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
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
伊昔升绝顶,下窥天目松。
仙人炼玉处,羽化留余踪。
亦闻温伯雪,独往今相逢。
采秀辞五岳,攀岩历万重。
归休白鹅岭,渴饮丹沙井。
凤吹我时来,云车尔当整。
去去陵阳东,行行芳桂丛。
回溪十六度,碧嶂尽晴空。
他曰还相访,乘桥蹑彩虹。”
黄山,秦代时称之为黟山。唐时天宝六年(即公元747年),唐明皇根据轩辕黄帝来黟山采药炼丹,乘龙升天的传说,下诏书将黟山改名为黄山。
李白的这一首“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确是赞出了黄山的奇丽风光。奇松、怪石、云海、温泉并称黄山四绝。奇松苍翠葱茏,千姿百态;怪石清秀挺拔,形态不一;云海浩瀚无际,波涛起伏;温泉酌之甘芳,浴之体舒。如此造化之物,怎不让人触景生情,顿生感慨!无怪乎历代的骚人墨客都留下千古佳句与黄山?
却说黄山脚下西南隅有一小镇,名为屯溪。镇上虽只有百余户人家,但酒馆、米铺、当铺、布匹店等倒也齐全。家家衣食无缺,安居乐业,镇上一片平静祥和的景象。
五年前镇上来了一个富商模样的人,自称姓陆,名峋。他一到此地便在小镇上买房置地,居住下来。陆峋有两位夫人,大夫人叫慧珠,生有一女,唤作陆晓芸,已然七岁,极为聪明伶俐,甚是讨人喜爱;二夫人叫巧云,自嫁入陆家就一直未有所出,但陆峋毫不以此介怀,夫妻三人极为恩爱。另有家丁丫鬟六人,皆是随陆峋一同而来的,想是以前使唤得顺心得力,便带了来。陆家对镇上的人很和气,搭桥修路也做了不少好事,又时常接济镇上的穷人,因而对陆家甚为尊敬。
眼见陆晓芸到了该读书识字的年龄,陆峋便为她请了一位教书的先生。先生姓聂,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如今年岁已大,索性打消了应试中举的念头,迫于生计,便以教书为业,既可养家糊口,又可以调教孩童为乐,倒也正合其心。况且陆家乃是当地富户,每日饭菜中鱼肉不缺,陆晓芸又十分乖巧,从不惹他生气,聂先生对其倍加喜欢,自然教得格外用心。
一日清晨,天刚破晓,陆府的家丁和丫鬟都已起来开始干活忙碌了。两个丫鬟小如、小意忙着生火做早饭;家丁陆安清扫府宅门口;陆福、陆寿则收拾院子里的杂物;只有管家陆平悠然自得的四处巡视着。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忽然,只听门外的陆安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神色极为慌张,边跑边叫:“门……门口有死人,可吓……死我了。”
管家陆平忙拦住他,问道:“别大呼小叫的。慢慢说,甚么死人?”陆安还未回答,就听一声轻咳,陆峋走出屋来。
见老爷出来,陆平也就不再询问,忙和其他几个家丁一起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老爷”。陆峋应了一声,问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事,一大早便如此吵吵嚷嚷的?”陆安上前道:“回老爷话,咱们府门口有两个死人,您还是快去看看罢?”
陆峋闻言一惊,快步走到门口,众人自也随着出来了。他四下一望,并未见有甚异常。正待相询,陆安用手指着门口左首的石狮子,颤声道:“在……在石狮子后面。”
陆峋快步上前,果见一个妇人和一个小男孩倒在那里。看样子那妇人不过三十上下,孩子大概有七八岁的样子。他伸手探了探两人的鼻息,发觉皆有微弱的气息,忙叫家丁将二人抬进后院的闲房中,又叫丫鬟煮了些姜糖水,喂他们服下。
过了片刻功夫,两人的脸色慢慢红润起来。这时家丁来报,道:“两位夫人请老爷到前院去,说是有要事相商。”陆峋嘱咐丫鬟好生照顾二人,然后才来到夫人房中,问道:“夫人急唤我来,不知有何事相商?”
大夫人慧珠道:“听陆平说,老爷您刚才将两个外人留在咱们家中,不知可有此事。”他一笑,道:“我当是何事值得两位夫人大惊小怪,原来是这件事。不错,适才有一对妇孺昏倒在咱们门口,我叫人将他们抬了进来,喂了一些姜水,现在应该快醒了。”
二夫人巧云接口道:“老爷您虽是一片慈善之心,却怕会害了我陆门一家老小的性命。”未等他说话,大夫人又道:“老爷,并非我们是铁石心肠,见死不救,实是怕他们有所图谋,心怀不轨。”
陆峋沉吟道:“难道夫人是说他们是……”巧云道:“老爷总不会忘了咱们因何会来到这里的罢?”
他捋着胡髯,自言自语道:“这个……我倒未曾想到。”忽而笑道:“二位夫人多虑了,倘若那二人找到咱们,轻而易举即可灭我满门,何必多此一举,先行派人潜伏入到咱们府中,反而令咱们生出提防之心?”
两位夫人细细一想,知他言之有理,她们又均非不通情理之人,当即释然。慧珠忙差家丁去请大夫为那妇孺看病。陆峋不由得心中暗笑。
待将大夫请来,他夫妻三人随其一同来到后院房中。大夫替那妇孺把了把脉,又摸了摸他们的额头,起身道:“陆老爷不必着急,她们只是饥寒交迫,身体虚弱而致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待我开一幅药与你,待会儿叫人去药铺抓来煎服,不出两日,即可痊愈。”说罢开出一副药方。陆峋忙叫家丁去抓药。然后付过诊金,对大夫连声称谢,送出宅外。
待他再回到屋中,那妇人已然醒转。慧珠见况,叫丫鬟速去熬一些粥来。巧云问那妇人道:“看这位姊姊不像本地人氏,何以会昏倒在我家门口?”
那妇人强支起半截身子,道:“夫人见谅,妾身不能下床行礼,多有不敬。”慧珠忙扶她躺下,安慰道:“你现在身子虚弱,不必拘礼。”
那妇人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母子乃是松阳人氏。妾身夫家姓方,娘家姓陈,贱名凤莲,”转过头看了一眼仍未醒来的孩子,焦虑之色溢于颜表。继而又道:“这是犬子方笛,今年已将九岁。可怜他才如此年纪就要随我四处奔波。”言及此,触景生情,声音有些哽咽。
陆峋问道:“你母子二人因何会落得这般光景?”她轻拭眼中的泪水,道:“笛儿的父亲年初之时身患大病,先我而去。家中的积蓄为他看病也用得所剩无几了。先夫又是独子,双亲早已故去,我娘家也没有甚么亲人了。遂将祖屋变卖,筹了些银两,方才将先夫入殓。那时我母子举目无亲,即想去投奔我那在洛阳的表哥。谁承想昨晚走到这里,许是饥饿难挨,竟尔昏倒在贵府门口。幸得老爷夫人相救,使我母子躲过一劫。此恩此德,凤莲终身难忘。”言罢,眼泪夺眶欲出,忙将脸向里面侧了侧,强忍住泪水,轻轻地抚摸着孩子的额头,心头一阵酸楚。
陆家夫妻三人听罢,便即了然。陆峋道:“你只管放心在此养病,莫须多虑。”二位夫人亦安慰了她一番。正这时,丫鬟将米粥熬好端来,并服侍她母子二人喝下。见凤莲已有倦意,慧珠叮嘱丫鬟要按时替二人煎药,夫妻三人才退了出去。
回到卧室,自是谈论此事。陆峋叹道:“凤莲母子确是可怜,想她一对妇孺又害着谁来?现下却被逼得浪迹天涯,可见天下事十之八九难遂人愿呀!”巧云看了看慧珠,笑道:“天下虽有诸多不如意之事,如今却有一桩好事,或可遂了老爷的心愿。”
陆峋和慧珠甚为不解,便问何事。巧云调皮的一笑,道:“我看凤莲姐虽已年逾三十,但风韵颇佳,老爷您倒不如将她留下,将来纳为妾室,陆家自不愁无后了。”
陆峋知她在说笑,故作正色道:“若果真如此,我自是让她作我的二夫人,巧云你只好让一让了。”她笑道:“倘能让陆家后继有人,香火不断,贱妾便是当三夫人又有何妨?”慧珠平日甚为庄重,此时也不禁莞尔。
三人笑罢,他上前握住两位夫人的手,叹道:“我陆峋当年大难之时,两位夫人始终不离左右,心中已甚感愧疚。如今晓芸已然七岁,咱们一家人又能在一起共享天伦,人生之乐,实已足矣!焉敢再奢求其他?”二人甚为感动,沉默无言,心似乎与他贴得更近了。
原来陆峋自娶了大夫人慧珠之后,一直未曾生育,到了三十六岁那一年才有了晓芸。慧珠自知年事已高,难以再育,便劝他再娶一房,以继香火。后来他依言娶了巧云。谁知婚后数年,巧云也一直未育。他倒不以为意,慧珠和巧云对此却深觉歉然,始终耿耿于怀。
每日间陆峋夫妻都要去看望凤莲母子。有时陆晓芸也随之前往,见到方笛便向他笑一笑,意示友好。方笛每每也报之憨憨一笑。
过了七八日,凤莲母子已觉得身体大好。想起陆家在这些天中对自己二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实觉欠陆家良多,却又不知该如何报答。
一日清晨,凤莲领着方笛来见陆峋。一进门,她让儿子跪下磕头。方笛也不多说,上前便“咚、咚、咚”地磕起头来。陆氏夫妻三人一怔,巧云忙将他扶起。陆峋道:“凤莲,你这是何意?”
凤莲便欲跪下,慧珠拦住她,问道:“到底发生了甚么事,你但讲无妨?”她道:“陆老爷和两位夫人对我母子的大恩大德,我们无以为报,唯有日后天天多念几遍‘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为陆家老小祈求满门平安,福泽无穷。现在我母子要……要告辞了。”
陆峋道:“怎的这么快便要走了,敢莫是我陆家有甚照顾不周之处?”凤莲道:“陆老爷且莫误会,府上对我们照顾细致入微,焉有二话?不过我们在此已打扰多日,实感不安。若再不离去,只怕会招人非议。”
陆峋犹豫道:“如今逢山遇水多有强人。你们如何才能赶到洛阳?依在下愚见,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凤莲听罢,心内微动,忧虑陡生。
巧云摸着方笛的头,道:“老爷言之有理,不如你们母子便留下来,咱们这么多人也热闹些。何必去你表哥家过寄人篱下的日子?”慧珠微觉巧云的话有些下妥,忙道:“妹妹言重了。凤莲母子的去留还须她们自己拿主意,咱们不便多言。倘若她们愿意留下来,陆家自是欢迎之至;假使执意要走,我们亦以薄金相赠,权作路资,也不枉相识一场。”顿了顿,看着凤莲道:“不知你意下如何?”
