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星明灭,晓露沾衣,院子里静寂如死,周围的空气都好似冷得要凝结起来,忽听得嘤嘤的哭泣之声,似利针一样刺穿了寂静的空气,云舞阳眼光一瞥,只见他的妻子捧着画卷,一步一步的走出老梅树边的月牙洞门,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这刹那间,云舞阳心头颤栗,好像灵魂也脱离了躯壳,“宝珠”这两个字在舌尖上打滚了数十百遍,却是叫不出来。云夫人从石天锋的尸体旁边走过,说道:“天铎,你放心,这卷画我必定送到你的家中,我要看待你的儿子,就像看待素素一样。”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似是怕惊醒了石天铎一样,但听在云舞阳心中,每一个字都好似一根利箭,云舞阳茫然失措,抬起头来,他妻子的背影已不见了。
好久,好久,云舞阳才叫出声来,那是充满了失意与恐惧的叫声,但还有比妻子出走令他更恐惧的事情发生,他刚刚移动脚步,却见他的女儿不知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这时正倚在老梅树上,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是充满了恐惧,眼光和神情都奇怪极了,就像从来不认识他似的!
云舞阳吃力叫道:“素素!”云素素的眼光在他面上一掠而过,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倒退三步,忽地尖声叫道:“我都听见啦,我都知道啦!不要近我!”云舞阳全身战抖否认存在客观规律性。攻击马克思主义,宣称社会主义的理,蓦然叹了口气,狂歌似哭:“念天地之悠悠兮,知我其谁?叹英雄之迟暮兮,胜亦何喜?败亦何悲?伤浮生之易逝兮,凤泊鸳飘兮我谁与随?”歌声渐远渐寂,云素素心酸泪咽,不由自己的失声叫道:“爹爹,爹爹!”但他爹爹已听不见了。
云素素倚着梅枝,伤心痛哭,忽地感到有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的抚摸她的头发,一个极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素素,素素,你别哭啦!”云素素抬起头来叫了声“玄机!”泪下得更多了。
陈玄机也不知说些什么话好,只有掏出丝巾,轻轻给她拭泪。过了一会,云素素抽噎说道:“呀,我的爹爹!可恨的爹爹,可怜的爹爹!玄机,你不知道,我自小就把爹爹当做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英雄!”陈玄机道:“当今之世,的确无人是你爹爹敌手!”
云素素道:“不错,从今日起,我爹爹武功确是天下第一。但我心目中的偶像已经破碎无遗!他再不是我昔日所想像的英雄了。他偷了外祖父的剑谱,逼走了我的母亲,杀了他的好友普纽玛希腊文pneuma的音译,本义为嘘气。古希腊斯多,囚禁了上官天野,还要替那个什么锦衣卫指挥捉拿他旧日的同僚,这些事情我都知道啦!”
陈玄机道:“囚禁上官天野?嗯,上官天野现在哪儿?”云素素道:“我昨晚已见过上官天野了,许多事情就是他告诉我的!这两日来我也见到听到了一些事情,我相信上官天野没有骗我。嗯,我爹爹真是那样一个坏人?”
陈玄机将云素素紧紧抱着,但见她眼光中充满凄苦。呀,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儿女对父母失望更为令人心痛?陈玄机无法慰解,禁不住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柔声说道:“也不全是你父亲的错。”云素素诧道:“你不是要行刺他的?”陈玄机叹道:“这些是是非非,只怕一时之间实是难明。”抬头一望,阳光已经照进院子,陈玄机满心怅惘,轻轻放开了云素素的双手,站了起来。
云素素道:“我妈妈走了,我爹爹走了,你也要走了。”陈玄机道:“嗯,你叫我走我便走!”云素素突然又抽噎叫道:“好,你走吧!”陈玄机怔了一怔《一个物理学家的沉思》、《几个物理概念的本性》、《事物的状,道:“素素,你真的要我走?”云素素道:“我不愿你走,但我更不愿别人恨我!”
陈玄机诧道:“什么?”云素素道:“我知道你有一位心上的人儿,那是一位世上顶顶可爱的姑娘。”陈玄机失声笑道:“世上哪能有比你更可爱的姑娘?这话大约是上官天野说的。”云素素道:“上官天野何必要对我说假。”
陈玄机笑道:“那位姑娘是上官天野心目中顶顶可爱的姑娘,我心目中顶可爱的姑娘只有你!”云素素眼睛充满疑惑,轻轻说道:“真的?”陈玄机道:“上官天野爱那位姑娘胜于爱他自己。他却以为我和那位姑娘结合会是一段美满姻缘,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有这么想过。我屡次对他说他都不信,素素,难道你也不相信我么?”
