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澄从缝隙间望进去,好一座陈设精致的厅屋:一堂红木家具乌油光亮,雕刻的却是黼黻般的花纹。除两边各有高几和小茶几外,中间一溜儿并着四张八仙桌,桌上茗碗瓶花一应俱全,周围的太师椅上都搭着金丝撒花、绿叶盎然的椅披。上首天然几上,一只狮形的大铜熏炉里烧的是擅香,从狻猊张大的嘴里吐出了缕缕香烟,使室内溢满氲氤之气,正中挂着一幅工笔人物画像,却是文天祥丞相。画像旁边的楹联是:忠烈大节气吞寰字,悠然万古诚憾天地。横幅写着:“肝胆照人”。两侧墙上各有一屏幅,上首写的是《正气歌》,下首挂着的是一篇铭文,曰:“砚虽非铁难磨穿,心虽非石如其坚,守之勿失道自全。”原来这是文天祥三十七岁那年,得诗人谢枋转赠的曾经是北宋抗金名将岳飞所用的端砚,上面还刻有岳飞的砚铭:“持坚守白,不磷不缁”。文丞相仰慕先贤,又命人在砚上镌刻了他自己手书的上述一则铭文。这屏幅的书法不知出于何人之手,笔走龙蛇,遒雅酣畅,通篇一气呵成。这些,姬澄从小都读过,至今还在激励着他。起初,姬澄认定这地下必定是个藏污纳垢之所,不料却是浩然正气,不由得肃然起敬。突然一样东西引起了他的注目,那桌上供奉着的不就是他在酒店里看到并引起过狐疑的圆包裹吗?噢,那莫非是人的……他深感诧异地在心头喃咕,这里的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姬澄正在纳闷之际,忽听钟鼓几响,厅堂边的侧门开启了,里面鱼贯地走出十几个人来,一色儿是玄色缎子的瓦楞帽,玄色缎子的海青。这些人的年龄约摸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但个个气宇轩昂,豪侠之气透于天灵。他们各自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时,又闻一阵乐声,厅上的人顿时正襟危坐,像是到了神圣的祭坛上。姬澄凝神屏息,只见屏风后面倏然走出一个人来,姬澄只觉眼前一亮,差点儿“咦”出声儿来。那出来的究是何许样人物?原来是一位韶华正当年的女郎,玄色缎子的包头,身上也是玄色缎子的短袄、玄色缎子的裤子,脚蹬一双兽皮尖靴,肩上披一件玄色缎子的“一口钟”斗篷,胸前扎了个抖抖擞擞的英雄结。她两肩似削,身材修长合度,真所谓:“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嫌短”,脸上肤色雅嫩滋润,白里透红,真是“敷粉则太白,着朱则太赤”,眉毛似翠鸟的双羽,浓淡均匀地隐入鬓云,唇红而齿若含贝,那双传神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熠熠生光,好一个粉脸含春威不露,红妆原来是巾帼!那女郎以头儿的身份坐于居中,似有意若无意地向窗外膘了一眼,轻轻地说了声:“埋了去!”背后一个女郎答应一声,捧起桌上供着的圆包裹,在从人的簇拥下向里面退去。女郎坦荡荡地长舒了一口气,说:“今日元凶授首,乃葆成、良夫二人之功劳,请上坐受我致意。”说着,她起身作揖。在座有两人赶快站起身来谦让。一个说:“这就不敢当了,此乃我等份内之事。”另一个说:“这也是金魁这个逆贼合该恶贯满盈,幸亏我们及时赶到,他还来不及提兵进剿东山,我们就送他上了‘西山’!”姬澄认得清,这两位即是酒店里会过面的二公。这时,一位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的英俊之士激情地站起来,抱拳转了个圈儿说:“俞姑,列位,于、李两位兄长剪除了恶魔金魁,真乃是大快人心之事,小弟不才,愿歌舞一回,以表庆贺,并为大家助兴,如何?”俞姑颌首微笑。众人说:“薛枫贤弟以青霜剑驰骋江湖,今有雅兴,我等眼福不浅。”“如此小弟献丑了!”那位叫薛枫的人迅速进人里屋,一会儿出来,已然轻装扎束。只见他在厅前一站,腿踵隐扎,走剑平善,臂展猿猱,剑擎秋霜。