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霄汉一脸的迎宾好客,他谦和地抓住了上官彤的手腕,嘴上又客气万分地说:"童老英雄,你我挽手同行。"他是练过"混元一气功"的,此时又暗使擒拿手中的"阴阳鹰爪劲",按理,不用说上官彤那条青筋似蚯蚓盘曲,瘦骨磷峋的手腕,就是一条粗粗的铁棍,也能被他捏个粉碎。他把上官彤往前一拖,上官彤"哎哟"连声地说:"庄主爷轻点儿、轻点儿,请你手下留情札,我老头儿可是受不了的呀!"但他的身躯却仍是站立原地纹丝不动,而脸上却装成眼闭眉皱,好像不胜痛苦一般。林霄汉一见没拖动上官彤,手上又加了把"罗汉伏虎力",这下不好了,那青石板顷刻间"喀嚓"有声,在他的脚下向四边坼裂,可是上官彤却不然,他的步型不弓、不丁、不八、不马,四六不成材地离开地面有半尺光景,身摇腰拧,在那里八方任飘摇。按理说,下盘稳固,十趾抓牢这是练武的最根本要诀,谁只要被对方提离地面,没有不被撩、被甩、被跌、被撞的危险,可林霄汉怎么也不能把上官彤动摇分寸。原来上官彤早就防着对方来这一手,所以他用的是"八极太极定乾坤"的内外家揉合在一起的上乘功力,那八极是恢宏大道,力能由近达极;这太极是左右逢源,气沉而固势善守,这一结合就成了阴阳顿挫、融会贯通。林霄汉越是用力,上官彤越是像凤摆茭荷似地晃得厉害,好比那狂风能吹拔起合抱的参天大树,但却无法吹折细软的柳枝。两人就这样僵在那里了。两旁站着的人有懂的,也有不懂的,但个个都发了楞,只有那姜剑川,他是既玲珑,又乖巧,并且还读过不少的武功典籍,他已看出在这次不露形迹的较量中,那个姓童的已高出一筹,不过照此拼下去,这两位老人都将受到轻重不等的内伤,自己不迅速前去解围更待何时?他出其不意地大喊:"两厢听着,师尊迎接贵客上山,动乐相迎哪!"话音刚落,乐师在旷场两旁的厢房前顿时吹吹打打,箫起笙动,击鼓鸣钟,乐声悠扬清婉,使这里充满了一种和谐的气氛。林霄汉趁此机会把手一松,就在这一松之间,上官彤的身躯像重物垂地,"噔"地一响,青石上赫然两个脚印。"喔!脚踝踩碎了!"他俯身下去揉着自己的双脚。林霄汉的疑虑更重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排号的人物?此人若真的有意投奔上天峰,那么自己倒甘愿奉他为首席,反之,其来意确须迅速摸清,否则,祸殃即在瞬息之间。那上官彤蹲身揉足倒也并非完全是做作,他隐隐感到被抓过的手腕在作痛,借此机会和缓一下肌筋。他想,紫脸金罗汉果然名不虚传,难怪解老镖师要务必要小心对付,万不可贸然轻敌。山上的夜晚很有点儿凉了,冻云凝聚,败叶簌簌,凉月如铅,殿角染霜,但"厚德堂"内灯火通明,东西两只大耳铜鼎里燃烧着熊熊炭火,不时发出"噼啪噼啪"的爆裂声,红彤彤的光焰使室内满含温馨的春意,厅上,正面挂着一幅八尺中堂,画的是"鹤鹿同春",两边的楹联写着:"岭上烟云笼碧树,松间明月照青天"。上官彤看了点点头,觉得墨韵浑朴,对仗倒也工整,厅的两旁设满酒席,上首左右各一桌,右首是客席,左首是主席,其余都是三人一座,坐成品字形。林霄汉招呼手下人上前见礼,礼毕,各各就座。那上官彤大马金刀地蹲在客席太师椅上,把竹桶置在自己的面前,一脸等着享用的面孔。林霄汉对两边扫视一遍,示意大家不可简慢,原来厅上有些人很不满意上官彤那种旁若无人,视上天峰似儿戏的神态,这些人多半是擅长于硬功夫的,在他们看来,只有力举千钧、拔山扛鼎才是真本领,所以十分藐视那种柔软若绵、以静制动的内养功夫,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以为不显显自己超凡的本领,来人将不知深浅,不知这上天峰乃藏龙卧虎之地!