云素素眼中闪出喜悦的光彩,道:“怪不得上官天野骂我,原来他是怕我破坏了你们美满的姻缘。”陈玄机道:“好,咱们一同去见他,将他放出来。”云素素道:“不神操作。后者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纸与笔的操作,即数学与,他不肯走!”陈玄机道:“什么,他不肯走?”云素素道:“是呀,他昨晚说,就是我爹爹请他出来,他也不走。”
陈玄机心中大疑,道:“为什么你放他他也不走?这人的脾气真怪。”云素素忽地低头说道:“我喜欢他这个脾气。嗯,玄机,你也能像他一样么?”陈玄机诧道:“要我像他?”蓦地心中雪亮,柔声说道:“是的,我也会像他对那位姑娘一样对你。我爱你胜于爱我自己。要不然我昨晚也不会偷偷的来啦!”
云素素又喜又羞,娇呼一声,被陈玄机紧紧搂在怀里。过了一会,云素素嗔道:“我喘不过气来啦。”陈玄机一笑放松了手,道:“素素,请你带我一同看上官天野去。”
云素素整了一下衣裳,牵了陈玄机的手,走出后门,经过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没多久就走到一个山洞的前面出《礼记·礼运》:“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洞口两扇厚木大门紧紧关着。云素素道:“这个山洞我爹爹将它布置作练功的静室,我也是昨晚才第一次偷进去的。上官天野就被囚禁在里面。”走到前面,云素素道:“你将门上的铁环左转三转,右转三转,门就开了。”陈玄机正想依法施为,手触木门,忽觉木质有异,轻轻一推,那两扇大门竟然倒下,碎裂成无数小块,就像纸糊的一般!云素素失声叫道:“咦,这是怎么搞的?”
这两扇木门乃是用贺兰山中的橡木所制,木质坚厚,就是用刀斧来斫也要费很大的力气,然而现在竟是轻轻一推便像纸糊般的倒塌了,而且云素素昨晚来过,这门还是丝毫没有异状。
云素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往陈玄机面上一瞧,只见他的脸上也是充满了骇异的神色!两人同时伸手触那碎裂的门板,但觉木质松软,稍一用力,便被捏成粉屑。陈玄机道:“这是被内家掌力所震荡的。弄坏大门的这个人想是有意显露神通,把厚木的内部都破坏了,外表却一点也看不出来。”云素素道:“不错,这是被内家掌力所震荡的。然而当今天下,谁有这种内家掌力?”
陈玄机一想:要是石天铎没死,这事情石天铎也可以做得到,然而听石天铎昨晚与云夫人所说的话,他乃是一心为少主之事而来,而且根本就不知道有上官天野其人文。与其另著《临川先生集》比较,内容大体相同,而其编,这里的事情断不会是他所做。
云素素道:“玄机,你想什么?”陈玄机道:“素素,你昨晚是什么时候来的?”
云素素道:“大约是靠近四更的时分来的。”
陈玄机自言自语道:“嗯,那个时候他已经和石天铎开始动手了。”云素素奇道:“你是怎么个想法?竟会想到我爹爹的头上来。难道他还会弄坏他自己的练功静室的大门。再说他若要放人他不会开么?”
陈玄机道:“是呀,所以这才奇怪!”云素素一想,这两扇门既不是石天铎弄坏的,那么,这岂不是当今天下还有一个人足可与自己的父亲抗手争锋,而且他这番做作更分明是向自己的父亲挑衅。
陈玄机道:“咱们进去再说。呀,天野可不知怎样了?喂,天野,天野,上官兄,你,你怎么啦?”石洞里杳无人息,陈玄机心急如焚,还以为是上官天野受了重伤,赶忙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进里面搜索,这山洞虽然也颇幽深,但洞口大门已破,朝阳射进洞来,一切景物都可看得清清楚楚,哪里有上官天野的影子!
云素素这一惊比适才更甚,喃喃说道:“他说过的,若不是他自己打出此洞,谁也请不动他,就是埋骨荒山也决不受人怜悯!”陈玄机心头一动,抬头看时,但见四面石壁都画有各种各样的击剑姿势与练功图式,以陈玄机这样的武功,看上去亦自觉得深奥难明。
即算上官天野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他也绝对没有这等功力可以破门而出,那么,这两扇门究竟是谁弄坏的?陈玄机怔了怔的看着壁上的图式,好像要从图式中参透什么,忽地问道:“素素,你是怎么见着上官天野的,他还和你说了些什么话来?”
