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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血缘

    许徐康广隶徐广隶,徐广隶我喃喃地念着,秀娥稍用力地推了我一下,徐广隶?清朗,你干吗一直叫老爷的名字?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丹青被安置在了我的房间。女佣送来热水毛巾,就安静地退了下去。丹青原本苗条的体态变得愈加纤细,这么柔软的床铺,她躺上去就好像漂浮在上面一样,没有一点下陷的感觉。一股难以压制的酸涩充斥了我的眼眶。

    清朗,石头匆匆走了进来,附在我耳边悄声说,六爷让我告诉你,已经派人去请孙医生了。他和霍处长现在在书房谈事,秀娥那边我去照看,你安心照顾你姐姐吧。

    谢谢你啊。我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秀娥哭得那么厉害,你好好劝劝她,回头我再去看张嬷。石头一笑,放心吧,有我呢,说完他转身想走。哎,我下意识地唤了他一声,石头站住脚回头看我,那个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那个工头呢?

    还在花园那边种花呢,你找他有事吗,还是要找那个小子和他爹?钱,洪哥应该已经给他们了。石头麻利地说完,看着我,我赶紧摇了摇头,没事,随口问问。

    见我没别的话了,石头咧嘴一笑,迈步又往外走。关门的一刹那,他想起什么似的加了句:刚才看见洪哥在花园那边呢,要不我把他找来,你问他?

    哦,不用了,你去忙吧我赶紧摆了摆手,石头冲我一挤眼,关上了房门。看来洪川应该是六爷派去监视督军的人吧,今天督军玩的这一手,显然也出乎了六爷的预料。

    发生大火那天,督军裹得严严实实的,脸也被熏得漆黑,而现在的他又比那时消瘦了不少,连我见了都有些不敢认,更不要说只在慌乱中见过他一面的霍长远了。再说,谁又能想到,他居然敢那样坦然自在地出现在霍长远跟前呢?

    嗯一丝若有似无的呻吟从我身后传来,我迅速地转回身,丹青醒了吗?她的眉头微蹙,呼吸也不像刚才那样缓慢平稳,而是变得时轻时重。正午的阳光洒在床头,丹青的脸庞在光线的映射下,显得越发单薄。

    姐!姐!我轻轻叫了她两声,她却一动不动。我伸手握住了她细白的手,用力地搓着她的手心。可到了最后,我只觉得自己的手也变得和她一样冰凉,甚至被那丝凉意浸上了心头。

    我半跪在床前,紧紧地握着丹青的手,轻呵着,如果我不能帮她热起来,最起码也可以为她分担一些寒冷。她仿佛透明的面庞,衬得那道疤痕越发狰狞,我不禁想起了方才霍长远的脸色苍白如纸的样子。

    刚才,六爷是最快反应过来的人。他快步走过去和僵立在车前的霍长远说了些什么,郭启松也走过来在霍长远耳边说了一句,然后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霍长远这才小心翼翼地抱了丹青往宅院里走。他的眼底因为充血而变得有些可怖,我下意识地去看大门,督军已经不见了。

    霍长远极其温柔地把丹青放在了我的床上。我眼看着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才落在了那道伤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我听到他极低地念叨着,苏国华,源清和,吴孟举

    我用力地做了个深呼吸,可还是觉得胸口憋得慌,那一个个名字里饱含的冰冷意味,让我一想起就不寒而栗,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突然想起放在一旁的水盆,赶紧把毛巾在热水里浸湿,然后拧干,帮丹青擦拭。

    丹青的身上散发着轻微的中药味,我用毛巾仔细地擦过她光洁的额头、清淡的眉睫、苍白柔软的嘴唇擦了又擦,我却始终不敢去碰一下那道伤疤,暗自希望这道疤痕是假的。只是一个所谓的考验,可是霍长远的反应让我明白,我只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当初被逼成婚,给人做妾,夺取了丹青曾有的骄傲;霍长远另娶他人,又毁了丹青所有的希望;而现在这道疤痕,却把丹青仅剩的都带走了,只留下伤痕累累。

    无法控制的热泪如泉涌一般,我紧紧攥着丹青的手,抵住额头,任凭眼泪肆意地流淌着丹青,丹青我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吹笛时娇若桃花的丹青,照顾霍长远时情窦初开的丹青,准备婚礼时骄傲自信的丹青,还有在舞会上,那个风华绝代的丹青

    手突然一紧,我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去,泪眼模糊中,看见丹青那漆黑的眼眸正定定地注视着我。我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一串眼泪迅速地滑落下来,滴在我和丹青交握的手上,丹青的手一抖。

    清朗她轻轻地唤了我一声,声音嘶哑,不复平常的清脆婉转。姐我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丹青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对我微微一笑,小哑巴,没事的,别哭了。

    呜我放声大哭,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一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我的心,忍了这么久,丹青的一句话却让我所有的坚强忍耐在一瞬间被冲垮。

    小哑巴是墨阳给我取的外号。刚到徐家的时候,我一句话都不肯说,不哭不闹不笑,每日里就那么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直到墨阳和丹青渐渐地温暖了我。

    我永远记得那个月光清冷的夜晚,林叔去了,那个唯一见过我父母、跟我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任何人都对我好的人走了。我躲在宅子外的小树林里无声地哭泣着,因为大太太不允许我在家里哭,说是晦气。

    后来是墨阳带着丹青找到了我。就在那个时候,墨阳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丹青不停地抚摩着我的头发,柔声安慰我说:小哑巴,没事的,别哭了

    哐的一声,我身后的门突然被人大力地推开,我只觉得眼前一暗,就听见霍先生有些嘶哑的声音吼了起来,丹青!清朗,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哭!啊你醒了?

    我被他扑过来的身体挤得歪倒在一旁。一只温暖宽厚的手迅速握住了我的手肘,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六爷身上的气息顿时密密地包裹住我。

    清朗,你没事吧,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听佣人说你哭得声嘶力竭的,我还以为六爷把我抱到一旁,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仔细观察着我。我刚才被霍先生那么一撞,好像所有的眼泪一下子都被撞了回去,只是还控制不住抽泣,又开始打嗝,六爷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看着六爷蹙起的眉头,我努力地平静着自己的情绪,刚想开口说我没事,让他放心,就听见身后的丹青极哑极低地唤了一声:长远我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六爷拍抚我后背的手一停,立刻把我搂在怀里。

    丹青的声音我无法形容,也从不知道一个人的名字能被人叫得如此柔软易碎,苦甜参半。我只听见霍长远哑着嗓子嗯了一声,然后就把头埋在丹青身前,隐约一声哽咽传来,对不起,丹青,对不起

    丹青双目微闭,神情激动又压抑。她纤细的手指犹豫地,若有似无地轻抚着霍先生的肩头。六爷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跟他出来。我点点头,知道现在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就安静地跟着他走了出去。一直在门口站着的郭启松默默地让开身,等我们一出去,他就悄悄地带上了门。

    关门的一刹那,我忍不住回头看,丹青已睁开了眼,正无声地看着霍长远微微耸动的肩背。她眼神清亮,却没有一丝波动破碎,浑然不若方才的表情。我一怔,门已经关上了。

    郭副处长,失陪一下,我带清朗去洗洗脸,您六爷的声音惊醒了我。郭启松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看六爷半搂着我的手,点点头,笑着说:二位请便,我在这儿等着就好。

    六爷一点头,拉着我往小客厅走去。虽然没有回头,但是我能感觉到郭启松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们,直到门口。一进小客厅,我就发现洪川、石虎,还有石头已经在房里等着了。

    石头见我进门,没等我开口问,就说:秀娥还陪着张嬷呢,张嬷还没醒。那个工头说了,就是少量的安眠药,让咱们不必担心。我一愣,洪川对我点了点头,六爷不置可否地说:石头,去弄条毛巾来,给清朗擦擦脸。是。石头快步走出去了。六爷拉着我坐在了沙发上。

    六爷,那个工头已经走了。他说今天的事让您别放在心上,回头他会和您解释的。洪川靠了过来,低声说。哼,解释?不过他胆子真是不小六爷淡淡地一扯嘴角,你先给我盯紧他。洪川点头表示明白。

    正说着,石头捧着一条热毛巾跑了回来,我说了声谢谢,刚要去接,六爷伸手拿了过来,一手轻轻捏住我的下巴,一手轻柔地帮我擦着脸。我脸一红,下意识地去抓他的手腕,想躲开,可六爷根本不容我拒绝,依然温柔而坚定地帮我擦拭着。

    六爷。明旺的大嗓门突然在门口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往后一闪,六爷手里的毛巾顿时抹了个空。看着他停在半空的手,我尴尬地一咧嘴,捏着衣角揉搓。

    洪川、石虎早就低下了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石头倒是笑得不怀好意,可他看着的是张大了嘴巴站在门口的明旺。明旺看了看满脸通红的我,再看看六爷伸出的手,就哭丧着脸,六爷,我,我不是故意的