实在是迫于林霄汉严厉的眼色,才不敢轻易造次。上官彤何等的老谋深算?察言辨色,心中已洞若观火,虽然谈笑如常,却早在暗暗盘算,等到酒筵摆下,姜剑川长袖善舞,殷勤劝酒,林霄汉举酒齐眉,笑声朗朗地说:"来来来,童老英雄,山寨贫寒,酒淡菜粗,若不嫌弃,请痛饮三杯!"上官彤也举起银质酒盅,看了又看,在手中一转,说:"慢、慢!久闻林庄主慷慨豪爽,想来"开了饭店门也不怕大肚汉",我老头儿平生最爱杯中之物,承蒙款待,这个小杯实在是太不过瘾了,叨扰,叨扰,给换个大杯吧!"林霄汉鼓掌而笑:"童老英雄真是快人快语,想林某也是嗜酒如命,欣逢知己,理当一醉方休!来人,换大杯伺候!"左右立即调来了三足铜鼎大爵,当在收回银杯放大盘里时,那个喽罗咋舌,双手微微颤抖,战兢兢地来到林霄汉身后,对着酒杯努了努嘴,连话都说不出。林霄汉偷限斜视,他那上翘的眼角显得更其难看,原来那只银质的酒杯经上官彤用手轻轻一转,不仅凹陷若瓜棱,而且那杯中酒已经凝结成冰块!林霄汉暗暗心惊,这不是曾经见诸于经传,而今已很少有人具备的"阴骘步"的功力吗?他迅速把袍袖一抖,喽罗缩身退回到里面。赤臂黄龙许歧山是个孔武有力、但性情鲁莽又直率的壮汉,从他眼中看来,刚才上官彤的种种作为果然堪称是个高手,但总还是以巧取胜,很不服气,所以当席间换上大铜爵要进酒时,他倏地从里面捧出一只其大如斗的铜爵,斟上满满欲盈的喷香陈酒,一步一步走到上官彤桌前,恭恭敬敬地举了举,说:"听说董老英雄有长鲸吸白川的海量,这区区铜爵又岂能饮得酣畅?晚辈许歧山奉敬一鼎酒,请老英雄赏脸开怀。"说完把铜鼎往桌上一搁,在这一放的霎那间,他十指用劲一按一捺,那鼎的三足深深地陷进红木桌面里去了。上官彤略微欠了欠身,笑着说:"要得,要得!你真是个通晓人情的可人儿,我一定领你的盛情干了它如何"说罢,他用三根手指在铜鼎边缘上轻轻一摆,就到口边"咕嘟咕嘟"地,不一刻,己饮得滴酒不剩。他抹了抹嘴,说声:"痛快,痛快!"许歧山已看到厉害,正转身要走,上官彤说声:"慢!"从椅上跃下,从厅边上取过一坛酒来,拍掉了封口泥,说:"承情,承情!让我老头儿也来个借花献佛,回敬许壮士一杯。"他倾侧坛口往鼎内注酒,说也奇怪,那鼎内的酒盛到八分光景时,却再也注不满了,在那鼎耳边上,有指头粗细的一个小孔,酒在那里汨汨地淌出来,溢了一桌。这个小孔分明是刚才上官彤在饮酒时用指头戳成的,许岐山不敢耽搁,慌里慌张地捧回铜鼎,结结巴巴地说:"长者赐,不敢辞,岐山拜领了,拜领了!"他捧着铜鼎赶紧退了下去。涉水太保方巅是赤臂黄龙许歧山的结拜兄弟,他们是几年前一同上山来的,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弟当着那么多人坍这个台呢?这不等于是在自己脸上抹了灰么?但他已深知此老头儿的厉害,若冒昧地走上前去,一来怕自己会遭什么不测;二来怕弄巧成拙,万一面子拉不回来,相反连夹里都被撕个粉碎!那咋办?他比许歧山聪明点儿,灵机一动:"有了!"他用一把纯钢的锋利匕首,预先割下了一块烹调得浓油赤酱的鹿脯,然后从容不迫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抱了抱拳说:"童老前辈可算酒中之仙,但酒后不可无菜,这熏鹿脯乃敝山出了名的佳肴,待晚生方巅奉敬老前辈!"这话还未说完,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个"迎面指路",拇指和腕间发劲,匕首带着鹿脯朝上官彤面门飞去!那上官彤不仅不偏侧,相反双手往桌面上一撑,俯身向前撞,嘴巴一张,正好衔住鹿脯,他细嚼慢咽地吃得津津有味,一大块鹿脯全都吞进了腹中,只闻"嘣噔"一响,带柄的那半截匕首咣啷坠落地上,他翘起拇指,口音含糊地说:"山珍野味,难得尝到,爽口爽口,开胃开胃,方老弟,有谢了!"