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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周南风坐下喝茶,说道:尚姑娘真好功夫。今日中午一战,让在下大开眼界,原来碎叶刀是这般使的。

    尚雨道:哦?出乎意料的糟吗?

    周南风道:姑娘真会说笑。这般使刀,前所未见,真是他酒还没醒完,又眨眼睛又顶太阳穴,还小心地侧过头不让尚雨见到。尚雨心道:本姑娘在依云轩见过的醉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还看不穿你?

    尚雨不搭话,屋里便沉寂了下来。两个人都在平缓心情,暗中鼓劲。半晌,周南风瞧向尚雨的眼光终于变得犀利,问道:姑娘说有事相商,还望赐教。

    尚雨踌躇着道:上次周公子曾说,想请我杀一个人,不知不知现下是否还需要?

    周南风没想到她单刀直入地谈及此事,一愣,立即道:当然!在下虚位以待,一直等着姑娘呢。他倾身向前,姑娘的意思是

    那好。我替你杀这个人,不过我并不要钱。

    周南风明显往后一缩:不要钱?

    怎么?不要钱的事,你还不肯?尚雨见到他迟疑的神色,颇为惊异。

    周南风一笑:在姑娘看来,周某两个眼睛都是钱孔形状的呢。在下只明白一个道理:能用钱做的事,就一定要用钱,再多也不怕。因为这世上若连钱都办不到,可就是天大的难事了。听到姑娘这句话,在下有些心虚呢。

    尚雨道:你你看得真准。这事确实挺难办,否则我也不会先来试探你的功夫了。

    周南风坐回椅子,离尚雨越发地远,道:原来姑娘试我,是为这件事考虑的。这可有点不过姑娘先说出来听听吧。

    我我我娘亲去了尚雨眼圈一红,落下泪来,哽咽着道,她她抛下我一个人去了她说不下去,用手捂住了嘴。

    尚雨坐在桌子对面安安静静地哭,周南风扼腕长叹,垂头道:唉却听尚雨立即说道:你又不认识我娘,不需要在这里假惺惺地哭,我自己哭会儿就好。周南风僵在当场,只得端起杯子喝茶,勉强道:嗯那么,姑娘请节哀顺便

    尚雨哭了片刻,抹去眼泪,抬头看周南风。周南风被她明亮的眼睛看得浑身不自在,开口说话又怕得罪了她,好不辛苦地板着脸陪坐。尚雨道:我娘亲去了。

    是请姑娘节哀顺便。

    我要你替我解决一个人。

    姑娘如此说话难道尚大娘是被人所害?周南风面露惊骇之色,随即变成愤慨。尚雨冷冷地道:虽然不是亲手害死我娘,却也差不多。他们三番两次扰我娘亲,让她冒寒而出,沉疾加重,又暗中偷袭,打伤了她,惹犯了心病,否则哪里会这么快就就就她伸手捂住脸,肩头乱抖,泪水从指缝里不住渗出。

    周南风躬身道:姑娘请节哀。

    我恨他!可是我我却不能杀他。尚雨一抹脸,又道,所以只有找你,一命换一命!

    姑娘打不过他?那在下可也周南风神色一时三变。

    不是!我与他不相上下,但我却不能杀他。不,也不是杀不了他,只是不能让他这么死。我一去,他就死了,可可那也不是我想看到的。你懂么?我想要杀的人不能由我动手,否则他就死定了。

    此时风雨更大了。

    尚姑娘所言恕在下愚笨,不解内中深意。既然姑娘要在下解决此人,而他又照姑娘的话说,死定了,那么姑娘还要在下做什么?

    你别问这么多好不好?反正解决掉他,我替你杀一个人。

    周南风笑着摇头:这不符合做生意的道理。我要是得出血本买件货,总得先知道是什么吧?

    尚雨有些急了,说道:你信不过我?要不,我先动手,这总行了吧?

    姑娘,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问题。周南风觉得稳占上风,气度越发从容起来,在下这么说吧:认准了货,付钱的时候就不会不踏实。杀人也一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剑刺下去才不会手软。这道理姑娘想必也能明白。

    尚雨憋了良久,脸上渐渐飞红,终于憋出一句话:他他肯为我而死。

    周南风双手一拍:这就见了真章了。

    尚雨的脸愈加红得几欲滴血,可是不把话说清楚,眼前这死做生意的家伙又不肯认账,只得吞吞吐吐地道:他他是我的朋友,可可也并非他跟我说,不肯在刀口上与我决生死,要是真动手的话,死的死的一定是他自己。我不想杀他,却却又无法绕过。你明白吗?