    行了,进来吧。六爷一甩手,把毛巾丢给了石头,人也放松地靠进了沙发里。我悄悄往他身边蹭了一下,低声说了句:谢谢。六爷没看我,嘴角却翘了翘,在我们紧挨着的地方悄悄握住了我的手,方才我一直冰凉的手顿时觉得温暖起来。

    石头在明旺走过他身边的时候嘿嘿一笑,说了你多少次了,改改你那大嗓门。明旺苦笑了一下。六爷扫了他们一眼,怎么去了这么久?明旺赶紧走到六爷跟前,神色严肃起来,六爷,半道上出了点事,那个徐家大少爷被日本人带走了

    什么?日本人?六爷愣了一下。是这样,我跟着他和那个女的一直往城西走,到了高升旅店,那个徐大少爷让那女的在门外等,他自己进去了。没一会儿,他拿了个皮包出来。两个人又往大马路上走,然后他就打发那个女的去叫黄包车明旺说到这儿,咽了口口水,我这才发现他脸上都是汗,显然是着急赶回来的。

    我轻轻放开六爷的手,站起身来,走到一旁,从桌上的水瓶里倒了杯水,然后递给明旺。明旺愣了一下,我抬抬手,示意他接过去,喝点水吧,辛苦你了。明旺赶紧接了过去,笑着说:谢谢清朗小姐。说完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我转身坐回了沙发上。六爷修长的手指立刻轻轻捏了我的手指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很高兴我刚才那么做。明旺喝完了一抹嘴巴,好像意犹未尽的样子。石头故意酸溜溜地说:很好喝吧?

    明旺嘿嘿一笑,那当然。然后咳嗽了一声,正色道,就在那个女人去叫车的时候,姓源的那个小鬼子带了几个人,从旁边一家日本餐馆里走出来。其中一个人跟那个徐少爷打了个照面,两人都是一愣,然后那徐大少爷突然吼叫着就冲了上去,抓着那个人的领子不放。

    我微微张大了嘴,觉得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徐墨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神勇了,还敢去招惹日本人?日本人我的心头快速地闪过了一个念头,未及细想,就听见六爷若有所思地问:他们两个认识吧?

    明旺咧嘴一笑,应该是。我不敢跟得太近,就听见那个徐少爷好像一直都在喊那个鬼子的名字,还有骗子什么的。他还没喊上两句,就被那几个日本人围了起来。他身上挨了几拳之后,就剩下躺在地上喘气的份儿了。明旺边说边摇头,显然不屑于徐墨染的不中用。

    然后呢?我忍不住问了出来。明旺看向我,后来,那个被他抓领子的鬼子跟姓源的说了几句,他们就拖着徐大少爷回那个餐馆去了。就是那家明石料理店?六爷一皱眉头。对。明旺点了点头。城西那边本来就是日本人的地盘。洪川插了一句。

    六爷嗯了一声。我轻声问:还有那个女人呢?明旺一笑,那个徐大少爷挨打的时候,跟他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已经回来了。她根本就不敢靠过去,就躲在一边看。等人都被日本人拖进去了,她才上了那辆黄包车,往华西路的方向走。我想既然那个日本人认识徐家少爷,一时半会儿应该出不了什么事,我就跟着她走了。小姐,你绝对想不到她去哪儿了。

    苏国华的府邸,对吧?我叹息了一声。明旺目瞪口呆的样子很好笑,可现在没人顾得上笑话他,也没人想去解释,每个人都在想着徐墨染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而这件事的起因又是什么。

    六爷,礼貌的敲门声响起,石虎的一个手下恭敬地走了进来,孙医生已经到了,正在给徐小姐看诊,您要不要过去?好,我知道了。六爷一挥手。对了,丹青还躺在我屋里啊!我低叫了一声,六爷原本要扶我起来的手一顿,清朗,怎么了?

    一说到丹青,我立刻就想起来,当初丹青被迫嫁人,就是因为徐墨染在省城做军需生意惹的大祸。那个时候,只听家里的佣人私下里说了几句原由,丹青又悲痛欲绝,我一直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仔细一想

    六爷,你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当初丹青为什么被迫嫁给督军。我抬眼看向六爷。六爷目光一闪,记得,因为徐墨染和人合伙做军需生意时做了手脚,被督军逮个正着,那个合伙人还跑了。我点点头,那个合伙人就是个日本人。

    话一出口,屋里的气氛明显凝滞了一下。六爷眯眼想了一会儿,站起身问明旺,还有人在餐馆那边盯着吗?有,那边有咱们的绸缎庄,离那个料理店很近。我叫伙计们盯着了,有任何情况,立刻来报。嗯,苏家那边呢?六爷又问。那个女人进去之后就一直没有再出来,我怕您这边等急了,就先回来了。

    好。六爷拍了拍明旺的肩膀,回头对我说,清朗,先去看你姐姐吧。这事回头再说。嗯。我站了起来,跟着六爷往外走。六爷边走边对洪川说:你和明旺去盯一下这件事。知道了。洪川一躬身,拉过明旺,低声交谈起来。

    到了我的卧室门口,郭启松依然守在那里。虽然四周什么人都没有,他的肩背还是挺得笔直,一派军人气度,只是好像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他扭头看过来,低声说:那位孙医生正在为徐小姐看诊,长远还在里面。清朗,你要不要进去?

    呃。郭启松当着六爷的面直呼我的名字,让我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的房门被人打开了,霍长远紧跟着孙博易走了出来。六爷,孙博易一眼看见了六爷,赶紧过来微微弯腰,然后又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礼貌地一点头,孙医生好。

    博易,情况怎么样?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六爷问出了我最想问的话。徐小姐身体确实弱了些,但呼吸、心跳都正常,刚才的昏睡也是药物所致,并无大碍,只是孙博易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旁边脸色不佳的霍长远。

    霍长远皱着眉头说了句:只是丹青脸上的伤痕,孙医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我心里狠狠地拧了一下。霍长远目光一转,对我微笑了一下,清朗,你不要担心,我认识一个很有名的德国医生。很巧,他的专业就是烧伤和整形,我相信他一定有办法的。对吧,孙医生?

    六爷看了一眼孙博易,点点头,霍处长说的那个汉森医生,我也见过。虽然不熟,但是他的医术我还是听说过的,很有水平。六爷轻握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问霍长远,那你有什么打算?

    一时间我没明白六爷话里的意思,霍长远却毫不犹豫地说:丹青和我走。什么?我脱口而出,那怎么可以?霍长远对我话里的冒犯并没有生气,他面色柔和,甚至带了些请求的意味看着我,清朗,我保证丹青不会有事,你放心。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还保证过一定会娶她呢!这句话到了嘴边,我还是强忍着把它咽了回去。也许是我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我心里的话,霍长远苦笑了一下,清朗,是丹青自己要跟我走的。

    你说丹青我愣了一下,丹青自己要的?她要干什么?现在霍长远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了,就算他的感情没变过,那苏家的人又能善罢甘休吗?还有督军,还有徐墨染,还有

    我被自己脑海中一连串的还有弄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刚想伸手去揉,就听霍长远轻声说:丹青有话和你说。她精神不太好,你赶紧进去吧。

    我瞪着霍长远没有说话,霍长远不生气,也不闪躲,只是用目光温和却执著地看着我。六爷低头凑在我耳边说:你先去吧,这儿有我呢。我强笑了一下,推门进去了。

    门关上的一刹那,原本有些激愤的心情,瞬间被屋里的寂静压了下去。丹青半闭着眼躺在床上,那条淡绿色的棉被衬得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可能是听我久久不动,丹青睁开眼看着我,冲我勉强一笑,清朗,站在门口干吗?过来啊。

    我走到她床前坐了下来。丹青微笑着,笑容苍白而柔软。姐,你我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是我要跟他走的,我有我的原因。丹青很明白我要说什么。

    见我张口欲言,她虚弱地对我摆了下手,清朗,这其中的理由,我以后会告诉你的。你已经找到你的幸福了,我,也要去找我的。谁也不能阻止,不能。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几句话,丹青说得甚是虚弱,但话中的意味却坚如磐石,让人感到不可动摇,甚至,不可触碰。见我变了脸色,丹青淡淡地笑了一下,可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现在我有些累,而且以后的一段时间,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和你独处的时间,所以,你要安静地听我说。

    丹青的表情让我不敢拒绝,她刚一说完,就有些吃力地喘息了两下。我赶忙帮她轻轻地拍胸口,又把耳朵贴近她,省得她大声讲话更费力气。

    我爹去世之前,曾经交给吴孟举一个盒子,说是如果能找到墨阳,就把盒子里面的东西交给他。如果找不到,等你十八岁以后,就交给你。丹青口中的热气喷在我的耳朵上,却让我心里一阵发寒。老爷那个清癯严肃的面庞,迅速从我眼前闪过。

    可是,老爷怎么会把东西给督军?他我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丹青喘息了一声,清朗!我立刻闭上了嘴。看着我惶惑不解的面庞,丹青的笑容有些自嘲,我曾经以为,我很聪明,看得懂人心,可现在才发现,我不懂霍长远,不懂吴孟举,不懂墨阳,甚至,我连爹真正的心思,都未曾看懂过。