凤莲低头不语,暗自琢磨道:“我与表哥本就不十分亲近。自嫁与方君后,更有许多年没有来往。现在是迫于无奈,才要去投奔他。二夫人言之有理,我们怎能寄人篱下?就算我可以过这样的日子,笛儿还小,万万不能让他受半点儿委屈。”转念又一想:“我们若在这里住下,亦无异于寄人篱下。陆家上下虽都是好人,长此下去,终不免被人瞧得轻了,倒不如我以身相报,以报陆家对我母子二人的救命之恩?自此我们也就不必终日四处游荡,其实不失为一举两得。”念通此节,当即跪下,道:“多谢老爷和夫人抬爱,凤莲愿在陆府为仆为奴,以报陆家对我母子的救命大恩。”说罢便磕起头来。方笛见此,亦随着跪在一旁磕头。
陆峋夫妻三人急将他们扶起来。陆峋道:“凤莲,自此咱们便是一家人了,可不许再这么生分。”巧云道:“不错,今后咱们便以姐妹相称,那才亲热得多哩!”慧珠笑着点了点头。
凤莲忙道:“凤莲身份卑微,不敢与二位夫人姊妹相称。”巧云劝道:“姊姊不必太过拘礼。在这里住下,谁也不会把你当作下人,你不必谦让了。”陆峋和慧珠也是这般劝说,她只是不允,最后只得作罢。
陆峋想起一事,道:“从明日起就让笛儿和晓芸一同读书习文。他日若能考取个功名,也不枉我等一番苦心。”凤莲闻言,对陆家更增感激之情。
自此凤莲便带着方笛在陆家住下。日间方笛和陆晓芸在聂先生的教导下认真读书写字;凤莲则多半被两位夫人叫去聊天。偶有空闲,她就帮着陆安等人干活,故而与陆府的下人相处得很好。
那聂先生对两个孩子教得很是用心,他们自然也努力用功。方笛甚为稳重,平日不善言语;陆晓芸则活泼可爱,常常能够举一反三,先生因此偏爱她更多一些。
方笛比陆晓芸大著近两岁,凡事都让她三分。她也很懂事,从不倚小卖小,纵是偶然使些小性子,只要见他脸色不对,立即上前伏首认错,方笛这才转“怒”为乐。其实他从未真正生过陆晓芸的气,这只是对付她的不二法门。
平时两人一个叫“笛哥”,一个叫“芸妹”,煞是亲热,好像在一起玩耍了十几年似的。陆峋夫妻看在眼里,乐在心中。他们对两个孩子都是一般地疼爱,凤莲又岂能不知?更增感激之意。
如此过了两年有余,陆家两位夫人见凤莲确是厚道本份之人,虽逾三十之年,姿色却颇为标致,况且她丧期已满,遂生招纳之心。慧珠与巧云瞒着陆峋曾试探过凤莲的口风,问她是否愿再行婚嫁。哪知她极是忠贞不二,只说自己此生誓为方君守节,绝不另嫁他人。二人见她如此心坚,暗生敬意,自不再相劝,心中仍将她当作好姊妹,并未因此事而产生介蒂。这一切陆峋自是毫不知情。
其实凤莲何尝不明白二位夫人的心意?只是方笛都已十岁有余,自己实不想再另嫁他人。自此以后,她若单独碰见陆峋便尽量避开,否则随意说两句话应付过去,免得尴尬。她却不知陆峋并无此意,且于此事全不知情。
初时陆峋并未在意,日子一久,自然觉察到凤莲似是有意回避自己,茫然不解,好生纳闷儿,便将此事告诉两位夫人,二人见隐瞒不住,便将试探凤莲口风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听罢,他怒道:“二位夫人如此行事,岂不是说陆某当年将她母子二人收留下来就是心有所图,意欲乘人之危?你们这样做实是陷我于不仁不义。巧云胡闹也就罢了,慧珠你和我几十年相处,难道还不知道我的为人么?”
见他动怒,慧珠忙劝道:“老爷您不必生气,我与巧云原也是一番好意,希望陆家能后继有人。不过既然老爷确无此心,也就罢了。你我夫妻三人百年之后虽然愧对陆家祖先,但咱们能这般恩爱一世,却也不枉此生。”巧云亦在一旁相劝,他方息怒火。想起两位夫人处处皆为自己着想,反倒对她们甚是歉然,道:“适才是我言重了,还请两位夫人莫怪。你们跟随我这么多年,确是事事为我陆家着想,更无二话。想我们如此恩爱,百年之后有无子嗣又有甚么关系?只要我们俱都开开心心的就好了,何必非要得陇望蜀,贪心不足呢?”二人知他为人情深意重,均点头称是。此后大家不再提及此事,他夫妻间更加恩爱。
这年夏天,一日聂先生教完书,方笛和陆晓芸到后院去玩耍,比赛捉蟋蟀。不一会儿,他便捉到一只大蟋蟀,忍不住在她面前得意非凡地炫耀一番。陆晓芸自是不服气,连连翻起墙边的乱石,却仅有几只小个儿的蟋蟀,气得她撅着小嘴乱踢石头,以作发泄。
他见况,将自己的那一只递到她面前,道:“芸妹,给你这一只罢!”她并不伸手接过,问道:“要是给了我,你就没有了。”他憨憨一笑,道:“我再去捉来便是,一会儿咱们来斗蟋蟀。”她想了想,最后摇摇头,道:“这个是你的,我可不能要,还是让我自己来捉罢!”
他正待再说,忽然几声清脆的蟋蟀叫声从墙角的一块儿石头下传来。陆晓芸登时大喜,笑道:“这只可是我先发现的!”说着便跑向墙角。方笛一听那几声鸣叫,即知石头下必是一只上等的蟋蟀,远较自己手中的这一只强上许多,为了哄得她高兴,自己也不上前,只笑着观看。
陆晓芸用力掀起那块儿半尺见方的石头,果见一只全身乌黑油亮的蟋蟀伏在那里,当下伸手捂去。不料这只蟋蟀极为机警,“噌”的一下跳开,遁入旁边的石头下面。
她正欲再找,猛觉右手小臂一阵微痒,似是有东西在爬,定睛看去,只见一条两寸来长,全身暗红的大蜈蚣正顺着自己的右手腕向上爬,样子极是令人悚然。她顿时吓得直甩右臂,左手却说甚么也不敢去碰它,口中连声尖叫。
方笛不知发生了甚么事,急忙跑上近前,见况不及细想,一把将蜈蚣从她的小臂上抓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连踩几脚,直将它踩得与泥土融为一体方才作罢。陆晓芸惊惶之下,尚不知他已将自己手臂上的蜈蚣抓去踩死,兀自拼命地甩动右臂,惊叫不已。
方笛自己尚惊魂未定,却上前安慰她道:“没……没事了,已经被我踩死了,别害怕!”她这才醒悟过来,随即止住了叫声,泪水不由自主的在眼眶中打转。方笛只道她是因为没有捉到蟋蟀才伤心的,忙道:“你别哭,一会儿我再给你捉一只蟋蟀,一定比那只强上百倍。”她全然不理,一下子扑到他怀里,哭得越发的厉害了。
他有些手足无措,只得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泣。其实她并不是因为没有捉到蟋蟀才哭的,而是被蜈蚣吓的。适才蜈蚣在她手臂上时,心里只有害怕,根本就没有工夫去想哭不哭,但当方笛将蜈蚣踩死后,她骇意立消,兀有余悸,这时自然想起来哭,再加上有个“笛哥”作自己的靠山,那自是非要哭个痛快不可。天下间恐怕不只她是这样,女人多半亦然。
方笛不知该当如何安慰她,眼见其泪水将自己的衣襟打湿,却也无可奈何。不过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她就渐渐止住哭声,抬头一看,见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顿感羞涩。又想到这样伏在他的怀中似有不妥,至于有何不妥却又不知,便轻轻的将他推开。
见她不再哭,方笛自是大为欢喜,关心道:“让我看看你的手还有没有事!”拉过她的右手,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她雪白如玉的小臂上有一道三寸长短,红肿透明的疤痕,红白相衬,煞是怕人。
陆晓芸一看,立觉这条疤痕有如火灼一般地疼痛,泪水又涔涔而出。他不知如何是好,忙拉着她来找母亲。凤莲一见,亦大吃一惊,急跑去叫陆峋夫妇,然后径直去请大夫。
陆峋并未在家中,两位夫人得知此事,快步来到凤莲的屋中。进门见陆晓芸正坐在床边哭泣,方笛则在一旁逗她开心。巧云上前将她搂在怀里,一边察看她的伤处,一边细声安慰。慧珠询间事情的经过,方笛俱实回答。
不多时,凤莲将大夫请了来。大夫略一询问事情的经过,从随身携带的箱子中取出一把极小的刀子。其后一手拿刀,一手握住陆晓芸的右臂,轻声道:“别害怕,不会痛的。”话音才落,小刀的刀尖已顺着那条疤痕连刺三下,接着两指一挤,便从三处伤口同时流下暗红色的毒血。陆晓芸在外人面前倒很坚强,忍着疼痛,没有哭出来。
方笛眼见毒血就要顺着手腕滴落在她身上,慌乱中来不及找东西擦拭,忙上前用自己的袖子轻轻地擦去她手腕上的毒血。虽然仓猝慌乱,亦足见对她关心备至。
片刻间,挤出的毒血转为鲜红色,大夫当即住手。凤莲找来东西将陆晓芸的伤处包好。那大夫写了一张药方交给慧珠,道:“夫人不必担心,现在令爱体内的毒血已净,只须再抓来这些药敷在她的患处,每日换一次,连敷三日便可痊愈,绝无大碍。”慧珠连声道谢,付过诊金,大夫便去了。巧云急命陆福去照着药方抓药。
凤莲道:“都是因为我没有看好晓芸,才让她被毒虫咬到,凤莲甘受夫人责罚!”言毕便欲跪下,方笛本坐在床边哄着陆晓芸说笑,见况也跳将下来,道:“是我没有看好芸妹,夫人要罚就罚我罢!”
慧珠忙将他们拦住,道:“晓芸这孩子太过顽劣,与你们有何相干?”巧云也道;“是呀,若不是笛儿,恐怕晓芸的整条胳膊都要肿了?”