说着他对着方巅的桌子"唾!"地一下,方巅吓了一跳,带尖的那半截匕首不偏不倚地直插在方巅的酒杯前!方巅脸涨得通红,强作镇静地说:"承老英雄赏脸,晚生铭感五内!"一时间,大厅内噤若寒蝉,声息全无,只有那炭火一直在"噼啪噼啪"地爆着。"放肆!"林霄汉对两旁瞪了瞪眼,洪钟般地怒喝。"童老英雄是我请来的贵客,不远千里而来,谁让你们这般胡闹的?幸亏他老人家宽宏大度,不计尔等小辈之过,你们这不是欲置我于慢客不敬之地吗?"他把酒杯一挚,对上官彤歉疚地说:"老英雄,怪我平时约束不严,引动了他们的好奇心,胆敢不知深浅地班门弄斧,请您多多恕罪,我在这里施礼了。"上官彤哈哈一笑说:"林庄主何必认真,想那酒席之上本来就该嘻嘻哈哈,热热闹闹,有的人猜拳行令,有的人载歌载舞,我则弄点儿小玩意儿助助酒兴,这又有何不可?别瞧我已是七老八十的人了,童心未泯,喜欢给大伙儿凑凑趣,要是全板着脸请啊拱啊的,这又有什么味道?林庄主,列位,你们说是不是?"姜剑川又马上站出来圆场:"童老英雄纵情骋怀,放浪形骸,真豪杰之士也!想家师亦然如此,往往兴之所至,即便是在我们小辈面前也是或舞剑,或拍曲,随和可亲,不拘礼法,今日真可谓性情契合,天巧奇缘,众位贤弟,为两位长者山寨聚会,畅然尽觞。"混元弥陀范一宽也凑上来说:"姜大哥说得对!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今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前辈,晚辈叫范一宽,能在此叨陪末座,脸上贴金,亦愿飞羽觞而醉月,不尽饮者罚依金谷酒数"。[金谷酒数——语出李白《春夜宴从弟桃园序》,"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指罚酒三大怀。金谷,园名,晋代石崇建。石崇《金谷诗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上官彤见此人就是范一宽,知道他就是巧嘴说动商玉琪的人,也是鼓动林霄汉去风陵渡复仇的人,就下意识地对他看了看,回头对林霄汉说:"林庄主,令高足真是出口成章,据云亦善谋划,端的好才学,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今日一见,此言不谬!"林霄汉心中得意,话带谦恭地说:"小徒们个个放荡惯了,任性得很,不想还能得到童老英雄的夸奖,惭愧得很!"这场酒筵真是热闹盈盈,直到杯盘狼藉,林霄汉才命姜剑川和范一宽送上官彤前去就寝。是夜,月黯星隐,乌云追逐,初淅沥以潇飒,忽奔腾而澎湃,松涛怒吼,大雨滂沱,山川震眩,淙淙铮铮,万壑千岩,飞瀑直泻,有如龙吟虎啸,令人怵惕.林霄汉和上官彤都没有睡好,倒不是风雨的惊扰,而是——上官彤想:此次上山,不是为了查什么明碉暗堡,而是为了探明解骊珠的踪迹,可是今日茫无头绪却又无从打听,怎样才能把话题引到这个方面呢?这倒是要煞费一番苦心的。林霄汉也在苦苦思索,此人是真心上山入伙,还是怀贰心别有他图?是前者,那么上天峰会平空耸起三尺,亮响义旗,自己也可以为事业甘于移樽就教;若是后者,他图的又是什么呢?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人不能防一万,总得防个万一吧?可是,若这个老头儿果真冲自己而来,这个心腹大患要剪除他又谈何容易呀。第二天,云敛日晶,天地如洗,林壑尤美,林霄汉带着姜剑川、范一宽等几个爱徒陪同上官彤观赏景色,一路上,林霄汉十分坦然,不存戒意地东指西望,似乎对上宫彤没有什么可隐藏的,推心置腹,指点详悉。