“仙人指路”俯身前倾,“犀牛望月”倏忽后仰,气随剑走,剑随气出。他边舞边歌: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肝胆同,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共,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控,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勿匆。他剑法娴熟,势变无穷,剑光忽东忽西,眼神左盼右顾,疾迅豪放,气势磅礴,似蛟龙腾起三江水,如出山猛虎突抟身,似闪展猫儿惊扑鼠,如浮水燕子倒衔泥。击、刺、格,挑、截、点、勾、插、带、提,变化多端,错落有致。他身与剑合,剑与神合,身、步、剑,神合为一体,内外上下,协调完整。伶俐矫捷,不紧不慢。他接着又唱:似黄梁梦,辞丹风,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鹤并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擎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音调悲壮,使人慷慨;剑术精湛,令人叹服。歌声罢,薛枫收剑兀立,稳若挺松。姬澄不禁心底赞叹:“不想此间竟有这等人才!”喝好声不绝于耳,薛枫脸红扑扑地归于原座。厅内顷刻间又鸦雀无声。俞姑轻轻地咳了一声,语轻意沉地说:“老实说,我等不是嗜杀人者,但金魁之流为虎作伥,居然丧心病狂地妄图带领鞑子兵进剿东山义军,天怒人怨,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已派人去东山了,鞑子若敢轻举妄动,定然叫他损兵折将。”说到这里,俞姑又叹息着说:“唐诗上有这么两句:‘汉人学得胡儿语,又在城头骂汉人’。我最最痛恨的就是此类没骨气的小人败类。这些人或贪生怕死,或贪恋富贵,甘作鹰犬,助纣为虐,竟然掉转刀枪残害自家父老兄弟,出卖自己的同道以作进身之阶。这是地道的逆贼贰臣。也有人虽然没有堕落到这个地步,却以为鞑子大局已定,光复无望,洁身自好者隐居山林,灰心丧气者沉缅酒色。唉!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最近我又听说太湖东洞庭自商子和谢世之后,其子商玉琪不大遵守规训,究属如何?尚难确断。我多年不曾南下,总觉惶恐不安,但愿能不出什么意外最好。万一太湖有了不测,那苏皖一带……”俞姑的话音突地嘎然而止,她不动声色地依然端坐着,唯见她弓起中指似玩耍般地在桌子的边缘上轻轻两弹,顿时,两粒小红木像被刀削下来似地分左右直射窗外而去。姬澄刚才是看得出神,这回他又是听出了神。女郎义正词严极大地震憾了他的心灵。特别是女郎提到的那个太湖商家,这决不是偶然的巧合,千真万确,那不正是解骊珠的婆家吗?现在柳荫崖保定他师妹不也正往他家而去吗?万一这个解老镖师生前看成是他女儿最好的归宿之处,却起了什么变端,岂非一切休矣!他还想专心注意地听下去,猛地瞥见有寒星两点正不偏不倚地往他的双目击来,疾迅得说到就到。“不好!”姬澄想躲,已是势所不及,赶紧卧倒就地一滚,又一纵,站定在一丈开外的廊道上,心头还突突地跳。就在姬澄立足站定的同时,室内传出一声:“屋外有人!”接着一阵武器出鞘的铿铿锵锵声。顿时窗户洞开,六七个手执各式兵刃的人已然跃到门前。他们都惊诧地盯视着姬澄,好一刻没有向前再迈一步。他们相互交换眼色,却掩饰不住既惊讶又疑虑的神情。来者是哪条路子上的人物呢?这个神秘的所在,一旦被外人窥破,从此就要多事了。而此时尚稳坐在室内的女郎,她的考虑却更其复杂,她想:此人是否尾随于葆成、李良夫而来的?莫非对金魁的轻易得手是敌人有意下赌注设下投石问路的圈套?若然真是这样,又该如何处置?她那熠熠如电的目光凝射门外,冷观来者的每一个细微举动。