素冷笑道:我看你的眼睛也不算太大,反正诸葛今晚也不在这儿,你就少看一回风景人物行不行?
朱月明哈哈笑道:我的眼睛是小。白天阳光,晚上月亮,光照映下,人看我好像眼睛没睁开。不过,在宫外,我瞪眼也可以没看见。在宫内,我闭目也一清二楚。
林十三真人以手按剑,眉目间已有抑不住的怒愤,道:朱总,你是来了,我也来了。少保托我重任,讨回个公道,我总不能两手空空的回去吧?
朱月明略作沉吟,托腮思虑,哪怕他这样思考时依然笑眯眯的:那么,您看,该咋办呢?
第四章大本营
张怀素忽然像灵机一动,一扬头发,道:听说过神机大本营吧?
神机大本营?蔡奄迷迷糊糊的没听懂。
那本是一个训练禁军的地方,每年射箭、骑马、格斗、角力,乃至十八般武艺,都在那场地举行,十分热闹。这番话,说的很温和,但也很冷峻,奇怪的是,温和与冷峻,居然可以同在一起,让人深刻的体味出来,不过,大宋以来,重文轻武,那场地日渐少有操练了,一度荒芜,后转为皇宫贵族嬉游猎射之地,渐而成为一些王孙、皇子私相交力、竞武的所在,到这十几二十年,还不断发生宫内械斗──那地方离皇上游赏、御驾、治宴之处颇远,故较不影响国体,一般而言,也成为宫内斗争的一个出气口,在那儿若发生什么磨擦、打斗,只要牵涉不广,死伤不众者,大家都有默契,争执殴斗者的后台背景必非泛泛,罕有人冒这趟浑水,捅马蜂窝,捣毒蛇穴,治罪追究,宫中掌刑律赏罚的,也少有过问在神机大本营的争斗。
然后他淡淡的加了一句:
久而久之大本营如此就成了一个三不管的地带。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不激不扬,听的人,除了铁手和萧寒僧,都大为震讶。
大家蓦然回首,发现说话的人,居然就是无情。
明月下的无情。
明月。
无情。
明月下的无情。
他端坐在那儿。
静若处子。
情拘方定。
刚才闻笛几泣,弹指如诉的他,而今神容恬似,翠箔张灯,枕肩歌罢,都无人管。
大家都知道,这少年人行动不便。
但他闲闲道来,宫中掌故,大本营的神秘所在,如数家珍,深悉熟解,毫无难度。
他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他去过?
众人忽然想起:近日神机大本营中的确有些皇裔派系,闹得太过分了,不但联群结党,党同伐异,还有叛变、逆反之心,不知何故竟给方今圣上发现,一一瓦解伏法,若非多属公侯将相、王子公主的近人,是怕早已治灭族诛连之罪了。
大家都知道皇上必有高士相助,莫非
无情淡淡的说下去:现在,大本营就另外有个名字,叫三不管。
林十三真人冷笑道:你要我们去三不管私仇私了?
无情道:我没有说要去,是张真人提出来的。
张怀素目中发出狂野的厉芒:我们在那儿,立下生死状,死活也就不必顾碍了。
铁手道:我们是非要你死我活不可么?
张怀素道:是你死,我活。
萧寒僧道:死活要不由得你。
张怀素瞄了他一眼:你真的活不耐烦了?
萧小寒忽然抬头,仰起了面。
他本来也是正面向着张怀素的,不过,他脸上却罩着面具。
那是傩神的面具,非常大,由于他的脸明显比较瘦削,所以,他平视的时候,眼洞因面具的框框,其实只能算是俯视。
现在他微微仰脸,才是正视着张怀素。
张怀素忽然觉得有点冷。
不。
──寒。
他心里一寒,心头便慌。
一慌突,他的手指又不由自主的弹动了起来。
很奇怪的,那寒意,就像一刀扎在心里:然而这戴面具的青年根本还出过刀。
但他却觉得自己中了刀。
他甚至完全感受到中刀的那一段。
刀,就扎在心口。
──怎会有这种感觉呢?