又走了一程,峰回路转,别有一番天地,其上则峰峦耸然而峙立,其下则幽谷森然而深茂,俯仰左右,兴逸神驰。游山回来,厚德堂又设下了丰盛佳肴,大家把盏劝酒,景况更胜昨日,上官彤手舞足蹈的不醉之量,使厅堂上每个人都叹为观止。范一宽想:这老儿可真又奇又怪,·哪怕他整个身躯全是容量,也要满足而溢了!嗯,他究属何等人物?看来要利用要翦除都非易事!对于上官彤的酒量只有姜剑川在"清风阁"已经领略过了,倒也不足为奇。酒至半酣,林霄汉举酒对上官彤说:"童老英雄,林某不揣冒昧,敢有一事动问,常言说得好:小庙难请大佛,尊驾此番来到洪都,不知林某和众弟兄是否有福,能挽留老英雄屈驾在上天峰颐养天年?若蒙见允,实乃山寨之福,林某之幸也!"上官彤不加思索地说:"蒙林庄主和诸位兄弟如此见爱,倒使我老头儿愧无容身之地了,我刚来之时,已经言明,老头儿我虽不求升斗之禄,但也不能不考虑稻粱之谋,况且我飘萍数十年,几乎无立锥之地,如能托林庄主之福,借得一席之地安度晚年,真是求之不得,又何乐而不为?不过,"他眼晴一转,就来了话头:"不过我尚有一桩未了之心愿,耿耿于怀,令我寝卧不安,请林庄主宽容数天,容我下山一次,但愿苍天佑我,早日办好此事,老头儿即刻返回,纵然为林庄主牵马随蹬,愿亦足矣!"林霄汉说:"童老英雄太过谦了,敝山寨倘能有您老在此坐镇,更其固若金汤,未知老英雄还有什么未了之心愿?林某不知能否助于一臂?请您老只管吩咐,林某定当效命。"上官彤说:"好!快人快语,林庄主果然是侠义之流,此堂名为"厚德堂",当之无愧!实不相瞒,我生平唯有一位知交,较我年轻得多,上十年不见了,上次我千里迢迢赶去拜会,想故友重逢,翦烛西窗,畅叙别离之情,不料黄梅未落青梅落,两年前他竟先我归西去了!我想见见他的独生儿子,哪里知晓也扑了个空,其子不知何往。古人说"与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我是一定要找到这位老朋友的儿子的。只要能够如愿,我一定带了他一同来到宝山。"林霄汉翻起拇指称赞说:"足见童老英雄友情为重,义荡云天,能否请教,老英雄的那位知交系何许样人?"上官彤说:"提起此人,在苏浙皖三省倒也小有名气,他居太湖洞庭东山,姓商名子和,人称"太湖侠隐"。"林霄汉一听抚掌大笑:"呵哈哈!闹了半天却原来是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上官彤心中"噔"地一跳,他想:来了!但却装作不解地问:"林庄主这句话倒叫我老头儿如坠五里雾中了。"林霄汉说:"噢!你们老哥儿俩有十多年未晤,这就难怪你不知道!想霄汉和子和乃是八拜之交。""竟有这等事?"上官彤表示异常惊诧地说。林霄汉把当年如何在偶然中救了商子和,以及义结金兰,托孤之事都和盘托出。讲完,林霄汉突然有点儿后悔了,不应该把牵涉到解家在内的事随随便便告诉一个初次会面的人,再一想,嗨!何必顾虑重重,天下哪有这么巧的巧事呢?所以,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请老英雄想想,从商子和的关系上转过来,你我不也成了老朋友了吗?"上官彤这一喜非同小可,他的心落实了,欣喜若狂,这时又怪态毕露了,冲着林霄汉一抱拳说:"高攀,高攀!想不到我这个浪荡野人到老来还得了你这位实力雄厚的庄主爷作老朋友,作靠山!那我就倚老卖老称你一声林老弟罗!"林霄汉却真心高兴地说:"理当如此,这才像是自家人的样子,童大哥,小弟重见一礼。"上官彤大剌剌地受了林霄汉一揖礼,随即又问:"好,好,我生受你了,林老弟,听你刚才所说,你是子和的托孤之人,想必定知他儿子的下落罗?"