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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知悔入禁

    “小燕子,衔春泥,飞来飞去搭新窝。柳梢青,春风和,阿姆撩衣喂宝宝……。”一个少年独坐在墙头,细眯了双眼,出神地看着远处,口中轻哼着当地流传的一首儿歌,两腿悬在空中,不停地轻轻踢动。这少年约莫只有十四岁年纪,却绾了发髻儿,穿一件小小的青色道袍,竟是个出了家的小道士。“世奇,你怎么爬到墙上去了,快下来,那边比武就要开始啦!”一个中年道士气吁吁地跑到墙下,仰头招呼墙上的少年。那少年应了一声,两手撑了墙头,甚是伶俐地跳下来。中年道士赶忙扶住他,拍了拍他屁股上沾的灰尘,又用指头在他额上轻轻弹了下,笑道:“你呀,总是这么顽皮。快跟我走,今儿个若是我们第十一房能赢,那这一年咱们也能享享清福,神气神气了。”少年“嘻嘻”一笑,跟着中年道士快步穿过小月亮门,来到院中。这少年姓金,全名叫金世奇,三岁时爹娘殁去,周围的邻居见他没甚么亲戚可投,攒了些钱,送他入了清虚观,做了一名小道士。清虚观的道士兴武,金世奇也跟着学了些,终因是年幼,武功甚微。清虚观的道士大多是本地的无业游民,生性惫懒,欺软怕硬,并没几个是真正看破红尘,潜心修道的。平日里无事,练些拳脚,或是斗蟋蟀,赌铜板。到了夜间,便去四乡八邻偷鸡摸狗。遇有手脚不利落,被别人发现,寻上观时,便把金世奇拽出来,欺他年幼,把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一股脑儿推到他头上。金世奇怎敌得过那些道士们众口一词,往往被失主一顿痛打,泄气方止。好些次都多亏了那中年道士阿天出来解劝,陪人家一些钱物,把金世奇拉回房中,替他擦洗伤口,安慰一番,一腔的委屈也只有往肚子里咽了。清虚观共有十二个房,每房有十个道人。观中每年举行一次比武,哪一房人取胜,那一年中便不再做打水扫地,烧锅煮饭之类的杂活,每日分发的菜饭也比别的房多些斤两。观中的掌教道人也只能从获胜的那一房道人中挑出,反正不论是谁做了观主,对自己本房的人都是忒以地照顾。所以,每年比武之时,观中道士都是摩拳擦掌,拼力相斗,互不容让。金世奇所在的第十一房却是本观武功较弱的一房,自从金世奇入观以来,第十一房还从未有过问鼎之势,房中道人加紧练武,准备在今年的比试上扬眉吐气一番。阿天拉着金世奇来到日常练武的大院时,见院内已蠕蠕而动地挤满了本观的道士。院中心搭了一个高台,张灯结彩,一条横幅吊在空中,上面是本观新任掌教田成道人写的“比武大会”四个字,字体潦潦草草,却也透见笔锋,有些气势。好在阿天和金世奇都比较瘦小,穿夹在人缝中往里挤,左钻右绕,居然到了台边,二人相视一笑,抹去脸上的汗水,仰头上瞧,见高台左下方顺梯子走上一人,正是原掌教道人田成。田成站到台中心,四下里看了看,抱了抱拳,略略清了清嗓子,面带微笑道:“各位道友,承蒙诸位抬爱,我田成做了一年的掌教道人。田某浪迹天涯,漂泊不定,去年始到观中出家,初来乍道,就忝居掌教之位,常感有辱高贤,今日正是我观一年一度的比武之日,望众道友有真功绝技者,必大展身手,莫学山隐之士,埋没了人才。咱们每年举行的比武,旨在宏扬我观武学真谛,而不是为了争夺掌教之位互相拼斗,诸位今日上台,当本着互相砌磋的宗旨,点到为止,不可伤了和气,坏了我观的团结。”台下众人齐声附和“观主说得极是!”又有几个零落的嗓音冒出来“田道长武功既高,又有这等见识,今儿个这武还比什么,咱们一致拥推田道长再掌教一年算了!”这自是田成所在的第六房的道士们喊的了。田成摆摆手,笑道:“比武自然是要比的,谁的武艺高,谁才有资格担这掌教的重任,若是田某总这么厚颜无耻地占着掌教的位置,道友之中有武功精过我的,岂不是埋没了人才。”台下众人一阵轰笑,人群中又冒出几声高声高调的“好”,“有见识”,“了不起”之类的阿谀之词。金世奇身边恰好站了一个第六房的道士,跟在同房的道友后尖声尖气地叫了一嗓子:“呜呼呀!礼让至斯耳!”金世奇忍不住“嗤”的一下笑出声来,转念之间,忙又用手捂住嘴,竭力憋住。那道士已经听见,转过脸,见是金世奇,劈手便是一耳光,鼓凸了双眼,手指戳到金世奇的鼻尖,骂道:“呔!汝一黄口孺儿,安敢笑我乎?岂不知以小冒大,以下犯上,乃大不敬也,理不容也,道不奉也。妈的,没教养的小杂种!”最后一句话却现出了其人本质,漏了光底。众道士又是一阵轰笑。阿天把捂着脸的金世奇拉到身后,冲那道士道:“有话好说,你干什么打人!亏你还读了几年书,欺负一个孩子!”田成也冲那道士摆了摆手,笑道“鲁师兄,大伙儿都是同观道友,自家兄弟,何必动手伤了和气。”他也知道这位鲁素成师兄在入观之前念过几年书,平日最喜欢咬文嚼字,当人面“之乎者也”一通,卖弄胸中浅之又浅的一点文黑,最忌讳的也是别人在他摇头晃脑之时,偷笑于他。这时见阿天挡在面前,斥责自己读过几年书,还欺负一个孩子,想想“君子动口不动手,适才又动了口,又动了手,确实不大象是读过几年书的光景。但话已出了口,一记响亮的耳光也已打出了手,终不成自己一个上房的道兄还要去向这末流的第十一房的小道僮去赔罪,见众道士和田观主的眼睛都正盯着自己,心下一慌,脑袋转了七八转也没想出条好的退路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哆嗦了嘴唇,道歉的话终是说不出口。再见阿天眨也不眨眼地怒目逼视着自己,突然心头又莫名其妙地窜起一股火来,冲口而出道:“奶奶的,你死盯着我干什么?我挖你祖坟了吗?”众人原都以为他要向阿天和金世奇赔个不是,不料听他突然之间冒出这句话来,出乎所料。见他伸长了脖子,恰似一只摊在案板上等着挨宰的鸭,脖子上的青筋憋凸出来,一张紫胀的脸几乎与阿天对触在一块儿,二人怒目相视,谁也不肯后让,都又笑了起来。阿天气愤已极,脑海里空白一片,抡起右手“啪”地扇了鲁素成一耳光。鲁素成登时跳将起来,双足跺地,大骂道:“你……你敢打我,直娘贼,你……你长了几个脑袋,我……我……”说着“呛啷”一声抽出佩剑,便要合身扑上,平雪心头这口怨气。阿天毫不示弱,也亮出宝剑,摆势而立。金世奇吓得躲在阿天身后,拽住他的衣襟,小声哭道:“阿天叔,别……别跟他这样。”田成见事态激化,二人过隙间便要动起手来,大声咳了一下,厉声道:“今日是清虚观比武之日,尚未比武,你二人便这样你争我吵,刀枪相见,没的辱了我观的门风,坏了道友的团结。如果大伙都象你们一样,待会儿这台子还不成了屠宰场了吗?把兵刃收起来!”这几句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田成入观虽只一年,但由于他武功极高,一来便力服众人,当上观主,所以在众道之中,威信颇高。鲁素成更是敬佩这位同房师弟,他平日自命不凡,跟其他道士谈不上两句便大呼“俗!俗!俗不可耐矣!”唯独跟这位颇有城府的师弟谈起来滔滔不绝,兴之所至,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田成确有几分才学,又不迂腐,知道鲁素成是个浑人,爱卖弄些所知,也不与他一般见识,偶尔还投其所好,同室晤言,各自畅抒胸臆。鲁素成更是视为知已,这时听他动怒相叱,虽兀自忿忿不平,却也立即还剑入鞘,打鼻孔里“哼”了一声。阿天见他收剑,也把剑插入鞘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田成又向台下朗声说道:“每年比武,都由上届排名最末的两房先比,胜者再与排名其先者逐一而战,直至上届取胜的一房。今年咱们第六房承领去年的光。排在最后恭迎诸房的道友,现在便先由第十一房的道友和第七房的道友登台献艺,大伙儿鼓鼓掌,给这两房的道友加加劲吧!”台下立时掌声大作,直至第十一房和第七房各有一名道士登台,又此起彼伏地响了一阵,方才歇止。田成退到台侧一张椅上坐下。第十一房上来的道士名叫曲冠清,第七房上来的道士名叫张守信,二人个头仿佛,年纪相若,均是血气方刚,日常混得熟了,上得台来,也不搭话,各自抱一抱拳,便拉开架势斗在一处。曲冠清施展的是川滇一带流传较广的三十六路错骨擒拿,张守信则以本观流传下来的灵蛇拳应敌。二人身形忽转忽挪,在台上游斗不止,台下自有本房的人连声鼓劲。酣斗之中,曲冠清忽然幌到张守信背后,双掌齐推,“砰”地击中他背心,张守信立足台边,受这一推之力,拿桩不住,撞下台来。第七房的道士忙过来扶起他,曲冠清使力不大,张守信并未受什么重伤,只是撞下台时,额角跌了个包,半边脸沾满灰尘,羞恼交加,胸口起伏不定。按比武的规矩,每房须出三个武功最高的道士,按上届比武所记下的名次顺序,最末的两房想行比试,赢者再与排名其先的比争,依次上推,直至上届比武的赢家。三个道士中如有两个落败,这一房就算输了。第七房已输了一个张守信,众道心情颇为紧张,第二场便推出本房武功最高的林化道人上台,准拟搬回一局。第十一房登台的是阿天,二人交手不出三十招,阿天左手倏出,扣住林化胸前穴位,林化半身一麻,动弹不得,阿天右手斜抄入他胯下,双臂使力,“嗨”的喝了一声,将林化扔下台来。第七房大势已去,房中道士们无不垂头丧气。第十一房的三个道士却越战越勇,果不负了这一年来日日夜夜的辛勤苦练,轮番上阵,竟一路打将上去,虽偶尔一两次失误,却总能扳成胜局,三人齐心协力,连克十个房的道士,直打至上届的赢家第六房。金世奇的一双小手早就拍得通红,嗓子也喊哑了。