他一向很自负自己有预感能力。
他的预感大多数会实现。
他预感自己会当官,果尔。
他预感自己有一天会有法力,果然。
他预感有一天会得到方今天子的宠信,果然如愿。
他甚至在假造度牒而给识穿受惩时,也预感自己有一日会飞黄腾达。
果真。
可是,今晚,现在,这预感实在不太好。
也不太妙。
他一定要摆脱这种感觉:
──要预感不成立,唯一方法,就是使这事情不会发生。
他盯住对方的刀。
他决不让这把刀插在自己胸口上。
他要毁掉这把刀。
──以及拿这把刀的人。
他要杀了他。
杀死他。
不知怎的,他因为陡然的心里发寒,就骤生了恨意,进一步要撤底毁灭这个人。
人,就是这样,因爱生恨,因畏生怖,到头来,恩义尽忘,只有仇恨。
因为害怕,所以恐惧,因而杀戮,造成害怕。
萧寒僧盯着他。
像看透了他。
看穿了他。
甚至看死他。
我既入自在门诸葛门下,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萧寒僧道,不过,其他的人,要杀我恐怕不容易,除非我自己自愿弃刀──你以为你自己有这个能耐么?
张怀素虽受蔡京赏识,皇上也渐渐宠信他,但比起诸葛小花来,他名誉、礼遇,以及受人尊重程度,都差上老大的一截,本就嫉恨入骨,满不是味儿,听诸葛的义子萧小寒这么个说法,更是恚怒,是以冷笑迸叱道:如果他叫你去死,那你还不去死!?
萧寒僧大概是笑了。
在面具之后。
他不会叫我去死,他只会叫我去破案,去缉匪,去助拳,去卧底,顶多,也去杀了你。
张怀素更为懊恼:你杀我!?就凭你!?拿什么杀我!?
杀你?萧寒僧居然回答:用刀啊,一刀,扎进你的心窝里。
张怀素一听,心头再寒。
寒了一寒。
好像坠深渊里。
这下,他连膝盖都颤了起来。
因为心生恐惧,功法也立时沸腾起来,压抑不下来。
魔头已反噬。
他的指和膝都一齐抖动不已,拍拍有声。旁边的人全都感受到那一股仿佛来自洪荒的气劲,充满了狂烈与骠厉。
萧寒僧紧盯着他,右手执刀,自后而前,划了一道弧圈,锈刀举至半顶,已嗡嗡作响。
他使的是疾雷破山?飘风振海大法。铁手忍不住道,萧兄小心。
萧寒僧冷笑道:我看,疾雷破山,他是力有未逮,他顶多是使四莫魔功而已。
铁手道:四莫?何谓四莫?
无情悠悠答道:莫生莫死,莫虚莫盈,是谓真人。
张怀素给一言道破,更是气极,这时,连他头上戴的鲜花都颤动了起来。
这样看去,仿佛那朵花都似是有生命,会恼,会怕,会颤哆。
萧寒僧依然盯住张怀素的一举一动,一震一颤,但他口里的话,可一点也不容让:
他贪花好色,贪慕虚荣,贪图富贵,贪恋享受,他用的是四贪才对!他冷哂道:真人?我看,死人才对!
张怀素狂啸一声。
忽然,他伸手,拔掉了粘在发上的那一朵花!
弃花!
第五章剪指如剪纸
张怀素撤下了他发上的花。
──弃之!
他头上的花,其实就是他发功的罩门,好比一个活塞,眼下这活塞拔了,一切有为法、无为法,都淘涌而上。
喷薄而出!
弃花如蔽屣。
杀人无赦!
他发上花一旦扔弃,手上忽自发里一掏,掏出一把澄黄油亮的小剪。
张怀素龇着白牙,气咻咻的道:道行不足?好!且看!
然后,他右手执剪,左手五指骈张。
他的手指犹在弹动、震颤。
然后,他就开始做一件事:
一件非常吓人的事!
他剪指。
──是剪指,不是剪指甲。
剪的是手指。
他剪指如剪纸。
一剪,卜的一声,就是一截尾指。
卡,尾指断落了一节。
指有三节。
他又一剪。
咔嚓一响,尾指又少了一节
铁手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慢──!