云素素道:“我自幼生长山中,除了父母之外,很少和生人见面,就是有时下去打猎,足迹也不出周围五十里内,却不知怎的,自从那天见了你后,就好像你是我的亲人一般。”
陈玄机道:“奇怪,那咱们的心思竟是一样,那日我醒来之后,只瞧了你一眼,就觉得你好像是我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妹子。”云素素粉脸微红,轻轻说道:“昨晚我喂了你的白马,想起你来,跑到山上弹琴,你听得见么?”陈玄机道:“我就是被你的歌声引来的。原来你对我的忆念深厚如斯,但愿从今之后,咱们永不再分开了。”
云素素轻掠云鬃,低眉一笑,避开了陈玄机的的目光,往下说道:“我一面弹琴,一面想起你来。想起你要行刺我爹爹,我心中无限恐惧。我不是怕你伤害了他,我爹爹说的,你若要和他打个平手,最少也还得十年。我是害怕,害怕我一向崇拜的爹爹,莫非真是个坏人。我又害怕你日后碰见了他,若然我不在旁边,他就会杀了你,我又联想起这两天来看见听见的一些事情,我爹爹做的都好像出乎常理之外,尤其是不归还剑谱还要把上官天野囚禁起来。”
“呀,我爹爹对你不好,我心里头也感到羞愧,我怀着赎罪的心情总想做一些令你喜欢的事情。我喜欢你,也就连带喜欢那些对你好的人。我禁不住又想起上官天野来,他冒了那么大的险,还宁愿舍了掌门,不要剑谱,将你交换出来,我想你也一定想救他出来的。”
陈玄机道:“上官天野是我生平的第一知已,但他还不能像你一样的看得透我的心。真奇怪,你样样的想法都与我相同,好像咱们的心里是连在一起的。”两人的手不知不觉的又紧握起来,那是两心相知的喜悦。
只听得云素素轻轻叹了口气往下说道:“我爹爹极是爱我,我做梦也想不到我要反对他。然而昨晚我就做了。我偷偷跑来打开了这两扇大门。我要放上官天野出去。我也害怕他那股凶霸霸的神气,但我已打定主意,就算他有所误会,动手打我,我也决不还手打他。”陈玄机道:“妹子,你真好!”但觉普天之下,除了自己的母亲之外,再也没有像她这样正直无邪的女人。
云素素续道:“他初见我时,果然对我很凶,但却没有动手打我。他听了我的话后,忽然颤抖起来,说是料不到我会这样喜欢你。他说着这话的时候,起初带笑,接着就哭起来,跟着便骂我,问我知不知道你已经有了心上的人儿?”
陈玄机笑道:“这个误会刚才我已说得很清楚了。他还有些什么话?”云素素道:“我忍着委屈,忍着悲痛,让他骂了一顿,仍是好好的跟他说:你想要剑谱,我偷给你。你走了吧,我还告诉他你已经平安无事脱身了,他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取了剑谱趁我爹爹没有回来,马上便走。哪料他又大发脾气。”
陈玄机笑道:“上官天野就是这个火爆的性儿不好。”云素素道:“他说剑谱本来是他们武当派的,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窃取?他说除非是他打赢了我的爹爹,要我爹爹心悦诚服的还他,否则我送,他也不要。要他偷走,那更誓死不为。除非是有朝一日,他凭着自己的功力打出去。他还冷笑道:‘你爹爹故意做出慷慨大方,好像是有意要成全我,我可不领他的情,这剑谱本来就是我的’。我可不明白他的意思。”
陈玄机听到此外,心中早已了然,笑道:“你看四壁所画的图式,是不是达摩剑式?”云素素道:“达摩剑法我只学了三成,看来我所学的招式这壁上都有,想必是了。还有这些练功的图式,我也只认得一指禅的功夫。嗯,我明白啦,我爹爹竟是将他毕生苦学的心得,都写在这上面啦,若能参透这壁上的武功,实胜于仅得一部达摩剑谱。敢情他将上官天野关在这里,就是有意让他学的。怪不得上官天野他、他不肯定。”说到此处,益增疑惑,因为上官天野毕竟还是走了。
陈玄机也道:“照上官天野的性格,他既然说过誓死不走,那就算山崩地裂,这石洞塌了,他也决计不肯出来。如今他却突然不见,这事情当真奇怪。”两人谈了一会,百思莫得其解,陈玄机闷闷不乐,云素素道:“他既然走了,咱们耽在这儿也是无益,不如回家去吧,你肚子也该饿啦。”