    他们为何与你结仇?

    想想必你也知道,那日我在依水轩擒住的刺客,就是他们师门之人。可人不是我逼死的呀,为何全部算在我头上,为何一再苦苦相逼,还屡屡抓我那病弱的娘亲?哼!尚雨说到这里,咬牙切齿,娘亲是他师门的人逼死的,这笔账我可要算得清清楚楚!那日逼死我娘之后,他们再未出现,但我确信他们仍在城里。长安城如此巨大,百多万人,我要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周公子财雄势广,要查到他们的下落应该不难,再帮我把阿集她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咀嚼了老半天,才继续道,把他解决了,我好报仇。

    怎么报仇?周南风听得来了兴致,问道,杀光他们师门之人?

    不!尚雨摇头道,他曾说他师父好不容易才在长安城扎下根基。好,我就要以散刀门唯一传人的身份与他师父决斗,输者从此退出江湖。我要让他们师门永远蒙羞!

    周南风打开一把折扇出神地摇着,半晌方道:看来切莫与姑娘结仇,否则下场堪虑那么,姑娘所说的解决又是什么意思?杀了他?

    我不知道大概也不用只要他不出来阻拦我就行。他要阻拦,一定会以命相逼,我我不想以朋友之情逼死了他。我要堂堂正正地决斗。

    周南风失笑道:朋友之情通常不会这么轻易就逼死人的他突然住口,因见到尚雨血红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顿了顿,从容地道,那么,在下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是在下首先能找出他们师门,然后尽一切可能阻止这位叫做阿集的人与姑娘决斗。嗯听上去,姑娘开的条件虽然胜于钱财,却也并非漫天要价。

    那么你是答应了?尚雨捏紧了拳头。

    周南风沉稳地点点头,又道:姑娘一口应承下来,可知道在下要你刺杀的人是谁么?刺杀怎么说都是件极其危险的事,姑娘就真有把握成功?就没考虑过失手会如何?

    尚雨摇头道:没有!我现在孤身一人,再无任何牵挂,为娘亲报仇是我唯一要做的事。所以什么都无所谓了。

    好。周南风用折扇敲敲桌子,道,最好的杀手,就是了无牵挂之人。此事便这么定了。为了别人不起疑心,从明天起,我希望姑娘能做我的侍从,随时跟在左右。待到事成,在下除了做到答应姑娘的事外,另有百金相赠。姑娘没有意见吧?

    没没有。尚雨低下了头,我说过了,为了娘亲的仇,什么都无所谓。

    周南风笑道:姑娘真通情达理。呆会儿紫嫣会来安排一切,在下也会立即命人追查姑娘的事。夜深露重,姑娘如果不介意,请在此歇息。如果家里不方便,在下命人送姑娘回去,明日再做安排

    不必。尚雨幽幽地道,不必了。我我没有家了。

    紫嫣细心地替尚雨梳着头发,绾起两个云髻,用流苏系紧,插上银簪,罩上金丝软纱。她先把流苏绾在尚雨脑后,退开两步上下打量一番,又任由流苏垂到胸前,轻声道:妹子好瘦,看着让人心疼呢。

    尚雨知道自己的身材,脸上飞红,只是嘴唇紧紧含着染了嫣红色口脂的纸,说不出话。紫嫣慢条斯理地继续整理她的发饰,老半天终于道:行了,吐出来吧。

    尚雨吐出纸,就着铜镜瞧,呀,真的红润起来,也不知究竟是口脂染红了唇,还是自己咬出来的。那是自己吗?粉色的唇,苍白的脸颊,淡淡的腮红,眉心一点落梅妆,卷成螺形的刘海儿浓妆之下,却是一双迷茫的眼睛忽地寒光闪动,尚雨一激灵,只见紫嫣拿了小剃刀过来,就要剃她的眉。尚雨往后猛退,撞翻了凳子,仓皇地道:姐姐,我不剃眉!