    算了,有些事情,是要你慢慢体会的。这世上的事,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对我清冷一笑,清朗,你看得懂你那个六爷的心思吗?我一愣,下意识地答了一句:不知道,不过他看得懂,能明白我的心思就好。

    丹青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突然眼睛一闭,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姐,你说什么?我轻声问道,又往前凑了一下。没事儿,我要跟你说的是,那个匣子里装了一些东西,一些说明墨阳身世的东西。丹青缓缓睁开了眼。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身子也不自觉地往后仰,墨阳的身世?他不是话未说完,我已经知道再说什么墨阳是不是大太太生的就未免太蠢了。而为什么大太太只疼爱大少爷,却对墨阳视而不见,也就有了解释。

    丹青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墨阳自从打开那个盒子之后就什么都不说。吴孟举也只是原话转告,他并没有擅自打开过那个盒子。

    越来越多的谜团出现在我眼前:墨阳的身世、老爷这番举动的含义难道墨阳之前一直都和丹青、督军在一起吗?那他现在在哪儿?还有那个纸条,他让我等着他我一时头大如斗。

    清朗,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个,是因为爹曾经有言在先,这盒子里的东西你可以看,却没说留给我。另外,我无意中看到盒子中的一把折扇,那上面有一个名字。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也许你的六爷会知道些什么。丹青强撑着一口气说完。

    六爷?我低叫了一声。丹青轻轻闭了下眼,那扇子上面写了一首词,具体内容我没看见,我只看到落款人是,陆云起说到这儿,丹青眸光一闪,听到那个陆字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可丹青后面的话却让我感到浑身血液逆流,于上海小何园。

    小何园何园是扬州最有名的园林,而在上海,因为园子景致精巧别致而被称为小何园的只有一个地方陆家大宅

    清朗?丹青抬手轻轻推了我一下,见我回过神来,她有些困倦地闭上眼,休息了一会儿才说,若不是看见了小何园这三个字,我也不会往陆家身上想。总之,就算是为了墨阳,你去打探一下,好吗?说完,她睁开眼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点了一下头,又问:那墨阳呢,他现在在哪儿?丹青不说话,只是默然地看着我。徐墨染的身影突然从我眼前闪过,我脱口而出,墨阳是不是回老家了?

    丹青闻言,微微一笑,转过眼,低声说:你还是这么聪明。我苦笑了一下,不是我聪明,是我看见徐看见大少爷了。今天他去了雅德利,而且,是去见三小姐的。

    徐墨染来上海了?还去见了徐丹萍?丹青喃喃地问。嗯。我点点头,对于丹青的直呼其名我并不觉得意外,可心里的疑问越发多了起来。千头万绪中好像隐约抓住了什么线索,可仔细一想,还是纷杂如乱麻。

    看来墨阳真的动手了,呵呵丹青竟开心地笑了起来,沙哑的嗓音和笑起来被扯动的疤痕让我有些不寒而栗。她一转头,看见我怔忡地盯着她看,微微一笑,清儿,你不觉得很有趣吗?

    有趣我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像长了刺似的扎着我的胸口。我沉声问:姐,你能不能告诉我,墨阳回老家到底做什么去了?还有,你知道大少爷来上海的目的吗?丹青缓缓地扇动了一下睫毛,却答非所问,你是不是见过吴孟举了?

    我被她突然转换的话题噎了一下,然后才说:是,他跑来见我的时候,我真吓了一跳。后来被六爷看见了,他们谈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果然丹青神情冷淡地说了一句。我正要开口,砰砰,有人礼貌地敲了两下门,然后门被轻轻地推开,霍长远稳步走了进来,丹青,清朗,我来告诉你们,张嬷已经醒了,她没事。

    他边说边往床边走,在我身后站定,先冲着丹青极温柔地一笑,才略弯腰,柔声和我说:清朗,一会儿我就要带你姐姐回宅子。刚才我已经和那个德国医生联系好了,他今天晚上就会去我家给丹青看诊,你若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回去

    不用了。丹青轻声打断他,我和霍长远都看向她。丹青对我柔软地一笑,然后凝望着霍长远,长远,我答应和你回去,是我自己的选择,以后会经历些什么,我都不会后悔。可是清朗,咳咳见丹青咳嗽,没等我靠过去,霍长远已跨上前一步,弯下腰,轻柔地帮丹青顺了顺胸口。

    我明白,霍长远对想要接着说下去的丹青做了个手势,你是不想把清朗搅和进去是不是?省得苏家人说到这儿,他皱起了眉头,丹青,我告诉过你了,今时不同往日,我既然能把你接回去,就不怕他们找上门来。吃一堑长一智,你不信我吗?

    丹青干涩地一笑,哑声说:长远,清朗现在过得很好,我不想扰乱她的生活。而你、我,都错过一次了,所以我跟你走,不管以后如何,那都是我的选择,我又怎会不信你?霍长远的嘴唇紧抿,眼圈有些发红。他什么都没说,只虔诚地在丹青的额头上印下一吻。我移开了目光。

    清朗,这段时间不要来看我,好吗?看我治伤,只会徒然让你难受,我自己也不好过。丹青认真地说,况且,你也有自己的事情。别让我担心,明白吗?

    我知道她所指的是墨阳的事。霍长远能带丹青走,最起码六爷是默认了的,那丹青的安全应该没有问题,霍长远自有对付苏家人的办法。更何况,要是丹青留在这儿,神出鬼没的督军也是一大隐患,这大概也是六爷同意霍长远这么做的原因之一。

    快速地思前想后了一番,我只能点头,好,我明白的,你放心。丹青安慰地闭了一下眼睛。霍长远却以为丹青指的是我的安全,微笑着对丹青说:你放心,清朗不会有事的。不要说还有我,就是陆城也不会让人动她半根汗毛的。

    丹青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我勉强扯了扯嘴角。霍长远回身轻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清朗,你什么时候想去看你姐姐都可以,嗯?平常也可以打电话,所以,别皱着眉头了,我保证她没事。霍长远话语真诚,清朗,请你相信我,好吗?

    骄傲如他,大概很少如此小心翼翼地和别人讲话吧。我看了看面色平静的丹青,只点了下头,我姐姐信,我就信。霍长远怔了一下,丹青眼睛一眨,隐约泪光闪现。

    霍长远回身去看丹青,丹青唇边浮上一个浅浅的笑窝,安静无声地与他相望。过了半晌,我只听见背对着我的霍长远轻声却坚定地说:如再辜负,天地不容。

    眼看着霍长远的汽车绝尘而去,我紧紧地攥住了六爷的手臂。车后扬起的尘土仿佛我现在的心情,灰暗迷蒙。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只能祈祷丹青脸上的伤疤能够彻底恢复,至于她内心的那道伤疤我甩了下头,现在真的不能想,或者说,不敢去想。

    放心吧,陪在一旁的六爷拍了拍我的手,霍长远现在的势力远非那时可比,足够保护你姐姐。这个人以前书生气是多了些,可经过那件事之后,他的心狠手辣和精明,连苏国华都不敢再轻举妄动。说来姓苏的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他之前所做的一切,都被霍长远当作了垫脚石,所以他才跟日本人越走越近。

    我迅速抬头看向六爷,六爷一扯嘴角,领着我转身往屋里走去,现在,霍长远掌握着上海的军备物资还记得我们上次从百乐门出来碰到他的那个夜晚吗?我点头,那个腥风血雨的夜晚怎么可能会忘记呢?

    就在那个晚上,霍长远被任命为上海驻军警备副司令兼任军需处处长。我微微张大了嘴,六爷耸了耸肩膀,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让他带你姐姐走了吧?固然是你姐姐自己愿意的,也是因为他现在大权在握。就算是我,也不能轻易对他说不了。

    看我怔怔的,六爷安慰地冲我一笑,放心,我们是五五开。现在若有冲突,那就是两虎相争,只会便宜了外人。毕竟,我和他的目标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再说,他对你姐姐是真心的,不管怎样,先治好你姐姐的脸最重要,嗯?

    我不同意又能怎样?丹青也罢,霍长远也罢,还有那个督军,他们谁会去听我的意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们做出决定之后,选择是笑着接受还是哭着接受罢了。

    六爷听着我的嘀嘀咕咕,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不如这样,以后我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之前,一定会问问清朗小姐的意见,如何?我被他的话逗得一笑,没再说什么,跟着他进了小客厅。

    六爷一边吩咐佣人去弄些饮料来,一边笑着对我说:怎么不说话了?没听明白?我坐在沙发上冲他一笑,听明白了,就是我的意见是我的,你决定你的呗。

    呵呵。六爷轻笑起来,我也跟着笑,心里的郁闷顿时冲散了不少。说来奇怪,我和他都不是多话的人,可待在一起总有话说,就是不说话,彼此也觉得很舒服

    接过佣人送来的果汁,我低头啜饮着。六爷手中的咖啡香味也飘了过来,轻微的苦涩中裹着香甜,一如其人。陆青丝早早就上了楼,可能是去看望叶展了,对于丹青的伤痕,她不置可否,好像全无兴趣。

    张嬷虽然身体虚弱,可仍旧执意要和丹青一起走,好在秀娥的腿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张嬷也算是放了心。秀娥本来十分不愿意,可张嬷的坚持让她也没办法。我只能安慰她说,回头我去看丹青的时候一定带上她,她才勉强点头。

    清朗,谢谢你帮我照顾秀娥。还有,不管小姐做什么,她心里一直都有你张嬷临走之前,只跟我说了这话。我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头。每个人都说心里有我,可他们做决定的时候从不问我,丹青如是,墨阳也是墨阳!