姬澄又怎么样呢?当他看见有人从里面冲出来,就想立即申明来意----他是局外人,完全是偶然的误会,才阴错阳差地闯进了这地道之中。他丝毫不怀恶意,而恰恰相反,应该说他是他们的志同道合者,对他们的正义行为是深表尊敬的。然而不待他开口,跃至室外的人中间一个持李公拐者已旋风似地纵身到姬澄的面前,他左拐“乌云盖顶”,右拐“云里藏龙”,似绞似盘地向姬澄击来。姬澄明知此拐此招的厉害,但他不愿意和击来者交手,又不能叫人家看来是胆怯、畏缩。好一个姬澄,他一直等到李公拐近身时,单腿立地一蹲一伏一个旋陀螺,刷地使个“盘蛇腾起一炷香”,抽身跃起一丈有余,并且巧妙地耍了个“云里腿”,脚尖在对方李公拐上一踮,斜落在左上方,微笑着并不还手。姬澄的这招“盘蛇腾起一炷香”,是其父姬九常独创的绝招。据说姬九常在关外时,一个圆月澄澄的夏夜,他信步来到一处山林间,看见两种动物在搏斗。兀立在树枝上的秃鹰傲慢地睨视着树下的猎物----一条青蛇。青蛇疲怠地躺在地上,似乎已是束手待毙。突然青蛇往上一蹿,但秃鹰毫不介意地扇动翅膀飞高尺余,青蛇又无力地跌落地上,如此反复者三次。秃鹰轻蔑地抖抖翎毛,似乎对这个即将到口之物的垂死挣扎像儿戏般可笑。正在秃鹰洋洋得意之际,青蛇却把躺着的长身渐渐收缩起来,越缩越小,愈盘愈紧,然后突然伺机又蹿了起来。这一蹿却非同以往了,竟跃过秃鹰有数尺高,秃鹰正感意外而想起身脱逸,可是为时已晚,颈部已被青蛇死死咬住。秃鹰一声尖利哀啸,中毒摔落在地。青蛇这一手,使天资聪颖的姬九常深受启示。经过反复摹仿锻练,创出了这一高招。姬澄自少就得父亲这一高招的亲传,加上他的潜心好学,端的更是不凡。姬澄此招一出,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可是,使李公拐的也是翘楚者,他身如莲叶摆。脚走五花步,使了一路雪里梅花拐,从姬澄四面八方扫荡而来,顷刻间,寒风嗖嗖,雪中梅花五瓣开,朵朵飞舞,瓣瓣飘拂。这套梅花拐乃唐代少林高僧福裕大师所创,融达摩祖师《易筋》、《洗髓》二经起落进退、阴阳虚实之要诀。姬澄起初还是躲躲闪闪,腾腾挪挪,此时却不敢简慢了。他退步一个转身,解开了缠在腰间的鞭子,运行自如地挥舞起来。那绳鞭忽左忽后,忽上忽下,时而连环绕圈,时而凌空直走,像一条腾云驾雾的飞龙,现首不现尾,又如一阵疾风,来无踪去无影。但尽管姬澄的绳鞭是如此地出神入化,却不过是为了扰乱那人的拐法,从不往对方要害处下手,因此,与其说是在拼搏对阵,倒不如说是在招架应付,使其知难而退。姬澄的这种举动,却清晰地映入了俞姑的眼帘,更惹得她疑窦丛生。她在反复思索,来者是怎样进得地宫的?他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呢?他似乎不像怀有恶意,那又是为了什么?更使俞姑奇怪的是,这鞭法为什么那么眼熟?似乎在何处见过。在俞姑尚没思索出个头绪来之际,对阵的双方均势已起变化。持李公拐者已处处显出被动,当他的双拐再度接近姬澄胸腹之时,姬澄却不躲让了,手中绳鞭一招“积雪崩滑”,鞭梢自上而下,正当接近双拐的刹那间,姬澄的手腕微微一颠。这一颠可非同小可,光有力而没有功是休想办到的。姬澄的绳鞭颤动在手腕上虽然极为轻微,但这一震之间,其功力却直达鞭梢。那鞭梢神奇地倏然盘成一个小连环,一招“青蛇缠蛙”,已把双拐紧紧缠住,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里,姬澄嗖地一下收合吞吐,那人的双拐已经脱手了,高高地悬在姬澄上翻的鞭梢上。最叫人吃惊的是,那么一根又细又软的绳鞭上挂着两柄纯钢打就的拐子,竟然不动不摇,不沉不落,其功力是何等高超!这时但见鞭梢在空间一旋,两柄李公拐转了个向直飞出去。姬澄笑吟吟地喊了一声:“完璧归赵,接住吧!”那人在双拐被绳鞭缠住脱手后,原已惊愕不止,今闻声叫接拐,紧忙举起双手分左右接住。这个使李公拐者是很有点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的双拐被对方缠走后,他已失去防御之力,对方可以甩手一鞭,打一个措手不及,他必将非死即伤。