    紫嫣指着桌上的赭石笔道:不剃了,又怎么画眉?来,别怕嘛。

    尚雨双手乱摇,死活不肯。紫嫣待要说服,忽听门外有丫环叫道:紫嫣姑娘,少爷吩咐快些过去了。马车已经备好。她只得作罢,帮尚雨穿上纱衣,系上腰带和佩环、玉鱼、铜挂等饰物。尚雨生平头一次穿如此华丽的衣服,浑身不自在。紫嫣觉得她全身都绷紧了,拍着她的肩头道:妹子,轻松些了。

    姐姐,我我不会喝酒。

    少爷自然会安排的,不会让你为难。

    姐姐尚雨愈加苦着脸,抹胸好滑,我怕

    紫嫣扑哧一笑,随即使劲掐着她的脸道:那你只有拼命挺起胸了!好了,走吧!

    她扯着尚雨出了房门,向后院走去。尚雨稍一走快,身上的饰物便叮咚作响,薄薄的纱衣和抹胸也有往下滑落之势,紧张得连脚都僵硬起来,连连绊到石阶。紫嫣也不介意,耐心地陪着她走,一面轻声道:别慌,你愈慌便愈乱。慢慢地走,把头抬高,吸气的时候深一些,呼缓些就好了。尚雨听她轻言细语道来,心中稍平,感激地对她一笑。

    她俩走到南门,只见两辆马车停在门口。周南风正在前一辆车上对府里的管家说着什么,见她俩出来,对那管家道:就是这样了。切记不能让刘家的其他人见到,明白么?

    那管家点头称是,行礼后转身匆匆进府,对紫嫣拱拱手。紫嫣躬身让他过去,对尚雨道:走吧,别让少爷等久了。

    两人走到车前,几名丫环便过来搀扶尚雨上车,尚雨刚道:我、我自己会紫嫣挽住了她,轻声道:在外怎么可以显露?做什么都得有规矩的。

    尚雨略一迟疑,已被扶上了车。周南风笑着拍拍自己身旁道:小雨,过来坐。

    尚雨心中大是反感,小雨这个名字岂是随便叫的?她眼睛一瞪,就要发作,忽见周南风冲她挤挤眼,又瞧着外面的丫环。尚雨咽下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坐在他身旁。既然寄人篱下,自然要受委屈。

    紫嫣吩咐好事,正要抬脚登车,周南风道:紫嫣,我记起来了,今儿是四姨娘的生辰。我这边抽不了空儿,你去陪陪她吧。老五早夭,这些年她一个人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替我送五十两银子过去。

    紫嫣一怔,呆呆地退后两步。周南风跺跺脚,马夫提起鞭子虚击一下,啪的一声脆响,车轮辘辘,向前驶去,须臾拐过街头不见。

    一名丫环低声道:紫嫣姐姐,那女人是谁呀?真不懂规矩,竟当着姐姐的面

    紫嫣厉声道:别说了!那是少爷的侍姬,谁对她不敬,就是对我不敬。都回去做事吧。

    丫环们不敢再说,只各自使着眼色,暗吞笑声,跑进了门。紫嫣一个人站在路旁,望着空旷的街口出神。

    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刘府。隔着老远就听到刘府里传来的丝竹之乐。早有巡城士役封锁了整条街,只许贺寿的车辆进入。此刻马车已经排到离府门几十丈之外,往来贺寿之人如潮水般涌动。

    尚雨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多体面人物如此低声下气地挤在府门外,甚是惊奇,不明白这姓刘的究竟是什么来头。但周南风不说,她也倔强地不问。

    周南风下了车,早有刘府下人前来恭迎。后一辆车上的周二赶来递上名刺,那下人见是周大公子,神色有异,顿了片刻,道:周大公子请稍候。飞也似跑回府去。周围人群中有人知道周家与刘家恩怨的,都神情古怪地看着他们。周二呸道:奶奶的,连下人都知道刘家与我们有隙,狗眼看人低。

    周南风淡淡地道:等着瞧吧。

    须臾,刘家大管家气喘吁吁地从人群中挤来,十几丈开外就连连拱手,大声叫道:罪过,罪过!周大公子亲临,真真怠慢了,怠慢了!