田成笑孜孜地从椅中站起,冲阿天、曲冠清、任文杰抱拳道:“恭喜,恭喜,难得三位道友这一年中武功精进,连克对手,只怕待会儿咱们第六房也要甘拜下风了。不过三位连番做战,体力大耗,还是先休息休息,缓缓精神头再斗如何?”任文杰也抱拳道:“观主谦让了,只是咱们三人求胜心切,只盼着早与第六房的道友交手,分出个输赢来,咱们等了一年,无非就是等这一天。休息嘛,嘿嘿,就不必了。”田成道:“也好!”随即让在一边。他是掌教道人,自然不能先行出场。台下飕地窜上一人,嘴角下撇,一脸的不屑神情,正是鲁素成,粗着嗓子叫了一声:“我打第一阵,你们三人中谁上?”阿天怒目直视,挺身便要应战。任文杰在旁拉住他,道:“还是我先上,你刚打了一阵,且休息休息。”任文杰知道已方中,实以阿天武功最强,若是第一阵拼斗下来,折了元气,对方田成道人武功了得,只怕到时没人抵挡。鲁素成上下打量了任文杰几眼,见是去年的手下败将,嘴角撇成的弧度越发大了。只略一拱手道:“承让了!”袍袖双分,呼的便起一脚,直踢任文杰。任文杰晃身躲过,左足踏前,右掌自左上方向右下方斜劈鲁素成颈项,风势凌然。鲁素成叫道“呵,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竖肘格住了这一掌,跟着沉肘,肘顶任文杰侧肋。二人拳来脚往,衣袂带风,足下不停地换位,瞬息间拆了四十招不分上下。鲁素成渐有些心浮气躁,见任文杰双手门户封紧,一片掌影裹上裹下,自己的攻势不但进不去,反有几次险被对手掌缘切中。又斗了十数合,众人耳中听得“嗤”的一声刺响,见任文杰矮身从鲁素成腋下钻过,右手上捏了长长一片破布,在空中扬了扬,向鲁素成笑道:“素成兄,这东西是不是你身上的啊?”鲁素成低头向胸前一看,道袍已被他扯去了一大片,胸前空荡荡地现出内衣,扯破的边缘尽是参差不齐的布片,随风扑簌。台下众道见他这副狼狈样,岂有不轰笑之理。这一下其实胜负已定,适才任文杰若不是伸手扯衣,而是直接一掌击在鲁素成胸口,后果自是可想而知。鲁素成呼吸粗重,胀红的脸皮似要渗出血来。忽地大吼一声,拔足扑向任文杰,双拳齐出,挟着风势直朝任文杰左右太阳穴砸下。金世奇见他面目狰狞,杀气森森,不禁“啊”地惊呼出来。田成也霍然站起,大声喝叱:“师兄住手!”鲁素成竟是不听,双拳霎眼间已近任文杰太阳穴寸许处。任文杰叫道:“好哇,动真的了!”蓦的蹲身,让双拳齐齐擦着头皮掠过,鲁素成使力过大,收不住了,两拳竟自撞在一处,砰地一声响,左右手大拇指骨“格、格”断裂。任文杰抓住时机,使一招“顺水推舟”,双掌齐出,震在他小腹上。鲁素成哪里立得住脚,噔噔噔倒退数步,渐至台边,兀自双臂乱舞,立足不住。任文杰恼他刚才狠下杀手,得势不让,快步趋近,跃起一脚,踢得他横飞落台。这一脚踢得不轻,鲁素成坐在地上,“哇”地吐出口血,拇指阵阵抽痛,满腹的污言秽语也骂不出口了,只是哼哼唧唧呻呤不止。众道虽见第十一房的三个道士连赢数阵,却也不料这么轻易地便将第六房的高手击败,人人先是怔了一会儿,随即如梦方醒地鼓起掌来,喝采声暴雷也似的不绝于耳。任文杰冲台下拱手以示谢意。这么一来,第六房初战失利,只消再输一人,本届的胜主就要拱手让与第十一房了。田成如何坐得住,起身离凳,大步到了台中心,先是冲任文杰拱手一礼,道:“恭喜任兄又胜一局,如今胜算已操一半。田某不才,愿领教任兄精湛拳脚。”说着将宽大的道袍下摆提起,掖入腰间束带中,又将束带紧了紧,收拾得精神妥当,分立双腿,气定神闲地等着任文杰进招。任文杰还礼道:“观主谦让,任某能与观主交手,不论是胜是负,都甚感荣幸。”田成微微一笑,道:“任兄过奖了。”心中却也不无得意。却听任文杰身后有人道:“文杰你已打过一阵,这一阵的功劳权且让给我吧。”任文杰回头一看,见是曲冠靖。曲冠靖朝他递了个眼色,又挺了挺胸,眼珠四下里转了转,显出一副神完气足的模样。任文杰已然明了,知道这一仗至关重要,自己已经耗费一部分体力,若再强撑着去斗田成,实无多大把握,便不争执,冲曲冠清道:“曲兄小心了。”回身退至台下。适才曲冠清和阿天在台下商量,己方已赢了一阵,能乘胜再赢固然更好,可是对方田成武功极高,己方任一人都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胜他。索性由曲冠清替下任文杰先上,既便败在他手中,和他厮拼一阵,也能耗去他不少体力,再由阿天上,以逸待劳,胜算便可拿的大些。这样打算便是做了输掉这一场的准备。曲冠清抛开顾虑,甩步而上,和田成略一致礼,便是一招“推窗望月”,拳风虎虎,猱身直进。田成不敢怠慢,双臂一圈一划,化掉攻势,随即转守为攻,连发三掌,叠浪似的一招强劲一招,三招皆往曲冠靖拳脚疏松间隙处落下,方位拿捏的丝豪不差,时机亦是恰到好处。曲冠清闪身躲过第一掌,霎眼间他第二掌又已逼到面门,凌厉的风势割得口鼻处隐隐作痛,慌忙矮身,左掌翻转,掌心朝上,以防他变招临头抓下。这两招堪堪躲过,风声飒然又至,曲冠清左肋下衣袖噗噜噜乱舞,原来田成的第三掌又已切到,再躲闪已是不及,曲冠清左臂迎着掌势回扫,右掌从左臂下穿过,硬生生地接了这第三掌。“砰”的一声响,曲冠清上身剧烈幌动,足下拿桩不定,踉跄几步,险些栽倒。但他左臂的回扫,风势激劲,也使得田成不敢过分逼近。借这片刻机会缓得一缓,曲冠清稍一调度内息,重新又扑上。这回将功力摧得十成十,决意是要拖疲田成。田成脑筋转几转,已了然窥明此节,暗忖不可恋战。朝右迈出一大步,斜到曲冠清身侧,发掌拍向他左肩。曲冠清刚要横左臂上挡,田成倏地又踏回原地,双掌左牵右引,已将曲冠清阵脚带乱,跟着左拳一招“偷梁换柱”,右拳一招“拨草击蛇”,双拳齐出,夹击而至。曲冠清见这两招来得极快,自己下盘被他牵动的尚未立稳,哪敢硬接,顺着重心的倾势,足尖略一前点,身体向后射出。目光前注,见田成两招齐空,似是石沉入水,只道又躲过一劫,还可再捱一回儿,心中微微欢喜。忽然眼前青影一幌,左右足踝立时一紧,被人牢牢抓住。曲冠清此时尚未落地,足下丝豪借不得力,一被人制,心头突实乱跳,暗叫不好,伸手朝那青影探去。却听一声轻叱“走”,左右足同时受到一股大力,把他抛向台下。曲冠清受力在下身,上身把持平衡不住,在空中连着翻了几个斤斗,直朝地上坠落。曲冠清双眼一闭,暗道这个跟头定然是摔的香了。不料脚下一震,象是踩到了实地,微微一曲膝,重心便即稳住。睁开眼来细瞧,果然是站在了地上,神情恍惚地思索了一会儿,方才大悟是田成有心替他留了面子,手上使了巧劲,虽把他抛下台,却不至于四脚朝天地跌倒,在众人面前狼狈,不由暗暗感激。群道有的看出行情,有的虽没看破,却都齐齐喝采,连珠价地为田成叫好。二人交手前后不过数招,时间甚短,曲冠清自知没能和事先打算的那样,拖疲了田成。真没想到自己日夜苦练的武功,仍这么快地败在田成手上。适才连胜十房的得意心情登时烟消云散,脸上火辣辣的羞愧难当,低了头,不敢去看阿天和任文杰。阿天和任文杰也都有些忐忑不安,见田成气定神闲地站在台中心,冲台下叫好的道士抱拳致意,浑没半点疲惫模样,先前的打算自是落空了。此时阿天知道第十一房的胜败全系于自己一人身上,是胜是负,这一仗都定要尽全力去打了。当下不再多想,低头凝神片刻,一提气,跃上台。两人都抱着必胜不输的心情,稍稍客气一番,便全神贯注地交上了手。阿天武功虽然高于曲冠清,究竟高不出甚多,离田成仍相去得远,田成双掌翻翻滚滚,招数施展的绵绵密密,无半分破绽可漏,只二十几个回合过去,阿天的呼吸已有些急促,额上也渐渐渗出汗水,只觉眼前四面八方都是掌影,应接不暇。二人又酣斗数合,田成左拳倏出,却是朝天一击,阿天不知他这一招有何用意,正自奇怪,仰头看他那拳。田成右臂长探,砰地抓住他肩头,向后一扳,右腿横扫他下盘。阿天这才心知上当,那朝空一击是要使自己分心,不注意他另一只手的进攻,苦于想到时也已晚了,田成右手的一扳和右腿的一扫,使阿天上下盘分别受到方向相反的力,哪还站得住脚,身体顿朝后跌去。难得阿天苦练了几年的武功,情急变智,双手在地上一撑,以头支地,身体倒翻一个大弧,腰间微一用力,长身立稳。这一招虽然没有把阿天摔到台下,人人也已判出高下了。田成赞了声“好”,再度攻上,左臂横扫,右拳长击,两股劲风眨眼又到。忽听台下有个声音传来:“雾迷津台!”阿天正自踌躇如何破解田成攻来的一招,听到这声音,心中一亮,更不思索,左臂微曲,右臂环护胸侧,滴溜溜的转了个圈,一圈转过,双腿已连环踢出四记。田成本拟得手,却见阿天身形飘忽,自己的两击落空,阿天的左腿已到,急忙侧身闪躲,阿天左腿倏缩,右腿跟着飞起,右腿势头未尽,左腿又夹攻而至。如此往复,一连四脚,逼得田成手忙脚乱,节节后退。台下又传来那声音:“铁锁横江!”阿天依言出招,掌劈,拳击,肘顶,刹时胜负之势逆转。“啪”的一声,田成脸上已吃了阿天一记,田成倒吸口冷气,吃惊非小。那声音又传来:“乌龙取水!”阿天踏步而进,长臂一击。田成反缠他手臂,双手均扣住他的胳膊,便待借力将他扔到台下。忽又听那声音道:“万河朝宗!”不知怎么,这声音每响一下,田成心中就怦怦乱跳一阵,惴惴不安,说不出的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正自心慌意乱间,胸前、侧肋各中一掌,“蓬、蓬”两响,被击得倒退数步。见阿天又要乘胜直追,忙伸臂阻道:“且住!”随即向台下拱手,道:“不知是哪位道兄深藏不露,敢以面示否?”说话时,眼珠四下里乱转,扫视台下众道,见众道也是互相瞪视,神情茫然。田成转念一想,这人既然在背后帮着阿天,不用说必是阿天认识的人。便待询问阿天,却见阿天一脸惊讶表情,目光怔怔地盯着台的一侧。