而此人没有这样做,却显得从容大度,有礼有节,看来此人不仅武功高超,而且还有极高尚的武德。使李公拐者想到了这些,就收起双拐,满脸羞惭地退了下去。见使李公拐的收拐退下,一个手执银枪的跨出一步亮了亮相,正待跃上,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慢!”他就赶紧收枪而立。原来那个喊“慢”的人就是俞姑。不知什么时候,她已从门里走了出来,脸上一扫刚才冷峻的神态,却是笑吟吟地迎着姬澄一步一步走过来,一直走到只有一跨之地,才站立身躯,柔声问:“朋友,看来你还不足弱冠之年吧?真不含糊!请问,你的那套‘九连环金丝鞭法’是从哪里学来的?能告诉我吗?”姬澄在那女郎向他直挺挺走来时,依然纹风不动站在原地。此时,他几乎能够闻到俞姑张口讲话时所透溢过来的蕙兰似的芳香。她的仪态雍容而无骄矜,艳丽而无妖媚,态度和蔼,音调委婉,特别是能径自讲出他那鞭法的套路。使姬澄情知此女郎必定有点儿来路。正因为这样,这位聪慧机伶的小伙子就不想急于把自己的“底”端出来。为了表明他不含敌意,姬澄就随手慢慢地把绳鞭往腰间缠。他边缠边以问代答地含笑说:“呵哈,你才不含糊哩!我倒想请问,你是怎么知道我这路鞭法的呢?”俞姑一笑,心想:这小家伙还挺狡黠哩!随即和颜悦色地说:“嘿,我怎么会不知道?!因为据我所知,当今江湖上会使你那路鞭法的人并不多。你懂得我说‘并不多’这三个字的意思吗?这你就该知道,我不是无缘无故才问你的。”姬澄当然懂得这“并不多”的意思。她说对了,会使这路鞭法的人确实是屈指可数的。但她的这个“并不多”其涵义远非局限于这层意思,而且说明她还是个久涉江湖阅历丰富博闻强识的个中里手。姬澄倒想摸摸她的底,掂掂她的斤两了,于是他佯装不知地问:“噢,是这样的吗?那么我倒要请教一下,你说我这路‘并不多’的鞭法,其渊源又该起于何处呢?”俞姑禁不住笑出声儿来,她确实喜欢上这个孟浪地闯进地宫的姬澄了,于是笑中装嗔地说:“你呀!谁教会你学得那么调皮的?你私自闯进这里来,我不怪罪你,好好地问你话,你却一味地和我打哈哈。我问你,你有几颗脑袋?你以为凭你那条绳鞭就可以到处闯荡了么?好,我不计较你这些!现在我且告诉你,你这路鞭法是得之姬九常的真传。嘿,别瞪目咋舌吓一跳的,你再听听清楚,就是江湖上人称‘龙形乾坤手’的姬九常。”姬澄听女郎正确无误地说出了他父亲的名讳,实在是震惊不小。转念一想,他又哂笑自己过于谨慎了。他原本没有把对方当成敌人,何必要这样跟人家兜圈子呢?想到这里,他倒急于要打开闷葫芦了。于是就慨然承认说:“真是位了不起的女英雄!你说得一点儿不错,我的绳鞭正是出于你所说者所传授。”俞姑又跨前半步问:“那么,你是他的什么人?”不待回话,姬澄的脸先涨红了。父亲行为之不端,真使他不愿意承认这段血缘关系,不过面对此问话,当讲还是得讲。他吞吐了一会儿,然后说:“是什么人?嗯,我和他是一家子。”俞姑见说又问:“噢,是这样么?那我再问你一句,姬九常有个叫小澄子的儿子,年龄大概和你相仿,该不会就是你吧?”姬澄顿时两颊绯红,呐呐地说,“实不相瞒,嗯,我就是……”“你就是小澄子?你就是被叫成‘鹰眼神弹子’的姬澄?”俞姑欢快地问。“和这位老爷子沾亲带故又有什么荣幸?我可不想当什么冒牌货!”姬澄笑着,并作了个揖说。俞姑又跨前半步,几乎和姬澄贴面而立。她亲昵地拉起姬澄的手,像个长者般地爱抚着说:“怪不得有那么好的身手!听说你离家走了出来,有这回事儿吧?嗳,爷儿俩怎么会碰得那般僵?!”见她亲昵又含点儿埋怨的相问,姬澄腼腆地说:“这,可真是一言难尽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想到既然这位女郎对他家中的情况了解得如此透彻,肯定有什么密切的过往。于是就不再加掩饰地说:“在我小时候,他亲自教我读过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那《后出师表》的开头一句话是怎说的?