陆晓芸甚为懂事,听过众人之言,从床上下来,拉着二夫人的手道:“二娘,不关莲姨和笛哥的事,全都是我自己不好。”又跑到方笛身前,单挑大拇指,赞道:“笛哥你胆子可真大,敢用手去抓它,我便只会哭,真是没用!”目光中对他尽是钦佩之色。他闻言大为羞涩,红着脸搔搔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口中“嘿嘿”憨笑。凤莲几人微微莞尔。
当晚巧云留下陆晓芸与自己睡在一起。夜间不时地察看一下她的伤处,唯恐伤情有甚反复,整夜几乎目不交睫,足见母爱之情少有能及者。
陆晓芸本是大夫人慧珠所生,但巧云一直将她视为己出,爱之尤甚。平日中若是陆峋或慧珠对女儿言语稍重,巧云立刻袒护于她,倒弄得陆峋夫妻唯有摇头轻笑。正因如此,陆晓芸与巧云这个二娘更亲近些。
次日醒来,陆晓芸的手臂已消红肿,只是刀口之伤未愈,大家皆放下心来。后两日继续敷药,果然痊愈如初。
这日清晨,陆府中人尽皆起来了。陆峋如往日一般四处巡视一番。突然管家陆平极其惶恐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叫道:“那……那两个人来……来了,在……镇口。”
陆峋大惊失色,顿失往日庄重沉稳之态,急道:“快去叫陆安他们从后门出去躲一躲。”人已疾步跑进屋去。
两位夫人正在聊天,猛见他闯进来,着实吓了一跳。巧云笑道:“老爷您如此着急,却是要……”陆峋怎容再多耗时光?急叫道:“那两个人寻来了,快走!”二位夫人直吓得惊恐万状,霎时慌了手脚。
他不由分说,拉住二人就向外跑。陡然想起了甚么,忙问道:“晓芸在哪里?”二人在惊乱之下,一时未反应过来,一怔之下,惊慌失措地道:“和……和凤莲母子在后院。”他对二人道:“你们快去书房等我。”飞似地向后院跑去。
见到凤莲母子和爱女,他绝无稍待,喝道:“快随我来。”抱起陆晓芸,拉着方笛便向外跑。凤莲虽不知发生了甚么事,但见平素一向行事沉稳的陆峋如此惊慌,知道必有大事,当下自不多言,随其跑了出去。方笛和陆晓芸素来甚为听话,不吵不闹,被他一抱一拉,四人疾跑入前院的书房中。
一进去,慧珠和巧云已将原本放在墙边的书架推到一旁。凤莲心下一奇,不解其意。陆峋放下女儿,快步上前,对着墙壁蹲下,伸手在墙上一推,豁然现出一个仅能容一人爬入的洞口。
他二话不说,一把拉过女儿,颤声道:“好孩子,让爹爹再……看看你!”陆晓芸怎知发生了甚么事?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大夫人急道:“若再不进去只怕来不及了!”他蓦然惊醒,将女儿向洞口中一推,哽咽道:“你要多多保重!”老泪纵横而出。他强忍心伤,转身凑到门窗前,向外窥探。
陆晓芸本待返身爬出来,慧珠狠下心肠,喝叱道:“快进去!”她不敢违拗,极不情愿地向里爬去。慧珠拉过方笛,也不说话,将他推入洞中。他情知事出有因,自不迟疑,随着陆晓芸向里面爬去。
慧珠又急对凤莲道:“现在我陆家正有大事,你也快些进去罢!”料想凤莲若得知真相决不肯撇下自己一家独自逃走,故不以实情相告。
凤莲本待相询,慧珠已将她推到洞口前,疾言厉色道:“妹妹你若是不想累得我陆家尽皆丧命,便快些进去。”闻听此言,她哪还敢再说?低身向洞中爬去。
随后巧云在慧珠的催促下亦爬了进去。正这当儿,院中传来几声惨叫。慧珠毅然将洞门关上,回身用力将书架推回原处,挡在洞口之前。
巧云才爬进去,觉得眼前一黑,心知不妙,急回身用力拍打小门,大叫道:“姊姊快把门打开,快点儿呀!”慧珠只是不开,凄然低声道:“妹妹噤声。你……你要替我照看好晓芸,千万保重!”言及此,泪若泉涌。
陆峋转身看去,见慧珠已将书架推回原处,立明其意,心内大为感动,颤声道:“慧珠你这又何必!”她泪流满面,扑到他的怀中,啜泣不语。他眼见书架被推回,自知时刻无多,绝无余暇再让她躲入洞中,心下惨然。
此时巧云情知事态严重,深恐再要鲁莽,势必会连累洞中几人,遂不敢再打门呼叫,但泪水不由自主的流淌下来,悲伤至极。
陆峋和慧珠看著书架,暗暗道:“你们多多保重!”二人对望一眼,携手走出屋去。
院子里一片寂静,两个蓝衣人怒目而立。其中一人手垂长剑,一滴鲜红的血滴凝于剑尖,剑身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红痕。地上躺着五个人,正是陆府的家丁和丫环,已然毙命。与蓝衣人对面站着一人,正是管家陆平。
一见陆峋夫妇走将出来,那两个蓝衣人目中精光一闪,戾气大增。夫妇二人双手紧握,缓步走到他们面前。四人目光相对,皆不言语。一边貌似平静,自知无幸,充满绝望;一边目露凶残,暗自狂喜。
半晌,赤手空拳的蓝衣人沉声道:“何老贼,今日我兄弟二人来取你性命,可死而无怨了罢!”陆峋淡淡道:“想不到老夫躲了这许多年,隐姓埋名,在这偏僻之地竟还能让你们找到,真是天绝我也!”言语中大有悲意。
手持长剑大蓝衣人冷笑道:“当年你杀我三弟之时,可曾想到会有今日?”陆峋道:“你‘泰山三飞鹰’作恶多端,为害一方,早该有所报应。只恨我身为泰安县令,数次派兵围剿,却让尔等多次逃脱,其后虽抓到‘荡水神鹰’一人,但你二人作恶尤甚。让你们逍遥至今,真是苍天无眼!”
拿剑的蓝衣人“呸”了一声,叱骂道:“若不是那日我三弟练功不慎,正逢走火入魔,但凭你多少人马,焉能令我三弟束手被擒?你且受死罢!”长剑一挥,即要上前动手。
陆峋平静道:“且慢动手。料定我夫妻二人定难逃出尔等的毒手,”一指呆立在旁边的陆平,道:“此事与下人无关,若能放过他,你们也算积些阴德。”
赤手空拳的蓝衣人冷笑道:“他如肯走自然放他走,只怕他不肯走。”陆峋一喜,用手一推陆平,道:“快去罢!”岂知他竟应手而倒,原来早被点了死穴,咽气多时,只是气绝尸不倒,可算是倔强之极。
陆峋心中痛恨难当,暗忖道:“他们既是有备而来,自不能放走活口,我怎地反去求他们放人?”心下一横,看了一眼妻子,朗声道:“你们动手罢。”双眼一闭,唯求一死。
拿剑的蓝衣人看着慧珠,淫笑道:“想死还不容易?哼哼,你这位夫人虽是半老徐娘,倒也还有几分风韵,不如……哈哈!”
陆峋气得全身发颤,大骂道:“你……你简直禽兽不如!”两个蓝衣人忍不住哈哈大笑。
慧珠望着丈夫,热泪盈眶,颤声道:“老爷,妾身永不负你!”此言甫毕,一股血水自嘴角流下,身子慢慢倒地,竟已咬舌自尽。陆峋心头大震,伏在她身边,默默无言,嘴角微颤,两行热泪顺延而下,悲痛欲绝。
两个蓝衣人亦是一惊,实不料慧珠竟恁的刚烈。正这时,门外一声轻响。拿剑的蓝衣人头也不回,手一扬,一枚“透骨穿心钉”激射而出。
闻听一声惨叫,一人猝然倒地。陆峋抬头看去,见倒地之人正是前来教书的聂先生,不禁站起来指着二人,双目中如欲喷出火来,激愤道:“你……你们如此心狠手辣,滥杀无辜,必不得善终!”
赤手空拳的蓝衣人冷冷道:“你便是想死得如此容易也是万难。”向另一人微使眼色,那人脱手又是一枚“透骨穿心钉”朝陆峋胸前飞来。
他不会武功,尚未反应过来,胸口已被暗器打中,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赤手空拳的那人叫道:“且再吃我一掌!”喝罢,飞身上前,未等其身子倒地,倏然出掌击向他的双肩。一声闷响,陆峋受此掌力,身体向后腾空飞起,接连翻了几个跟斗,“砰”地落在地上。
那蓝衣人的掌力非凡,纵是武林高手亦不敢硬接这一掌,更何况陆峋不会武功?这一掌直将他震得五脏俱碎,血气上涌,一时无处宣泄,急冲之下,竟从眼耳鼻口中倒流而出,观之极为恐怖。纵是两蓝衣人平素杀人不眨眼,见此景象也不由得心下一凛。
蓝衣人上前长剑一挥,将陆峋的人头斩下,用布包好,对另一人笑道:“大哥也太看得起这老贼了,这一掌竟用了八乘内力。能死在这一掌下,却也不枉。”
那人得意地笑道:“这个自然,须让他得知天下任谁都可以得罪,只有咱们‘泰山三飞鹰’万万得罪不得。”面色一正,道:“好了,听说他有两个老婆和一个女儿,除了现在这两人,应该还有两个活口。咱们且先四处搜搜看,别让她们走了。你将人头收好,回去用来祭三弟的亡灵。”
先那人道:“大哥说得是,咱们既然斩草,便要除根,以绝后患。”遂将人头收好,二人在陆府中四处搜寻起来。
他们搜找了一个时辰也未曾有所收获。搜到书房时,心下烦躁起来,拿剑的人四下一阵乱劈,直将书房中的物件劈得体无完肤方才作罢。见确无那娘儿俩的踪影,只得转而到镇上去寻找线索。
其实书房中的书架他们已被劈得散了,书本洒落一地,二人所以没有发现那个洞口,皆因此洞口所处的位置极低,纵是书架全被劈烂也能将小门挡上。加之这两个蓝衣人太过小觑陆峋,只道他一家人不过是手到擒来,怎会料到他早知有今日之祸,盖房之时便留好了这个暗门。幸而全仗于此,不仅救了凤莲娘儿俩和巧云,亦为陆家留下了唯一的血脉──晓芸。
却说这“泰山三飞鹰”,老大名叫齐飞龙,从不用兵刃,内力深厚,一双肉掌罕逢敌手,江湖人称“赤爪神鹰”;老二名叫齐飞虎,擅使剑法,尤精于暗器,一十六枚“透骨穿心钉”令人闻之胆战,人称“八臂神鹰”;老三名叫齐飞豹,手使护手双钩,水下功夫尤佳,人称“荡水神鹰”。
齐氏三兄弟乃一奶同胞。三人少年时进山玩耍,得遇高人,见他们资质甚佳,便收之为徒。七年后三人各有所成,随之凶残暴戾的本性也慢慢显露出来。那高人一有察觉,便欲动手清理门户,岂知这三兄弟先下手为强,将其害死。从此他们更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三人在泰山居住多年,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山下的百姓倍受其害。此种行径实令江湖中人所不耻。无奈他们高居泰山之上,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武功亦都着实不低,倒叫人轻易奈何不得。
陆峋本名何峋,自幼发奋读书,少年得志,于大明永乐年间高中状元,官封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其后官至礼部左侍郎,为尚书之副职。因他生性耿直,得罪不少权贵,最终遭小人暗算,贬为泰安知县。其时正是“泰山三飞鹰”为恶最盛之时,何峋爱民如子,多次派兵围剿“泰山三飞鹰”,但那些官兵焉是他们的对手?先后有数十名兵士命丧其手。直至后来何峋召集泰安附近的武林人士,亲自带领五十名衙役攻上泰山唐摩崖,恰逢齐飞豹练功走火入魔,齐飞龙和齐飞虎忙于救治三弟,无力抵抗,且战且退。慌乱之中齐飞豹被生擒活捉,另两人逃去无踪。为免路上出甚差池,何峋在山上命人将齐飞豹当众处斩。在场之士无不拍手称快,山下的百姓对他更是敬爱有加。
回到泰安,何峋在众人地劝说下,辞去官职,带同妻儿不回河南老家,却到屯溪这一小镇安顿下来。为避寻仇,化作陆姓。那时陆晓芸刚刚两岁,尚未懂事。而那管家陆平本是他手下的一名捕快,对其极是忠心,又是个孤儿,他在何峋辞官之后执意侍奉左右。何峋拗他不过,便将其一同带了来,权作管家。另外的几个家丁和丫鬟却是后来买来的,于何家来此地的原因一无所知。
再说齐飞龙和齐飞虎被众人围攻之下仓惶逃去,自认乃是奇耻大辱,遂躲入深山三年,苦练武功。出山后将当年围剿自己的武林人士或明斗,或暗杀,尽皆害死。何峋乃是带头之人,他们自是不能放过。四处寻找了两年,终于在屯溪发现了他的踪迹,于是在何家大肆杀戮,为三弟报仇,为自己雪耻。
几人向秘道内爬去,只行了两丈远便即豁然开朗,四下虽仍漆黑一片,却已可站起身来。凤莲叫两个孩子站定别动,自己在此间慢慢地摸索。
她觉得脚下似有异物,伏身一摸,竟是一些蜡烛和火具,心下一喜。摸索着将蜡烛点燃,只见身处斗室,四壁徒然,地上除了蜡烛等物,另有一个布袋。