    六爷。我一抬头,才发现六爷一直在看着我。怎么了?他温和地问。我润润嘴唇,那个,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嗯,就是我想着该怎么样说出口。六爷放松地往沙发上一靠,转了转手中的杯子,什么样的问题,让你这么吞吞吐吐的?

    想想墨阳的笑脸,丹青的那句有趣,还有徐墨染、徐丹萍的鬼祟出现,我一咬牙问了出来,你听说过这个人吗?她的名字叫陆云起,应该是个女的。

    六爷一扬眉头,仔细地想了想,没有,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说完,眸光一闪,稍稍坐直了身子,陆云起?她也姓陆?你问我的意思是说,她跟陆家有

    哐啷,一声轻响在小客厅外响起。六爷脸色一沉,谁在外面?外面安静了一下之后,门被轻轻地推开了,石头有些别扭地笑了一下,六爷,是大爷来了。说完一偏身,陆仁庆的身影露了出来。

    他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六爷和我都赶紧站了起来。我们这一动,好像惊醒了他,他缓步走了进来。站在门外的石头从地上捡起一根文明棍,想起方才的响声,应该就是这个东西落在地上的缘故吧。

    石头正琢磨着要不要递还给陆仁庆,六爷一挥手,石头,没有重要的事,别让人进来。是。石头立刻伸手带上了门。房门一关,小客厅的气氛顿时压抑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陆仁庆背着手,站在窗前眺望,也不说话。我和六爷面面相觑。六爷轻咳了一声,大哥,你怎么来了?是为了徐丹青的事?陆仁庆好像被惊醒了,肩头一颤,慢慢转过身来,没有看六爷,而是牢牢地盯住了我。

    清朗,你刚才在问老六陆云起?他的语调温和,我却觉得汗毛直竖,僵硬地点了一下头。六爷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看看我,又看看陆仁庆。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他仍旧不急不缓。我的手心开始出汗,情不自禁地看了六爷一眼。六爷走到我身边,斜着身子半遮着我,陆仁庆给我的压力顿时轻了许多。清朗?你知道什么就说出来。他低声说。

    我吞咽了一口唾沫,大致说了一下那把扇子的事情,但并没有说这个和墨阳的身世有关。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能告诉陆仁庆,最起码在我告诉六爷之前。陆仁庆沉吟了一会儿,有些犹豫地问:是这样啊,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许康的人,或者听谁说过?

    许康?我立刻摇了摇头,从没听说过。陆仁庆仔细地观察着我,我任由他看,反正我也没说谎。过了会儿,陆仁庆点了点头,相信我没有说谎,突然一笑,行了,我也就是随便问问。老六,我来是有几件事和你说,嗯他看了我一眼。

    六爷一点头,不着痕迹地捏了一下我的手腕,清朗,你先去陪陪秀娥,或者去看看老七,我和大哥有话说,快去吧。好。我对陆仁庆行了个礼,他微笑着从容地点了点头,方才的阴沉仿佛从未在脸上出现过。

    我仔细地关好门,对守在不远处的石头一笑,又指了指秀娥的房间,石头点头表示知道了。我拖着脚步往秀娥的房间走去,方才陆仁庆的反应告诉我,他一定知道关于那个陆云起的事情,难道墨阳会是陆家的人?这个假设让我忍不住晃了一下,怎么可能

    伸手撑住了秀娥的房门,我低下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个个接踵而来的秘密像重重迷雾,但又仿佛触手可及。许康我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他是谁?他跟陆云起有关系吗?或许他跟墨阳有关系

    许康实在是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我摇了摇头,让自己别再想了。陆云起的问题我已经问出了口,而陆仁庆赶我出来,也许就是要和六爷谈这件事,回头再问六爷就是了。我振作了一下,正想敲门,大太太曾说过的一句话突然雷击般地劈入我的脑海。

    腿顿时一软,我咚的一声撞到了秀娥的门上。白天在雅德利碰到徐墨染的时候,我曾想起老爷和大太太之间关于大少爷的一段对话,那个时候好像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我一直想不起来,可方才

    清朗?门猛地被人打开,秀娥见我跪在地上,大叫了一声,赶忙笨拙地蹲下身来,清朗,你怎么了?我刚要开门出去,就听见好大一声,你没事吧?

    秀娥的嘴皮子一直在我眼前闪动,可我好像什么都听不到,只有那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响着,他喜欢跟女人鬼混,那也是遗传!你那时候还不是化名去跟那个女人谈情说爱?你不会已经忘了吧!

    许徐康广隶徐广隶,徐广隶我喃喃地念着,秀娥稍用力地推了我一下,徐广隶?清朗,你干吗一直叫老爷的名字?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样来称呼她,十七岁之前她叫陆云起,而之后,却改成了陆风轻,准确地说,是被人强迫改的。

    清朗,来,我扶你起来。秀娥用力地搀扶着我,我俩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秀娥受伤的腿没有办法支撑两个人的重量,身子一个劲地往一旁趔趄,可还是不肯松开扶着我的手。

    眼看我们又要摔倒,我下意识地扯了她一把,秀娥的额头一下子撞到我的肩膀上,她忍不住哎哟了一声。她顾不得自己,用手捧住我的脸,清朗,出什么事了吗?你的脸色白得跟鬼似的。她仔细地看着我,脸色突然一变,是不是小姐和我妈有什么不对啊?

    不是!我的声音大得近乎叫喊。秀娥被吓了一跳,放在我脸上的手指也不自觉地用力,抓得我有点痛。看着她瞪大的眸子,我勉强笑了一下,放柔了声音,不是的,你不要胡思乱想。张嬷刚才不是好好地走了吗?你胡说些什么呀。

    秀娥眨了眨眼,放松下来,也对啊,最近实在是被吓怕了。那句话怎么说的?对,惊弓之鸟。说完,她放开了手,有些感叹地说,自从来了上海,碰到这么多事情,虽然也有开心的时候,但是总觉得每次笑不了多久,就被人一巴掌又打了回去。我估计,以后这样的事情肯定还有很多。

    我看了一眼脸上竟带了些许沧桑的秀娥,一向大而化之的她,竟然会有那样的表情。若是平时,我很可能会笑出来。可现在,她这句半含抱怨又仿佛是预言的话,让我本来已经沉重的心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我伸手扯了扯她的辫子,好了,你什么时候变成预言家了。什么家?秀娥听不明白,可她也不像往日那样追根究底,也许她潜意识里对那些未知的危险也有着躲避心理,不想多谈。

    秀娥拐着腿坐到了床上,而我则坐在床边的藤椅上,把整个人窝进宽大的椅子里。藤木特有的清香顿时包围了我。我闭上眼,命令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清朗。秀娥试探地叫了我一声。嗯?我用鼻音应了一声。

    刚才你为什么一直在叫老爷的名字呀?秀娥的问题让我刚刚平静下来的心一下子又被吊了起来。没什么,可能是因为看见丹青受伤的缘故,不知怎的,就想起老爷还有二太太来了。我尽量表情平静地跟秀娥说。

    哦秀娥有些半信半疑,我方才的脸色太过难看,可她觉得我的理由虽然有些牵强,但也没什么大问题,就一耸肩膀,要依我说,幸好老爷和二太太都不在了,要不然看见小姐现在的样子,还不得心疼死?最起码二太太就受不了。

    我缓缓点头,是啊秀娥一边用手轻抚着自己受伤的腿,一边若有所思地说:清朗,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二少爷来了。你说,他现在在哪儿?他知不知道小姐的脸受伤了呢?

    她一提到墨阳,我心里更难受了,又不能说出原因,只能摇头。秀娥冲我扁扁嘴,算了,不知道也好,知道了也还不是伤心。对了,霍先生说的那个什么德国医生,是不是真的能治好小姐的脸啊?

    应该可以吧。不管怎样,我宁愿相信他能。我轻声说。秀娥一点头,说得是,小姐受了那么多苦,老天爷不会那么无情的,她的脸肯定能治好!