唉,我能在这个家呆下去吗?”俞姑赞许地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可别那么说,我看九常那位老哥儿还不至于落到认贼作父的程度,也许另有隐情。不过你小小年纪有那样的烈性、那样的志气,也真叫人喜欢。嗳,实在难得!瞧我,只顾自说着,也忘了给大家引见引见。来来来,都不是外人,套句俗话说,叫做‘不打不相识’,也可叫‘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撞了自家人’。嘿,哈哈!”说罢,俞姑豪爽地扬声大笑。众义士闻说都蜂涌上来,打恭的打恭,作揖的作揖,一时间像故友重逢,说不尽的亲热劲儿。青霜剑客薛枫喜孜孜地走过来,伸手拍拍姬澄的肩膀说:“姬老弟,你那手绳鞭可真帅!舞得活,运得灵,打得准,能发能收,实在得心应手,确是不同凡响!佩服佩服!”姬澄紧忙谦逊说:“兄长你的青霜剑可真饱了我的眼福了。想当年张旭看公孙大娘舞剑,书法艺术大为长进。今日得睹兄长神妙的剑术,小弟我也得益匪浅哪!”说着,彼此携手纵声大笑起来。俞姑领了姬澄,大伙儿左右簇拥着,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屋里。这地室是特殊的所在,很少有外人来访。姬澄的到来,使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怀有“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喜悦。姬澄听见此女郎对他父亲是以“九常哥”相称,虽感她的年岁不甚相符,也就恭敬地尊称一声“姑姑”。俞姑也当之无愧地领了这个称呼。这时,酒筵已经开了上来,大伙儿纷纷入席,边说边谈边纵笑,更增添了融洽喜盈的气氛。酒过三巡,俞姑又关切地埋怨说:“你呀,也真冒失,竟为偷看偷听而走了神,刚才差点儿叫我伤了你,你看----”说着,手指姬澄的毡帽。姬澄随着她的手指把毡帽摘下一看,但见帽檐上穿透了四个小孔,不觉暗自心惊。他知道,这是刚才被俞姑打出的暗器所射破的,幸亏他反应敏捷,手脚利索,否则,其后果就难讲了。“姑姑,你使的暗器究竟是什么玩意儿?怎么出手那般快?”姬澄好奇地问。“暗器?”俞姑淡淡一笑。“你不是打得一手好弹子么?你倒说说看,我用的是什么暗器?”姬澄还真的在思索着,猜测着,可是他看见座中人个个脸上都挂着调侃的微笑,这下可被蒙住了,只是惶惑地看着大家。坐在他边上的白面秀士纪兆兰扯了扯他的衣襟,指了指红木桌子的边缘,低声说:“我说小澄弟,你看那是什么?”姬澄跟着手指望过去,只见俞姑坐的位置前,那桌子边上有两个似刀削般的小缺口,不是旧痕而是新迹,起先还不甚解,当他再抬起头来看了看前面的方向----这不正是他蹲在窗外的方位吗?这下可恍然大悟,他不禁惊服地半站起身来对俞姑说:“啊,姑姑的暗器,原来是……”俞姑莞尔一笑,点点头:“我一走进屋子就发现窗外有人,可我纳闷了,这个所在怎么会有人突然闯进来呢?所以我不想马上惊动窗外客,可是见此人肆无忌惮地一直想偷看偷听下去,如不略示儆戒,这不是明欺咱们无能了吗?可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玩意儿,这也不过是个应急的法子。谁又能想到会是你这个小楞头青呢?”大伙儿又一阵欢笑。姬澄霍地站起身来,对俞姑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说:“小时候在家里就听见姑姑的大名,还说大伙儿都管你称为‘罗刹女’。如今我一识姑姑的仙颜,真想骂那些缺德鬼,怎么把妲娥般的人物取这么个可怕的浑号呢?现在见到姑姑的手指功力,比利刃还锋利百倍,难怪那伙儿人又是恨又是怕地用那样恶毒的言词来詈骂我的好姑姑哩!”这番话又把大伙儿逗乐了。味正质厚的醇醪给席间增添了“千杯少”的投机话头,个个酒酣耳热话多。