田成顺他目光看去,见台边不知何时站了三人,两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小孩。只见那两个中年男子个头平齐,相貌竟生得一般无二,都是细眉斜吊,圆眼塌鼻,嘴唇厚厚地翻成上下两片,朝前努出,直似要咬谁一口。两人长得一样,穿得也一样,麻布灰衫,腰束博带,各在腰侧带中斜斜插了一只判官笔,黄澄澄莹光溜然,看成色不是真金打制,也是精铜铸成。那小孩生得却俊,目光眉彩,甚是灵动,一双小手一左一右牵在那两个怪人粗糙的大手中。田成乍一见那小孩,只觉脑袋嗡地天旋地转,思绪乱作一团麻也似,一颗心怦怦乱跳。那小孩也盯住了田成,脸上表情愤怒已极,摇了摇两个怪客的手,道:“就是他!”只说了三个字,双眼泪光闪烁,牙齿咬住下唇,小胸脯起伏不定。此时除了田成和这三位不速之客外,在场的人都是如坠雾里,有不少脑筋灵光点的放开思绪,浮想连翩,都道这小孩必然是田观主在外沾花惹草留下的私生子,却又不要了,惹得小孩找上门来认父,那两个挛生怪客不用说是女方家请来的帮手,也许便是小孩的娘亲舅舅。哎哟,这个…这个,田观主平日挺老实的一个人,干这事多半是没经验,不知如何收场。当时若是请教了我,焉有今日小野根寻上门之理。却听站在小孩右侧的那怪客冷笑一声道:“嘿嘿,‘敢以面示否’,我们有脸来见你,你有脸见我们吗?”田成脸上的汗水唰地淌下来,神情狼狈之至,右手悄悄伸向怀中,眼睛迎视那三人的目光,并不答话。台下那些胡思乱想的道士们点头称是:干这种事,若是不被抓住,任你逍遥自在;若是被抓住,说不得扯破脸皮,有脸见人嘛,那也休提了。唉!可怜田观主这个新手了,以后咱几个兄弟可得好好指点指点他才是。只听田成道:“二位是哪路上的朋友,能报个万儿吗?”仍是站在右侧的怪客道:“凭你也配问我们姓名,好,让你今日死个明白,我乃陕西常台光,旁边的是我兄弟常隐光。这小孩么,不说想必你也认识。”这话一出口,台下一些见识广的道人不由大惊道:“常台光、常隐光,莫不是名声赫赫的‘陕西二无常’么?”常台光凛然道:“正是!”随即目光炯炯,逼视住田成:“你可服首认罪么?”田成胸口一震,暗道:坏了,坏了,没想到这小杂种竟然把陕西二无常领来了。忽然左手一指常氏兄弟背后,面现恐惧之色地叫了声:“赵丰雷!”二无常和那小孩的身体都是猛的一颤,齐齐扭头朝后看。便在这时,田成右手从怀中掏出,握着明晃晃的一物,“飕”的掷出,那物破空疾飞,直奔那小孩而去。跟着长身跃起,双脚离台,象一只脱弓之矢,直朝清虚观的墙外掠去。堪堪就在那物将刺入小孩的背心时,常台光倏伸右手食、中二指探向斜后方,众人眼中一花,那物已夹在他两指间,赫然竟是把匕首。常隐光也扭回头来,右手摘去判官笔,左手迅速解下腰间缠着的金丝软带,“啪”的抖开去,带如匹练,横飞空中,软带的一头竟似长了只眼,丝豪不差地缠向正跃向墙外的田成的腰间。田成正自只顾逃命,蓦觉腰间一紧,似乎多了一物。跟着一股大力把自己朝后疾扯,身子便如腾云驾雾一般,适才掠过的景物又纷纷倒至而前,“扑通”一声,摔砸在台上,好一会儿没缓过神来,整个骨架犹似摔散。常台光朗声冲台下道:“诸位,今日非我陕西二无常来贵观寻衅滋事。我兄弟二人千里迢迢从陕西赶到这里,为的是受人所托,来这里杀一个十恶不赦的大奸大恶之徒!”众道早知他们是冲着田成来,却不想听他说出要杀人,杀谁?难道要杀田成?常台光又道:“杀谁,不用说诸位也已清楚了,便是田成这厮!”说罢用手一指田成,众道眼光忽啦全转注到田成身上。田成仍躺在台上不动,似乎昏迷过去。常台光道:“为什么要杀这狗贼,只因天理昭彰,这狗贼干下一件丧尽天良之事,却以为干的神不知,鬼不觉,无人知晓,从此可以高枕而卧,不料终究有人从他的手底死里逃生出来,寻到我们兄弟,恳请我们主持一个公道。田成,你日日夜夜可睡得安稳么?你还认识这孩子么?”田成仍是闭目不答。常台光道:“这孩子就是你师父的儿子赵玉天呵!你没想到吧,赵家满门老小被你害死,却还有一个不识世事的孩童逃了出来。嘿嘿,苍天有眼,赵大哥不仅有后,这桩血仇也能报了。”台下众道听他说得什么杀人,什么血仇,一时无人敢大声出气,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常台光,盼他往下说。常台光道:“诸位也许知道,我们兄弟虽在陕西,却不是华山派的人。但华山派的掌门赵丰雷和我兄弟有结义之情,这小玉天也可说是我们的侄儿了。那日临晨五更刚过,我兄弟二人尚在酣睡,忽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我们心知有事,各执了兵刃在手,到院中开门,不料门口站的竟是小玉天,那时天已微有些亮,我们见他脸上满是泪水和尘土,衣衫不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到这里,赵玉天似乎回想起那日的光景,胸中一酸,侧头扑入常台光怀中哭起来。常台光抚了抚他的头,道:“那日我们开门后,小玉天也是这么扑入我怀中,放声大哭道:‘常叔叔,你们给我爹爹报仇,给我妈妈报仇,给我姐姐报仇,给我奶奶报仇……’。”他一口气说出十多个“报仇”来,台下众道无不骇然失色,心想怎么竟死了这么多人。常台光接着道:“我们兄弟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忙把小玉天抱到房中,灯光之下,见他双眼红肿,衣服上点点滴滴的都是血迹。我们用湿巾替他擦拭去脸上尘土,问他怎么回事。玉天,你把那日同我们说的话再向大伙儿说说。”赵玉天抬起头,仍是欷嘘不止,断断续续地道:“田成……他……他杀了我们全家!”只说了十个字,又扑入常台光怀中哭起来。常台光道:“我们兄弟听到这恶耗,如何能坐得住,当即抱着小玉天赶到义兄的住处。一跨进门,便见遍地尸首,墙上,地上,桌上,床上,无一处不是沾满鲜血。义兄赵丰雷就死在床边,双目仍睁得大大的,显得悲痛异常。原来那日夜里,小玉天尿急惊醒,出房去了茅厕,恰巧躲过了这场灾祸。回房时,听见内有异声,便躲到窗下朝里窥看,正见田成这厮手执钢刀,一刀切下,房内一声惨呼,小玉天的姐姐身首异处。”众人听他说得凄惨恐怖,无不面现惊色,看看小玉天,又看看田成,均想田观主平日忠诚厚道,能干出这样的事么?常台光接着道:“那厮右手执刀,左手又把玉天的妈妈扯了过去,狞笑着对赵丰雷道:‘我先让你看着至爱的人一个个死去,待会儿再好好收拾你。’说毕又是一刀……”赵玉天再也忍受不住,“哇”地哭了出来,当日惨景真真切切地重现在脑海中。常隐光本一直默然不语,这时侧头对常台光道:“大哥,别再说这些了。”伸手抚了抚小玉天的头。常台光知道兄弟怕说起这些惨事会刺伤小玉天的心。当下缄默了一会儿,遥看北方,嘴唇抖动良久,又道:“我们兄弟听玉天说起这事的时候,悲愤填膺自不必说,心中却也有个老大的疙瘩解不开。想我义兄赵丰雷,身居华山派掌门,武功与我兄弟二人只在伯仲之间,怎么会遭了田成的毒手?又怎么会任由田成屠戳亲人而不顾?”“可后来听玉天说,田成杀完了赵家老老少少十几口后,才把赵大哥扯过去,一刀一刀的凌迟折磨死。当时赵大哥手足疲软,浑身动弹不得,只有任这狗贼折磨。我兄弟二人猜想这狗贼定是乘赵大哥一家熟睡之际,放了什么迷魂香之类,致使赵大哥手足不能动弹。随后又将赵家老小捉至一间屋中,让赵大哥饱尝亲眼看着亲人受尽折磨而死,却又无能为力的痛苦。狗贼!是也不是?”常台光最后这一声大喝,犹如晴天一个劈雷,田成浑身一震,无力地点点头。“你作贼心虚,适才骗我们兄弟说赵丰雷在身后,我们虽然知道赵丰雷已逝,陡听你一声喝,却也忍不住回头去瞧,你竟又向小玉天下了毒手。狗贼,你想斩尽杀绝吗?”众道听他一说,想象适才田成掷匕首刺赵玉天,随后又狗急跳墙,立时恍然大悟,群情激愤,不少人摇臂高呼:“杀了他!杀了他!”众道之中虽也有不少人平日做些偷鸡摸狗之事,可有谁听过这等赶尽杀绝的惨事,均是怒目直视田成。常台光倒竖细眉,大声道:“狗贼,你以为跑到这里做道士,便能瞒人耳目么?从陕西跑到四川,嘿嘿,你倒跑得远,可我常氏兄弟还是追到这里来了!你还有何话说!”田成紧闭双目,只是不答,身上的衣衫却已被汗水浸透。常台光把适才夺过的匕首塞到赵玉天手中,道:“这把匕首是这狗贼从你爹爹身上拿去的,削金断玉,锋利无匹,是你爹爹平日最爱把玩之物。你爹爹原本就想送给你,今日物归原主,你就用这把匕首替你爹爹报仇吧!”赵玉天接刃在手,仰天叫了声“爹,孩儿替你报仇了!”田成睁眼见赵玉天遥遥冲来,脑海中如电光闪过。那日夜里灯光昏黄不清,自己也没细看,扯过一个小孩儿,对赵丰雷道:“这是你儿子吧?哈哈,你赵家之后今日便绝在我的手中。”那赵丰雷不说倒也罢了,那小孩居然也不开口辨解,难道是和赵玉天一齐玩耍的小伙伴,情深义重,甘愿替他而死么?夜里大伙儿都穿着内衣,当时也没看出有什么异样,后来想想那小孩的身形,所扎发髻,似乎不大象是赵家小儿子的模样,倒象是时常和赵玉天在一起玩耍的一个小僮,这时一回想,方知确实杀错了人。唉!只道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不料终究留下了祸根。眼见赵玉天到了近前,举匕首狠狠扎下,手足又被常隐光的金丝软带缠住,丝毫动弹不得,便象那日杀赵丰雷一般,长叹一口气,闭目等死。忽听头顶“啪”的一声,惊了一下,睁眼一看,却见一双手掌将刺下的匕首牢牢夹住,再一看,正是适才被自己扔下台的曲冠清挡在身前。原来曲冠清虽败在田成手中,却感念他替自己留存了颜面,这时见田成生死悬于一发之间,也没细想,跃上台,合双掌夹住了赵玉天的匕首。