但说时迟,那时快,利剪一并,卡的一声,又剪下一截指。
这次是无名指。
指节断落。
只有落指,奇的是,没有血光。
剪锋又夹住无名指的第二节。
这一次连萧寒僧的呼息也急促了起来,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他一向是以杀制杀,以进为退,以攻代守,以胆搏胆。
这是诸葛授他自在门的去恶杀法和除恶刀法。
诸葛年轻的时候,时常采用这种杀法。
──除恶,要务尽。
──斩草,要除根。
──杀人招,为了活人命。
既然厮杀,一旦杀将开来,就决不容情,绝不姑息。
除非不动手,一动手则宜先发制人,一鼓作气,一击必杀,一气呵成,一往无前。
这样的杀法,最痛快,最猛烈,也最义无反顾。
诸葛先生在青年时,受韦青青青的点拨,对这种步步进逼步步杀的绝招,就有两种,一种是刀法,传给了萧寒僧,另一种是剑法,日后则传了另一门徒。
人性情不同,修为各异,虽执同一毛笔蘸墨,写出来的字,大抵也是不一样的。
韦青青青同样把这类咄咄逼人、不留余地的口诀授予天衣居士,但天衣居士所修练、发展出来的刀法,则跟诸葛先生大相迥异。
天衣居士许笑一所练成悟得的刀法和剑法,日后也大大有名,并在一个门徒手上发扬光大,名震天下,做出了许多震遏古今的大事来。
这正是隔空相思刀。
还有凌空销魂剑。
那个了不起的徒儿,正是王小石。
王八旦的王,大小的小,石头的石。
王,小,石。
名平凡。
人却不凡。
所作所为,更是不凡。
不过,到诸葛先生年纪大了,反而,很少施用这种杀伐极重、杀气极强、杀着极厉、杀意极浓的招式与功法了。
正如一个人一样,青少年时总自以为是,有本领的更易自大自负,浮躁难免,跋扈嚣张,喜欢对人指指点点,看人一无是处,那都是因为年少而修养不足,心浮意躁、意马心猿覊制不住之故。但到人年事渐高,修养渐高,慢慢懂事之后,就知道不能光以杀就能止杀,也不可能以暴便能易暴。有时候,得以退为进。有时候,要以静制动。有时候,要以柔制刚。有时候,得以弱胜强。
至刚者易折。
至雄者易孤。
这得要靠人生境界的提升,才能悟得的,年纪太轻,才华太高,也没有用。
岁月,才是真正的炼金炉。
实践,才是真正的试金石。
于是,诸葛把这种决杀的刀法、拼命的剑法,如今,日后,都授予他其中一名高徒和其中一位义子。
义子,就是萧寒僧,日后,他受命潜入大连盟,本拟瓦解惊怖大将军,刺杀凌落石,结果反而为大将军所趁,折磨致死。
他潜入朝天门和大连盟时,署名为萧剑僧,外号为小寒神。
──小寒神萧剑僧,用的却是刀,致命的原因是他有了心上人:殷动儿。
这是后话不表。
至于诸葛的另一门徒,正是日后的四大名捕之一,人称冷血的冷凌弃。
──也就是说,差不多在萧剑僧潜入大连盟,慢慢获得大将军信任之后,冷凌弃,也渐渐在诸葛先生悉心照顾之下,抚养长大,武功渐高。
直至冷血武功渐成,刚要出来闯荡江湖,立一番功业之际,小寒神也正好惨死在凌落石的毒手下。
月有阴晴圆缺。
人有成败胜衰。
起伏循环,莫不如是。
只不过,如今,张怀素忽尔剪指如剪纸,手法干脆俐落,心惊之处令萧剑僧(原萧寒僧,文从日后之名,方便阅读)也不禁为之退一小步。
这一退,气势顿敛。
杀势大减。
张怀素剪法陡急,咔嚓咔嚓,遂又落下几根手指!