林霄汉点着头说:"童大哥,你可不必徒劳往返地去大海捞针了,子和的儿子玉琪就在我山上。"上官彤听罢,一下从自己的椅子上跃蹲到林霄汉座椅的扶手上:"老弟甘为亡友收养遗孤,真是信义君子,当今更无匹俦,叫大哥我汗颜无如了!十数年不见,想玉琪已长大成人,我夙夜在思念他,能否叫来与我一见?"林霄汉说:"这有何不可?来人,把商公子请到厅上来。"那商玉琪自上山到现在,他的心始终不曾安定过,每天只是和邢燕飞习武、下棋、饮酒、谈心,未蒙传唤,也很少见到他的林叔父。起先,范一宽也时常走来搭讪,但玉琪对他十分冷淡,总觉得自己待此人不薄,而此人却是个落井下石的小人,太令人不齿了!范一宽感到没趣,后来也渐渐少来了。原先他听林霄汉讲过,要把其独子冠航给自己引为兄弟,而玉琪却一直没有见过他,后来听说解骊珠上山后十分强横,开口就骂,动手就打,为儆戒她起见,己被关押起来了!他多次提出,让自己去跟她说明情由,觌面相劝,或许她能回心转意的,但连这个要求都没有得到应允,他心中十分苦恼。过几天又听说,解骊珠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引诱得冠航动了心,双双勾结,已经逃下山去了,对这种传闻,他只是一笑置之,但又感到有点儿高兴。他不相信解骊珠是这样的人,但又巴望她确实已逃下山去,只要骊珠能脱离虎口,那么人生何处不相逢,自己总有和她相会和剖白心迹的一天。现在,他由邢燕飞陪同来到了厚德堂,喽罗们在声声传报:"商公子到!"上官彤已蹲回到自己的座椅上,故意身体半侧,以举杯饮酒遮住自己半爿脸庞,虽然他见到商玉琪时,孩子尚未成年,但又恐万一被他一上来就认出,叫唤起来,事情反为不妙,他在偷眼看着商玉琪,对,是他,就是这个孩子!只见他精神颓唐,蒌靡不振,低着头走上去和林霄汉行礼,林霄汉把手一招:"好侄儿,免礼,免礼!来来来,快上前去参见你那位父执,他老人家为了找你可辛苦啦!"商玉琪也不去问这位父执究竟是哪一位,他想只要是"父执",总是自己的长辈,商玉琪低着头,极有礼貌地走上去施了一揖:"侄儿商玉琪给老伯大人叩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那个自称是童观尚的人,对极其有礼的人却回敬一个极其不礼貌:他噗地隔着桌子跃到商王琪的跟前,一把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冷眼斜睨,咬了咬牙说:"哼,好一个商玉琪,好一个商玉瑛呀!"这是商玉琪所不曾防着的,委实吃惊不小,惶恐地抬起头来,困惑地直瞪着眼前的人看:这位老人好面善!在哪里见过他?噢,想起来了,他不是父亲的好友上官彤老伯吗?他自然还不可能知道上官彤已厕身于林、解两家的旋涡之间了,所以他倒像见了亲人似的欢快地叫了起来:"啊,原来是上官老伯呀!"这里的人对刚才上官彤见到商玉琪后的那副神态正感诧异,现在商玉琪的这句话更像一把盐撒进油锅里一般,"哗"地在"厚德堂"内炸开了!顷刻之间,厅上响起一片兵刃的出鞘声。上官彤见真相已被道破——其实她早已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像提小鸡似的一把拎起商玉琪,跃到桌上,微笑沉着地半蹲着。不愧是紫脸金罗汉,他依然是那么镇定自若,几乎觉察不到他有什么表情上的变异,他想,既来之则安之!于是袍袖一挥,压住了两厢的嘈杂,霍地站起身来,伸手一指,大声说:"胆敢单人独马闯入上天峰,谅来亦非等闲之辈。你到底是什么人?"上官彤乐呵呵地说:"林老弟,你也聪明一世,懵懂一时,你只要把我童观尚三字颠倒过来,不就明白了吗?"林霄汉恍然地"噢!"了一声:"上官彤?原来是天南怪叟上官彤?""岂敢,岂敢,正是小老儿,特来上天峰拜会。"