这时,俞姑也已颊添桃花,她满面春风地转过脸来对姬澄说:“论辈份,我确实可算你的姑姑,所以我就托大叫你一声小澄子。嗳,小澄子呀!刚才我问到你爷儿俩的家事,你说是一言难尽,如今都是自家熟人了,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也许姑姑我还能给你参谋参谋哩!”姬澄微微她皱了皱眉,一口饮干了面前斟满的酒,叹息一声说,“姑姑,列位兄长,承蒙动问,焉能不道其详,常言道得好,乌反哺,羊跪乳,犬守夜,鸡司晨,连禽兽都有个孝悌忠信,为人若不知礼仪,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了吗?我虽年幼无知,总不会悖逆父意,干出不齿到像枭鸷般的行径来对待父母吧?!这段隐情一直压抑在我的心头,今夕幸逢长者,理应一吐为快。诸位且请宽饮,我就把长话短说了吧!”姬澄又咕噜噜一口喝干了纪兆兰为他重斟满杯的酒,然后一抹嘴唇,叙述了起来姬家是河南睢县榆厢铺的簪缨望族,“龙形乾坤手”姬九常守成有方,可称是个头角峥嵘的佼佼者。他虽不是公然和元廷统治分庭抗礼之人,但却不止一次地婉言谢绝了商丘城里的总督索里海请他出任为朝廷命官之邀。他说他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他洁身自好,持坚守白,倜傥任侠,富有正义感。在他的教养下,姬澄从小就会背诵“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等诗篇,受到了“精忠报国”的熏陶。后来呢?家里却在悄悄儿地起了变化。在姬澄十六岁束发之庆那天,盈门的佳宾中有两个行动颇为怪异的人,他们馈赠的贺礼十分丰隆,对姬九常恭敬备至,礼义又十分周到,对小澄子爱抚有加,姬九常对他们也格外热情。自从那天以后,这两人常常出入于姬家,成了姬九常的座上常客。而引起姬澄奇怪的是,每逢这两人来,姬九常总是一反常态,把他们让到后花园的西书房,关门闭窗在内悄声嘀咕,不准他人挨近。一次,有个小厮想讨好,提壶入内沏茶,结果遭到一顿辱骂,还被轰了出来。小厮噘起嘴巴嘟嘟囔囔的神情,正好为姬澄所见,更引得姬澄疑窦丛生。凡人总都有个弱点,自己有了什么难言之隐,总是藏头藏尾,生怕被人家窥探出秘密。同时,本来是一件自己并不想去过问的事,由于人家躲躲闪闪,反倒逗起非要探个水落石出的兴趣。做父亲的姬九常是这样,做儿子的姬澄也是这样。可是,通往后花园西书房的所有过道都叫姬九常遣人把守着不许通行,对儿子也不例外。姬澄心痒难抓,他断定内中必有蹊跷。一次,这两人又来了,姬九常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引他们到后花园西书房密谈。此时姬澄早已作了窥探的淮备,于是急忙出了府门,兜到后花园,纵身越过墙垣,悄然上了西书房屋顶。他把耳朵贴在瓦楞上,听着从书房里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悄话声,不禁惊呆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这是在梦境中,难道这会是真的吗?原来就是这位他平日敬而畏之的父亲,竟委托那两人携带礼品,并说出“向总督索里海大人致以问候”、“大宋龙脉已断,气数已绝”、“忽必烈代宋建元是顺天应人,天意使然”、“我纵观时局,终于认清宋亡元兴是大势所趋”、“我权衡利弊,今愿和总督合作,我愿为伯乐似的索里海大人效劳”等等,等等。想不到哇,这位平日一贯道貌岸然、凛然正气,嫉恶如仇的父亲,竟也去干认贼作父,投靠元鞑、辱没祖宗的丑恶勾当!这怎不叫年少气盛的姬澄气炸了肺么!从偷听中,姬澄知道了这两个人的来路,原来他们俩一个是元廷商丘总督索里海麾下的总监耶律先特,另一个名叫蔡美和,是投靠索里海麾下作幕僚的汉人。原来索里海早就欲借重姬九常的威望,以姬九常为主角,笼络一部分名士望族,彻底扑灭一些尚在聚众反抗的仁人志士。