    周南风道:不妨。刘老爷子今儿排场真大呀,只怕累坏大管家了。

    大管家跑到跟前,一脸憨笑。尚雨见他肥头大耳,只担心那双细小的脚撑不起他的肚子。他扯着周南风的袖子道:老爷子七十大寿,我们这些跑断了腿又怎样?能让老爷子一笑,总是值的周大公子请!昨儿个大少爷还在说,多备些绍酒,周大公子最好这个,可别怠慢。我就跟他说,周大公子那么熟的人了,还在乎这些?您说是吧?跟自个儿家一样

    他不住说着贴心知己的话,与周南风亲密无间,下人们在前开道,一路迎进府内,直看得众人侧目。

    尚雨心中怦怦乱跳,紧紧跟在周南风身后,不敢挪下一步,更不敢开口说话。大管家一路引着进了大门,绕过了隐壁,穿过前院,在大堂前站住了,奇怪地道:今儿紫嫣那丫头怎么没来?这位是

    尚雨垂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周南风笑道:这是我新收的侍姬,没见过什么世面呢。紫嫣娘家有事,就放她暂时回去料理。

    大管家会意,吃吃笑道:周大公子的眼力是越来越老辣了,哎哟,可羡慕得我这位姑娘怕是使刀的高手。

    尚雨一惊,抬起头来,正与大管家的眼睛相触。他突然间变得犀利的目光激得尚雨身子一颤。周南风的扇子哗啦一下甩开,隔开了两人,笑道:什么高手,你别吓到人家。她跟着她爹练了两年,左右防个身,女人家,难道还真指着这功夫吃饭不成?

    大管家的目光收了回去,仍旧吃吃笑着,说道:那是。所以说周大公子会玩呢,女人都这么龙马精神,哈哈,哈哈哈!

    周南风道:在下这点子小把戏,徒让大管家笑话了。两人相视笑了半晌,各自一拱手。大管家转过身时,脸已沉下,径去招呼别的客人。周南风收了折扇,脸上一派悠闲的神情,冲周二使个眼色,与随行的管家进堂屋去了。周二便轻轻扯扯尚雨的袖子,拉着她到隔壁院里,混在人群里看刘府安排的歌舞表演。

    看表演的人把那么大的院子都挤满了,都是各家带来的妻小、侍姬、下人等,嘈杂不堪。左边的院里扬扬丝竹之乐,这里却是犀皮鼓咚咚乱响,府外更不时传来锣鼓和爆竹之声,简直震耳欲聋。尚雨对此倒不介意,踮着脚尖,看台上波斯胡姬表演,甚是开心。忽听周二凑在她耳边道:姑娘,请这边来。

    她忙跟着周二走进楼道,走过长长的回廊,上了楼梯,来到二楼。一名下人打开一间房,说道:周二哥,呆在这里吧。三楼已经有人了,别让小弟难做。你也知道如今周家跟我们老爷不是从前那样周二把他扯到边上,将一包封银塞到他手里,低声道:知道,你二哥省得,自然不会为难兄弟的。只是我们这位姑娘昨儿犯了寒,稍歇一下就好。

    那人瞧了尚雨两眼,道:周公子的新宠?真是水灵灵的人儿周二笑骂道:什么新宠,说得这么难听好了好了,你去忙吧,明儿喝酒,不许又回家抱你媳妇。那人把银子塞进怀里,笑嘻嘻地去了。

    尚雨听见了他们说话,耳根火烧一般烫,心中羞愤难当,却不能发作,只有装作不知。周二带她进了屋,关上房门,快步走到窗前,支起一小半,喧哗声顿时大起来。原来这里正对着表演歌舞的院子。舞台就着正北的堂屋搭建,窗户在舞台的左侧,从这里看下去,整个院子一览无遗。此刻歌舞暂毕,一群小丑在台上跳来跳去,表演杂耍,不时有人夸张地跌倒,引得下面观看的人齐声大笑。刘府下人间或往台上扔碎银子,小丑们跳得愈加卖力。

    周二侧着身站在窗旁,不让下面的人见到自己,对尚雨道:姑娘过来看看吧那里,靠近戏台的地方,瞧见那身着紫色的妇人没有?