他边说边还忘不了腾出一只手来提壶饮酒。"林某与上官老英雄虽然素昧平生,但神交已久,不过上天峰与你并无半点瓜葛,你为何要移名改姓贸然上山?"这倒是林霄汉出于真心的一句问话。上官彤手掌一扬:"别忙,你听我问那商玉琪几句话,自然就会明白了。"他贴着商玉琪的脸问:"我来问你,那解骊珠是不是你把她哄到了这里?""这、这……是、是的,不过……"商玉琪明白了,难怪这位老英雄怒气冲冲,原来为的是这件事!说也奇怪,商玉琪此时倒不慌张了,有这位怪侠拨刀相助,丛生的荆棘也会变成坦荡的大道的。"我再问你,那柳荫崖现在何处?""小侄也是中了拨弄,柳兄被我气走了。""呸!"上官彤一把将商玉琪推下桌去:"商子和竟生出你这个不肖之子!"这一推力重千钧,商玉琪跌得很重,但他觉得这是自己罪有应得,所以心中反倒极为乐意。此时此刻最难受的要数姜剑川了,还"八面玲珑"哩!竟把一个丧门星引来了上天峰。上官彤笑吟吟地说:"姓林的,这回你该明白我是为什么而来了吧?"他安安定定地蹲在椅子上,把竹桶摆了摆稳,照常一杯一杯地饮酒。林霄汉磔磔怪笑:"原来你是为解家打抱不平而来的,很好,很好!不过你单人独闯,未免胆子太大,自负过高了吧!"上官彤掩嘴而笑:"胆嘛是有一点儿,不过我也只能是独闯上天峰,还不敢说是独破上天峰,你林霄汉手下的人哪怕是面捏的,也够我甩的了,何况我对解、林两家结仇的情况亦未完全理清,不宜冒失插手此事。此次来,我只想向你讨回解骊珠,你以不磊落的手段加害解承忠,已愧为炎黄子孙,这次又以不光明的手段哄骗一个弱小的妞儿,你林霄汉算什么"紫面金罗汉"!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凭你的作为,这块牌子掷到茅坑里也嫌脏!"上官彤的话说得十分尖刻,气得林霄汉脸色很难看,但他仍强忍着恼火说:"虽然你甘愿狗逮耗子,可是你白跑了,那解骊珠早就让我放下山去了。"上官彤冷笑一声:"俗话说:"老虎挂念佛珠",你正是那样的人,还想骗我?"金眼壁虎朱斌来了个瘸子帮忙,夹上来说:"这可是真的,是被我们少爷从蝙蝠洞偷偷地放走的,连他自己也跟着走了!"林霄汉赶紧横了他一眼,但己经来不及了,他怒喝一声:"谁要你来饶舌,下去!"上官彤一直在暗暗注视着周围人的表情,特别是当朱斌的话才出口,躺在地上的商玉琪在暗暗点头,再看那林霄汉脸上难以形容的复杂神态,可以断定,那是真事。这时,赛铁拐郭扬旌亮出了李公拐,大喝一声:"众家哥儿,跟这老头儿有什么好噜嗦的,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人了,来,上!"两厢确有不少人跟着蜂涌上来,上官彤又跳到桌子上,把手一招:"很好很好,人越多越好玩儿。"他脖子一伸,嘴巴一噘,猛然间似春蚕吐丝地在他嘴里喷射出一道细而激湍的黄水——原来是他刚喝下去的酒,冲在前面的几个人己被喷了个正着,似黄蜂之针,似毒蛇之舌,大家不禁倒退了下来。林霄汉是懂得的,心中吃惊不小!这是内功的上乘,其名为"水剑",他迅速大喝一声:"上官老英雄是我把他当作客人接上来的,大家不得无礼!"上官彤说:"林霄汉,你要是怕了我,你有办法不放我下山;你要是还想撑撑面子,咱们约个日期,再来上天峰,有理说理,无理耍刀弄枪规规矩矩地玩儿一阵!你有这个种吗?"紫面金罗汉在这种场合是不肯坍台的,况且他知道在上官彤的身后还有不少能人,今天若对上官彤有所非礼,事情会更僵!况且他又非自己直接的仇人,乐得大度一些,随即答应:"好哇,你约个日期吧!"上官彤屈指一算:"年关已近,大伙儿都留着长一岁吧,明年上山闹元宵,怎么样?""一准候驾!"林霄汉拱手说。上官彤一拎竹桶,跃下桌子,说了声:"告辞!"掉头就走。"老英雄慢走!"