从窃听中,姬澄发现了他父亲的污垢隐秘,使他幼小而纯洁的心灵遭到了从未有过的耻辱和创伤。他痛苦莫名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里,整整的一天处于烦恼、焦虑、气愤中,但又不知如何是好!当晚,经历了一整天痛苦折腾的姬澄来到了父亲姬九常的内房,一头跪在父亲的膝下,叩头似捣蒜,呜呜地恸哭不已。姬九常见状大吃一惊,他一把抓住儿子的双臂,惊异地问:“孩子,你这是怎么啦?爹从没见过你这副样子的。起来,快起来呀!有话好好儿说就是。”姬澄依然伏在地上,抽泣得更厉害了。姬九常略一思索,说:“孩子,该不是惹了什么祸吧?那也别哭哇!爹会给你担待的。”姬澄止住了哭泣,对着姬九常真挚地说:“请爹爹恕孩子失礼,敢问爹爹,这个时期常来的这两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姬九常一怔,他想,儿子今天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来?想想也无任何破绽,就装作漫不经意地说:“瞧你,就这么点儿小事,还弄个鸡猫子喊叫耗子哭的,真乃小孩子!你问的是白天来的两位叔父吗?你不是早就和他们厮混熟了吗?他们现正在和爹合伙经纪一笔生意哩!”姬澄啐了一口说:“叔父?呸!孩儿真痛恨自己年幼无知,有眼无珠!这一段时期来,每次还口口声声尊称他们为‘叔父’,哼,这可真脏了我的嘴巴了!”“你这是什么话?小孩儿讲话得有个分寸。”姬九常瞪了瞪眼睛,带着三分怒气。“唉,怪我平时太宠你了,连讲话也没个高低!”姬澄不顾父亲的谴责,俯首叩着头,但却正气凛然地说:“爹,孩儿自小蒙爹爹教诲,懂得什么叫大节,什么叫气节。孔子说‘杀身成仁’,‘孟子说’舍生取义‘。为人在世,忠孝为先,浩然正气,至大至刚,正道直行,塞乎天地之间。’非义袭而取,则馁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若浮云‘,’哲人日已远,典型在宿昔‘。爹的话孩儿铭心镂骨,是永志难忘的。可今日……”姬澄说至此,姬九常已恍然大悟,一定是他自己失于检点,被这小家伙发觉了什么。啊,想起来了,适才他和耶律先特他们两人在西书房谈得来劲,好像是听到屋面上有风吹瓦上草的声音,当时他似乎不在其心,想不到是儿子在偷听。这该怎么说呢?实告他吧!他可还年幼哇!特别是他仅此一爱子,他不想让尚未成年的孩子就卷入错综复杂的“旋涡”中去。可是,姬澄仿佛已经知道一丁点儿,这就麻烦了。唉,这该怎么说好呢?姬九常一时理不出头绪来,只能伸出双手扶着跪在身前的姬澄说:“澄儿,爹好像今天才发觉你已经迈向成年了!是的,有些事是该让成年的孩子知道了。起来,爹有话对你说!”“孩儿愿跪听父训!”姬澄仍跪着不愿意站起来。姬九常慈爱地抚摸着姬澄的头,稍顷,他字斟句酌地说:“澄儿,你听我说,爹在半年前特意去拜谒了大宋的几座皇陵,其心境确有覆水难收之慨,回天乏术之叹。若天意使然,实非几个人的拗逆可以挽回的呀!”见父亲又扯上“天意”,姬澄心颇反感,但他仍忍着忿意,跪着哀诉:“爹,孩儿记得爹爹还说过:’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毁而不可毁其节。知劲草于疾风之中,识忠臣于动荡之时。‘爹还勉励孩儿要效法文天祥丞相,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父训时时犹在耳提面谕,爹,你是这样教诲孩儿的吗?”是啊,姬九常是这样教诲他的孩子的,姬澄今天提及这些,目的不外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对此,姬九常心底十分清楚。他为自己的儿子有此胆识而欣喜。可是,他该怎么说呢?他一时仍把不定主意,略一思索,即说:“不错,爹是跟你说过这些话。这些话孩子能铭记在心,爹十分高兴。