    看着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的秀娥,我会心一笑,正要开口说话,门被人敲了两下。进来。秀娥扬声说。门一打开,一个仆妇走了进来,见我也在,连忙弯身鞠躬,然后对秀娥说:秀娥啊,你不是说要整理东西吗?我都找到了,就等你来看了。

    啊,对了,差点忘了。张婶,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就来啊。张婶又对我行了个礼,这才出去了。见秀娥要起身出去,我也要起来,她一伸手,按住了我,清朗,你不用起来。我要整理一些我妈的东西,找人给她送过去。她走的时候乱成一团,好多用惯的东西都没有带走。

    那我帮你我作势欲起,秀娥摇头,不用了,就那点东西。再说,今天你一定不好过,趁着这会儿没人,你好好休息一下吧。真要你帮忙,我再来找你就是了。说完,她不由分说,转身慢慢地往外走去。

    我确实感觉到很疲乏,也就没再坚持,想让自己安静地休息一会儿。看着秀娥带上门,我合眼又窝回藤椅。这屋里一安静下来,方才强行压抑的诸多疑问反而如雨后春笋,争先恐后地在我脑海中冒了出来。

    如果说老爷真的曾化名为许康,那么那个叫陆云起的女人,很有可能就是他曾经的爱人,也是墨阳的亲生母亲。大太太一直都不喜欢墨阳,虽然她不喜欢除了大少爷之外的任何一个老爷的孩子,可是对墨阳,她并不像对丹青那样厌恶,也不像对徐丹萍那样不屑一顾,而是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

    以前种种虽然奇怪,但多少也已经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一件件地从我的记忆深处漂浮起来。大太太甚至会对深受老爷宠爱的丹青恶语相向,但是对墨阳那些反抗逆耳的言行从来不置一词。甚至看到老爷被墨阳气得面色阴沉,她也只会冷笑一声,转身离去。而不像对其他任何人,要么借机落井下石,如同她对丹青、丹萍,要么一味地维护,如同对待徐墨染。

    我叹了口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逆鳞,难道大太太深知,墨阳就是老爷的逆鳞,所以才从不招惹?还是他们之间有什么协议?

    墨阳的长相跟二太太有些相似,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可是二太太嫁进徐家的时候不过十六岁,不可能生下墨阳。而且她是独生女,家族人丁稀少,所以才在家道败落之际,嫁给了施以援手的老爷。

    想到这儿,一个曾经的画面突然一闪而过。我皱眉想了想,好像是我十岁生日那年,墨阳正准备离家去北平读书,他、二太太、丹青,还有张嬷、秀娥,坐在一起给我过生日。

    墨阳正为了可以离开他所谓的阴沉而不健康的家庭,到外面去成就一番事业而兴奋不已,很少喝酒的他,也陪着二太太浅酌了几杯。说到兴起之时,他抬手敬了二太太一杯,姨娘,我马上就要走了,这些年多亏您的照料。虽然您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可我心里一直

    看着墨阳因为酒意和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脸,我们都安静下来。二太太温柔地一笑,好孩子,你不用说,我都明白。只要你有出息,我就高兴了。丹青看着红了眼圈的二太太和面红耳赤的墨阳,赶忙插科打诨,把那股离别的愁绪冲淡了许多。

    一直坐在我身旁吃喝的秀娥笑嘻嘻地说:小姐说得是,这个就叫做缘分,反正二少爷本来长得就比较像太太嘛哎哟!她话未说完,就被张嬷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你这丫头,安分吃你的东西吧,什么像不像的,胡扯些什么!说完,她有些不安地看了二太太和墨阳一眼。

    我伸手去帮秀娥揉她被打痛的后脑勺。墨阳和丹青都只是一笑,并没放在心上,只有二太太幽幽地笑了笑,惠啊,秀娥说得没错,你打她干吗?管他谁像谁呢,有缘就好。

    管他谁像谁呢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谁像谁?当初我自然以为说的是墨阳像二太太,现在看来,难道是二太太像墨阳?我不自禁地咬紧了嘴唇

    门锁咔嗒一声,让我惊醒过来,显然是有人进来了。没敲门就进来,应该是秀娥回来了吧。

    我没睁眼,只笑了一下,秀娥,你回来了。是弄好了,还是要我帮忙啊?我话音刚落,只觉得自己的眉头被人用手指轻轻掠过,不禁吓了一跳。睁开眼,六爷正微笑地看着我,在想什么为难的事啊?你连笑着的时候都皱着眉头。

    六爷我低叫了一声,他转身拉了把椅子过来,坐在我身边,打量了我一会儿,突然说:大哥走了。哦我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陆仁庆和六爷说什么了吗?关于陆云起六爷却没再说话,只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伸手递给我一张卷起来的纸张。

    我接过来打开看,不禁一愣,原来是一幅海报,上面的美人是我熟悉又陌生的袁素怀。自从那日短暂一晤之后,这个女人在我心中的印象已经淡得几乎透明了。

    北平名角,上海初映,一曲游园,美人惊梦。我念着海报上的宣传语,看着下面附的出演人员,不禁睁大了眼。上开锣戏的居然是习关平,第二场则是林小轩,而倒数第二场的压轴戏和最后一场大轴戏,写的都是袁素怀三个字。

    习关平的青衣、林小轩的花旦,在上海都是顶尖的。这些只唱压轴大轴的名角们,居然来给袁素怀做垫场。大哥方才只跟我说了一大堆关于这个唱戏的事情,然后问了问你姐姐的事,又去看了老七而已。六爷的表情明显有些疲惫。

    大爷这是要捧红她吗?我慢慢地把海报卷了起来,对上面巧笑倩兮的袁素怀没什么好感。六爷一扯嘴角,这个女人,看来我和老七都小瞧了她,真不知道她用什么法子打动了大哥

    我盯着六爷,等他的下文,六爷轻蹙了一下眉头,转而问:你对她印象如何?我愣了一下,回想一会儿,说:只见了一面,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初见时她的背影,感觉很像丹青。嗯,对了,她的眼睛却长得很像青丝,也就这些吧。

    六爷淡淡地一撇嘴,是吗,上次在大哥家见到她,她说话的神态语气却像另一个人。说完,六爷看着我。我与他对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啊?你是说她她说话像我?这怎么可能?

    是啊,一个看起来像很多人,却唯独让别人看不清她自己的女人。六爷低声说了句,又若有所思地一笑,大哥好像很欣赏她这一点,要把她在上海捧红了,好去对抗姜瑞娉。你知道姜瑞娉是谁的人吧?

    嗯。我点头,姜瑞娉是上海警备区司令唐斐的情妇,这是众所周知的。唐斐应该是霍长远的直属上司吧,他跟苏国华的关系很好,对陆家则是名为客气,实则生疏,那陆仁庆是要利用袁素怀去破坏他和苏家的关系吗?

    见我皱眉思索,六爷一挥手,很随意似的问:不说这个了。那个许康,你真的不认识?我被六爷的突然袭击搞蒙了,嘴巴合了又张,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六爷一扯嘴角,你果然知道。方才在大哥面前,你的表情可真是镇定,连我都差点相信你不认识了。

    不是的!我大叫了一声,六爷眉头一扬,刚才我真的不知道大爷在说谁,我是到了秀娥门前才想起来的,那也只是个我粗粗地喘了一口气,也只是个猜测而已!我没骗你!我从不骗你。我盯着六爷说。

    清朗,六爷俯下身,大手盖住了我放在膝头上紧握的双拳,直到我不再颤抖了,才柔声说,我一直都相信你的,就算你不说,我也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如果你为了这个生气,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我剧烈起伏的胸膛,因为六爷冷静平和的话语慢慢平复下来。我轻声说:我从没骗过你,所以刚才你那样说,我心里难受六爷用力捏了下我的手,对不起。我看着这个认真跟我道歉的男人,眼眶不禁一热,赶忙别过头用力地眨眼。

    清朗,大哥也不是没有怀疑的,就算他相信了你不知道,他还是会查个清清楚楚的。六爷轻柔地打开了我紧握的拳头,用拇指搓着我的手心,若有所思地说。

    想想陆仁庆的为人和手段,我禁不住打心眼里发寒,于是悄声跟六爷说了一下我的揣测。六爷也不禁愣住了,显然他从没想过,一个根本挨不到边的徐老爷,竟有可能和陆家有那么深的渊源。

    哼,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听起来仿佛天方夜谭一样。照你说,那现在徐墨阳是在你们老家了?我点点头,应该是。六爷一皱眉,连我还没讲到的也猜了出来,那么,徐大少爷的出现,也是因为徐墨阳的关系?