太可怕了,这个人,披着发,第一件事竟是──剪去自己的指!
(却是为何!?)
就在这一恍惚间,只听铁手一声沉叱:唵!
萧剑僧初闻,尚不知其意,但脑门中总算给这一声如大地沉雷的一喝,醒了一醒。
他乍见数物,飞跃而至,疾扑而来!
那都是指节。
但也都不是手指。
一节手指,变成了蟾蜍。
一节指,却变成了飞蛇。
另一节成了蜈蚣。
还有一节,竟变成了猼訑。
有一节竟成了羬羊。
它们都各自在地上、半空,扑将下来,或一跃而起。
或缠或噬,或牴或刺,全都向萧剑僧发动了袭击。
第六章弃花如弃妇
萧剑僧一时之间,也不知从何抵挡、如何抵抗!他唯有将去恶杀法和除恶刀法一并祭出,见物斩物,遇袭反袭。
七、八刀下来,他的刀已血肉模糊,也鲜血淋漓。
那些怪虫异兽,一旦遭受斫杀,血肉断裂,反而紧紧粘贴在刀口、刀身、刀锋上紧紧不放,而且未死,蠕动卷腾,慢慢侵上刀锷、刀柄来!
它们辗动时在锈刀上所发出来的血肉粘糊的挣扎蠕行之声,确令人闻之欲吐。
萧剑僧没有办法。
只有弃。
──弃刀!
因刀全沾了怪虫、怪兽的恶血!他弃刀。
刀飞扔向张怀素。
张怀素的十指箕张,指节完好无缺。
他用的只是掩眼法,也正是一种疾雷破山大法。
庄子.奇物论中有云: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也就是一切变异恐怖,都不能使之惊吓,才能有所破。
张怀素一开始就先剪手指。
这使杀气森森的萧剑僧先行惊了一惊。
一惊,气势顿失。
杀气陡散。
元气一涣,张怀素的各节指骨,在萧剑僧眼里,立即成了各类形容古怪的奇兽诡虫,纷纷攻至。
越砍越凶。
越杀越活。
越拼越热。
而且见风即长。
见血更猛。
见人就噬。
它们随刀而上,不怕刀利,不畏锋锐,片瞬间,萧剑僧的锈刀,成了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肉虫血渍,且向刀柄飞快上侵,迅即腐蚀。
萧剑僧再不犹豫。
弃刀。
掷刀。
刀掷张怀素!
张怀素大叱一声,一甩发,以一大把乱发,卷住了刀。
他已成功的夺过了萧剑僧的刀。
没有刀的萧剑僧,岂是其敌?张怀素身形在旋动中,已拾起了花。
他的身子犹在旋动,浑身就似一个大旋风,同一时间,力已蓄沛,一扬手,便发出那一朵颜色鲜丽的花。
原是弃花。
而今却是,一朵杀人的花!
花是美艳的,但曾给放弃过,所以份外妖娆残艳。
而且,变得更有杀伤力!弃花如弃妇!弃妇因为曾给放弃过,更变得妖艳狠丽,同样,一旦还手,也更歹毒恶绝!
这是一朵弃花,却一如弃妇,扑开向萧剑僧的脸!
萧剑僧手上已无刀,他怎么抵挡飞扑过来的弃妇,或是,这疾向他绽开的艳花!?
张怀素躲过了而且接住了萧剑僧的弃刀,但萧剑僧又是否能躲得过张怀素的弃花?
花开如刀。
刀光如花。
就在这一刹间,张怀素中刀。
着了刀。
刀就扎在胸前。
心口上。
──一如他的预感。
张怀素的恶梦。
刀光如梦。
梦如花。
花开开就要谢了。
梦梦醒便要逝了。
张怀素发现已迟。
就在他披发扬起,卷住来刀的一刹,萧剑僧却去做了一事。
他一俯身,拾起了刀鞘。
他弃的是刀。
重拾的是刀鞘。
这一瞬间,刀反而是鞘。
鞘是一种掩护。
雪也是一种燃烧。
藉在这一刹那,反而成了刀。
他一刀刺出,犹在花前。
刀先扎中张怀素。
张拾花,飞花,掷花。
但花已无力。
东风也无力。
花残。
意凋。
势弱。
萧剑僧一刀扎在其胸口上!