    尚雨也躲在暗中,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瞧了片刻,道:雍容华贵的妇人但她旁边那人可不简单。

    周二点头道:姑娘好眼力,就是想让你见见他的。他叫做殷奉,是山东泰山派的高手。他拿手的功夫是破铁十三手,据说能以掌风断铁,相信不是夸口。你需要注意的不仅是他的掌力,还有指力。

    指力?尚雨心中隐隐明白周南风带她来的目的了看来即将刺杀的那人,就在下面的芸芸众生之中。

    是。泰山派以拳掌著称,却也算不得最上等的功夫。但他别开蹊径,将掌力化入指中,与人相斗时,往往突然变掌为指,戳人要穴。因为力道极大,即便没有点中,也能造成极大的伤害。前几年曾在一月内连杀十三名武林同道,都道他已遁往漠北,其实一直屈身藏在京师门阀大家之中。再瞧那一位

    尚雨见那妇人身后还站着一人,与身强体壮的殷奉比起来,他瘦得像只猴子。尚雨仔细看了会儿,身体往后一缩,避开那人投过来的目光。

    这么远都能发现?尚雨不禁咂舌。

    他叫做娄昌,是崆峒门下弟子,具体身世无人知晓,只知如今的崆峒派似乎并不认可他的弟子身份,想来当年定是破门而出的。周二沉吟道,要小心他的飞刀。

    有多准?

    曾经有人与他饮酒,赌下千金。他在漆黑的夜里命人在五十步外放三只酒杯,杯中各立一根蜡烛。当蜡烛熄灭片刻之后,他才发刀,三根蜡烛都是就中分为两段,而酒杯毫发未损。

    尚雨呆了半晌才道:除了飞刀,他还有什么别的暗器?

    没有。这么厉害?

    周二不答,轻轻放下窗子,道:好了,我们下去吧。尚雨跟他走了几步,忍不住道:那那我要刺杀的人,就是那妇人吗?

    周二正色道:我不知道。关于这件事,就只有少爷一人知道,姑娘要问只能问少爷。尚雨瘪瘪嘴,心道:我才懒得问,爱理不理了!

    他二人下了楼,不再回到那院中,而是继续向内庭走去。周二对刘府竟十分熟悉,领着尚雨在人群里转了几个弯,穿过两道门,又进入另一处院落。这院落比适才那院子要清静得多,几乎没有闲逛的客人。高大的树木、低矮的花丛错落有序,形成一道道天然屏障。尚雨走在青石铺就的路上,隐隐听到近处有些微响动,似乎不少人在暗中交谈,然而花深叶茂,瞧不分明。她心中凛然,问道:周二叔,我们这是去哪里?

    周二道:去见少爷。

    尚雨莫名其妙,听周南风的话,他们与刘家正起争执,但周二却像在自家穿堂过门一般随便。她更觉得周家的人装神弄鬼,但转念想想,周家人也没做错,自己充其量只是个杀手,知道那么多干吗?

    虽这么想,尚雨仍心中不忿,闷着头走路。周二领着她转上一条小路,路上青石高高低低,路旁奇花异草横生,她穿的木屐又高又细,裙脚又长,走得好不辛苦。忽地一出神,踩到纱衣一角,险些跌倒。便在这时,听见有个尖细的声音道:周老二,嘿,你奶奶的,怎么才来!

    尚雨吓一跳,赶紧站直了,却见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片玫瑰丛中。这片玫瑰花覆盖了一片小山坡,正是六月骄阳,万花怒放,红红绿绿,看得人眼都花了。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就山势而上,直通到山腰一座凉亭,那说话声便是从亭里传来的。

    因阳光照耀,尚雨手搭凉棚瞧去,只见亭里有五个人,其中一人轻摇折扇,气度从容,正是周南风。对坐的人与他年纪相仿,大热的天,戴高冠,着长袍,外面还穿着罩衣,隔得远了瞧不清他的面目。周二躬身行礼道:宇文少爷安好。小人在前院瞧了会子歌舞,耽搁了。

    那人遥遥招手,笑骂道:过来过来!呸,那算哪门子歌舞?你要看,干吗不到我那里去?真正的波斯舞姬!现在这世道乱呢,什么乱七八糟的西域蛮子都往长安跑,个个都说擅歌舞,擅个屁!有些人都没洗干净,一股子骚味你们说是不是?他身后两名随从呵呵大笑,极尽猥亵。

    尚雨知道舞姬的艰难,听了心中顿时大怒,却听周二低声道:尚姑娘,千万忍着,不要出手,明白么?她勉强点点头,慢吞吞地跟着周二上前。进了凉亭,尚雨垂头不语,周二先向周南风行了礼,又对那人赔笑道:宇文少爷府上,自然人才济济,我们这些下人哪有福气得缘一见?