夹住之后,却又踌躇救田成该是不该。这么大的罪行,原本人人得而诛之,只是……只是……,只是什么,他自己又说不上来。常台光大怒,喝道:“你是什么人?难道敢在我们手下救出他狗命么?”说罢逼近两步,二目精光湛然,令人不敢接视。曲冠清见他如此神威凛凛,心中不由打了个寒噤,肩头微微一缩,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想救田观……田成的性命,只是……只是尚有一事不明,想问问二位大侠。”“说!什么事?”曲冠清又是一震,指了指田成,道:“听两位大侠一说,我知道他是个恶人,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害赵丰雷一家呢?”常台光一怔。原来他兄弟二人一闻义兄惨死,立时悲愤之情不可抑制,一心想捉住田成为义兄报仇,竟不远千里从陕西追踪到四川。但这田成为何要害赵丰雷,常氏兄弟却并不知道。两人都看向赵玉天,赵玉天瞧他们眼色似在询问,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常隐光扯动手中软带,拖得田成在台上骨碌碌打几个滚,厉声喝道:“说!你为何要害死我义兄一家。”田成白了他们一眼,道:“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左右是个死,何必说呢?”常台光大喝:“狗贼,你还想活命么?你不说,我也一样杀你!到了阴间,自有赵大哥与你对质。”众人大哗,有许多声音高喝:“说,说,老实地说出来!”田成只是不理。赵玉天眼睛一转,冲田成道:“好,你说出来,我便不杀你。”此话一出口,众人都是大惊,常氏兄弟更是不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着赵玉天,喃喃道:“你……你说什么?玉天,你……不想报仇了么?”赵玉天稚嫩的脸上显出坚定的神情,望着田成,重又说了一遍:“你说出来,我便不杀你。”田成也是吃惊非小,大大地瞪着眼睛,道:“你不杀我?”“不错!”田成转念一想,又道:“你不杀我,二无常不照样杀得我吗!”赵玉天转身面向常氏兄弟,屈膝拜伏于地,哭道:“二位叔叔,侄儿我一心想知道父亲母亲因何遭了这贼的毒手。只要这贼说出来,我恳求二位叔叔不要为难于他。”常氏兄弟倒退数步,呆呆地道:“这,这……”赵玉天却已立起身,冲田成道:“好了,现下你可以说了。常叔叔是赫赫有名的人物,答应了不为难你,就不会再为难你。”实际上常氏双侠也没开口答应,但面前变故出乎意料,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也就没有说“不答应”。田成生怕待会儿常氏双侠缓过神来,不理会这小孩的话,径直过来把自己杀了,忙一迭连声地道:“我说,我说,只因我在华山脚下做恶,抢劫路人钱财,被我师傅遇见,将我痛责一顿,逐出师门,所以……所以……”赵玉天勃然变色道:“狗贼,只为这点小事,你……你便杀了我全家吗?”众人无不耸然动容,原都以为田成和赵丰雷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才惹得赵家满门丧命。岂知这祸端不过是由掌门人惩戒门下弟子引起。赵玉天忽然“哈哈”大笑,神情举止哪还象个十二、三岁的孩童。田成愣愣地看着赵玉天,不明白这小孩笑什么。赵玉天低头怒视田成,道:“狗贼,你犯下如此罪行,难道还指望从你家少爷我手下逃命么?”田成一震,道:“你……你不说,只要我说出来,便不……”赵玉天“呔”的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话,道:“对你这种畜牲不如的东西,还讲什么信用。我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我的话你也信么?”田成额上的冷汗唰地淌了下来,浑身瑟瑟发抖,愣愣的不知说什么是好。台下众人见这小孩年纪虽幼,言行举止却机灵善变,果断刚毅,不由得都暗暗称奇。常氏兄弟却默默无声地寻思,这么小的孩子便会出尔反尔,用计诱使田成这等狡猾之辈上钩,大哥赵丰雷在世时可不是这样的。这孩子的心术对付坏人还可,如若将来不走上正道,那我兄弟二人可对不起死去的义兄了。田成一咬牙,忽地跃起,挺肩撞去,肩上运了十成十的力量,撞在曲冠清的腰间。曲冠清冷不防受他一冲之力,“啊呀”叫了一声,又撞到赵玉天身上。曲冠清人高马大,小小赵玉天怎禁得起他的重量,二人一同跌倒,那把匕首也“铮”地插入台面。这一下变故突起,在场之人无不一惊。常氏兄弟双双抢上,常台光从地上抱起赵玉天,常隐光直扑田成。田成未等他及身,已把掉落的匕首抓在手中,运腕连割数下,捆缚在身的金丝带断成数截散落。便在此时常隐光已扑到,右手判官笔疾戳而来。金黄色的笔身辉映着阳光,在空中划出一道金光,眩焕灿烂。田成挥匕首格挡,常隐光知道这匕首削铁如泥,不敢与它相碰,腕翻笔转,判官笔陡从另一个角度刺来,变招极快。田成眼花缭乱间,硬生生地往旁一闪,只觉胸部仍重重地着了一记,大骇之下,借着这一击之力,往后跃出,卸去了一部分力量,饶是如此,胸前也是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而这一跃,竟也跃到了台下,再见常隐光纵身扑来,神魂俱飞,随手扯过身边一人,将匕首抵到那人的喉前,嘶哑着嗓子叫道:“别过来,再过来一步,我便杀了这人。”常隐光一愣,戛然止步,拢眼神望去,却见田成手中抓了一个小道士,年龄也与赵玉天相差不多,那把明晃晃的匕首正顶在挣扎的小道士的喉间。当下冷冷道:“你逃的了今天,逃不了明天。逃得了明天,你还能逃一辈子么?放下他!”田成哪里肯放,兀自心神未定,低头看自己胸前,殷然一摊血迹,伤在左乳下,一个不大的小孔正汩汩的冒着血。幸亏及时躲了一下,那一戳没戳到要害部位。但这么让血一直流下去,不出多久,便要失血过多而乏力,那时给这小道士挣脱,自己焉有命在。被田成抓住的小道士正是金世奇,手足乱舞,口中叫嚷:“玉天弟弟,别管我!只管为你父母亲报仇!”常氏双侠暗赞这孩子竟不畏死,难得他小小年纪,竟有侠肝义胆,越发不忍看他命送田成之手,踌躇不前。一旁阿天,任文杰等人也想救金世奇脱险,苦于田成狡猾之至,稍一动弹,恐怕金世奇便送了命。田成左手叉住金世奇的后颈,右手利刃稍稍往前一运,割破了他的皮肤,鲜血长流下来。叫道:“臭小了,叫什么!”拎着金世奇,一步一步往门外捱去。场中无一人敢动,便如一尊尊石像,呆立原地,目送田成渐至门边。常台光禁不住长叹一口气。忽见金世奇奋力一挣,竟将自己的颈项迎向利刃。众人大惊,田成更是一身冷汗,忙加大左手力量,叉着金世奇的后颈往回疾扯,总算没让匕首刺入咽喉要处,但也划破了寸许深的肌肤,自脖颈到胸前的衣衫上,淋淋漓漓的满是鲜血。金世奇疼得不轻,面如金纸。场中谁都看出他欲引颈自戳,使田成无人可挟,逃脱不得,人人既惊且叹。常氏兄弟更是感动之至。他二人平生行侠仗义,最疾恶的是人面兽心如田成之辈,最喜爱的是侠肝义胆,能舍身为人之人。今日却见一个小小的道僮能有这样的举止,都想如果这道僮能学得一身本事,将来定会造福于民不浅。只可惜这孩子落入田成手里,不知田成脱身后会不会放过他。常氏兄弟武功虽然高强,却心眼耿实,不善应变,面对此时局面,一时束手无策。便在田成左脚跨出门槛,右脚尚未提起时,金世奇弯臂一肘,撞在他鲜血淋漓的左乳下。若是平日,以金世奇这么小的孩子,即便竭尽全力在田成身上撞一下,也只如隔靴搔痒,并无多大妨碍。但此时金成奇撞中的正是田成伤口所在,本就疼得不轻,加上这一撞之力,更觉一阵剜心的疼痛,不由自主地松了左手上的力道。金世奇乍觉颈后一轻,立即窜身向前,从他手上挣出来。却觉背后风声飒然,背心一凉,冷森森的一道寒气顺着脊椎窜上。脑海中闪电般的转了转,想到:田成的匕首刺中我了!又惊又骇下,胸口陡地升起一团闷气,眼前一眩,朝前扑倒……。良久悠悠醒转,耳中听到许多声音在唤:“世奇,世奇。”微微睁开双眼,见无数张面孔聚在眼前,离的最近的正是常氏双侠。脊背耸了耸,想坐起,却觉得似乎靠在一个人怀里,慢慢地斜目一看,竟是小玉天用双臂拥住了自己的肩膀。常氏兄弟见他醒转,欣喜地松了一口气。常台光伸手摸摸他的脸,微笑道:“孩子,你没事了,真难为你了!”金世奇绽开嘴角,也微微一笑,道:“我……我没死么?田成那狗贼呢?”赵玉天跪到金世奇身边,放声大哭道:“世奇哥,多谢你了……如不是你,这血海深仇何日能报!田成那厮已被我杀了。”原来,田成蓦觉金世奇挣脱自己的左手,大骇之下,挺匕首往金世奇背心刺去。匕首割破衣服,刺入肌肤寸许。便在此时,空中飞来一物,“当”地撞在匕首上,力头极大,当即把捏匕首不住,匕首连同那物一起飞落一旁。那物正是常台光掷出的判官笔。田成转身往门外逃,又觉腰间一紧,缠上一物,知道是常台光的金丝软带,魂不附体,被生生扯了回去,常台光将他手足缠上,押着他面向北方而跪。赵玉天捡起那把匕首叼在口中,双眼含烁泪花,伏地拜倒,朝北连磕数个响头,暗念着死去的亲人,随后站起,双睛喷火,挥刃割下了田成的首极,报了大仇。常氏双侠和赵玉天都好生感激金世奇,见他身上受了三处伤,两处在喉间,一处在背心,虽都不甚严重,但也失血不少。常隐光取出自己在陕西配制的止血续骨良药给他缚上,又替他输了些真力,驱散他体内郁积的浊气,使他尽快地醒来。