    当时丹青只含糊地说了一句,我也不敢确定,所以只迟疑地说:有这个可能。嗯。六爷低头思索起来,我不敢打扰他,过了会儿,他一抬头,方才大哥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都在警告我,不要去查陆云起的事。

    看来,这个陆云起,对于陆家来说是个不能碰的秘密。不过看着我失望的眼神,六爷犹豫了一下,清朗,明天,明天我可能会给你一个答案的。但是这件事,跟任何人都不要提,就是老七和青丝也一样。现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大哥的反应给我很不好的感觉。

    好。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六爷搓了搓脸,看着正襟危坐的我,突然咧嘴一笑,表情干吗这么严肃?来,给我抱抱好不好?我先是一怔,然后习惯性地脸红,六爷的思维跳跃性也太大了。干吗?我嗫嚅着说了句废话。他笑而不答,只一伸手,把我拉了过去,坐在他的膝上。

    看着他埋在我肩膀上,漆黑的头发中竟有了一丝白发。我吃了一惊,忍不住用手指摸了摸,心里酸起来,可又不想让他知道,只是用手指帮他按摩着头皮,六爷舒服地哼了一声。辛苦你了。我轻声说。嗯六爷闷声应了一声。舒服吗?嗯。

    他还是不抬头,只有呼吸热热地吹在我的颈窝,有些痒,刚想缩缩脖子,一个湿热的吻印上了我的锁骨,皮肤和骨头都被他轻啮着,我顿时觉得自己魂飞天外。什么云起、许康全都不复存在了,一时间,只有我们炙热交融的呼吸,熨烫着彼此。

    第二天一早,六爷就出去了。我表面上仍和平日里一样做着自己的事情,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清朗。不知过了多久,石头隔着落地窗招呼我,见我扭头看他,还冲我挥手。

    我微笑,等着他从大门处绕进来,你是去给七爷送药吗?他伸头看看我托盘里放着的东西,被浓烈的药味呛得耸了耸鼻子。是不是六爷回来了?我轻声问,声音里夹杂了一丝颤抖。石头没在意,伸手接过托盘,对啊,他就在你的房间,正找你呢。这个我来送吧,秀娥呢?

    她在陪七爷聊天,青丝也在我话音未落,石头已快步往楼上走去,边走边扬声说:那我们走吧。我跟着他往楼上走去。上了楼,他冲我一笑,朝着叶展的房间走去,我则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心里虽然急得要命,可脚步就是快不起来,拖拖拉拉地走到自己半掩的房门前,镇定了一下,才轻轻敲了敲门,是我。进来吧。六爷镇定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心里顿时平静了不少,推门进去,然后紧紧地关上了门。

    六爷正站在我的书桌前,用手抚摩着一个小小的盒子,听见我进来,也没有抬头。我原本平稳了些的心情又开始忐忑起来,悄步走到他身边站定。过了一会儿,六爷扭头看向我。

    他的表情带了些怀念,还有一丝难掩的悲哀。他把盒子往我的方向推了一下。我低头看去,一个很普通的小木盒,扁扁的,却嵌着两个内藏式的锁眼。清朗,这个是是我叫姑姑的那个人留下来的。六爷低声说了一句。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握了一下他的手,陆风轻?六爷轻轻回握,嗯,她嫁人之前把这个留给了我,只说如果有一天,碰到有另一把钥匙的人,就可以把这个盒子打开。

    说完,他捏了捏眉间,说实在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找她,可我从没想过要去打开这个盒子,因为我知道,这不是留给我的。她只是信任我,在陆家,她只信任我一个人。

    说着,六爷的眼睛红了起来。他扭过头不想让我看到,我只能握紧他的手,无声地安慰他。过了一会儿,六爷整理好心情,转头对我一笑,其实,只有一把钥匙是打不开的。别小看这个盒子,它的锁做得很巧妙,如果没有钥匙,就只有生生地撬开了。

    看着六爷生硬的笑容,我还能说什么。他一定很舍不得损坏这个姑姑留给他的唯一纪念,可现在既然拿了出来,只能说明他也有感觉,现在只有这个唯一可能的线索了。

    我不想六爷纠结于这个问题,就找别的话题来转移他的心情,嗯,这么说,你有一把钥匙,是吗?六爷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我眯了眯眼,这好像不是他平日里佩带的那只,可看着却有些眼熟。

    没等我看清楚,六爷把那块怀表放在了自己的掌心。我凝神看去,金色的表身边缘锃亮,好像是被人经常摩挲所致,表面上镶嵌着紫金蜿蜒出来的藤蔓线条,样式极其别致。咕嘟,我听见自己咽口水的声音,分外清晰响亮。

    六爷用另一只手从表壳边缘深处挑出了一个小巧的按钮,轻轻一转,然后很巧妙地把表壳平推开,再把表翻了个个儿,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表壳里面镶嵌着一把小巧的钥匙。

    很精巧吧。六爷用手指捏出了那把钥匙,然后在那个盒子的两个锁眼里分别试了试,结果右边的那个传来咔嗒一声。六爷刚要说话,门突然被人敲了两声。什么事?六爷沉声问了一句。

    六爷,大爷来电话了,请您去接。石虎憨厚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六爷与我对视了一下,低声说: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转身往外走去。

    我看着门被关上,他们的脚步声也渐渐听不到了,这才走到自己的衣柜跟前,从深处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从里面把那块金表拿了出来。刚才看见六爷掏出那块表的时候,我就认出,它的样子和老爷给我的那个一模一样。

    拿着那块表和六爷留下来的那只对比了一下,毫无二致。我哆嗦着手,学着六爷方才的样子,一抠,一转,一推然后慢慢地把表面翻了个个儿,一把精巧的钥匙顿时出现在我面前。

    哆嗦的手指好像没有半点力气,我用力抠了好几回,才把那把钥匙弄了出来。我对准左边的那个锁眼插进去,一拧。我不自禁地咬紧了嘴唇,一抹血腥顿时染上了我的唇齿,咔嗒一声之后,木盒的盒盖微微弹了起来。

    内心的不安让我手脚冰凉,下意识地四下里看看,一个人都没有,可那种寂静带给我的并不是安全感,而是无尽的恐惧我一咬牙,打开了盒盖,一个类似于书本的东西,正安静地躺在盒子里面,有些枯黄的表皮上,一个字都没有。

    我轻轻地把那本书拿起,仿佛它是个易碎品。捧着它良久之后,我忍不住苦笑,就算自己给自己再多的心理安慰,还是紧张不已。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一行再熟悉不过的字霎时映入眼帘,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春字的那一捺微微地上翘,是那样的与众不同。这一捺要这样上挑才漂亮,知道吗?老爷教我写字时所说的话此时在我脑海中不停地回响

    我背靠着床,盘腿坐在地上。那本几乎与日记一样的札记就放在我的膝头上。看着那秀丽的笔迹、简约的辞藻,一个温柔、单纯却坚强的女子顿时跃然纸上。

    我黯然地叹息了一声,寥寥十几页,就能记录一个人的半生吗?这个陆风轻似乎经历了一切女人所渴望的和憎恶的。我现在不知道该怎样来称呼她,十七岁之前她叫陆云起,而之后却改成了陆风轻,准确地说,是被人强迫改的。

    陆仁庆确实有一个叫陆风轻的姑姑,只是这个陆风轻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可陆家因为一个不欲人知的理由,必须让陆风轻活下去。因此,一个普通亲戚家的女孩儿就成了她的代替品。那个女孩儿,就是陆云起,也就是后来带六爷回家的那个陆风轻。

    门锁被人转动,我抬起头去看,六爷轻轻地走了进来。他一边回身关门,一边说:清儿,抱歉去了这么久。刚才大哥来电话说的事,我要和老七商量一下,你等急了吧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坐在地上的我,嘴角一翘,想笑,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那本打开的随笔上,笑容顿住了。他眨了眨眼,又看了一眼木然无声的我,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似的,目光随即转到桌上放着的那个木盒上,盒盖显然已经被我打开了。

    我看着他慢慢地走到桌前,伸手去摸了摸那两把钥匙,又从桌上抓起老爷给我的那个怀表,与他自己保留的那个比较着,然后才转身盯住我,哑声问:这钥匙从哪儿来的?

    我咬了咬嘴唇。没等我回答,他已经想到我之前说过的那个猜测了,是不是徐老爷给你的?他真的是那个六爷皱起眉头,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好像被砂纸磨过一样,许康?

    我沉重地点了下头。六爷看着我,握紧了拳头,那两块握在他手心里的怀表甚至发出了吱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他长出了一口气,随手把怀表放进盒子里,然后朝我走来,腿一弯,学着我的样子坐了下来。

    我不自觉地靠过去,六爷散发出来的热量,是我现在迫切需要的。六爷感受到了我发自内心的惶然,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右手将我拢在臂弯里。我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把那本札记递了过去。

    六爷似乎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去,双手无意间地碰触,我感觉他好像也在发抖。可他的脸色依旧平静,抱着我的手臂也是镇定又温暖,我只能认为那是我的错觉。

    之前我已经大致地看了一遍,这十几页纸应该是陆云起在很短的时间内写完的,越到后面写得越潦草简单。她写这些好像就是为了给谁看的,为了让人了解那曾经的一段过往。也许那个时候,她已经猜到,有些事情将会永远掩埋,不为人知。

    可就在那些无奈挣扎的文字之中,依然有可以让人感觉到甜蜜的回忆,那就是与许康相处的点点滴滴。我看着六爷低着头,认真地读着那上面的一字一句,微蹙的眉头再未展开过。方才读过的那些文字化成一幕幕情景,在我脑海中闪现着。

    陆云起的父亲是陆家一个不远不近的小亲戚,读过不少书,家里也有些许田产,一家四口过得应该不错。他们还有一个很有钱的亲戚住在上海,虽然不常见面,但也不曾断了书信来往。