姜剑川走了出来:"是姜某请你来上天峰的,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总不能不留痕迹地一走了事吧?"上官彤懂得他的意思,略一思忖,有了,给点儿厉害把他吓跑得了,他笑嘻嘻地点着头说:"要得,要得!哪一位能借支镖来用用?"金镖佟凯龙从镖囊里掏出一支钢镖,很客气地把镖尾红缑对着上官彤,抛物般地掷过去,叫一声:"上官老英雄,接着!"上官彤接在手里,众人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见他把镖在手中掂了掂,嘴里自言自语地说:"待我先把这个讨饭吃的家伙放放好。"说罢,他把竹桶往空中一抛,接着随手一镖,不偏不倚地就把竹桶的拎环钉在正梁上,竹桶在咣当咣当地摇晃着,上官彤走到那盘炭火前,随着炉火升腾的火焰,一个鱼跃,像腾云驾雾似的跃了上去,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厚德堂"的匾额,伸右手食指在"德"字下面的"心"字中央一点处刷地画了一圈,那一点像刀刻似地被雕了下来——他的含义是深远的,名为"厚德",实无德心!当他落到地面上时,把雕下来的小木块对准镖上掷去,镖和竹桶一齐掉下来,他左手接桶,右手接镖,把镖轻轻地抛还给佟凯龙:"原物奉还,多谢!"又拱手说了句:"后会有期!"倒趿破鞋往外就走。众人见上官彤这种旁若无人的腔调,心中已有了气,又见他弄坏了匾额,视上天峰如儿戏,更恼火了,一个个都想发作!林霄汉呢?自然也很气愤,但他终究是个有涵养的人,况且有言在先,倒也不便立即反目,强忍住了。现在见上官彤要走,连忙高叫:"老英雄留步!刚才是我接你上山,现在理当送你出寨,来!列队,送上官老英雄!"上官彤暗暗称赞:好!此公确实也算是个人物,这回他倒是出于真意地回身拱手作了一揖:"有劳了!"上官彤揖罢,即调头下了上天峰。他准备去找一找已逃下上天峰的解骊珠和去向不明的柳荫崖,再去践那林霄汉约定的明年元宵之约。那被商玉琪冷淡而气走的柳荫崖到底怎样了?原来他满怀依恋和委屈离开了太湖商家以后,越想越觉得其中大有蹊跷,说不定还有大的波折和变卦,委实放心不下师妹,他一步一回头地进退踌躇,脚步沉重,他想去巢湖,希望在那里能会见好友姬澄,谁知急于赶路却又弄错了方向,南辕北辙,越走越远。自离陕西延安府以来,忧虑百煎,疲于奔命,实在有点儿心力憔悴,幸亏有一股百折不挠为师复仇的坚强信念在支撑着他。在太湖他毫无道理地受到了商玉琪的冷嘲热讽,不啻是在他心头捅了一刀,血在汩汩地流。是的,商玉琪是师妹的丈夫,把师傅飘零一生的唯一遗孤交给了他,真的完全可以信托了吗?师傅的恩情是报不尽的,自己和解家的那层特别关系是分不开抹不散的,自己真的可以就这样撂下师妹一走了事吗?但不走又待怎么办?这商玉琪……这仅仅是一种离怀别苦吗?唉!柳荫崖呀柳荫崖,你这个视艰险若坦途的硬汉子,现在竟尝着比刀砍釜斫还要难受万倍的,说不出是什么味儿的凄怆……!他在外转了一圈儿,顿顿足,又循原路回到了洞庭东山,可是商玉琪和师妹都不在了,那个家人对柳荫崖可不那么客气了,他指着柳荫崖愤愤地大声数落:"你还来这儿干什么?哼!你们解家没有一个好人的,实话告诉你,你们的仇人可是我们商家的恩人,你那个师妹早就被抓去了,你上她坟头去哭吊吧!可惜你还不知道她葬身于何处哩!千脆,死了这份儿心吧!"说完,"砰"地一声把门关上。这个晴天霹雳把柳荫崖整个地震垮了!他想到了当时商玉琪支支吾吾,后来又突变的神态,又穷本朔源地把事情前后联系起来一推敲,对家人的话他是相信的,他艰难地重又离开了商家。天苍苍,野茫茫,这个从小就没了父母的孤儿现在该归于何处?他如何对得起师妹?他如何有脸去见含恨泉下的师傅?