常氏双雄自见到义兄赵丰雷惨死,赵家满门老小只剩赵玉天一个孤儿时,就打定主意要替义兄抚养玉天成人,传授他武功,让他不辱没父风,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武学大家。但适才见赵玉天以出尔反尔之计诱使田成上钩,这等心术便是一般的成人也无,也委实不是侠义道的作风。都暗自思虑将来他会不会走上歪路,即便自己兄弟二人严加管束,他终究要长大,终究要在江湖上闯荡,接触形形色色的人,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难保他将来不耳濡目染,受人影响。待见了金世奇小小年纪,竟能舍身为人,实是禀性忠正,又见他相貌朴实,聪明而不顽滑,性格敦厚,正合常氏双侠脾性,都想如果能把这小道僮也带到陕西,和玉天一齐长大,一齐学武,结成兄弟一般,朝夕相处,凭着自己兄弟二人的教导点拨,再加上这道僮善良天性的影响,对赵玉天的成长实是大有好处。即使将来二人长大了,一齐闯荡江湖,彼此也有个照应。当下温言慈色地对金世奇道:“世奇,你有家么?”金世奇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常台光心想既然没了家,那父母也必定不在了,便又问道:“世奇,我们很喜欢你,想带你到陕西跟我们一同住,你可以和小玉天在一起玩耍,你愿意么?”金世奇一怔,显得有些出乎意料,好一阵没吱声。清虚观实是个尔虞我诈之地,金世奇自小在这受尽欺凌。可是若让他离开一直照顾他的阿天叔,却如何舍得,不禁抬起头,瞧了阿天一眼。阿天咧嘴一笑,冲他点点头道:“常氏双侠是赫赫有名的英雄,你跟他们去,会学到许多本事,不用挂念我,等你成器了,再回来瞧瞧我就行了。”金世奇鼻翼微酸,“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常氏兄弟很高兴,赵玉天更是乐不可支,拍手称好。拉着金世奇的手,亲热地连叫:“世奇哥,世奇哥。”常隐光见他二人如此投缘,笑道:“干脆咱们就借这清虚观烧柱香,让世奇和玉天结为兄弟吧。”群道巴不得讨好常氏双雄,连声道:“使得,使得。”四下张罗,布置香案炉火。金赵二人便在案前跪拜,结为异姓手足,金世奇十四岁,长赵玉天两岁为兄,赵玉天为弟。是夜便宿在观中。金赵二人同睡一室,无话不说,嘻嘻哈哈,直至深夜方才沉沉睡着。赵玉天自失去所有的亲人后,无一日不处在极度悲痛愤恨之中,小小的心灵受到极大的打击。这时忽然有一个能同他说话,能逗他开心,能安慰他的哥哥,顿时欢喜不尽,便在睡梦中,也是咧嘴浅笑。金世奇何尝不是。次日临晨,常氏双雄各牵了金赵二人,和众道辞别。阿天拉着金世奇的手嘱咐了几句,始才依依不舍地洒泪而别。常氏双雄买了辆马车,载着四人,一路迤逦向北而行。行走数日,这日下午到了距陕西境内尚有百里之程的一个小镇。行途风尘了大半日,常氏双侠和金赵二人都是饥肠漉漉,随马车进到镇上的繁华闹区,瞥眼见街旁一座大酒楼,横着题字“翡翠楼”的匾,门面阔绰。便下了车,各牵了金赵二人入内,早有酒保迎面接上,堆笑脸唱了个诺,道:“二位客官,里面请,里面请啦!”酒保将几人引到楼上,靠窗的位子已有人占了,四人择墙角安静处一张桌子坐下,要了饭菜上来,常氏双侠也不喝酒,四人只是说笑吃饭。正吃间,蓦听楼下有声音叫道:“店家,店家,快拿酒来,五斤上好白干!再切一盘牛肉来!”声音粗豪,字字都如滚雷也似,震的人耳中嗡嗡作响。跟着噔噔噔响,一人踏阶而上。常氏双侠侧目看去,见来人身高七尺有余,膀阔腰圆,一张黑脸,环眼阔口,唇周髭髯密密压压,根根直竖,有如蓬蓬钢针。金世奇见常氏兄弟面露惊讶之色,问道:“常叔叔,怎么啦?”常台光压低声音道:“这人武功高得很哪!”那人一对大眼四下里转了转,瞬间将楼上诸人扫视一遭,目光停在靠窗坐的三人身上,“嘿”地叫了一声,道:“掐死你奶奶!你们来的可早啊。”言毕大步过去。众人见他言行粗鲁,只道他存心挑衅。不少胆小之人拍拍屁股,早早溜下了楼,一些好奇心强的人撑住胆子,稳坐不动,等着瞧热闹。常氏兄弟见他气势汹汹地朝靠窗坐的三人走去,也道是他和那三人大约有什么梁子要了断。却见靠窗的三人一齐冲黑大汉抱拳拱手,表情平静地道:“刑大哥,您来了。”黑大汉“嗯”了一声,人还未到桌前,两只蒲扇般的大手长长伸出,抓起盘中的一只卤鸡,撕扯下一段膀子大嚼起来。右腿勾住板凳挑到身后,一屁股坐下,蠕动着鼓凸凸的腮帮子,边嚼边咽道:“唔……唔……那事儿……想好了没有?”他声音本就粗,这时口中填满了东西,说出话来更是混混沌沌,含糊不清。那三人一个青须老者,一个清瘦的中年汉子,一个白净脸的后生。青须老者先道:“多谢刑大哥好意,只是我们考虑再三,这件事,唉!是万万做不得的。”黑大汉闻言,脸色登变,吐出几根鸡骨,道:“你们当真不怕死么?”那中年汉子道:“贪生之心,人人都有。当年若不蒙长白四老相救,也就没有今日的黄河三雄了。我兄弟三人的性命早就是人家的了,又怎能出卖人家,换得自己性命,苟存于世?你们帮主的武功十年前便已纵横天下,多一部《阴阳神剑》谱,又能再高到哪儿去呢?要我们说出四老的隐身之地,哼,他休想。”墙角侧坐的常氏双雄听他们自称黄河三雄,点了点头,知道黄河三雄是正道上的人物,三人年龄相差虽大,却同甘共苦,形如手足。老大人称“八臂神猿”江朝贵,便是那青须老者,暗器功夫甚是了得。清瘦的中年汉子排行在二,人称“蹲地花斑”萧仁良,据说千斤坠功夫已练到了顶峰。那青年后生名叫薛桐,人送绰号“玉面狮子”。又听萧仁良说什么长白四老,什么《阴阳神剑》谱,都不名所指。黑大汉怔怔良久,端起一碗酒,仰头喝了个精干。揩揩嘴角,长叹一口气道:“我虽身为帮中坛主,可今晚帮主亲来,我也护你们不得了,咱们相交一场,你们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尽管托付我去办吧。”眼望了窗外,神情颇为凄然。常氏兄弟听出这是要黄河三雄交待后事,都不禁一凛,猜测那帮主是个何等样人物。江朝贵绽眉一笑,道:“老夫在江湖上打滚了四十一年有余,自问没做过什么亏心之事,也不曾结过什么大的梁子,家中无父母,无妻子,逍遥自在,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无甚牵挂,不劳刑兄费心了。”萧仁良等他说完,却幽幽地叹口气道:“说出来不怕刑大哥笑话,小弟我有一事牵肠挂肚已久,不为别的,只为那个六年前弃我而去,和人私奔了的贱妇,呣……贱虽贱了些,可我萧仁良这等丑陋,娶了她这样如花似玉的老婆,也算福气之至了。她虽抛下我不管,可我终不能忘了她。唉!这六年无一夜不是梦见她而醒……。”他话还未说完,姓刑的黑大汉“啪”地在桌上一拍,震得碟儿、碗儿都跳将起来,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好一会儿不绝,楼上之人俱都一惊。“你若早几年跟我说了,焉有今日耿耿于怀之理!我早将那奸夫淫妇捉来,任你处置了。且说,你老婆叫什么名字,那贼汉子又是什么样人。掐死你奶奶的!敢给我刑某人的朋友戴绿帽子,哼!”萧仁良苦笑了一下,道:“她叫王芳,带他走的男人名叫楚久经,是三清教元照道人的第十二个俗门弟子。当年我便念着他师父是元照道人,才没敢找上门去算账,嘿嘿,如今……。”言下之意,如今便要死了,再想见王芳一面也是不可能的了。黑大汉拍了拍他肩膀,道:“萧兄弟,你放心,休说是三清教,便是枫叶宫,我也要闯他一闯!先杀那奸夫,再带那淫妇的尸首来与你合葬。”萧仁良面色立变,忙摆手道:“不,不,不,小弟但求她能来坟上看一看便已知足了,大哥千万别难为她。”黑大汉火往上撞,本想冲口骂他忒以的窝囊,想了一想,又将火压了下去,“咕嘟”灌下一大口酒,沉了脸色,闷声不语。心中却打定主意要将那王芳捉来杀了,与萧仁良合葬。二人都说完,薛桐独自低头不语。三人以为他在思索说些什么,不去打扰他。静等了一会儿,见他仍是低低地垂着头,缄口不语。黑大汉道:“薛兄弟,你有何话说?”薛桐猛地抬起头来,身子微微颤抖,面色苍白,抽动着嘴角,半天说出一句话来:“我……我不想死。”一言才毕,额上点点滴滴渗满汗珠,眼中也已泪光莹莹。江朝贵和萧仁良一愣,萧仁良道:“三弟,盈缩在天,修短随化,死是与生俱来,有生必有死。活六十年是死,活一百年也是要死。古往今来,谁逃得过‘死’这个字。三弟,这有何想不开呢?”薛桐欷虚道:“可我……可我……”江朝贵叹口气道:“薛贤弟年纪是轻了些。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认命了吧!”薛桐伏案大哭。江萧二人当着黑大汉的面,很是尴尬,劝他也不是,骂他也不是。暗想平日逢遇大敌时,薛贤弟向来一马当先,勇猛过人,才在江湖上挣了个“玉面狮子”的称号,怎么今日却这般没出息。黑大汉道:“贤弟可是惦记着什么人么?”薛桐摇了摇头。“可是有什么事放心不下?”薛桐又摇了摇头。黑大汉道:“那是什么?”薛桐道:“我只是……只是不想死!”黑大汉皱起眉头,喝道:“这等婆婆妈妈!不想死便说出长白四老现在何处,除此还有别的活路么!”薛桐寻思良久,偷偷瞧了江萧二人一眼,见二人满脸鄙夷神色,心中越发忐忑,踌躇难决。终于嗫嚅道:“我……说。”江朝贵大声喝止:“三弟,做人不可背信弃义,出卖恩人的事,岂是我们黄河三雄做的出来的吗?”薛桐突然离凳站起,冲江萧二人嘶声道:“我才二十出头,我还没有活够,我还不想死,我还要娶妻,还要生子,多少人间的天伦之乐我还没有享受到,我……我不想死!”萧仁良叹口气,低下头去,不再说什么。