但弃花也在萧剑僧脸上开了一花。
萧剑僧大叫一声,仰天而倒。
张怀素也着实中了一刀。
刀鞘不锋锐,但穿透力依然。
一刀贯穿了张怀素的心胸。
不过,张怀素所运祭的飘风振海大法,已护住心脉,封住要害,闭住死穴。
他以疾雷破山大法攻击,用飘风振海法放出手。
但他着了这一刀,整张脸都干了,瘪了下去,一下子,整个人都萎缩了三分之一,给风干了似的,身子屈成哂干了的虾米一样。
他是中了一刀。
他弓着身子。
受了一刀。
也藉这一刀之力,向后疾飞。
飞──
飞──
飞──
飞──
│
│
│
│
飞到无情的身前,拔刀(鞘),一刀就向无情当头斫落!
他要斫杀无情。
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
──无情才是他的目标!
为成功顺利达到这个目的:
他宁可硬捱一刀!
月下花前,无情仍然端坐。
张怀素、萧剑僧交手,不过片瞬,已几度急剧变化:先张怀素弃花,萧剑僧弃刀,然后张怀素着刀,萧剑僧中花
骤然之间,张怀素已到了他身前、头上,一刀当头斩下。
刀映着狰狞的血光。
那些毒虫恶兽的毒力,已浸透了刀身!
无情看着那把血刀,那个披发的人,一时像浑忘所以。
连铁手也顿感错误,张怀素硬吃一刀,声东击西,连他也不及出手相救!
刀疾斫而下!
无情就算能避,也断断避不过去,因为他既行动不得,猝不及防,又无法闪躲,那一刀内含七种变化、五种杀度,无论他怎么躲,都断断避不开去,就算他及时用暗器招呼,这一刀,还是会斫将下来,要他身首异处:
一刀斫下,也不过是美丽的头颅。
人命,一如弃花的凋落。
刀光,就像花的余艳。
第七章这个猪头有点帅
无情看着那把当头斫到的血刀,脸上的表情,很有点诡异的悠闲,也很带点欢忭的悲凉,肝胆楚越、万物皆一,死生一发、神复化气,恩甚怨生、爱多憎至,都像在这一刻濒死前表达了,但又像抱元守一,浑不知大限至,刀落下,表情简单到可以说是没有表情,神情疏落到就像失去了神情。
刀将至。
即至。
至!
无情看着刀。
微微仰身。
他的神态就像在坐摇椅。
仰身。
微微使力。
轮椅受不住压力,后仰翻倒!摇椅一倒,椅底向着天上!
蓬地炸出一蓬蓝光,至少,有几道细如牛毛的银针,全打入张怀素的胸怀内。
张怀素那一刀,噔地斫在椅底,椅底的钢铁,硬受了这一刀。
星花四溅。
张怀素哀号一声,捂腹,落了下来,整个人趴在地上,呻吟挣扎,一时再也爬不起来。
无情一按地上,下盘使力,崩的一声,轮椅复又弹坐扶正。
无情伸手往座底一抄,已掏出锈刀,这时,铁手已第一个赶到,问:可好?
无情道:没事。
铁手接过了他的刀,用手一抹,手上带着一股沛莫能御的气劲,把刀身上的毒虫血浆,污秽恶物,全尽揩掉。
林十三真人电掣而至,这时无情座椅已复起,铁手已赶到师兄身边,林十三真人一时也找不到空隙破绽可以下手。
他只好去扶起张怀素。这时那邬燊乔也赶了过来,一齐搀扶张怀素。
张怀素先着了萧剑僧一刀(鞘),为急于求功,他还没回过气已藉势袭击无情,但至少中了三十九道蓝色细针,功力尽散,痛入心脾,比死三十九次还难受,整个人已扭曲得几不近人形。
林十三真人见状怒叱:你你们竟敢在禁宫杀人──!