    在陆云起十六岁那年,她失去了父亲,上海的堂叔邀请他们一家人去上海散散心。在那里,她见到了比她大八岁的堂哥陆风扬,也见到了那个漂亮高挑的堂妹陆风轻。

    陆云起当时以为风轻的年纪和自己差不了两岁,而事实上,风轻还不到十一岁。而最让她惊奇的是,她和那个堂妹长得居然有六七分像,只不过堂妹外向耀眼,她内向温柔罢了。

    在上海的那段日子里,陆云起经历了太多她从未经历过的。家乡的安静和睦与上海的繁华耀目,家乡的蜿蜒小溪与上海黄浦江的波涛滚滚相比,一切都是那样的不同。

    但如果不是在这儿遇到了那个人,陆云起宁愿早些回到家乡,去呼吸那些没有脂粉香,也没有美酒香,但却纯净的空气。那个人就是许康,也就是老爷。陆云起在这个本子里只写了一次许康的名字,而后都是以他来代称。

    陆云起对于他们之间的相遇、相识、相知、相爱,写得极其简洁,但其中那炙热的爱恋,让人现在读起来依然能够感觉到她那颗滚烫的心。一个纯洁且执著的女孩儿,把自己所有的热情都给了老爷,从未后悔。就算后来她知道,老爷已经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太太了。

    那个严肃的男人,笑起来竟如同孩子,可只有我能看到他说他从来都不会爱,可一个不会爱的人爱起来,会让人窒息每次我溜出去见他的时候,他总是让我走在马路的里面。他不会拉我的手,他只会牢牢地挡住我,保护我

    不过寥寥数语,可我怎么也不能把那个笑起来像孩子一样的男人跟徐老爷连在一起。不经意间,我想起二太太去世不久的那个夜晚,老爷坐在二太太常坐的榻上沉思不语。那时的他也是柔软的吧,只不过不知道,他是在怀念二太太,还是在

    在上海遇到的幸福,一直跟着陆云起回了家乡。那里距离老爷的老家并不远,这样一段距离对于热恋的人来说不过尔尔。老爷经常会在陆云起意想不到的时间来看她。为了不让老爷为难,陆云起一直都没有告诉家人两个人之间的事情,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陆云起的母亲是个很传统的女性,温柔而包容,而她的弟弟陆云驰年纪还小,因此家里的大小事情,已经是由陆云起在操持了。

    两个人决定各自对家里实言相告,陆家母亲自然是晴天霹雳,想不到女儿竟然要给人去做小。

    但是在争吵哭闹之后,女儿已经怀孕的事实让这个善良的妇人彻底没了主意。好在老爷怜惜陆云起,并不让她跟着回老爷的故乡,而是继续留在自己家。陆云起好不容易安抚了家人,一心等待着老爷的好消息,可最后等来的并不是老爷,而是她的堂叔和堂兄。

    陆云起的母亲还没有来得及跟亲人礼让,那位她称为兄长的人就说出了一番让她感到天崩地裂的话。姓许的男人只是带走了女儿的心,而眼前这个所谓的亲人,却要把女儿的人带走。

    陆氏无法想象,自己的女儿要代替另一个人活下去,去承受那个女孩儿原本应该承受的命运。出于一个母亲的本能,她讲出了陆云起已经怀孕的事实,还有那个叫许康的男人。这个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妇人,天真地以为这样的隐秘可以改变对方的想法。

    可一切都无济于事,在陆云起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明白,堂叔要的是她这个人,她眷恋的人、事越多,堂叔用以威胁她的理由也就越多。在堂兄闪烁其词的闲聊中,她听明白了些什么。当她去寻找母亲,在屋外听到堂叔的那一番说辞之后,她已经做了个决定。

    堂叔拿年迈的母亲、年幼的小弟,还有陆云起痴心爱恋的男人来威胁她,她无能为力。而陆云起唯一的要求就是要留在这儿,生下这个孩子之后再跟他们走,不然一尸两命,陆家老爷什么也得不到。陆家两父子权衡利弊之后,答应了。

    一个为了保护家人、爱人和孩子的女子会这样做,恐怕连陆家老爷也不曾想到。一个天真的、陷入爱河而无法自拔的女孩儿,几乎在转眼之间就成熟了。

    陆家父子带来的人不少,名义上是伺候在陆家老爷回上海之后留下来的陆风扬,实则是严密地看守陆云起一家三口。陆云起日后才知道自己当初猜得没错,陆老爷曾交代过,如果有男人来找她,那么这个人绝对不能留。

    陆家母子对于陆云起而言是人质,而一个知道陆云起真正身份的外人,对于陆老爷而言,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威胁了,而威胁,必须除掉。

    可没人知道,在陆云起听到陆老爷那番说辞之后,先回到自己住的二楼窗前,把一个晒在窗外的红头巾收了起来。那是个信号,是个警告徐老爷不要过来的信号。原本两人约定彼此挂起红色的时候,就是两人相见之时,可现在,这却成了救他命的唯一指望。

    陆云起只庆幸,她还不曾将老爷的真名、来历告诉母亲,虽然那只是出于一个女孩儿的倔犟。她想向母亲证明,自己只是爱上了这个男人,跟他的家产、出身、来历都没有关系。

    徐老爷在此地也有买卖,自然是为了陆云起,开个店面就是一个最好的掩护。小小的酒铺离陆家并不远,眺望过去刚好可以隐约看到陆云起屋子的那扇窗,还有窗外支起的晒杆。

    忐忑不安地过了一个月,徐老爷果然没有出现,陆云起才放下心来。他定然发现什么不对劲了。陆风扬试探地说起了这件事,因为当初陆氏曾说,那个姓许的男人很快就会回来娶陆云起。

    对于陆风扬的试探,陆云起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也许我碰上了个负心汉吧。男人都无情,这不是堂叔劝我打掉孩子的时候说过的话吗?看来他是对的。

    陆云起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又甜蜜又解气,她的笑容让神色复杂的陆风扬无话可说,只好讪讪地转身走开了。从她随笔的字里行间,我甚至都能读出她当时的愉悦。

    她嘲讽地看着敌人想尽一切办法,都无法知晓到自己爱人的行踪。因为小弟偷偷地告诉她,陆风扬收到了一封从上海送来的信,他无意间听他们说,始终找不到那个叫许康的人。

    时间匆匆掠过,翠绿的树叶也渐渐变得枯黄,无奈地从枝头飘下。陆云起眼瞅着还有十几天就是生产的日期了。她瘦弱的身躯却挺着一个大肚子,从上海请来的大夫和本地的产婆都说胎儿的个头太大,可能不利于生产。

    陆氏心惊胆战,只会不停地哭,该做的都做了,最后听从了产婆的话,在屋外挂起了一件红衣服。在当地,这算是一种风俗,家里有了什么难事,就挂上件红衣服,祈求神灵把灾难带走。

    陆风扬对这种风俗自然不信,可看着泪眼汪汪的陆氏和瘦弱的陆云起,也就不置可否地同意了。虽然有医生,有产婆,再有老天帮忙,也没什么不好,可他看不见的,是陆云起掩在棉被下的笑容。

    就在陆云起要生产的那天早上,云驰跑来看她,不经意地说起对面的那家酒铺好像要出新酒,挂起红绸子来了。屋里的人都是一听而过,陆云起也只点点头,微笑着对弟弟说:姐姐跟你说过的话你都记住没有?不要一天到晚总是想着玩。你是个大孩子了,别总让我操心了,嗯?

    陆云驰眼圈一红,点头称是,然后就乖巧地帮他姐姐整理被子。尽管屋里伺候的丫头、仆妇都是陆风扬的人,可没人看见被子底下,姐弟俩紧握着的双手,指甲甚至刺痛了彼此的手心。

    陆云起的阵痛越来越频繁,云驰只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陆云起强忍着眼泪,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虽然弟弟只有十二岁,可现在只能指望他了。

    她不能让孩子一生下来,命运就攥在别人的手心里好在他来了,他一定会保护好母亲、弟弟和儿子的,不晓得这几个月他是怎么忍过来的,他变瘦了,还是

    带着对老爷的无限思念与坚持,在深夜,陆云起最终生下了一个男孩。母亲抱来给她看的时候,她只能在心里念了一声墨阳,就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按规矩抱着孩子去了祠堂,祭拜祖先,请求先人保佑孩子顺利成长。

    这个名字是她和老爷早就说好的,家里的大儿子叫墨染,那么如果她生的是个儿子,他们就希望他永远活在阳光下,所以叫墨阳。如果是个女儿,就取名叫丹青,因为他们的相遇是因为一幅水墨丹青。

    就在产婆和仆妇们帮着收拾的时候,一声起火了,让所有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冲到窗口去看。祠堂的火似乎瞬间就燃烧起来,火势猛得让人无法靠近。陆风扬气急败坏也无可奈何,陆氏、陆云驰,还有那个孩子都在里面祭祖,显然这会儿是救不出人来了。