薛桐向那黑大汉道:“我说,我全说出来,长白四老就在……”话未说完,忽地瞪圆了双眼,大张嘴巴,两手绝望地在空中抓了抓,“扑通”一声伏趴在桌上,压翻了几只碗碟,菜水油脂黏呼呼地倒了一身。萧仁良抽出插入薛桐侧肋的匕首,在自己的裤子上抹干血迹,揣入靴中,凄然对江朝贵道:“大哥,原谅我,我没法子……。”江朝贵苦笑数声,潸然泪下,道:“你做得对,你不出手,只怕我也出手了。大伙儿迟早是死,死在谁手上都是一样。”这会儿楼上便再有胆量之人也坐不住了,惶惶恐恐的用衣袖遮住了脸,你拥我挤地撞下楼,却不敢出声呼喊,生怕祸从口出。霎时楼上空荡荡的静无人声,只剩他们四个和墙角侧坐的常氏兄弟四人。金赵二人也有些害怕,呆呆地想着那些人,筷子僵在空中,忘了往肚子里填东西。黑大汉看着江萧二人,冷冷道:“我若出手,你们杀得了他么?”萧仁良摇了摇头,他知道黑大汉的武功,即便是悄无声息地偷袭,也瞒不过他的耳目。“可是我没拦你们,因为我不是说客。我虽替帮主效力,但我们是朋友,我尊重你们的意思,你们愿说就说,不愿说我也不勉强。”江萧二人点点头。黑大汉站起身,抱起身边的酒坛,右腿踏在凳上,仰颈渴饮。鼓凸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不到片刻功夫,将一坛子酒喝得干干净净。他擦干嘴角和颈中流淌的酒渍,不再说什么,只冲江萧二人抱了抱拳,转身下楼。一只脚迈下楼梯时,忽地扭转脸来,目光炯炯投向墙角侧,在常氏双侠脸上溜了溜,“嘿嘿”冷笑数声,大步下楼而去。常氏双侠暗疑,瞧这黑大汉神色,难道认出我们来不成?金赵二人被他目光扫过,吓得瑟瑟发抖,紧紧偎在常氏双侠身边。那厢江萧二人仿佛没注意到常氏兄弟等人的存在,脸上愁容惨淡,慢吞吞地站起,放了些酒饭钱在桌上。萧仁良一弯腰,将头颈顶在薛桐的腹下,抓住薛桐软垂的手脚,扛起尸首,和江朝贵并肩下了楼。常隐光道:“大哥,我们也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常台光点点头,和兄弟牵了金赵二人的手出了“翡翠楼”。走到街上,左右看看却已不见那黑大汉和江萧二人。常台光道:“二弟,听那黑大汉的口气,江萧二人今晚似乎在劫难逃。不知他所说的帮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常隐光道:“若论武功纵横当世,而又身为一帮之主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丐帮的宫括宫三保,一个便是那黑盗帮帮主吕盛。可若说是宫括,那黑大汉自称身为帮中坛主,丐帮中向无坛主一职;若说是吕盛,黑盗帮的行径无人不知,无论是白日黑夜做事,不以面目示人。今日所见那黑大汉装束不同不说,且行事光明磊落,为人爽直豪放,哪有半分黑盗的模样。兴许咱们久在陕西不出,近几年江湖上又出了一个什么大帮,又出了一个武功盖世的帮主,那也未必是不可能的事情。”常台光道:“黄河三雄向来是正道上的好汉子,今日却为什么长白四老,《阴阳剑谱》惹上杀身之祸。我们都是同路中人,既遇上这件事,不帮点忙可也说不过去。”常隐光道:“大哥说的是,今夜咱们若遇上那武功盖世的帮主,说不得有一场好斗。”二人相视而笑。只听街角处一阵噪嚷声,转出一群人,气势汹汹地直奔“悲翠楼”而来。当先一人正是“悲翠楼”的老板,身后跟着十数个执刀拿锁链的衙役。常台光笑道:“啊哟,公差来了。这个麻烦可吃不起。”兄弟二人抱起两个小孩,施展轻功沿街道另一方向如飞而去。转过几条街,进了一家干净客栈,向伙计要了楼上一间房,安置妥当,却听楼下一阵嘈杂,常氏兄弟出屋来看,见店中诸人皆神色惊慌,望着门口。常氏双侠再一望,不由吃了一惊,只见打客栈外进来两人,颜色憔悴,却是黄河三雄中的江萧二人!萧仁良肩头仍扛着薛桐的尸体,大半个胸脯沾满了他伤口处流出的血,淋淋漓漓,殷红一片,状直可怖。江萧二人径朝柜台过去。柜台后的老板已忘了适才在算盘上尚未打出的一笔账,拨珠子的手指僵在空中,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江萧二人。萧仁良在翡翠楼不得已亲手杀了自己的结义兄弟,一腔悲愤之情正无处发泄,见那老板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瞧,冲口骂道:“看什么?奶奶的,没见过死人吗!快给老子开间上好的厢房!”老板哪敢多言,吓得面色苍白,点头哈腰地亲自将二人带到楼上一间房,恰好挨着常氏兄弟的房间。江萧二人入内,反手“砰”地将门关上,再不见出来。常氏双侠暗暗称巧,怎的江萧二人在镇上转了半天,竟也住进这家客栈,且和自己房门紧挨。便回房中休息,只等捱到天黑,看那来寻江萧二人的帮主是个何等人物。忽忽时间飞过,天已昏黑。及至窗外月朗星疏,周遭人声静寂下来,金赵二人也已昏昏入睡。蓦听有些脚步声响,以常氏兄弟这等精深的内力,脚步声也只是极轻微地传入耳中,细细分辨,约有二十个人左右,瞬间围在客栈四周,行动极是迅速。常隐光伸出食指,潜移内力,在隔板上凿出一个小孔来,凑上眼去,向隔壁房间张望。见室内烛光晃动,江萧二人坐在床沿,眉宇紧锁,神情悲愤,各自抓了兵刃,紧紧地握在手中。不知他们听没听到脚步声响。忽然,“格”的一声响传来,整个店房登时一颤,常氏兄弟浑没提防,身子俱是一晃,足下贯力,方才稳住。又听“格”的一响,店房又是一颤,常氏兄弟听到“格”的响声时,已有准备,拿桩稳立,上身兀自是一晃。那声音每响一下,偌大的一个店房便是一颤,好象起了地震也似。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地传入耳中。常氏兄弟渐渐听出似乎是一个人正一步步地拾阶而上,每踏一步,店房便是一晃,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地下落。常氏兄弟大惊,这人是谁?怎的内功竟练到这种地步。常隐光再将眼凑上那小孔细看,见江萧二人俱已立起,也是屈膝拿桩而立,四只眼睛瞪得溜圆,面目表情显也有些惊惧。金赵二人也被惊醒,从被窝里钻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常氏兄弟赶紧让他们穿好衣服,又用被子将他们紧紧裹住。心中都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冒失地便来插手别人的事情。若是平时也没什么惧怕,只是这时有金赵二人在身侧,若有个闪失,如何对得起义兄赵丰雷和这两个孩子。常氏兄弟原以为凭自己兄弟联手,当世已无几人能敌,他们既算定那帮主不是宫括和吕盛,暗想纵使对手武功了得,自己兄弟二人的金笔软带也足能招呼得下,可只听那人每上楼一步,便使整个店房一颤,这等内力,实是匪夷所思,即便兄弟二人联手照应,出未必有把握能应付得下。听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当下抱起金赵二人塞入床边水缸之中,缸中有些水,金赵二人一挤进去,水便溢上来,直淹到脖颈处。常氏兄弟再三嘱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出声动作,更不要出来。金赵二人似乎也已感觉到大敌当前,鸡啄米似地点头答应。常台光将缸盖盖上,和兄弟并肩而立,聆听门外情形。此时楼上楼下的人都被这晃动惊醒,以为是起了地震,惊骇之下,哪顾得上穿衣,吵吵嚷嚷冲出门,便朝店外奔去。楼上的住客涌挤到楼梯处,却见一条黑影兀立在楼梯口,挡住去路。当先几人骂骂咧咧,伸掌拨那人的肩头,欲待夺路下楼,却听数声惨呼,接连几个人被抛起,甩到楼下,“喀喇喇”压塌几张桌子椅子。后面的人不知怎么回事,呆呆地立住,看着那黑影,因是背光,看不清那人面目,只是瞧见那人身材极其魁梧高大。那黑影伸出双臂连抓连甩,又是十数人飞落楼下,惨呼声此起彼伏,似是在一抓之间,受了什么极大的痛苦,黑夜之中,传得遥远,令人毛骨悚然。后面的人哪还敢再往前,惊呼连连,都从栏杆上翻跃纵下。好在楼道离地面不高,落地之后,拔足便奔。常氏兄弟在屋内听得惨呼,正待出门援手相救,听见一个声音在过道中响起:“黄河三雄,做缩头乌龟么!”声音低沉阴冷,雄浑有力,入耳后,字字余音缭绕,便如一口大钟敲响,嗡嗡不绝一般。紧接着隔壁屋子“哐当”一声,似乎是房门大开,“飕、飕”两声衣袂带风轻响,江萧二人窜出门外。江朝贵的声音:“吕盛,你逼人太甚,今日休想从黄河三雄口中探得半点口风,我兄弟二人和你拼了!”常氏兄弟又是一惊,怪不得上楼这人内功如此了得,竟然就是当世的第一魔头吕盛!难道日间那黑大汉所说的帮主便是黑盗帮帮主吕盛吗?黑盗帮确实下属四个坛,那黑大汉既为帮中坛主,怎的又不作帮中打扮,青天白日地公开自己身份,不怕仇人暗算他么?只听那雄浑阴冷的声音冷笑了几声说道:“你们不愿说,我自有办法让你们说。咦,黄河三雄怎的只出来两个,还有一个呢?藏起来了么?”萧仁良的声音道:“呸!我兄弟已被你逼死了,休要问他,今日咱们先了结了这笔账。”跟着便是“砰”的一响,砰砰蓬蓬之声大作,三人在过道中交上手了。常氏兄弟知道黄河三雄的武功与吕盛相去甚远,稍晚些出手相帮,恐怕江萧二人便要命丧吕盛钢爪之下。当下拽门而出,见过道上三条人影翻翻滚滚斗得正烈。