    他还没说完,宇文少爷一迭声地道:走开走开!挡着本少爷了!这细皮嫩肉的小娘子是谁?啧啧兄弟,你这可不地道啊,藏了个紫丫头,又找这么个人儿,还瞒着小弟。这这可真不地道啊!说着伸过扇柄,便来抬尚雨的下颚。

    尚雨全身一紧,几乎就要出手,只听周南风笑道:我若是你,便不去碰她。这是匹野驹,疯起来可要踢人的。

    扇柄缩了回去,宇文少爷不高兴了。他在凳子上挪了挪屁股,道:兄弟,不是做哥哥的说你,这样做很有趣吗?他用扇子狠狠敲着石桌,啪的一声轻响,扇柄上墨绿古玉坠被砸裂了口。宇文少爷怒气更甚,顺手将扇子远远扔了出去。

    尚雨的心为那价值千金的古玉怦怦乱跳时,周南风却只是一笑,并不开口。宇文少爷端起酒杯一口干了,道:你呀,就喜欢个打打杀杀,连找的女人都会两手。很有趣吗?不是哥哥不忌口乱说小心哪天不明不白死在床上!

    他说了这话,翻起白眼,大咧咧扫过周南风、他身后的管家和周二。周南风神色自若,管家和周二愈加恭敬,倒是尚雨脸色煞白。

    宇文少爷搔搔脑袋,又变了笑脸,笑嘻嘻地给周南风斟酒,一面道:我们兄弟谁跟谁呀,是不是?哥哥我说话口没遮拦,兄弟莫怪!哈哈!

    周南风笑道:怪?哪里敢。骗我的钱,抢我家生意的人多了,哪里怪得过来呢?是不是?所以也懒了。他们有没有好死,与我何干?

    宇文少爷倒酒的手僵了半晌,尚雨的脚指头都抓紧了,却忽听两人同时放声大笑。尚雨趁他们笑时抬头瞧了那宇文少爷一眼,见他身着华贵,却一脸痨相,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不禁骇然。

    宇文少爷停了笑,拱手道:兄弟,就此别过了。兄弟情深,来日方长。

    周南风亦收了喜色,端起酒杯:请。

    宇文少爷离席而起,身法亦是精干。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须臾便转过花丛不见了。

    尚雨听了半天,竟不知道他俩究竟是兄弟叙旧,还是仇人过招,怔怔地道:这这人是谁?

    周南风盯着她看了半晌,方道:他是在下的结义兄弟。走吧,刘老爷的寿筵要开始了。说着起身,顺着另一条路走去。尚雨噔噔噔地小跑着跟上,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疑问。

    她还没来得及把那疑问想清楚,周南风忽地停住,她险些撞上他的背,吓了一跳。刚要发火,周南风回过身,弯身凑近了她,说道:这些事回去再说,好么?你跟着我。

    哎呀!真是气人!他的眼睛为什么那么好看?尚雨软软地回答说好啊,你说的便而且直至宴罢,心里都一直迷迷糊糊。

    晚宴之后,周南风有事要与刘老太爷密谈,张三驾了车来,先送尚雨回府。尚雨上了车后,只觉得精疲力竭,从来没想到如此盛装参加宴会,比以往做围姬还要累得多。无论围姬、舞姬,也只在轮到自己上场的那一会儿辛苦,做周南风的侍姬,却随时随地都紧张得要命,因周南风实在是太会做人。

    每遇到一个人,周南风都会与之攀谈。辈分较他矮的,或是生意上巴结他的,他侃侃而谈,俨然长者。辈分相同的,或是生意上的伙伴、对手,他称兄道弟,亲密无间,甚或调笑两句。辈分高的,又或是官宦之人,他打躬作揖,极尽恭谦。对方若是指点一二,在尚雨听来越是废话的东西,周南风听得越是认真,连连道谢;对方若慨叹自己何处有不便、哪里有难处,周南风无不感同身受,立即让管家一一记下,日后定当亲自到府上打点