不过,爹现在还应告诉你,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大丈夫务必能屈能伸。想当年崔杼乱齐,晏婴并未与国君赴难,但仍不失为万古圣贤,有勇无谋者非真英雄也!你看,几多忠臣和节义之士,凭阳刚血气抗元,而多遭杀戮告失败,难道就得去作无谓的牺性才可显出英雄本色么?孩儿啊,你还小,有许多事,你还不懂啊!”姬澄听了,感到十分逆耳。他认定这是父亲为开脱自己所作所为而巧言令色地说出的无耻之言,使他听后不禁心中冒上火气,于是在说话时也气粗脖子硬地放大了嗓门,“爹,想那苏武陷匈奴一十九年,饮雪吞毡,还手执汉节而不屈。孩儿一心欲效先辈忠义志士,愿存清白以死节,也不愿狗彘不如地活着遭万人诅咒。孩儿愿父亲也千万莫做后一种人。”“大胆!”姬九常是个孤高傲骨的人,有生以来从没有人敢和他顶撞,想不到今天竟遭到尚未成年的儿子的奚落,怎不恼火?他气愤地举起了手掌,欲给鲁莽顶撞的儿子一次管教,然而,他那令人生畏的龙形乾坤手能把得住不伤了爱子的筋骨吗?他想:孩子到底还不知个中内情,他还年少不懂事啊!他无力地垂下了举起的右手,老眼湿润地挥了挥手说:“你出去吧!别惹我生气了。你不该问的和不该知道的,还是别问别知道为好。你爹是已到江心的船,凭爹的经验与秉性,我会很好地谨慎驾驭的。你,走吧,快走哇!”姬澄深知父亲的脾气,知道再说下去也无益,就站了起来,把脚一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父亲的内室。姬九常一夜辗转反侧,未曾合眼,他一会儿想,得把事情跟儿子讲清楚,免得造成误会,可是该怎么说呢?一会儿又想:不能说,儿子还年少幼稚,血气方刚,行事孟浪,到时候出了纰漏,误了大事,岂不造成千古遗恨!次日,姬九常一早起身就去看昨晚赌气出房的儿子,但发现儿子已不辞而别。他有点儿后悔但又感到懊恼,想派人四出寻找,可也知道无济于事。因为姬澄年纪虽小,但已是武功超人,绝不会在近处多作逗留的。老妻为了儿,子的出走,和他纠缠不休。他正感到气恼交加时,家人来报说,昨夜在睢阳城内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耶律先特和蔡美和两人在戒备森严的宅第里,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取去了首级。行事人手脚利索,不留痕迹,在耶律先特的尸体上,留条上书“严惩残害黎民的刽子手”,在蔡美和的尸体上,留条上书“乱臣贼子,人人可诛”。现在城里已闹得满城风雨,街道戒严,挨家挨户搜捕凶犯。姬九常听了,陡然变色。他明白此事必定是他那宝贝儿子姬澄干的,不由恼得跺脚长叹,连声呼唤:“傻儿误我大事!傻儿误我大事!”随又老泪横纵地掩面大哭:“蔡家兄弟呀,是我害了你啦!”不错,此两人确是姬澄所杀。他行事之后,立即远走高飞。流落到山西槐花集,暂以狩猎为生。说完此事,姬澄动了感情,双手一摊,一声长叹:“唉,自古以来,忠孝是难以两全的呀!”大家听得出了神,个个感慨欷嘘,都不约而同地对这个贸然闯进神秘地宫的不速之客投去了好感和敬意的眼光。薛枫执壶走到姬澄的面前,翘起大拇指说:“姬老弟人小志大,忧国忧民,嫉恶如仇,忠烈之心,溢于言表。来,我敬你三瓯,咱们来饮它个长鲸吸百川!”大伙儿一齐欢声举杯相应。只有俞姑听罢姬澄的讲述之后,柳眉一蹙,沉思片刻后说:“小澄子能如此明辨是非,小小年纪有此烈性,确实令人钦佩。不过,我仍是那句老话,我看九常老哥还不至于堕落到那个地步,也许其中另有隐情。若果真如此,那么你小澄子就是干了一件蠢事了!”闻俞姑如此一说,大伙儿不禁一楞,举着的杯也木然端在手中,姬澄更是既不解又不服,大声问:“姑姑,你这话算什么意思?我可给你弄糊涂啦!”俞姑正待回话,屋外慌慌张张地闯进两个人来,大跨步走到俞姑面前,说:“俞姑,坏事啦!”屋里的人闻说,都不由一楞。究竟惹出什么事了?——黄易迷OCR,黄金社区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