    因为想要救火,家里所有的人都围在这里,想尽办法不让火势蔓延开来。直到最后,那间祠堂和附近的两间厢房都烧成了一片灰烬,一切痕迹都烧得干干净净,而这时天已经大亮了。

    明白过来的陆风扬面色阴沉地去了陆云起的房间,面对一言不发的陆云起,只说了一句你很舍得,确实是陆家的人,就转身离去了。

    陆云起对于这一夜的回忆,笔墨似乎用得最重,甚至超过了对老爷的甜蜜回忆。也许是因为在那晚,她尽了最后的力量,让自己所爱的人自由。她写道:那个火光明亮的夜晚,烧掉了我最后的牵挂。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陆云起,而是陆风轻了。

    她没有逃走,因为她知道,对于陆老爷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的存在,如果她也逃了,只会给家人带来不幸。一夜的大火,应该有足够的时间,让她的爱人带着自己最亲的家人离开这里了吧。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毫无怨言地接受着各种各样所谓上流社会的淑女教育。在那边,陆家早就放出话来,陆风轻被送到香港亲戚家中,说是家中老人时日无多,希望小孙女去暂住陪伴云云。

    等到陆云起各方面都具备了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风范和学识之后,陆家找了一个借口,凭着一场盛大的舞会,让所有人都见识了陆风轻的高雅妩媚。她的一举一动、衣饰妆容都成了各家太太小姐津津乐道且追捧的对象。

    而陆家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白家,那个跟陆风轻自幼订婚的男孩儿白允中。陆家的发达与白家人密切相关,陆家做的最主要的买卖就是稀有金属。他们拥有矿源,可冶炼的秘方却握在白家人的手上。

    陆风轻与白允中的婚约让两家的关系变得更紧密。对于陆老爷而言,他要的不是那种再紧密也会在不经意间断裂的生意关系,而是秘方。陆老爷的父亲只有他这一个儿子,因此忍耐了一生,等到他自己终于有了陆风轻之后,他再也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了。

    只要有了这个秘方,陆家人再也不需要戴着一个随时会发作的紧箍咒。就为了这个,因病夭折的陆风轻必须活下去。于是,陆云起变成了陆风轻,她戴着一个叫陆风轻的面具,整整十年。

    因为那个白家少爷坚持要读书,然后去留学,思想新潮的他直到拖无可拖,才勉强回来迎娶他的新娘。因为那一年,陆风轻已经快二十五岁了,一个女人能有多少青春年华用于等待?而且,陆老爷也不能再无休止地等下去了。

    而在那之前,陆风轻提到了一个男孩,陆城,这是我给他取的名字。尽管我憎恶这个姓氏,可这是能让他留下的唯一方式。我不能不带他回家,这个孩子是那样的倔犟和严肃,看起来和他好像。他们同样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爱,不晓得以后有没有一个女孩,能让他明白什么是爱

    这段柔软的文字让我情不自禁地看向六爷,他正皱着眉头,一字一句,用心地读着。墨色的笔迹仿佛映入了他的眼底,衬得他的眼眸深沉如湖水,让人看不清其中暗藏的汹涌。

    我真的要按老爷的话去做吗?一定要用那个方法吗?不,我不想,可是六爷念出了那札记上的一段话。他重复地念了几遍之后,我才反应过来。他已经看完了,那匆匆写就的未完话,是陆云起留下的最后痕迹。

    六爷长出了一口气,放下那本札记,用手遮住眼,仰头靠在床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姑姑六爷喃喃念了一句,声音有些哑。

    我轻轻叹了口气,他立刻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过来,放下手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嘲讽地笑了一下,我被带回家,原来是因为我像他我微微一怔,连想都没想,就说:那又怎么样?你注意到我,不是也因为我长得像她吗?

    六爷被我的话说得一愣,看着我,不说话。我从他怀里坐直了身体,要是你长得不像老爷,那么陆小姐就会错过你。我要是不像陆小姐,也许你根本就不会靠近我,那样的话我故意做了个鬼脸,你损失可就大了。

    六爷闻言,只低头一笑,细密的睫毛盖住了那双强悍的眼眸,显得分外柔软。他又将我搂了回去,我靠在他的肩窝上,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从他胸腔里发出的声音,是啊,要不是这样,我的损失还真的大了。我扑哧一笑。

    六爷伸手捏了捏我的鼻梁,笑什么?笑我自以为坚强,却还是会为了这种小事觉得有些受伤?六爷的话让我心里为之一甜,因为他并不介意把自己阴暗的伤口露给我看,这意味着全然的信任。

    我微笑着闭上眼,说:我上学的时候,修女嬷嬷曾经说过一句话,再坚强的人也会受伤,可受伤之后,一定要记得坚强。六爷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

    啪嗒一声,那本札记从六爷的膝头上滑落下去,顿时打破了眼前这小小的温馨。我和六爷对视了一眼,六爷放开我,坐直身体,捡起那本随笔,轻轻掸着上面根本不曾沾到的灰尘。

    我想了想,才开口问:那个什么金属买卖,现在六爷没看我,只哼了一声,过了会儿,才低声说:那方面的买卖大哥向来不让我们插手。可从我介入陆家的生意开始,我就知道,开矿和冶炼都是由陆家一手操办的,没有跟什么姓白的有生意来往。

    虽然已经猜到了,可我的心还是一沉,那陆云起呢?墨阳的亲生母亲,那个坚强温婉的女人,她嫁到了白家,会不会已经就算大哥不让我查,我也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的。六爷盯着那本札记慢慢地说。

    不光是为了姑姑,他转头看向我,大哥也曾经查过你们的来历,你知道为什么吗?我点了点头,因为我和陆风轻长得很像,那也就是说,我有可能是她的女儿吗?

    我三岁的时候到的徐家,之前的记忆一点也没有。父亲什么样子只听林叔简单地描述过,我爹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我娘他根本就没有见过,因为他到我家做事也不过一个月而已。

    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六爷若有所思地说了句。我的心跳有些加快,这些年不是没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样子,只是现实生活让自己不能多想。可现在眼前的重重迷雾似乎就要拨开,骨肉至亲似乎也触手可及,我不敢让自己多想,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那个带你逃出来的下人没有跟你再说些什么吗?六爷问。我摇摇头,也许他和老爷或者二太太说过,但是没有和我提过,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嗯六爷一耸眉头。不过,我迟疑了一下,六爷轻声问:你想到什么了?也许墨阳知道吧,老爷留了个盒子给他。我大致说了一下丹青之前告诉我的那番话。

    六爷点了点头,没想到,你那个哥哥居然有可能是半个陆家人。墨阳英俊的脸庞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勉强笑了笑,想起了那张他留给我的小纸条,他让我等他

    好了,再多的秘密也终究会有答案的。清朗,相信我,我一定会弄个一清二楚,为了姑姑,也为了你。六爷利落地站起身来,对我伸出手,那只手,修长而坚定。我借力站了起来,有些担忧地说了句:你要小心啊,大爷他六爷冲我一笑,放心,对大哥的手段我再了解不过了。

    六爷把那本札记小心翼翼地又放回了盒子里,两把钥匙也各归其位,我们还是一人一把。他拿着陆云起的,而我,则拿着老爷的。六爷问我把这个盒子藏在哪儿才安全,我想了半天,就把那个盒子大剌剌地放在了我的梳妆台上,上面随意地放了两瓶香水。

    大隐隐于市。我笑着说。六爷也笑了起来,有道理。虽然这个不能留,但是现在也还算安全,留一阵子吧,最好能等你那个墨阳哥哥回来再说。我点头同意。六爷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做,亲了亲我的额头之后,就去了叶展的房间。

    我想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了叶展的。六爷如果追查这件事,就是变相地在和陆仁庆作对,不论叶展知道与否,他都会被视为是六爷那边的人。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知道,六爷也多个助手。

    秀娥不在她自己的房间,我想下楼去找她。也许张嬷知道些什么,毕竟她是跟着二太太陪嫁的贴身丫头,可该怎么跟秀娥提起这件事呢?

    刚走到一半,我一脚踢到了坐在楼梯转角处的秀娥。嘘。她冲我做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拉着我坐了下来。

    一阵悠悠的钢琴声传来,我探头看去,陆青丝正坐在客厅里弹着钢琴。我有些吃惊,随即释然,她也曾受过那些小姐的教育,会弹钢琴不足为奇。

    清朗,她在唱些什么?那些洋词我听不懂。秀娥凑在我耳边轻声说。我仔细听了听,果然,陆青丝若有似无的歌声飘了过来,她在唱一首英文歌。

    这首歌我从未听过。断断续续听到的那些歌词,不禁让我想起了徐老爷和陆云起,霍长远和丹青,叶展和眼前的陆青丝,还有六爷和我。陆青丝轻柔沙哑的嗓音一直回荡在我的耳边,我安静地体味着歌词中的爱恋:

    在每个醒来的清晨说你爱我

    对我述说我们所拥有的幸福时

    光说你从现在到永远都需要我

    这就是我对你全部的要求

    让我成为你的避风港

    告诉我你会和我分享

    一份爱,一生,

    这就是我对你全部的要求

    说你爱我,你明白我一直是这样

    爱我

    这就是我对你全部的要求

    无论你去哪里,请让我与你一起

    爱我

    这就是我对你全部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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