    尚雨跟着他走了一天,也赔笑了一天,脸上的肌肉几乎笑到抽筋,到最后一直僵在皮笑肉不笑的奇怪状态,周南风见了,倒点头称好,说她离庄重祥和之气不远矣。

    除此之外,更加累的是心。见到辈分低的,尚雨得保持尊贵仪态;见到同辈的,说不得,一定会被调笑半天,周南风笑而不答,她只有自己硬着头皮,顶着周公子的新宠名分说话,见到辈分高的,特别是高官显贵,更是不住躬身行礼,跟着周南风说各种卑谦之语、颂贺之词。

    她坐在车里,马蹄嘚嘚,车轮辘辘,却充耳不闻。在她耳朵边嗡嗡作响的,全是一个比一个响亮的名头,一个比一个显赫的官衔吃一顿饭,站起来贺十几次、谢十几次、共饮十几次;每有大人来迟,得起身迎接,有大人先退,也得起身恭送;有大人诵诗一首,更是全体啧啧赞叹,各自牛饮一杯,以表惊喜敬佩之意此刻马车一颠簸,肚子饿得咕咕叫,酒劲却上来了。尚雨肚子里翻江倒海,拼命忍着不吐出来,头眩晕得坐都坐不稳,软软地歪在椅上

    迷迷糊糊中,尚雨却想起了上午突然闪过脑海的那个疑问:如果周南风要我刺杀某人,为何如此明目张胆地向世人表明我是他的侍姬?这岂不是惹人注目?即使刺杀成功,他周南风又怎能逃得干系?如此行事,真是让人猜不透

    忽听车外有人轻哼一声,车子摇晃两下,慢慢停了下来。尚雨隐隐觉得不对,但生平第一次醉酒,她怎么也撑不起身来,只低声道:张三哥?

    无人回答。

    尚雨心中凛然,暗含一口气,凝神听车外的动静。谁知过了片刻,并无任何奇怪的响动,倒是车顶上窸窸窣窣地响,又下起小雨来了。

    谁呢?尚雨想,怎怎么不进来?张三呢?难道有人看见这车,以为周南风在里面?这家伙惹的事还真不少

    她的碎叶刀藏在椅子下,这会儿无法起身出去看,只有伏着身子,偷偷握住刀柄,以应万变。不料实在喝太多酒了,连握刀的手都是软的,一把没抓紧,当啷一声落下。

    只听车外有人轻轻叹道:你根本不会喝酒,为何如此?踏入名利是非场所,连立身之本都忘了,这真是你所愿的么?

    仿佛一道闪电袭来,尚雨全身战栗,一下子完全清醒。下一瞬间,碎叶刀以排山倒海之势横着劈出,啪啦啦数声巨响,厚重结实的车身被纵横的刀气劈得四分五裂。尚雨从四散飞射的木屑中纵身而出,一刀直取那人咽喉要害!

    那人淡淡一笑,闭上双眼。尚雨在最后关头手腕一震,碎叶刀在离他喉咙不到两寸的地方划过,劈中他身后一棵大树,波的一声轻响,刀身深入树体,直没至柄。

    尚雨丢了锁链,飞身踢向那人胸前,那人仍然不动,她却再一次强行绕开。她在那棵树上一蹬,跳到那人身前,一把扯开他胸前衣服,见到里面紧紧缠着的白布,怔了片刻,长长吐了口气。

    小雨

    尚雨一巴掌搧去,再不留情。阿集左边脸顿时肿起老高,连嘴角都歪了。他动也不动,继续道:小雨,对不起

    你再说一个字,我我我就尚雨嘴唇哆嗦着,可是知道眼前这人死倔,要他死比什么都容易,只颤声道,你不要逼我阿集不要逼我!

    我不逼你,我来是有话跟你说。

    我不听!你说的我什么都不听!

    周南风是个奸诈小人。阿集单刀直入地道,不要相信他,不要跟着他

    那我该相信谁?跟着谁呢?你说相信你吗?

    我不知道。过去的事,我无法挽回,将来的事,也不是我可以控制的。但是求你听我一句,周南风的眼中只有富贵前程,为了这些,再阴狠歹毒的事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来。他不会给你带来任何

    闭嘴!你没有资格说他!尚雨厉声道,你别那么看着我,我不会依靠任何人,谁也不会!周南风他可以帮我达成愿望,我为什么不能跟他?