他心力交瘁,病倒在客栈里,一直到斧资殆尽被赶出店门,疾病尚未痊愈,他没有再去巢湖,感到自己已成了几经冰霜摧折的早衰蒲柳,还有什么力量去寻访仇家?他脚步踉跄地踽踽独行,向风陵渡而去,想要祭一祭师傅的亡灵,然后到九泉之下,跪倒在师尊的膝前,请他老人家狠狠地责骂自己的失职之罪!他自愿堕入阿鼻地狱,永劫不复这晚,他走到河南境内,错过了宿头,又累又乏,再也无法向前挪动半步。"嘎!嘎!"暮鸦绕树三匝,飞入丛林去了,借着惨淡的月光,见不远处有一碑耸起地面,走近一看,不禁长叹一声,那石碑上刻着三个字:"落雁村"。柳荫崖惨戚地喃喃自语:"我号"青雁",此村名落雁,莫非天意要我葬身在这里了?"柳荫崖看看四下无人,解下身上的腰带,在树枝上结一绳圈,回身遥向北方,跪倒祈祷:"恩师,徒儿没有护好师妹,更无力为你报血海深仇,只得追随你于泉下了!"说完,他叩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准备投环,"咦!"明明吊在那里的绳圈竟不翼而飞,被风刮走了吗?地下又找不见,他只得重新坐了下来,把包袱撕成碎条又在树上系好,回身爱恋地解下身上的软鞭,置于石碑边。刚走回来,不禁倒退一步:树下站着一位全身武装扎束的女郎,手挺青锋剑,似讥如刺地对柳荫崖冷冷地说:"哼!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神州大地哪条路不好走?一个男子汉竟然学起没见识的妇道人家,走这条末路!"柳荫崖早把生死置于度外,还怕什么讪笑呢?他惨然地淡淡一笑说:"人不到万念俱灰的时候,怎么会贸然轻生?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女英雄,请上你的阳光大道吧!"那女郎神态严肃地说:"还有理呢?你说我能看着你在这里寻死一走了事吗?这样吧,套在绳圈里慢馒地憋死,太难受了,干脆,我来捅你个窟窿好了!"柳荫崖赶紧深深一揖:"这真是感激不尽了!我柳荫崖今天能在你女英雄剑下落个痛快,来生定当结草衔环相报。"说罢,竟向青锋剑撞扑上去。那女郎急忙退后一步,反手执剑,忙问:"怎么,怎么?你说你叫柳什么?""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下青雁柳荫崖的便是。"女郎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名字听说过,倒还有点儿名气。你干吗要走绝路呢?"柳荫崖长长叹息一声:"丢了师妹,难报师仇,活着还有脸面吗?""我来问你,"女郎把青锋剑入了鞘,走近一步,"那你是解承忠老镖师的大弟子罗?有个天南怪叟上官彤你认识不?有个鹰眼神弹子姬澄你认识不?还有个叫夏观风的你认识不?"柳荫崖这下可呆住了,半晌才说:"你怎么认得他们的?"那女郎哈哈一笑:"好哇,好哇!大伙儿为了找你师傅的仇人,也为了找你,都在四处奔走,你倒好,心安理得地在这里图"痛快",真没出息!来!给我坐下。"柳荫崖驯服地在青石上坐了下来,然后顺着女郎的问语诉说了自己的苦衷,末了他问:"女英雎,你为什么对这事如此稔熟,敢问女英雄贵姓大名?"女郎说:"有个叫俞亿雯俞姑的你听说过吗?"柳荫崖跳了起来:"莫非就是女中豪杰人称罗刹女的俞姑?"俞姑笑笑,然后把自己的情况也向柳荫崖说了一遍,柳荫崖顿时精神大振。俞姑问:"怎么?还想死吗?"柳荫崖脸涨得通红,连声说:"惭愧,惭愧!"这时,树梢微微摇摆,显然是衣襟带风之声,两人同时厉声喝问:"谁?——"——黄易迷OCR黄金社区扫校(转载请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