无情冷冷地道:他还没死哩。
林十三真人拿眼睛去瞪住朱月明:大家都亲眼目睹了,是这瘸子下的毒手,朱总你给个说法!
朱月明在明月下,似又在寻思,然后笑眯眯的说:刚才我好象看到的是:不管对萧兄弟还是盛公子,先出手的还是张真人。
他沉思的时候,脸庞有点像一只给宰了煮熟的猪头──不过这猪头还真有点帅。
张怀素痛苦挣扎,辗转呻吟,断断续续的喊出了他的恐惧:
你这暗器淬毒我命休矣
与刚才他出手前的嚣张暴戾,不可一世,判若两人。
无情傲然道:我的暗器,从不淬毒。这暗器叫翻面不认人,在椅底装嵌。你这一刀来的正好。
无情顿了一顿,待张怀素哀号过一轮之后,才一字一句地说:
我向来是出绝招而不施绝毒,喂暗器而不施暗毒,你听清楚了。
这时,朱月明已搀扶起萧剑僧。
萧剑僧脸上是吃了一花。
也吃了个大亏。
不过,他是戴着面具的。
傩神面具,是护了他一下,代他挡了一花。
他的面具破裂,他以双手护着颜脸,但隐约仍可见出他冷峻、英气、坚忍、悍强的轮廓。
他伤得不算重。
──至少,相比于张怀素,他算是伤得很轻的了。
他闷声道:好,决战已过,胜负已定,你们请吧。
那蔡奄忿然抗声道:你们人多欺人少,不公平!
我们人多?欺人少?铁手真有点啼笑皆非。那你们到底想怎样?
蔡摘索性耍赖:金睛火眼爷,你答允过我爹咋了?怎么一直不说话、不开声、不出手、不帮忙哪!
剩下的那名道人,灰色懵懂的怪眼一翻,哼哼唧唧了几声,像一壶水快烧开了,冒了点烟,但还仍没完全煮开来,壶盖子仍好好的,一动也不动。
那公子本来在树后。
好象树后有很多风景可看一样。
仿佛树下有个洞,里面有许多神仙、传奇、妖怪和佳话一般。
不过现在,那公子好像已经不见了,没声没息地离开了。
看样子,这两位蔡家少爷,还是请错了助拳──不过,光是张怀素,战斗力已十分惊人:
他负隅在先,居然还想先把无情干掉,光是这一点,已非泛泛。
铁手扶起无情后,发现他身上沾了些泥尘,用手替他一一掸掉。
他发现无情的肩膊,也微微颤抖着,尽管,他刚才看来,是多么的镇定悠闲。
其实无情也心里明白:刚才那一下翻面不认人的救命绝招,他也是第一次用,既不知可行不可行,也未知威力如何,情势其实十分凶险。现在既已把大敌打翻在地,已算喜出望外,十分侥幸了。
但他可没第二把暗器。
他自己也为自己捏一把汗。
也惊得汗湿重衣。
夜风一吹,也觉得有点微冷。
微冷的风。
咫尺天涯。
──他一定得活下去,所以一定得战胜,否则,怎可以再见到那小姑娘,怎可以有朝一夜再箫笛同谱?
他刚历生死关头,肩膊还有点微哆。
铁手感觉到了,先用手轻拍他的肩膀,再用温厚的大手抓住他的肩肘,温和的把浑厚的内力,源源的输了过去。
无情知是铁手的好意,但欲拒绝,也有所不能。
朱月明看看仍在剑拔弩张的林十三真人,还有那个眼睛瞪得好大但却混浊一片的道士,又笑眯眯了起来,好象是又掘到了一桶金子似的:
如果一定要较量下去,我建议,不如就去大本营走一趟。
不止是大本营。荷荷。
忽听一个声音呵呵笑说:
我还知道一个地方,在京城里,算打个天翻地覆,也决无人管!
说话的是那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很快乐但又很悲酸的道人:
要打架,要干场真格的,那儿可比什么地方都痛快、畅尽、淋漓!
什么地方?
超过三个人一齐问他。
苦水铺。
他说,末了又加两声:
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