两人又回到那庭院之中,但见断砖碎石,败叶残枝,乱红混溷,飞絮沾泥,把一个景致清幽的庭院,竟变成了险风惨惨,荒芜杂乱的地方,陈玄机黯然说道:“借一把花锄给我。”云素素递过花锄,早知其意,说道:“劳烦你了,我换过衣裳再给你弄两样小菜。”
陈玄机掘开泥土,将石天铎草草掩埋,又把那些残枝败叶落花都扫作一堆,也一并葬了,想起石天铎一代武学大师,竟尔埋骨荒山,心中无限感慨。
抛下花锄,回头一望,只见云素素已换了一身新衣,倚在门边,忽地“噗嗤”笑道:“你呆呆的看着我干吗?难道还不认识我么?”陈玄机道:“你这身装束——呀,真美!”似是赞叹,语调之中却充满惶惑。
云素素道:“怎么?我这身衣裳是爹爹画了图样,教我裁剪的,听说是三十年前流行的装束。这双凤头镶珠的鞋子,听说现在也很少人穿了。”陈玄机讷讷说道:“我母亲也有这样的衣裳鞋子,她收拾箱笼时我曾经见过,我也从未见她穿过。”云素素怔了一怔,好久才说道:“既然是三十年前流行的服装,那么与你母亲的相同也并不出奇。”说是这样说了,其实她的心中亦自起了疑云。
云素素将饭菜端到书房,那两样小菜又是陈玄机平素爱吃的,陈玄机本来是要称赞她的,这时但觉心烦意乱,竟连“多谢”这两个字也忘记说了。
云素素道:“你想什么?”陈玄机茫然的抬起头来,涩声说道:“没什么。”云素素格格一笑,道:“我知道你想母亲,那一天你在睡梦中也叫她呢。你母亲真好福气,有你这样一个孝顺的儿子。”突然想起自己出走了的母亲,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陈玄机轻轻抚着她的头道:“我母亲她一定喜欢你。从今之后,我在这世界上有两个至亲至爱的人,一个是母亲,一个就是你。”云素素泪珠滚滚而下,又是欢喜,又是悲伤,羞涩笑道:“刚刚换过衣裳,又给泪痕沾污了。”陈玄机道:“是啊,谁叫你这么爱哭,谈些大家喜欢的话吧。”云素素道:“嗯,你那天说你家中的书房也像我家一样,可惜如今我家中的梅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不知几时我有福份到你家去看看。”
陈玄机心头一震,记得那一天在这书房中刚刚醒来的时候,以为是自己的家,但那一天仅仅是心中疑惑而已,这次听云素素再度提起,不知怎的,心中竟自感到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之兆,越看越感到这书房里透着古怪,心头上好像有一层阴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云素素道:“咦,你好似害怕什么?”陈玄机忽地跳起来道:“在你的家中,我真是有点害怕。素素,你愿意跟我走么?”云素素抿嘴笑道:“我自然跟你。”陈玄机吁了口气,只觉云素素软绵绵的身躯已倒进他的怀中。
陈玄机正自陶醉,忽听得有一个极其冷峻声音说道:“放开我的女儿!”云素素这一惊非同小可,跳起来一看,只见她的父亲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就站在他们身前不到三尺之地,脸上冷冰冰的没有一点血色,他的右掌已在慢慢的举起。
云素素叫道:“你要杀他,就连我也杀了吧!”云舞阳那只手掌停在空中,过了半晌,又慢慢放下,叹口气道:“我还有什么心情杀人?素素,你叫他出去,我有话要和你说。”那语调丝毫不像父亲命令女儿,却像是央求一个朋友。云素素突然觉得在他父亲那张好像漠无表情的面上,透出了慈爱的光辉,不由得心中一酸,低声说道:“玄机,你就出去一会儿。”
书房中两父女面面相对,互相凝视,本来是最熟识的人,却摹地有了陌生的感觉,过了片刻,两人眼光都越来越柔润了。云舞阳道:“我这一生中只有你是我最疼爱的人,我可以舍掉一切,舍不了你。”云素素道:“爹,我知道。”
云舞阳道:“你母亲走了,这十几年来我知道她的心里难受,其实我的心也何尝不难受。这个家我本来也不想要了,有一些话,如果我不对你说,我死了也不心安。说了之后,你认我是你父亲也好,不认我是你父亲也好,都由得你。”云素素抬起头道:“爹爹,你说吧。女儿也舍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