这时巧云也缓缓地爬了进来。她伤心过度,双目呆滞,心内凄惨,虽向里爬行,手脚却全然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唯任由它去爬动而已。
进得秘洞,她也不站起,怔怔而坐。凤莲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眼见她如此,实不忍相询。过了好一会儿,才柔声劝道:“陆老爷和大夫人俱是慈善之人,吉人天相,必当无事。二夫人切莫担心。”
巧云?然一笑,喃喃自语道:“吉人天相?可惜这一回连老天都帮不了他们!”闭上双眼,下颐微颤,显是极力压制心中的悲怆。
凤莲还待再出言安慰,陆晓芸(应称之为何晓芸)突然扑到巧云怀中,哭道:“二娘,我要我娘,我要我爹!”她似是已隐然感觉到了甚么,在二娘的怀里嚎啕大哭。
巧云将她紧紧抱住,泣道:“你爹……你娘他们都……飞上天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言至此,心里的悲痛再也压制不住,潸然泪下。顿时母女二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见此情形,凤莲母子岂能不为之动容?方笛年仅十一岁,见她们如此伤心,亦自感怀,任由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强忍着不哭出来。
过了良久,在凤莲不住地劝说安慰下,巧云母女才稍止恸哭。凤莲心存疑惑,向巧云询问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将当年之事说了一遍。晓芸那时才两岁多些,除了记得全家一起搬到这里来居住,余下的事情全不清楚,听她说完,方才得知自己原来竟是姓何,想到再也见不到爹和娘,伤悲之意复重,又大哭起来。方笛忙在一旁温言细语地安慰她,哪知她的哭声反而越来越大。凤莲既已明白个中缘由,怕她的哭声被外面的恶人听到,便将她抱在怀里,似慈母般地抚慰着。不一会儿她便渐渐地止住了哭声。
巧云慢慢地将地上的布袋打开,向外一倒,原来是不少的金银。她道:“幸好当年老爷留得后手,建了这秘室,将毕生的积蓄存放于此,否则咱们也难以活命。”
凤莲环顾四周,问道:“这石室并无出路,看来咱们还得从原路出去。”巧云道:“出路已被书架堵上了,只怕须费些气力才能将它推开。”
凤莲道:“现下那两个恶人只怕还未离开,咱们须得在这里先待上一两日再出去,以策万全。”巧云此时心中乱极,哪有甚么主意?点头称是,暗中对日后的漫漫长路深感渺茫,倍觉无所适从。
何晓芸经过这一番折腾,又吓又哭,疲倦已极,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凤莲不敢将她放在地上,于是自己坐在地上,将她横抱在怀中。此时何晓芸熟睡的脸庞上留下几道泪痕,嘴角犹挂着一丝笑意,想是她梦见了和爹娘在一起,心中愉悦无比。
这石室中虽然安全,却无水无食,实是何峋未曾想到齐氏兄弟会来得这么突然,以致毫无余暇去准备这些必备之物。当晚几人席地而睡,好在正当盛夏,倒也不觉得太过寒冷。
大概过了两日,凤莲和巧云尚能挨住饥饿,方笛亦自强忍,何晓芸却饿得直掉泪。凤连情知此地不宜久留,寻思那两个恶人也该当离去了,便与巧云商量着要出去。她自无异议,随即将金银分作两份,道:“未免有甚遗失,你与我各带一份。”
凤莲忙道:“二夫人,这怎么可以,我焉能拿你的银两?”巧云道:“这些银两若都放在我身上,倘有闪失,你我四人就连赶路的盘缠钱也没有了。”顿了一顿,又道:“今后你也莫要再叫我作二夫人了,咱们既然同患共难,自是天定的缘份,不如你我二人此后以姊妹相称罢?”
凤莲颇为惶恐,道:“这个可使不得,我母子二人当年蒙老爷夫人不弃,收留下来,已深感大德,如今岂敢不分尊卑?”
巧云摇摇头道:“凤莲姐你若再提那档子事,就是将我们当作外人了!你要是不嫌弃小妹,请受我一拜。”盈盈拜下。
看她心意甚坚,凤莲只得还了一礼,道:“既然二夫……巧云妹子心意已定,我就却之不恭了。”巧云见她应允,心下稍觉安慰。
二人分了金银。凤莲当先,巧云紧跟其后,两个孩子在最后面,一起向秘室外爬去。待触及那扇小门时,凤莲使尽吃奶的力气去推,小门一点一点地被打开,少顷,随着一声巨响,书架倒在地上,小门终于被推开,几人一喜。
出得洞来,正是夤夜时分,四下漆黑一片,隐约可见屋内四处狼藉。他们哪还顾得上这许多?疾步便向外走。才出得门来,一股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借着月光一看,只见满院子尽是死尸。何晓芸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明明心中害怕到极点,但双眼直瞪着那些尸首,竟不知闭上。巧云和凤莲见此惨景,忍不住惊叫一声,闭上眼不敢再搳A悚然不已。方笛亦是大骇,不过未等自己叫出来便及时伸手捂住了嘴。耳听母亲和巧云一声惊叫,不禁侧头看了她们一眼。二人见他捂着嘴,强忍着不出声,均自惭愧。凤莲蓦然间觉得儿子已经长大了,甚感欣慰。
直至此时,何晓芸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三人俱被吓了一跳。巧云忙将她抱在怀里,连声哄劝,决不再让她抬头去看那些尸首。
凤莲壮了壮胆子,一手拉着儿子,颤巍巍地向尸首走去。上到近前,她先憋足一口气,然后蹲下将眼前的尸首翻了个身,却是陆安。再细细一看,见陆府的家人竟全都死在这里,心内一阵难过。平日间这些家丁和丫鬟都对方笛甚好,现今见他们俱都惨遭不幸,方笛大感悲戚。
凤莲乍看见慧珠的尸首,骇然失色。原来慧珠是咬舌自尽,经过了两天的风吹日晒,嘴角留下了一道黑色的血迹,夜幕中见到,极为恐怖。她壮了壮胆子,凑上前细看,见她的面容安然,脸上似是仍有挂着一丝笑意,想是因为她忠爱夫君一生,到头来亦能与其同赴黄泉,终不负白头之约;又情知亲女晓芸十之八九能脱此大难,故虽然惨死,心下泰然。念及往日她对自己的恩惠,凤莲母子愈加悲伤。
二人待心境稍平,复向前寻找。突然凤莲又是“啊”的一声惊叫,似是看到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直吓得脸色煞白,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方笛上前一看,不由得全身一颤,吓得连连向后退了几步,不敢再看。原来面前是何峋的尸体,他的人头已被齐飞龙二人斩下带走,只剩下一具无头躯体。此情此景纵是让胆大之人在白天观之亦不免心惊胆战,更何况这一对在夜幕中的妇孺。
何晓芸早已被二娘哄得不再哭了,只是将头深深地扎在巧云的怀里,绝不敢再伸头看一眼。巧云壮着胆子走到凤莲母子二人的跟前,她情知到何峋夫妇必无幸理,现下亲眼看到,若不是顾及怀中的何晓芸,必定要伏头大哭了。当下只有强行忍耐,泪水如同瀑布一般狂涌而出,为了不发出声响,银牙狠狠地咬着嘴唇,双肩一耸一耸的,伤心到了极点,一时间倒忘了害怕。
凤莲深知多在这里待一刻,只会令她徒增伤感。况且此处极为危险,倘若“泰山飞鹰”杀个回马枪,四人皆难活命,劝道:“既然事已至此,妹妹切莫太过伤心。此地太过危险,咱们还是速速离开为好。”巧云伤心之下,方寸已乱,自己更无主张,唯她是从。
凤莲一手搀扶着她,一手拉着方笛向外走。到了大门处,又见一人横卧门前,方笛定睛一看,心头一震,扑上前低声叫道:“聂先生,您怎地会在这儿?您醒一醒啊!”觉得手上有些潮湿,低头看时,手掌上依稀沾满了鲜血,方知先生已然身亡,悲意更甚,回头道:“聂先生也死了。”念及平日他对自己的谆谆教导,不禁眼眶湿润。
凤莲和巧云见聂先生也身亡于此,心知必是被“泰山飞鹰”所害。见他们竟恁的滥杀无辜,满怀的恨意不由得又加重几分。
何晓芸听闻聂先生也死了,兀自不信,大著胆子偷看一眼,见果然是他,又欲哭出,遂忙转过头去,不愿再看。
蓦的凤莲想起了甚么,对巧云道:“咱们总不能让老爷和夫人他们的尸身再饱受风沙之苦,蚊虫之噬罢?不如将他们先埋了再走不迟。”
巧云泣道:“还是……凤莲姐你想得周全,一切但凭……你作主。”悲戚之际,暗怪自己粗心大意,几乎忘了这等大事。
凤莲又想道:“这里共有九具尸首,若要将他们埋葬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只怕到了明天早晨也未必做得完,到时若是被别人看到我们,风声一传出,恐怕再难逃出‘泰山飞鹰’的魔爪。这可该当如何是好?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么?”犹豫未决。
方笛似是看出了娘的心事,略一思索,想起聂先生以前曾经讲过得道高僧坐化后,将其火化可得到舍利子的事情,对母亲道:“娘,不如将他们用火烧了罢?”凤莲不敢自专,看着巧云,意示询问。她又哪有妥善的主意?想想除此以外确无善法,点头算是同意。
凤莲便和方笛一起将柴房中的干柴向院子里抱。巧云本待帮忙,凤莲怕何晓芸再受惊吓,执意不让其再离开她半步。
不一刻,二人已将柴木放好。凤莲也不叫儿子帮忙,壮了半天胆量,上前把尸首一一拖将过来,然后点燃木柴。不一刻火势即起,九具尸首登时淹没在火海中。望着熊熊大火,几人心中均各伤痛不已。巧云更是心如刀割,椎心泣血。恍忽间直觉得这是一场噩梦,委实不愿相信眼前残酷的事实。
诸事处理妥当,四人不敢久留,快步走出了何府。这当儿恰巧一个打更的经过,他白天已得闻陆家(镇上的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其实是姓何)尽遭杀戮的传言,现在即将走到陆家门前,心里正自打鼓,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才走了两步,猛见从陆家门里蹿出几条黑影,直觉一阵寒气油然而生,吓得大叫一声“妈呀”,手中的梆子和小锣一扔,掉头就跑,其速惊人。他一口气跑回了家,急将门窗紧锁,钻入被子中,全身哆哆嗦嗦地蜷作一团,嘴里把满天神佛念了个遍,兀难安睡。
再说凤莲几人才出府门,忽听一声尖叫,一个人影飞似地跑开,几人亦自惊恐不已,急忙快步向镇外跑去。待离镇有七八里时,天已将明,这才放慢脚步,缓缓而行。回想一夜的经历,犹有余悸。
转到白天,镇上流言四起。传说陆府昨晚闹鬼,并且有人亲眼看见了四个鬼影,均是血盆大口,来去无踪。更有大胆好事者趁着白天进到陆府,果然见前一日尚且还在的尸首皆已不见,唯院中剩下一堆灰烬,确信有鬼无疑。遂在镇上四处宣扬,一时弄得小镇上人心惶惶。
在路上凤莲和巧云商量着该去往何处,谁也没有好主意。凤莲沉吟半晌,道:“咱们且不说在何处安身,先要离得此地越远越好。”巧云自然点头称是。她们看着两个孩子疲惫不堪的样子,心疼不已。当下加紧赶路,欲觅得安全之所,也好让孩子们不用整日奔波,好好地休息一下。
路上的人看见这两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赶路,只道是姊妹俩走亲戚,或是妯娌俩回娘家,谁也未想其他。四人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这一日到了黄山脚下,四人肚中有些饥饿,在路边的小酒馆里要了些饭菜,围在一桌,吃了起来。正食间,忽闻外面传来两个人的争吵声,且是一男一女,声音颇显苍老。那男的叫道:“你这个臭婆娘只会胡赖,输便是输,何必这等没气量?”