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头蒙黑布,黑巾裹面,一身的黑衣黑裤黑靴,只露出双目精光湛然,两手各套一只钢爪,银光锃然,在江萧二人的刀光剑影中,便如两只穿插翻飞的银色蝴蝶,果正是江湖第一恶帮——黑盗帮的帮主吕盛!常氏双侠猱身而进,双双出掌,直击吕盛后心。陕西二无常的名头何等响亮,合二人之力,并肩出掌,声势自是不同凡响,这一击直有使栋折榱崩之力!掌还未到,吕盛的后心衣衫已被风势带得噗噜噜乱舞。吕盛也早已听到异响,碍于过道狭窄,江萧二人拼了命地进攻,一时回不过头去细瞧。正斗之间,忽觉背后排山倒海的一阵风势,后心感到两股巨大的压力迫近。心中一凛,足尖点地,展开双臂,身体平飞,便如一只振翅翱翔的黑鹰,掠过江萧二人的头顶,滑落到二人身后的过道上。常氏双侠早听说过吕盛身怀两样绝技,一是“散血鹰爪”,被抓之人,一被他阴力袭入,立时全身经脉崩溃,血淤积内腔而死,毫无办法可救;还有一样便是适才见他施展的绝顶轻功——“鹰翱功”,见他身形飘忽如鬼魅,无声无息,姿势绝佳,都不禁暗暗喝彩。这一击落空,立时收势,以防误中江萧二人。吕盛“哼”了一声道:“好呵,黄河三雄还请了帮手。”江萧二人立时站住,冷眼打量打量了常氏双侠,道:“我兄弟二人没存着活的念头,二位何必赶这趟浑水,快走吧!”江萧二人实是暗示今日一战凶多吉少,让常氏双侠不要惹祸上身,乘早逃走。却听吕盛冷冷道:“走?那么容易,都给我留下吧!”探爪直抓萧仁良,萧仁良不敢伸臂格挡,低头躲过。吕盛忽然变招,钢爪搂头而下,“噗哧”一声,五只手指插入萧仁良头颅之中,血淋淋地抽出。萧仁良哼都没哼一声,歪头栽倒。江朝贵一怔,旋即大恸,血红了双眼,势如疯虎般地扑上,决意是和敌人同归于尽。吕盛身形微幌,倏伸右臂,扣住他胸前穴道,五指运力,已将他穴道封闭,甩臂掼在一旁。逼近一步,盯住常氏双侠。适才江萧二人挡在常氏双侠和吕盛之间,过道中狭窄,常氏双侠无法援手。一晃眼间,见吕盛连制两人,出手如戏稚儿,这时面对自己,不由得并肩而立,抽出判官笔,严阵以待。“二位好功力,不知是哪路上的朋友?”吕盛森森问了一句。常台光道:“在下常台光。”常隐光道:“在下常隐光。”兄弟二人都不敢多说话,生怕一个分神,被吕盛钻了空子。吕盛也暗吸了口冷气,道:“我道是谁有这等掌力,原来是陕西二无常。常氏兄弟平日久在陕西不出,吕某总是无缘得见。今日既有幸相会,吕某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还要向常氏双侠讨教讨教!”吕盛也早听说过陕西二无常的名头,适才从二人的一击之力中看出常氏兄弟的武功确实不弱,暗想这二人若他日和别人联手诛杀自己,实是个大大的威胁。这个念头在脑海中转得几转,便已暗生杀意。常氏兄弟见他眼中凶光渐盛,知道今日免不了一场生死相拼,各自握紧了判官笔,凝神待敌。果见吕盛说完“讨教”二字,双爪一错,欺身直进,分抓而来。在从屋中透出的烛光辉映下,常氏兄弟只见探来的两只钢爪上竟有一抹抹暗红的血色流动——江湖上风传吕盛的钢爪是千年玄铁和无数个死在他手下的武林高手的鲜血共同打制而成!常氏兄弟各向两边滑开数寸,一左一右,贴在厢房的板壁和过道的栏杆上。随即从左右趋身而进,判官笔忽点忽扫,忽刺忽撩,回旋错迕,两路夹击。吕盛在两只金光灿灿的笔中,飘忽闪转,潜运先天罡气护住周身上下,浑身骨骼更是爆豆也似的“喀喀”作响。他见常台光贴着楼道栏杆,登时寻思常氏兄弟是并肩作战,配合惯了的,若将他们其中一人击倒,另一人必然孤掌难鸣。常台光所站的位置只有一道栏杆作屏障,虽然过道离地不高,但若将他打下楼去,赢得时机,另一人便容易对付得多。当下忽使一记“潜雷洪洪”,左掌护心,右掌横推,登时一股大力激扬而出,奔向常隐光。常隐光见来势凶险,不敢硬接,挫身闪躲。轰然数声巨响,石砾横飞,“喀喇喇”木裂之声不绝于耳,常隐光原先所靠的板壁荡然无存,化作一堆零乱散落的参差碎木。便在他呆得一呆间,吕盛侧身扑向常台光,又是一记“潜雷洪洪”,却是两掌同使,罩住常台光身周左右,令他闪躲不得。常隐光大惊,纵身飞扑,右手判官笔“嗤嗤”破空而进,直指吕盛腕上“灵道”穴,欲接应兄长,迫使吕盛收力。只是他出招已晚,判官笔离吕盛手腕尚有一尺之遥,吕盛两掌的劲力已迫及常台光全身,常台光立感呼吸窒窘,闪转之地又被他网般而来的掌力罩住,当下脊背用力,挺向后撞在栏杆上,又是“喀喇喇”数声响,常台光的身子宛如一只脱线鹞筝,穿过横飞的碎木,落向楼下。与此同时,常隐光的判官笔也已点中看准的穴道。却觉笔头突被一股柔韧的力量向外弹了弹,立时滑开数寸,眼前一晃,吕盛的那只大手竟然翻转来握住了笔身,一股大力扯将过去,判官笔险些滑脱常隐光的五指。常隐光大惊,立即加大右手的握力,同时左手解下腰间软带,扑啦啦抖开去,软带上贯注了常隐光的真力,直似一只脱鞘而出的软剑,剑尖“铮”地弹向吕盛的咽喉。常隐光的软带在清虚观被田成割去数截,所剩不过是四尺多长的一段,但两人此时相距既近,这一段软带抖开,仍能伤及吕盛。吕盛叫声“来的好”,不闪不避,右臂长探,亮晃晃的钢爪迎向袭来的软带。只须一抓住,那便毫不客气地扯他个稀烂。不料常氏兄弟的软带乃是看家护命的兵刃,平时不轻易拿出,只在危急关头使用。招数上固是精妙于笔甚多,带身柔韧飘逸,忽东忽西,更是防不胜防。若是金笔软带夹击,阴阳相辅,刚柔并济,更非等闲之辈能敌。吕盛只道一抓得手,却听“扑啦”一声,软带陡从他钢爪下窜了过来,径自拂向他握着判官笔的左手。吕盛一惊,松了左手,腕转指张,又去抓那软带。常隐光牵动软带,倏东倏西,好似一条翻江倒海的蛟龙,荡起一个个巨浪,层层叠叠地卷向吕盛,右手判官笔夹在巨浪之中,忽戳忽点,竟然迫得吕盛这等魔头连退几步,一时无从下手。吕盛暗暗愠怒,心想以常氏兄弟的实力,联手也不过比自己低几筹,怎的只剩了常隐光一人,过了这么许久,还拿他不下?胸腹间鼓了鼓,已将“散血鹰爪”的真力凝入四肢百骸,眼见常隐光的金笔软带又是夹击而至,口中冷哼一声,欺身直进,左手绷成掌刀,自右上方向左下方斜斜一劈,右手扣成爪,一劈之下,疾探而出,爪势未老,也绷成掌刀横切。他起始的左手一切劲势凌厉至极,隐隐有破空的“嗤嗤”之声,竟比真的利刃毫不逊色。这一切切向常隐光的判官笔,常隐光知道自己的内力远不如他,不敢让笔身碰上他的钢爪,缩回笔来,右手的金丝软带搅搅翻翻地护上,以防他跟着进袭。吕盛早料他有此一着,右手的一探似乎是抓向那缩回的笔,突然间爪变掌刀横切软带。常隐光暗喜,心道只消软带一缠上你的手腕,我便可牵动你的招式,扯乱你的阵脚。带是软的,任你内力再强,我只消不停地抖动它,使它不能绷直,你的内力便传不过来。嗖嗖几下,软带已缠在吕盛臂上。常隐光精神大振,左手一扯软带,右手挺笔疾刺。却觉左手一轻,虚飘飘地不着什么力。瞥目望去,不禁大吃一惊,见左手上只抓着几寸长的一段软带,其余为吕盛的内力所震,断成七八截散落。这金丝坚韧无比,寻常兵刃也砍它不断,吕盛内力再高,要绷断这根软带,在常隐光的眼中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吕盛冷笑数声道:“不相信么?我既能隔着人体尽数震断人的全身经脉,这区区一根软带又算得什么?”“呼”的发出一掌,常隐光失去软带,立时情形险恶,步步败退,渐退入所住屋内。常隐光知道金赵二人便躲在床旁的水缸内,若是给吕盛发现,只怕今日没一个活口留下。苦于被吕盛源源不绝,滔滔滚滚的内力所迫,身形凝滞,半分也由不得自己做主,不消说施展轻功引对手出房了。忽听吕盛“咦”了一声,身上所受压力立即减轻。原来落到楼下的常台光又跃了回来,立时在吕盛背后发难。兄弟二人心心相应,摧动攻势,金笔软带上下翻飞罩住吕盛。吕盛腹背受敌,周转于常氏兄弟之间,兀自攻多于守,丝毫不落下风。常氏兄弟都暗赞这魔头果然了得!此时房中桌椅床几被这当世三大高手的力道所切,渐渐劈裂,床头的大缸受三人掌风所振,嗡嗡作响。金赵二人缩身缸内,早就心闷气喘,听到嗡嗡不绝的响声,更是厌躁。赵玉天忍不住将缸盖稍稍顶开条缝,透口气。这只不过是一个很细微的动作,吕盛处在常氏兄弟泼水不露的夹击之下,却也立即惊觉。他早就疑心黄河三雄中的薛桐为何一直不露面,听到缸中异响,脑海中忽啦闪过“圈套”两字,常氏双雄自己已久拿不下,若薛桐藏在缸中,再施暗算,身周又没黑盗帮的弟子护应,难免要吃亏。当下双臂一绞,旋出一股大力,两掌自胸前左右外推。常氏兄弟生怕这股大力荡到水缸上,震破了现出金赵二人,齐齐挡在吕盛身前,一人出右掌,一人出左掌,各跟他的两掌硬击了一下。登时只觉两股激扬涌出的大力排山倒海般震来,势如闸开洪泄,狂飙怒腾。噔噔噔噔,兄弟二人一齐倒退数步方才硬生生拿桩站稳。常隐光与吕盛的右掌相对,受的力量大些,胸中热血翻滚,喉头微咸,嘴角已渗出一道血丝。吕盛却借着与二人的一击之力,倒纵出屋,掠过栏杆,跃身下楼时,回手一记劈空掌,照着适才异响之处打出。常氏兄弟大惊,涌身便待拦接,已然不及了,听得绷滂一声裂响,水花四溅,那口大缸竟被相隔遥远的一记劈空掌力震得稀碎。幸亏有一层缸壁阻拦,金赵二人又裹着被子泡在水中,掌势被消去大部分,不及伤着身子。但那掌风掠过之处,扫得金赵二人脸上隐隐作痛,二人情不自禁一齐轻呼出声来。常氏兄弟大惊,忙扯去湿漉漉的棉被,抱起他们,从打开的后窗跳下。店后是一条小巷,兄弟二人施展轻功疾奔,只盼吕盛纵离房屋时已远,没有听出藏在缸内的只是两个孩子。只跑得十几步,见前方现出五六个人挡住去路。月光之下,瞧得明白,都作黑盗帮的装束。为首的一人当街而立,身材魁梧。常氏兄弟一凛,是吕盛追上来了?转眼细瞧,面前这黑大汉虽也高大,但看上去却要比吕盛矮些。