    他投靠的是奸臣李林甫!阿集冷冷地道,祸国殃民!你知道他们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吗?马匹、粮草、军需哪里打仗卖哪里,仗打得越多,士兵们死得越多,他们家越赚!就在一个月前,安禄山血战西域,一败涂地,李林甫却仍然报了大捷,马上又要征兵。他赚的每一个子儿里都有我大唐士兵的血!你想要这样的荣华吗?要这样的富贵吗?你拿什么去换?你的身体,还是心?

    你凭什么说我!尚雨勃然大怒,凭什么说我!是你,是你!还有你的那些兄弟,让我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

    她发疯似的摇着阿集的肩膀,不争气地泪如泉涌:是你,一切都是你!你的大师兄让我失去了唯一的生路,你的那些兄弟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苦苦相逼,终于逼死我的我的娘亲你你还要怎样?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阿集胸前的布被她颤抖的手指抓乱了,他一声不发,紧闭的嘴角隐隐沁出血丝。尚雨晃得自己都软了,方停住了手,随即又捧起阿集的脸,深深看入他的眸子里去,道:你就是要跟我说这些吗?你就是要来叱责我的吗?阿集?

    阿集费力地吞咽两口,说道:我想来带你走。

    风雨如梭,吹打在两人身上。尚雨看着阿集的眼睛,他的眼眸淡淡的,眉毛也淡淡的,雨水流下来,渐渐地整张脸仿佛陷入云雾中一般模糊了。尚雨推开了他。

    等你她一字一句地道,等你替我做一件事之后,再来说这句话。

    什么事?无论什么,只要我做得到!

    尚雨哼了一声:你永远都做不到的。

    你说,你说啊!

    带我去见你师父,让我以碎叶刀传人的身份与他决斗,输了的人永远退出江湖。你做得到吗?

    阿集的脸色刹时变得铁青,迟疑了片刻,摇头道:我不可以小雨,你也不要逼我。

    尚雨后退两步,声音平淡地道:瞧,你我相互逼迫,也算扯平了。你回去吧。

    小雨

    尚雨的手一抖一扬,碎叶刀震裂树身飞出,飘飘落入她的手里,好像猎隼落在主人的臂上一般从容。她背转身去,说道:我不杀你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不想杀不肯还手之人。但若你逼我太甚,我也不会客气。永远别让我再见到你,快走!

    阿集沉默了一会儿,道:好,我本就没有脸再见你。如果要一命赔一命,那一定是我,不是我的师父。千万别相信周南风,千万别信他。小雨,你好自为之。

    雨稀稀拉拉地下着,温柔得不像夏日的雨,倒好像春雨,先湿了河岸边的柳树,然后是地,最后才是人。

    夜已经很深了,大富人家的院里仍然灯火通明,虽只一街之隔,却永远也照不亮这条巷子。尚雨失魂落魄地靠在湿漉漉的墙上。她的头发湿了,软软地垂在脸上、肩头,华贵的外衫掉了,裙子上沾满泥渍,鞋也没了,光着脚踩在水洼里。她望着巷子的尽头,那栋曾收容母女俩数年之久的楼已经烧毁垮塌,这样的夜里前方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却盯着看了很久很久。

    她在期望什么?连自己也不清楚。因为自己也知道,那里再也不会留一盏灯,照亮回家的路了。

    如果阿集说的是真的,那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将要为周南风刺杀的人会是谁?生意上的仇家,还是朝堂上的夙敌?这这只是他无数生意中的一笔而已,对不对?

    李林甫奸臣误国周南风喝着兵血这些念头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转来转去,转得她头晕目眩。穿堂而过的风将她全身吹得冰凉,她扶在墙头,想要呕吐。然而晚上只顾着敬酒行礼,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她干呕了半天,几尽虚脱。在极度难受之际,她想到了一件事。

    阿集这个混账为什么这些责任,竟要她一个小小的女儿家来背?他们祸国殃民的时候,自己不也深受其害?

    她一寸寸撑起身子,仰头深深呼吸。雨一滴滴打在脸上,却无法让她火烫的心冷静下来。有一个声音超越了一切理智,在心底一遍遍地呼喊着,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让她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已经没有家了!没有一个亲人了!还顾得了谁呢?没有谁来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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