女的怒道:“你这死老头子且说个明白,到底是谁输了?”一顿又叫道:“若不是我一招‘空山百鸟’手下留情,现在你恐怕只能爬着走了。得了便宜倒来卖乖,岂不羞哉?”
男的不甘示弱,不屑一顾道:“我还用你手下留情,你会使‘空山百鸟’,我难道不会使‘万里浮云’将它破了。你的百鸟焉能飞在浮云之上?明明是让你三分,却好不知趣,真气煞老夫!”
女的见他如此生气,反而笑道:“你这老不死的若是来得及使‘万里浮云’,自可将我那招‘空山百鸟’破去。如今破不了,自是你输了。”
男的怒道:“好好好,前面好像是个酒馆,你我先去吃个酒足饭饱再来打过。那时是输是赢再也赖不掉。”女的“哼”了一声,道:“谁还怕你,到时只怕是你会赖。”二人争吵着进了酒馆。
凤莲四人适才听见他们的对话,忍不住暗笑。一看二人走进来,俱是一愕。只见他们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怕不有七八十的年纪,但面色红润,几无皱纹,真个鹤发童颜。
这酒馆本不大,仅能放下三张桌子。凤莲四人居中而坐,只剩下左右的两张桌子。老翁上前便坐在右边的桌子旁,对那老妪不加理睬。老妪似是习以为常,径直坐在左边的桌子旁,亦无多言。
二人坐定,老翁叫道:“酒保,给我来一盘牛肉,一盘青菜和一壶酒。”酒保应了一声,正待去拿酒菜,那老妪也叫道:“酒保,给我来一盘牛肉,一盘青菜和一壶酒。”和老翁说得一字不差。
酒保一怔,看了一眼老翁,心道:“看来这二人是死对头,我还是多加小心,莫招惹他们。”忙又应了一声,跑到后面去拿酒菜。凤莲四人尚未食用过半,看这两个老人也不像坏人,也不忙着吃完便走。
过不多时,酒保将二人的酒菜端了上来。他们慢悠悠地拿起竹箸,各夹了一块儿牛肉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待将它咽下,又各自夹起一块儿牛肉放在嘴里。虽是在吃饭,二人却都直盯着对方,齐箸共食。见他们如此古怪,凤莲几人的目光忍不住频频向他们瞟去,暗暗称奇。
盏茶的工夫过后,他们已将盘中的牛肉吃完。酒保站在一旁正暗自偷笑,突然老翁用力一拍桌子,叫道:“酒保,我的牛肉为甚么比她盘里的少一块儿?”
酒保被这一声吓了一跳,急忙跑过来赔着笑脸道:“您老有甚么事?”老翁一指老妪面前的盘子,道:“我盘子里的牛肉为甚么会比她盘子里的少一块儿?你这店敢莫是黑店么?”
酒保一看,果然老妪的盘子里还有一块儿牛肉,不敢争辩,忙道:“您老别生气。小的再给您盛一块儿去!”又给盛了一块儿上来,他这才无话。
待他们同时吃下这一块儿肉,齐将空盘放在一边,随之又似这般吃起了青菜。酒保一看,心中暗暗苦笑。方笛与何晓芸对这两个怪人大感兴趣,停箸不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果然,不一会儿老妪已将青菜吃完,而老翁的盘子中尚有三根青菜,老妪怫然作色,拍案叫道:“酒保,我这盘青菜为甚么比他的少三根,真是欺人太甚!”酒保哪敢说话?急又从里面端出了三根现炒的青菜,她才心满意足的将菜吃掉。老翁亦同时把菜吃完。
菜、肉皆食毕,二人又拿起了酒壶,各自斟了一杯,酒盈杯口方才住手,扬头畅饮。酒保不敢怠慢,拿着一壶酒站在旁边,只等谁的酒不够,立刻上前添加,免得再挨骂。
这时从外面进来两个身着蓝衫之人,其中一个背负长剑。他们见三张桌子都坐了人,大为不悦。那背负长剑的人一眼便看见凤莲和巧云二人,笑道:“大哥,咱们不如与这两个小娘子挤一挤罢?”
那个被称作大哥的人笑道:“你若有兴致,倒也不妨?”那人大喜,道:“多谢大哥成全!”说着便向凤莲四人这一桌走来。
凤莲和巧云一听这二人的言语,心知不妙,拉着两个孩子欲急速离去。那蓝衣人拦道:“两个小娘子这么急着要去哪里呀?”
凤莲道:“大爷还请让开,我等还要赶路呢!”蓝衣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淫笑道:“赶路太过辛苦,不如大爷我让你快活快活?”她大怒,用力一甩,却根本无法挣脱他如同铁钳般的手掌。
方笛怒不可遏,叫道:“放开我娘。”双手用力向他小腹推去。那人不躲不闪,微微一笑,内力潜运到小腹,有心将他手臂震断,免得在这里碍手碍脚。
“嗖”的一声轻响,一件物事夹着劲风朝这蓝衣人肋下的“章门穴”而来,他那大哥一见,欲救之而不及,急叫道:“小心!”
那人亦非泛泛之辈,耳听暗器来势甚急,不敢用手去接,忙松开凤莲,身形向后一闪,那物事擦腹而过,“噗”的一声打在身后的墙上,极是凶险。他朝那墙壁看去,只见一截箸头插在墙上,大半已没入其内,不由得暗吸了一口凉气。
方笛本是用尽全力推他,被他向后一躲,登时推了个空,向前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凤莲一把拉住他,拽回到自己身边。
那个被称为大哥的人对老翁喝道:“你是何人?竟然敢与我‘泰山双飞鹰’作对,想是活得腻了?”
凤莲和巧云一听此言,全身一震,满怀的愤怒中又夹着几分恐惧,不由自主的将两个孩子紧紧地拢在怀里,唯恐‘泰山双飞鹰’会伤害到他们。
老翁头也不抬,自顾喝酒,口中喃喃道:“原来你们这两个狗崽子就是‘泰山双死鸟’。看来今天老夫可以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了。”
齐氏兄弟闻言一怔,暗道:“这老家伙到底是何来路,怎么口气如此之大?看他刚才扔箸的力道极强,远非我所能及。可须小心在意,莫要阴沟里翻船。”齐飞龙上前抱拳道:“敢问阁下是何方神圣?为何一意与我兄弟为难?”
老翁尚未答话,那老妪冷笑道:“凭你也配来问我们的字号,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老翁赞道:“不错,说得好,说得好!”
老妪笑道:“这个自然,还用你来说。”他们一唱一和,全不将“泰山双飞鹰”放在眼里。
齐飞虎怒道:“你们这两个不知死活的老家伙,难道以为我‘泰山双飞鹰’会怕了你们不成?”齐飞龙情知面前这两人绝非等闲之辈,但听他们的言语实在太过狂妄无礼,亦勃然大怒,对齐飞虎也不加阻拦。
齐飞虎话音才落,老妪怒喝道:“小贼无礼!”手一扬,两根竹箸激射如箭,向他们疾飞而来。
二人怎会想到老妪说动手便动手,心下一慌。齐飞虎站在其兄之前,眼见竹箸疾如闪电,当胸飞来,不及闪避,赶忙运足内力,右手双指夹向竹箸。
齐飞龙见竹箸的来势强劲,自忖兄弟决难接下,大叫道:“不要接。”一掌将其推开,但自身就此露出胸前的破绽,两根竹箸毫不止歇,分别打中他胸前偏右的“神封”和“步廊”两处穴道。此二穴属“足少阴肾经”,一经点中,自胸下气血凝结,手足难动。
齐飞虎见兄长被点中穴道,心内大急,忙上前替他解穴。老翁和老妪一冷笑,自由得他去,并不趁机上前。那酒保见情况不妙,早已溜到后面去了。凤莲四人借机便向外走,欲趁“泰山双飞鹰”还未发现自己等人的身份之时,速速离开是非之地。那二老对他们也置之不理,任其离去。
齐飞虎明明看见他是被点中了“神封”“步廊”两穴,怎奈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将其被封的穴道解开,急得一头大汗。他不知老妪内力精深,以飞箸代指,其上所附的力道强劲无比,劲力直透齐飞龙的穴道深处,非得以极强的内力方可将二穴打通。他使得推宫过血的手法倒是不错,只是内力不济,故而难见功效。
势不得已,他硬着头皮对二老抱拳赔罪道:“两位大人大量,武功绝顶,在下不知深浅,冒犯虎威,还望恕罪则个。”
老翁笑道:“这还像句人话。老婆子,不如便放了他们罢?”显是对这番话甚为受用。
老妪断然道:“不成,这两个小贼乃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恶人,臭名昭著。今日先杀了他们两个,也算是为江湖除一害。”
老翁沉吟道:“也说的是。”齐飞虎明知不敌,却绝不肯撇下兄长一人逃走,闻言长剑出鞘,护在齐飞龙的身前,叫道:“若是两位不肯放我们一条生路,在下只有以死相拼了!”
老妪笑道:“这还像个样子,你要是一味的苦苦向我求饶,定要了你的性命。现在看你还有几分骨气,便给你个生还之机。你只要能在我的手下走上十招,便放了你二人。你看如何?”