二人足下不停,瞬间接近那些人。当先的大汉叫了声“留下吧”,倏伸双臂,分抓常氏兄弟,常氏兄弟已从声音听出这人便是“翡翠楼”上见过的那姓刑的黑大汉,各出一手,“砰、砰”两下,已扣住那大汉左右双腕,齐叱一声“让开了”,向后一带。那大汉甚是硬朗,足下拿桩,硬与两股扯力相抗,无奈这两股力道太冲太强,那大汉毕竟不是吕盛,硬挺了一会儿,只觉热血上涌,上身剧晃,终于拿桩不住,右足朝前迈了一步,身子兀自剧晃不停,左足又朝前迈了一步,重心仍是未稳,右足再踏前半步,才勉强驻足。常氏双侠却凭这一扯之力,一左一右飞掠而过,起腿踢翻几个黑盗,夺路急奔。二人不敢回头,提足了全身气力飞奔。黑夜之中,也辨不明方向,只是脚下有路便走。忽忽转过几个街巷,人户渐稀,又跑一段,渐渐远离街市,行入一片山地。常台光稍稍松了一口气,略一回头,又是一惊,身后不过几十步远处,吕盛的身影清晰可见,再后十几步是那黑大汉,再后数十步,二十来个黑盗帮的弟子也遥遥可见。吕盛的轻功果然是当世一绝,只见他微张双臂,两只脚轻轻一点,便平平向前飞出,直如足不沾地一般,一窜足有数丈之远,起起落落,冉冉迫来,真似一只紧盯猎物的黑鹰。常台光忙将松的一口气重新提起,扯了一下兄弟,二人加大足力。大敌在后,常氏兄弟着意保护两个孩子,侠心陡起,脚下大步交替,吕盛一时间竟然追不上。幸好金赵二人身体甚轻,抱在怀中,负重也不大。一行人前前后后翻过几个山坡,前面无路可走,密密森森的一座树林挡在了面前。林前高高竖了一块石碑,瞧去灰白一团,上面隐绰绰似有四个字。常氏兄弟不及细瞧,抱着金赵二窜身入林。吕盛暗叫不好,林中树木密密压压,常氏兄弟一入内,便即隐身不见。黑夜之中,在树林中追人,费事且不说,更要提防藏身之人的偷袭。当下快步赶到林边,瞥见林前那块石碑,“咦”了一声,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凑上身去,仔细瞧那碑上,果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鬼谷禁地”,笔势刚劲雄健,字字似破碑欲飞。吕盛“嘿嘿”冷笑数声,得意之情面现于色,瞧着黑黢黢的林子深处,却不再追进去。片刻那黑大汉领着二十来个黑盗也已追到。那大汉问道:“帮主,怎的不追了?”吕盛右手一指那块石碑,嘿然笑道:“你们看!”众人凑上头去,有的轻声诵出来那四个字:“鬼—谷—禁—地。”跟着一惊:“啊,这便是鬼谷禁地?!”吕盛点了点头,森森笑道:“常氏兄弟自己找死,可不是我吕某人赶尽杀绝了。我们走吧,客栈里还有一个被我封了穴道的江朝贵,留着他还有些用,去晚了可别让官府的人把他拿去。”众人会意,应诺一声,随着他回去了。常氏兄弟置身林内,四周黑茫茫一片,影影绰绰的看到的尽是树木,林中既黑且静,静得出奇,令人有些毛发倒竖。金赵二人缩身在常氏双雄怀内,屏住气息,圆溜溜地睁大了四只眼睛,往黑暗中窥视,生怕会有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魔突然从树后闪出,扑向自己。常氏兄弟不敢随意走动,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听外边吕盛是否跟了进来,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二人拿不定主意是出去还是继续往林子深处走。一阵风吹过,树枝轻摇,树叶摩挲相触,发出一阵“沙沙”响声。便在这响声中,夹着飕飕两声响,两道光芒划破黑暗,疾疾射来。常氏兄弟立时惊觉,眨眼间寒光闪动,劲风扑面,忙抽出判官笔,各向外一磕,“叮、叮”两响,两道寒光折向斜处,“铎、铎”,分别钉入两棵树中,又嗡嗡颤响了好一阵,方才静止。常氏兄弟心惊不已,适才想到吕盛内力充沛,这射来的二物必然贯注了真力。于是各出了七层功力磕开那物。相触之际,仍觉臂膀阵阵酸麻,仔细望去,见是两根长及一尺的银钉钉在树上。常氏兄弟只道吕盛已追踪而至,不知道是已否已陷入他们黑盗帮的包围之中。兄弟二人各用左手夹住一个孩子,右手执笔,背靠背而立,凝神望着四周。静立良久,四周却不再有什么动静,常氏兄弟仍不敢松懈,直直立着,又过一会儿,四面由远及近传来轰隆隆的闷响。常氏兄弟立时精神大振,握紧判官笔,严阵以待。黑暗中蓦的飞出八只巨大的石磨,分从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八个方向砸向四人所在之地。常氏兄弟耸身纵起,八只石磨从脚下飞过,撞在一处,掉落地上。数声巨响,几欲震破人耳鼓。常氏兄弟飘身落在一旁,看着这八只石磨,心中好生奇怪,这是什么暗器?黑盗帮能够随身携带这么沉重的东西吗?以吕盛的武功,要杀我们原不是什么难事,用得着这么鬼鬼崇崇的吗?不是吕盛他们,又会是谁呢?难道这林中另藏有人?常隐光又看了看那两枚银钉,银钉?银钉?突然心中一凛,全身一颤,想起十三年前一件翻天覆地,令无数武林豪客,黑白人物闻风色变,谈及裂胆的事情。不由脱口而出:“鬼谷!这儿是鬼谷!”金赵二人听到“鬼谷”二字,吓得“呀”的叫一声,将头紧紧埋入常氏双侠怀中,再不敢向四周多看一眼。常台光也有些惊讶,问道:“二弟,你怎么知道这里是鬼谷?”常隐光用手指了指银钉,道:“十三年前,多少武林豪客被这银钉钉在树上,我即便不认得鬼谷,也认得这银钉。”常台光道:“对呀!适才我们一眼便认出这是两枚银钉,可一时紧张,只顾提防吕盛那贼,竟没想到这种银钉只有鬼谷才有。”常隐光叹了一口气道:“唉!这可真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窝了。我兄弟二人丧身于此没什么要紧,只是这两个孩子……。”兄弟二人默然,都有些内疚。赵玉天有个三长两短,固然对不起义兄赵丰雷,可如果当初没把金世奇带出清虚观,他现在也好好地活在鬼谷之外。常台光道:“现下没什么可想了,只有慢慢摸索着出去。我就不信真没有人能出这鬼谷。”常隐光前后左右地看了看,道:“可是……,刚才我们是从哪个方向进来的呢?”常台光一愣,二人在深夜里窜进林来,黑团团中,左钻右绕,也不知走了多远。四周都是树木,别说在夜里难以辨明方向,便是白天,也毫无路迹可寻。常台光道:“碰碰运气了。与其坐在这里等死,不如到处闯一闯。”提足向前方走去,常隐光一般的心思,跟在兄长的后面。二人又转了半天,仍是夹在群树之间,不禁黯然想到:难道今日我们真要闷头闷脑地被困死在这里么?常台光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忽听林子深处有人也跟着幽幽地叹了口气:“唉—!”声音尖细,竟是个女音。接着悠悠飘来一阵凄凉的歌声:“一条小路呀,窄又窄呀,通向郎的坟墓呀!奴家念你念得眼儿红呀,郎在阴世可知情呀!阴阳两世隔万里呀,郎让奴家何去从呀!”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令人毛骨悚然。饶是常氏兄弟武功高强,脊梁上也掠过一道寒气,更不消说金赵二人了。忽听左首林中有人“嘻嘻”笑起,笑声诡秘阴邪,跟着竟有数十个笑声从林中飘来,前前后后,似远似近。常氏兄弟吃惊非小,暗想:怎的林中竟藏有这么多人?一个高亢刺耳的声音从右首林中冒出:“哈哈哈,傻!傻!傻!自作聪明来投火,枉施诡计葬全家;哈哈哈,呆!呆!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常台光舌绽春雷,大喝了一声:“什么人装神弄鬼!”一声喝过,四周立即静了下来,稍许,笑声和哭声打远远的地方隐约传来。常氏兄弟暗惊,这些人的轻功都很高啊!刚才四周还是一片喧闹,只片刻功夫,声音便这么缥缈地传来,显是这些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四下里散去,退到很远的距离以外。他们为什么会突然退去?是被自己那声大喝吓退的吗?还是又要耍什么伎俩?常台光想到这林子里不知还有多少引人就戳的机关陷井,就不由得惴惴难安。静立良久,四周却再无动静。常台光道:“不如我们跳上树,站在树顶,兴许能看见出路。”常隐光点头道:“只有这样了。”兄弟二人各抱一个孩子,耸身上树,居高临下,果然看得清楚。林子延伸至几十米外,便是空地,再往前,依稀就是来时走的路。常台光喜道:“跟我来!”施展轻功,踩着枝干窜掠,常隐光尾随在后。枝影恍错间,二人似两只点水的蜻蜓,起起纵纵,窜高跃低,不一刻接近林边。常氏兄弟欣喜异常,想不到今日竟能全身逃出鬼谷。短短几个时辰内,连脱两次大难,实是侥幸异常。将到林边时,蓦觉脚下一软,立时空空的毫不着力。兄弟二人“啊呀”惊呼一声,齐齐落入树身之中。原来靠林子边沿的一带树木都被刨空了树身,树顶仅覆一层薄木,稍一受力便即塌陷,这一带的树木还个个腰身粗壮,足有三人合围之粗。人落入其中,便直坠而下,毫无阻滞。常氏兄弟应变极快,虽然分别落入两棵树中,却均想到树底会有刃朝上的利器密布。抱紧了金赵二人,倏地分开双腿,撑在树身内,阻住下落之势,又让金赵二人揽紧了脖子,空出双手,也撑在树身内,欲使力一步步地攀上去。岂知二人一将手抵住树身,便长叹一声,知道再也出不去了。原来树身内涂满了浓稠的松香黏脂,将二人手脚牢牢黏住。难得鬼谷中人心思这般周密!常氏兄弟现下才知道,这鬼谷果真是块鬼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