齐飞虎暗想:“若不同意,他二人一齐动手,只怕一招间便送了性命。倒不如答应下来,好歹也有一线生机。纵是不敌,至多不过落个罪有应得。”念及此,道:“既然如此,便让我领教一下阁下的高招。”心里既存着一丝侥幸,言语中自然客气许多。
老翁笑道:“好,果然有些胆量。这里地方狭小,只怕你施展不开剑法,不如到外面去比试罢?”二人自无异议,纵身而出。
老妪道:“进招罢。”齐飞虎一横长剑,道:“希望两位遵守诺言。在下得罪了。”话音未落,一招“一日三秋”,分取其上、中、下三路。
老妪叫了一声:“来的好!”脚下疾起,电光石火般地踢出三脚,每一脚都是踢向他剑法的间隙处,逼其收剑变招。
齐飞虎的这一招本应化作三剑,但在她迅猛无双的攻势下每一剑均才使出半招,其腿已疾若闪电般地踢至,似是算好了一般,自己若不及时变招,手中的长剑势必被踢飞,因而此招才施展了一半,不得不急换一招“日月如梭”。此招旨在一个快字,剑飞如梭,令人防不胜防。
老妪见他的剑法还算使得,有心多看几招,倒也不忙着速战速决。忽见他换作一式快招,极为不服气,暗道:“咱们倒来比一比谁更快些?”不使别的武功,双腿如飞,专攻他破绽之处。
齐飞虎见其腿法快得几不见形,根本无从捉摸,心下骇然,剑法自随之慢了几分。好在老妪不想立时便胜了他,处处脚下留情,他方能多支持片刻。
二人过了八招,齐飞虎不仅丝毫占不到上风,而且招招受制。他明知老妪最多只用了五成的功夫,自己尚不能反守为攻,焦急不堪。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剑向斜下平刺,朝她腰间而来,正是一招极为平常的“夜叉探海”。
老妪想不到他竟会在这紧关节要之时使出这一招,微微一怔,心中暗喜,只道他已黔驴技穷,侧身避开,同时右脚踢向他持剑的手腕。齐飞虎忙将长剑一撤,叫道:“还只剩下一招。”
在一旁观战的老翁急道:“老婆子,只剩下一招了,可别丢了咱们‘绝峰二仙’的脸呀!”齐飞虎闻听此言,大吃一惊,暗道:“难怪这死老婆子的武功如此之高,原来他们便是‘绝峰二仙’呀?我能与她过上十招,已属不易了!”
老妪笑道:“好,且看我这第十招的厉害。”掌中已蓄足七八分的内力,一掌即要推出。如果齐飞虎硬接下这一掌,必死无疑。幸好他早有计策,身形向后一纵,长剑脱手而出,直朝老妪面门而来。
她伸手用两指一夹,正好夹住剑身,气运于指,只听一声脆响,三尺长剑竟被她的指力夹断了。
扔下断剑,她纵身欲一招了结了齐飞虎。哪知他不避不闪,立足站定,抱拳一揖,道:“十招已过,多谢阁下手下留情。”她忙收住身形,奇道:“明明只过了九招,莫非是你数错了?”
老翁上前道:“对呀,明明才过了九招,你怎能胡说?”齐飞虎微微一笑,道:“第九招我是不是使了一招‘夜叉探海’?”
二人对望了一眼,齐道:“自然不错。”他笑道:“难道我最后一招飞剑就不作数了?”二人一怔,不曾想到他竟将这一招也算上,苦于又无法反驳,故作沉吟道:“这个……好像……似是……”
齐飞虎道:“两位都是绝世高人,难道也会自食其言?”二人闻言,面色一正,道:“既然你已接下十招,自然放你走,我们决不食言。”
他心下大喜,抱拳道:“两位果然言而有信。还请将我兄长的穴道解开,我们这便告辞了。”二人亦无他法,只得进去把齐飞龙被封的穴道解开。
齐氏兄弟对二人道:“将来咱们后会必然有期,二位请了。”老妪冷冷道:“若再多行不义,咱们后会之期便是你们魂归西天的日子。”那二兄弟头也不回,大笑了一声,扬长而去。
凤莲四人担心“泰山双飞鹰”会追来,不敢耽搁,促步疾行。走了两炷香的工夫,未见有人追来,心里稍安,加之走得也累了,寻了棵能遮荫的大树,坐下来歇息。方笛和何晓芸因为连日奔波,甚为疲惫,不一刻竟睡着了。
过了盏茶的光景,突然又是一阵争吵声直入耳中。凤莲与巧云对望一眼,微微而笑,知道又是适才的那两个老怪人到了。
果然那二人片刻即至,口中兀自争吵着。老翁叫道:“你这个老东西好生无用,平日里只会吹大气,现在却连一个小贼也对付不了,真是丢尽咱们‘绝峰二仙’的脸了!”
老妪自不甘示弱,怒道:“我当时正是‘当局者迷’,你这老不死的理应是‘旁观者清’呀!为何没有半点用处?到底是谁丢尽咱们‘绝峰二仙’的脸,那也不用说了。”
老翁不服气道:“输是你这个当局者输的,与我这个旁观者可全不相干,别来胡赖!”话才说完,“咦”了一声,道:“怎的又碰上你们了?”自然是指凤莲四人。
凤莲、巧云知道眼前这两个怪人绝非常人,不敢怠慢,忙上前作了个万福,道:“适才多蒙两位前辈相救,不胜感激,请受我等一拜。”
老妪正没出气处,闻听此言,毫不领情,反唇相讥道:“我们不过是一时手痒,教训一下那两个狗崽子,可全没想着去救谁?”凤莲和巧云一怔,窘在那里。
老翁心想既然有人对自己感恩戴德,何乐而不受,笑道:“不错,不错,若不是为了救你们,我原也不必出手。”
凤莲借机道:“小女子正是要多谢两位前辈的救命大恩。”老翁笑得直合不拢嘴,连声道:“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哈哈!哈哈!”
老妪见明明是自己出的力,却叫他捡了个大便宜,心有不甘,叱道:“老东西好不要脸,也不知到底是谁为救他们才与人动手的?寸功未立,反来厚着脸皮邀功,简直无耻之尤!”言罢,得意地看了凤莲四人一眼。
老翁脸上一红,搪塞道:“若不是我用飞箸点中小贼的穴道,他们多半儿会被人欺负,如何说我寸功未立?”
凤莲和巧云深怕耽搁久了,“泰山飞鹰”会追上来。但若就此离去,又见他们争吵不休,且全因自己四人而起,实不便擅自动身。当下甚为焦急,又彷徨无计。
过了半晌,二人兀在争论。凤莲和巧云皆现焦虑之色,方笛和何晓芸却滋滋有味地看着两个怪人,觉得煞是好玩。
那二老吵着吵着,老翁便以她十招之内未能胜了齐飞虎为由,大大地贬低其武功。老妪岂容他说嘴?怒道:“若有本事便来与我过上几招,莫要只耍嘴把式!”凤莲和巧云虽不谙武功一道,但听得他们竟似全不把“泰山双飞鹰”放在眼里,显然武功较之高出不少,微感宽心。
老翁叫道:“过招便过招,只怕你输了以后又要胡赖,当着这许多人,岂不堕了咱们‘绝峰二仙’的名望?”
老妪“呸”了一声,呵斥道:“不错,你若输了,还当真怕你耍赖,倒不如找人做个见证,到时是输是赢再也赖不得。”
老翁闻言大笑,道:“明明是不敢和我交手,偏生又去找甚么借口,倒不如干脆认输罢了!”老妪怒道:“你且说说我又去找甚么借口?”
老翁笑道:“这里又哪有人可以来作见证?难道这还不是借口么?你若认输,却也不来与你为难。”
老妪不怒反笑,道:“你这个老不死的有眼无珠,这里明明有四个人可以做见证,怎么说无人?”凤莲一惊,忙道:“前辈明鉴,我等并不懂武功,难以为两位作见证,还请另择他人罢!我们先行告辞了。”言毕便欲离去。
老妪拦道:“你们可不能走,不然谁来给我们作证?”老翁笑道:“他们又不懂武功,如何作得见证?还是让他们走罢。”凤莲忙赞其说得有理,欲趁机远离此地。
老妪喝道:“输便是输,赢便是赢,不懂武功又怎么做不得证?废话少说,只管动手罢!”不待别人再说甚么,飞身向老翁扑来。
见她说打便打,更不多言,老翁忙出手招架。凤莲四人觉得迎面一股劲风袭近,直逼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出七八步,惊诧之下,知道暂时无法脱身而去,只得顿足观看。
那二老打在一起,在树林中飞上飞下,忽左忽右,身形快极,根本无法分清哪一个是老翁,哪一个是老妪。初时方笛和何晓芸尚且拍手叫好,须臾间便觉得头晕目眩,难受异常,遂不敢再看。
这两人年纪虽长,身手之敏捷却绝不逊于少年,其掌力直将丈许之内的树叶带的“哗哗”作响。若是武学精通之士见到他们的武功,定然佩服得五体投地。即令凤莲四人也大感惊叹。
二人直过了百余招,老妪霍地大叫一声:“停手!”老翁正飞身一掌朝她面门打来,若在平时,她自会拆解,现在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全无招架之意。
老翁的双掌离她面门仅有数尺之远,见她并不躲闪,心中大惊,欲变势换招已为之不及,情急之下,倏然急收掌力,身体在空中向后连翻了三个筋斗,落地之时兀自向后退了五步,这才站稳。
幸好他二人相斗之时,未尽全力,否则老翁这一陡然收力,无异于用自己发出的掌力回击自身,必受重伤。适才他虽仅用了六分功力,收掌时又疾身后撤,以泄去回击之力,站定之后,仍觉得胸中郁闷,头晕眼花。
待他定了定神,暗自调顺气息,对老妪怒道:“你这是甚么意思?”她并不着恼,笑道:“师兄你比我早入师门两年,便是比我多修炼了两年的武功。咱们如此比试自是极为不公平。”
他沉吟片刻,笑道:“你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那好罢,从明日起我两年之内不再练功或与他人动武。你只管勤练武功,咱们两年后再比试,这样总算是公平了罢?”
她摇头道:“假使有人上门寻舋,你岂有不动手之理?再者,你如暗中勤练武功,我又如何得知?”老翁怒道:“老夫可是言而无信之人?依你说便当如何?”
她笑道:“你果然好没脑子。我有一法可让咱们公平比试,你若不允,那也不用比了。”他急问道:“只要能分出个高下,甚么法子都依你。”见他一副急得抓耳挠腮的样子,凤莲几人忍俊不禁。
老妪道:“其实这个法子说来简单,只要你我二人各收一名不懂武功的人为徒,然后将一身的武功倾囊相授,过得几年再让他们来比试一番,这样既可以一见咱们武功的高下,又是公平比试,岂不是两全其美之法?”他笑道:“老婆子这个主意甚妙,好罢,现在咱们就去觅徒罢?”说着便要走。
老妪拦道:“说你糊涂还当真胡涂,何必去别处找,这里不是就有两个现成的么?”一指方笛与何晓芸。
凤莲和巧云大惊,忙伸手拉住两个孩子,转身欲跑。老翁欺身上前,中指轻弹,点中凤莲和巧云腿上的“环跳穴”,二人腿上一麻,再不能移动半步。老翁将两个孩子夹在腋下,向后一纵,站回到老妪的身旁。
凤莲二人只得苦苦哀求道:“两位前辈高抬贵手,这两个孩子年纪尚小,请您放过他们罢!”方笛与何晓芸在老翁的腋下极力挣扎,口中叫道:“娘,快来救我呀!”凤莲和巧云看在眼里,空自着急,却无计可施。
老翁听她说两个孩子还小,便对方笛二人仔细端详半晌,一本正经地对凤莲二人道:“他们的年岁可不小了,若是练武还稍嫌迟了。不过你们放心,有我们这样的明师,自然会将他们调教成高徒的,这点倒是不必多虑。”
凤莲二人听罢,气得直欲晕倒,口中仍是不住地哀求。那二老不再去理睬她们,几个起落,带着两个孩子已在十余丈外,转眼间即不见了踪影,消失在密林深处。
凤莲二人大急之下,全然忘了自己被点了穴道,上身向前俯冲,双脚却动不了,立时摔倒在地。她们顾不得疼痛,眼望远方,大声叫着方笛与何晓芸的名字。
那老翁本无恶意,只想制住她们后再抢孩子,又知其不会武功,所以点穴之时连一分力也未使足。过了半个时辰,二人腿上的麻感尽消,不多时即可活动自如。二人急忙向他们消失的方向追去。虽然明知多半追不上他们,而且即便追上也绝无可能将孩子抢回,却绝不甘心,一路向前寻去。
方笛二人被老翁夹在腋下,只听耳边风声“呼呼”而过,两旁的景致飞一般地倒退,慢慢的地势渐高,似在上山。两个孩子不住地挣扎,小拳头连连打在老翁的身上,他犹如不觉,手臂夹得更紧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收住脚步,在山腰处停下,放开方笛二人。他们脚一着地,转身向山下跑去。老翁也不阻拦,从地上拣起两块儿指甲大小的石子,扣指要向他们弹去。老妪伸手一拦,接过一块儿石子,轻声道:“打那小女孩儿。”老翁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小指轻弹,正打中何晓芸右腿腿弯处的“委中穴”。她一声惊叫,摔倒在地。方笛本跑在她的前面,闻声回头看去,见她已倒在地上,忙收住脚步,返回察看。
何晓芸摸着双腿膝处,眼中深噙热泪,想是这一下着实摔得不轻。方笛把她的裤角挽起,道:“芸妹别哭,我来看看。”察看之下,见只是轻微的擦伤,并无大碍,便将裤角放下,安慰道:“没事,没事,只是破了一点儿皮,别哭了!”将她眼角的泪水轻轻拭去。
老妪走上前恶声恶气道:“你们听好了,你二人只有一个人可以下山。现在谁要走便走,剩下的一人可要随我上山,再也不准下得山去。“方笛扶起何晓芸,挡在她的身前,道:“你让芸妹下山,我留下来。”语气甚为坚定。
老妪凶道:“谁留下来我便杀了谁来祭这山。”两个孩子闻言,脸上皆现出惊惧的神情。半晌,方笛看了一眼何晓芸,毅然道:“你让她下山罢,我留下。”何晓芸拽着他的衣角哭道:“笛哥,我不走,我要留下来陪你!”
老翁笑着上前道:“老婆子,可别吓坏了孩子。”老妪一笑,凶神恶煞的样子顿消,对他们和颜悦色道:“乖孩子别哭了,婆婆疼你们还来不及,怎会杀了你们?今后纵是有人要加害你二人,婆婆也要保护你们的。”说着伸手去摸何晓芸的头,想安慰她一下。方笛唯恐她伤害到何晓芸,双手上挥,向她的手打去。老妪毫无防备,竟被他将手推开,不禁一怔,心中并不着恼,反而微笑着看着他们。老翁则在一旁哈哈大笑。方笛可不管这些,站在何晓芸的身前,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这两个怪人。
其实适才老妪故作凶恶之态,只是要试探一下方笛二人的本性如何。一试之下,见二人果然俱是有情有义之辈,心中大喜。
老翁问方笛道:“你愿意跟我学武功么?”他想也不想,厉声道:“不愿意。”听其回答得如此干脆,老翁倒是一怔。
老妪一笑,问何晓芸道:“你愿意跟我学武功么?”她摇头道:“我不要学,我只要我娘。”老妪微微一笑。
这时一阵山风吹过,山间的云雾被吹得散了,蒙蒙雾气在几人身边飘过,虽是夏日,仍颇感一丝凉意。
老翁灵机一动,对他们道:“你们可看好了。”言甫毕,纵身飞起,高逾两丈。待他上升之势已尽,并不立时落下,犹如一片树叶似的,轻轻地飘落下来,淡雾之中,宛若神仙落下凡尘。方笛二人直看得目瞪口呆。
老翁双足一沾地,双掌向左侧的松树劈面而去,“砰”的一声闷响,松树晃也没晃一下。他站定收掌,见二人的眼中尽是迷茫之色,便对方笛道:“你去推一下那棵树。”方笛也不知自己为甚么会听他的话,或许是好奇心起,快步上前朝那棵松树一推,“喀嚓”一声,竟应手而断。他惊得咋舌不已,看着自己的双手,茫然不解。
原来刚才老翁一掌打在树干之上,精深的内力已将树干震断,但其力道使得恰到好处,树干虽断,上下仍连在一起,并不断折。经方笛用手一推,上面的树干受到这一点儿外力,再也站立不住,故而应手而倒。
老翁面有得色,捋着胡子,看着发呆的方笛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学这样的武功?将来学成之后,恐怕在江湖之上便少有敌手了。”
二人当然觉得老翁的武功极是好玩,若能学会,倒是妙得紧,但娘亲在他们心中要比甚么都重要得多。何晓芸叫道:“我不要学,我只要去找我娘。”
方笛这才回过神来,亦道:“我们先要去找娘,不然再好的武功也不要学。”说着向何晓芸看去,四目一对,心念更坚,对二老立起同仇敌忾之意。
二老互望一眼,相对苦笑,心想自己二人纵横江湖,无人能敌,现下却被两个孩子弄得束手无策,倒也可笑。老妪问道:“你们为甚么要找娘?”这一问可不太容易回答。二人一怔,何晓芸道:“娘便是娘,当然要去找了。”这一答也着实不易反驳。
老翁道:“你们要是练好了武功,以后下山找到你们的娘,她们必然喜欢死了。”方笛想了想,道:“我们现在下山找到娘,她们也是一般地欢喜呀?”老翁搔了搔头,一脸窘态,不知该如何作答。
老妪眼珠一转,问道:“只要告诉我你们为何不在家中待着,却来到黄山脚下,便让你们下山。”
小孩子哪有心机?方笛便将何家的惨事如实道来。此刻自不免触及何晓芸的伤处,她在一旁“呜呜”地哭起来。
二老听罢,心中对他们倍加怜爱。老妪叹道:“原来是‘泰山飞鹰’这两个狗贼作的孽,早知如此,适才……唉!看来老天也要你们亲自报这大仇呀!”她心里已有计议,问道:“你们恨不恨‘泰山双飞鹰’?”方笛大声道:“自然恨极。”何晓芸哽咽道:“若是我爹娘能活转过来,我便不恨他们了。”
老妪道:“你的爹娘肯定再也不能活转过来,所以你就应该杀了‘泰山飞鹰’为爹娘报仇。”何晓芸大哭道:“我只要爹娘能活转。我不要杀他们!我不要杀人!”样子极是惹人怜爱,老翁和老妪微觉心内一酸。
稍待片刻,老妪看着方笛,问道:“你难道不想杀了他们,为何家的伯伯婶婶报仇?”他点点头,道:“当然想了。”
老翁在一旁接口道:“你若不学会武功,怎能报仇?”他沉吟道:“就算要学武功,我们也先要找到娘呀!”
老妪知道事情已有了些眉目,继续道:“纵是现在下山找到你们的娘,‘泰山双鹰’若然杀到,你们凭甚么保护自己的娘?何况依你所说,‘泰山双鹰’那两个狗贼并不知道你们是何家的人,如果他们单单遇到你们的娘,未必能辨认出来,绝不会出手加害。倘若你们和娘在一起,反会累得她们无法脱身。”
方笛细思她这一番话,觉得不无道理,不由得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当如何?”何晓芸也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她,似在等其示下。
老妪笑道:“你们现在应该留在山上好好练武,将来学成之后,下山把‘泰山双鹰’杀了,然后再去找娘。这样岂不是既报了仇,又可一家团聚?唯此才是正途。”说着朝老翁笑了笑,显是胸有成竹。
方笛一时也没了计较,转头向何晓芸看去,想知道她心中作何打算。谁知她更无半分主张,亦直盯着方笛,露出相询之意。
二人对视而立,皆不言语,似是用目光交流着一切。过了良久,他心中一横,对二老道:“若是让我们上山学武也无不可,只是学成之后我们就要下山去找娘,绝不在山上留一辈子。”
老翁笑道:“艺成之后你便想留在山上,我也要一脚将你踢下山去。”顿了一顿,道:“不过在下山之前,你们两个人要比试一场,分出个胜负,这才许下山。”方笛暗想:“这些小事倒是无足轻重,只要到时可以下山就行。”遂点了点头,算是同意拜师学艺。何晓芸见他已同意留下,虽心中仍有些不愿,却也不再说别的,随之也点点头。想到自此很长一段时间内难以再见到二娘,心里茫然若失。
见他们同意拜师学艺,老翁高兴得一下子蹿起三丈来高,在空中连翻了五六个筋斗。老妪亦抱起何晓芸,一纵而起,直吓得她连声惊叫,不敢睁眼。方笛看他们如此高兴,暗中也代其欢喜,霎时觉得这两个怪人和蔼可亲了许多。
过了半晌,几人稍微平静下来。老妪道:“咱们这便上山,你们伏在我二人的肩头,千万抱紧,且莫睁眼。”方笛二人看了看眼前高耸入云,恰如天柱一般的山峰,惊得一吐舌头,依言伏在二老的肩头。老翁叫了一声:“走。”两人忙闭上眼睛,蓦然只觉得自己如同飞起来了似的,一颗心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儿。尽管他们极是好奇,却也不敢睁开眼偷看。
耸立在云雾之间的山峰,正是黄山的最高峰──天都峰。这里四下烟雾缭绕,浮云轻盈飘过,微风阵阵,更增凉爽之意。此峰笔直地矗立于天地间,陡峻无比,尤胜华山之险,四面更无一条可上之路。
二老背负着方笛与何晓芸,双手抓住峭壁,足尖一点,便纵上丈许。如此这般,不一刻,四人的身影便没入云端。
仅过了顿饭的工夫,那老翁叫道:“到了,睁眼罢。”二人睁眼一看,果见四下已是平地,不远处有两座茅屋,周围尽是青松翠柏,绿色盎然。俯视远处,众山无不立于脚下。如此景致,即便算不上鸟语花香,世外桃源,亦大有气盖群山,自视清高之意。
老妪笑道:“这儿便是我夫妻二人的居住之所,你们想是也累了,先进去休息一下,待会儿再行拜师之礼不迟。”方笛和何晓芸大吃一惊,心道:“原来他们是夫妻呀!怎么整日吵吵闹闹的,好不奇怪?”二人只是心里惊奇,并未说出口来。随后他们被老妪各带到一间茅屋中,安顿睡下。
何晓芸正熟睡间,忽听有人在叫自己,睁眼看去,原来呼唤之人正是爹和娘。她翻身下床,扑到爹娘面前,哭道:“爹……娘……,你们不要离开我,芸儿想你们。”慧珠走上前,将她抱在怀中,泣道:“芸儿,爹娘对不住你,只怕今后……要委屈你了!”
何峋在一旁正色道:“我们的大仇就靠芸儿你来报了。你可一定要跟师父好好学艺,千万别偷懒呀!今后……”话未说完,一对索命的无常鬼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一抖手中的铁链,套在何峋和慧珠的颈中,不由分说,拉着他们便向外走去。二人边挣扎边叫道:“芸儿,记着给我们报仇呀!”
何晓芸哭着向他们追去,但不知怎的,任凭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双腿却犹如灌了铅水似的,举步维艰。眼看着爹娘被无常鬼拉走,直至消失在尽头,亦无法迈前一步,急得她大叫道:“笛哥,你快来!笛哥,快来呀!”急切之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
哭着哭着,她睁开双眼,见自己仍躺在床上,原来适才是南柯一梦,不过枕边已湿了一大片,自是被她的泪水打湿的。
方笛在床边笑嘻嘻地看着她。何晓芸擦干眼泪,想起梦中之事,对他嗔怒道:“都怪你,都怪你。”用小拳头捶打在他的肩头。他也不躲闪,兀自笑脸相迎。好在她手上无甚气力,小拳头打在身上倒不太疼痛。
她打了十几下,见他不躲不闪,反觉歉然,住手问道:“你干嘛不躲开呀?”方笛笑道:“我若躲开,谁还肯让你来打?”伸手替她擦干眼角的泪水。
何晓芸哽咽道:“我梦见爹和娘了。”顿一顿,轻声道:“我打得你疼么?”他本想装出一副痛苦万状的样子来吓一吓她,但一看其柔弱可怜的样子,心下不忍,拍拍胸脯道:“没事,一点儿都不疼。”
她忽而郑重道:“我要为爹娘报仇。”方笛听她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极其坚毅,吃了一惊,正要安慰一番,她却问道:“笛哥你……你会帮我报仇么?”他本就下定决心要为何峋夫妇报仇,此刻胸中更是豪气陡生,朗声道:“我自然要帮你报仇。”
她感动不已,霎时间觉得方笛就是自己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忍不住鼻子一酸,热泪盈于眼眶。这时一人在门口赞道:“好孩子,果然有志气,不枉我二人背你们上山。”
何晓芸忍着泪水,与方笛一起走到门口,老妪笑道:“快随我去拜师罢!”一手拉着一个,来到另一间茅屋。
茅屋中早已摆好了香案,上面摆放着三个灵位牌,老翁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待三人进来,老翁点燃手中的香,对着灵位牌道:“无极门第四代弟子苏砚,禀明各位祖师,今日收下方笛为徒。自此弟子当竭尽所能,将无极门天下无敌的武功传授于他,以可光大我无极门。”言罢跪下拜了三拜。随后起身对方笛道:“你从今以后就是无极门的第五代弟子了,过来拜见祖师。”他依言上前跪下行礼,然后又给苏砚磕了三个头,这便算是正式拜过师了。
而后老妪上前对着灵位牌报了名讳,亦和苏砚一般向祖师致意行礼,礼毕后才命何晓芸开始磕头拜师。直至此时方笛和何晓芸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吕翠英。
二人拜过师,吕翠英拉着何晓芸的手道:“晓芸,从今日起你便是无极门的弟子了。记住日后要勤练武功,不可偷懒,一定要听师父的话。”她点了点头,道:“晓芸一定听话。”吕翠英见她甚为乖巧,心中十分欢喜。念及她小小年纪便遭逢大难,甚是可怜,又不禁喟然。
方笛问苏砚道:“师父,咱们无极门是干甚么的?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呀?”他一笑,道:“你们既然已是我门下的弟子,便应当知道咱们门派的来历。若说起咱们无极门来,可是说来话长呀!听我……”吕翠英一把将方笛拉到自己身边,对苏砚叱道:“要是听你来说,只怕他们越听越糊涂,还是我说罢!”苏砚在祖先牌位前不敢太过放肆,只得强行忍住怒气。
吕翠英讲道:“一百六十多年前,在江南有一个小道观。观中有一位道号虚灵的道长,他平日除了替人看病之外,就是专心钻研道学,虽年仅四十有余,在当地已是大有声望。一日,从外乡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入观拜见虚灵道长。言谈中二人甚为投机。道长发现这个书生对道学和易经颇有心得,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极力劝他留在观中,一起探研道学。那书生也不推辞,便在此住了下来。
自此二人朝夕相处,同寝同眠,专心研究道学。一晃三年过去了,二人均觉于自身的道行修为大有进益。虚灵道长见他深悟道性,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遂劝他出家为道。书生执意不肯,后来竟不辞而别,虚灵道长大感惋惜。
四年后,江湖上出现了一个绝顶高手。他曾在一日之间连灭五大黑道教派,经此一役,声名大噪,被江湖中人尊称为‘玄掌无敌’。
一日虚灵道长正在内室闭目养神,那书生突然造访,道长自是大喜,急忙出迎。岂知书生一见到他便深施一礼,连声称谢,把道长弄了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进得内室,书生这才道出个中原委。原来他本是出生于武林世家,父母皆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但他自小便不喜习武,专爱读道学著作。他父母自是不允,执意强迫其习武。事出无奈,他离家出走,一路上游山玩水,甚是逍遥。一日来到此地,闻听人言,虚灵道长学识渊博,精通道学,即前来拜谒,以求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三年后,于道家真义的领悟果然大有长进。这时书生甚是想念父母,加之虚灵道长极力劝他出家,心中不愿,故不辞而别。
回到家中,他家偌大的庭院竟已化为乌有,双亲皆被仇家杀害,他悲愤异常,情知凭自己的武功万难报仇,当下躲入深山,苦练家传武功。一日间,他正在看《道德经》之时,读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一句的时候,忽而心中一动,似有所悟,忙闭目凝思。直过了大半个时辰,憬然大悟,平日里领悟的道家真义霎时融会贯通,居然让他悟到了‘先天无极大道’。此时他身上积蓄已久的道家真气犹如百川纳海,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竟尔练成了一门震古烁今的绝顶武学。
一年后,他出山报仇。经过一番明察暗访,终于将仇人尽数杀死。自此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虚灵道长听罢,沉默无语,半晌才道:‘阁下既已身负绝世武学,且又精研道法,便是贫道也自愧不如。不过望你记住我道教的宗旨是与人为善,清静无为。今后在动手杀人之际,能够想一想贫道这一番话,做到手下留情,也不枉你我相交之谊。’书生听罢顿悟,想起自己为了报仇,确实杀了不少人,惭愧得汗流浃背。遂向虚灵道长立誓,决不再妄杀一人。道长见他已生悔意,方才露出笑意,便又劝他出家为道。书生心中愧疚甚重,无意入道,当下谢过道长指点之恩,告辞而去。从此他隐入黄山群峰深谷之中,自创‘无极门’,不再涉足江湖。直到晚年才偶得机缘,收了一个弟子,将全身的武功倾囊相授。后来他于九十二岁时逝于山中,其弟子遂将无极门继承下来。”顿一顿,她继而道:“不过自开派祖师到现在,都是代代单传,即使算上我们二人,门中合计才五人而已。加之门下的弟子极少在江湖上走动,只偶尔做些行侠仗义之事,亦不令为人所知,故而无极门虽有绝世神功,在武林中却是名不见经传。”待她说完,方笛二人恍然大悟,方始知道了无极门的来历。何晓芸听得这位祖师的家人竟也是被仇人尽数杀死,遭遇和自己极为相似,心下一酸,习武报仇之心更专。
苏砚早已不耐烦,好不容易待她说完,忙道:“废话也说完了,天色不早了,老婆子你还是快去做些饭菜来罢?若是饿坏了他们,咱们好好的一番打算可全白费了。”经他这一提,方笛二人确是觉得有些饿了。
吕翠英怒道:“你有手有脚,难道不会自己做么?整天只知道比武,却不干些正经事。”
苏砚亦怒道:“老婆子你每天都想在武功上压过我,整日地寻舋滋事,毫无半点自知之明。现在倒来说嘴,真是岂有此理!”
方笛和何晓芸听他们争吵,甚为尴尬。心中极是不解,实不知同样是夫妻,他们为何全不似自己的爹娘那样恩爱,反而时时吵闹?
吕翠英恼道:“好好好,我也不与你争吵,现在我就带晓芸走。咱们就如适才约定,六年后让他们两个在此比武。到时是输是赢,最是公平。”拉着何晓芸就向外走。
方笛知道必是他们在自己二人睡觉之时就定下此约,眼见要与何晓芸分开,且一别六年,自是不允。一下子扑上去,拽住何晓芸的衣角,对吕翠英叫道:“你不能把她带走,我们一定要在一起。”何晓芸更是大哭大闹,绝不肯走。
苏砚心下不忍,劝道:“其实就算咱们在一起住上六年,各教各的,也不妨事。你又何必非要离开这里?”
吕翠英呵斥道:“若是一起住在这里,咱们日日相见,我调教弟子的高明手段难保不被你偷学了去,这难道是公平比试么?死老头子只想着占便宜。”
他怫然大怒,一把拽开方笛,叫道:“你们要走便走,何须废话?我原也怕你们留在此处会偷学了我的盖世神功。”
吕翠英重重地“呸”了一声,抱起何晓芸,一跃出屋,施展轻功向山下而去。何晓芸虽极力挣扎,却焉能挣脱她的手臂?哭嚷着被带走了。
方笛被苏砚抓着,徒然着急,却无法追赶,若不是他曾在聂先生的指教下读过不少诗书,懂得尊师重道之理,早已破口大骂这位师父了。
耳听何晓芸的叫声越来越远,他自知无望,便不再挣扎。在这一天里他接连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心中空荡荡,木然而立。
苏砚见他这副样子,笑道:“我的老婆子跑了,尚且不悲。你不过是走了一个小妹妹,便好像天塌了一般,如此软弱,怎能做我无极门的弟子?”
他回过神来,忿怒道:“我现在只有芸妹这一个亲人在身边,你……你们却把我们分开,真……真是…….”他本不擅言辞,情急之下,太过激动,不知该说些甚么,眼中忍不住泪光盈动。
苏砚亦颇觉歉然,但又怕他会因为这件事而不用心学武,心思一转,笑道:“若是晓芸也留在山上,你们成天只会在一起玩耍,哪儿会用心去习武?她父母的大仇焉能得报?你只要专心学武功,将来练成之后,下山把‘泰山双飞鹰’杀了,那时晓芸自是欢喜得紧,今后她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方笛细细一想,心知若是她留在此处,定然常来找自己玩耍,恐怕非要耽误了学武功,到时又凭甚么替何家报仇?想到这里,稍为释然。随即想到此后这山上只有自己和师父两个人,甚觉枯燥无味,不由得暗盼着六年快些过去,到时便可以与何晓芸在一起了。
苏砚和吕翠英原本都是被人遗弃在山间的孤儿,先后被无极门的第三代传人收入门墙,传武授艺,二人便以师兄妹相称。在他们几近而立之年时,其师病逝,临终前搓合二人成婚。婚后十年间,他们仍住在深山中,倒也很恩爱,只是一直未有子嗣。到了五十有余,二人性情渐变,时常争吵。后来耐不住寂寞,开始出山行走江湖。他们自幼与师父隐于深山,可说是全不通世务,虽多有行侠仗义之举,亦闹出了不少笑话。好在二人素无劣迹,纵是一时行事不妥,也无人和他们计较,倒都着意接纳。
江湖上中人赠其绰号为“绝峰二仙”,固然有对他们绝顶武功的钦佩之意,更是嘲讽二人不通世务,如同身在绝峰之巅,不谙世事的愚仙一般,其中戏谑之意尤重。他们自不解其中之意,反而甚是得意。遂特意移居黄山绝顶的天都峰,实觉只有居住在此处才与自己的身份相配,方不负“绝峰二仙”的雅号。
苏砚夫妻二人一过半百之年,好胜之心尤盛,均想在武功上胜过对方,两人每日总要打上几场架才痛快,可全没想着甚么收徒授艺,令无极门后继有人。也算是师们有幸,若不是这一次吕翠英突发奇想,为了公平比试,非要收下方笛和何晓芸为徒,只怕再过些年,无极门的绝世武功定要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