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壮怀丹心 四、松寿血案

    几天来李有德心中暗喜,他这里按兵不动,那报纸上寻物的赏格果然是越升越高,从二百块一直涨到五千块,言辞语气中也已经看出急切来。李有德心想:这也叫财运当头,得来全不费功夫;他卢鹤笙将横财送到我的手上,看来李林清做国术馆的馆长乃是天意,我这个少馆主也是指日可待。正好让他李林清也看看,真正到了关键的裉节上,还是我李有德有出息、有本事。想到这里,李有德决定不再等下去,一石在手胜过两手空空,先把五千块大洋拿到手里再说。

    李有德清楚,卢鹤笙决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在这正点子的居所周边布下眼线,说不定还有国术馆的高手在内。但日租界管理极严,一般华人很难入内,所以那里卢鹤笙的眼线必然不多,只要眼线不多,他李有德就有机会。这事的关键是,决不能让人发现是他在半路上作梗拦了卢鹤笙的生意,一旦露了身份,这可绝对是够打断腿的大祸。

    李有德出门先奔劝业场,找个机会从小门出来,在胡同里从随身包袱中摸出在估衣街买的旧西服套上,又用手帕半遮了脸,这才要车前往日租界。这一行可谓是遮遮掩掩,可想不到那拉车的车夫竟是个憨直汉子,见李有德要进日租界,竟然停车要他下去,临走时还狠狠瞪了李有德一眼。李有德无奈地挡着脸在租界外转悠了半天,才在附近重找了一辆愿意进日租界的洋车。多亏了他没事时曾跟洋行的伙计们学过两句日本话,这才顺利地进到了日租界。

    赵欣伯的保镖,正吊着被老九打折的胳膊,斜倚在赵宅门口抽烟,只见迎面跑来一辆洋车,错身间洋车上的年轻人左手似乎一抬,一个物件就飞进了他的怀里。那保镖摸出来一看,竟然是一块镀金的怀表,正惊喜间却发觉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却是自家主子平时身上所带那块。忙捏开表壳,果然里面附着一张字条:明晚十点,带钱松寿楼雅座见。

    这夜,国术馆的二师兄正举着喷壶替窗台上的夜来香浇水,忽听背后一阵急匆匆的沉重脚步声,再回头时只见有人一个空心跟头翻过篱笆墙,三步穿过院子,直撞进正房屋门。老二才看清楚这人是老九,但他却没见过老九敢在师父面前如此放肆,正诧异间,正屋门被人猛然推开,卢鹤笙手撩长衫前摆急步而出,跟着老九噔噔噔大步跑出了国术馆,师徒两人坐上人力车一阵烟般地消失而去,直看得国术馆众人目瞪口呆。

    卢鹤笙坐在洋车上,急声催促车夫快跑,老九跑着跟在后面。一路上老九顾不得人多眼杂,用自家切口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原来老七、老九这哥俩奉命乔装守在赵欣伯住处附近,老九找了一个格子间,远远地用从家里偷出来的望远镜张望,而老七天生皮肤黝黑,便找了一套擦皮鞋的家什想法靠近租界监视。这几天饥餐露宿的辛苦自不必说,老七还因为太靠近租界而挨了不少日本巡警的警棍。两人不由得把这笔账都算在了赵欣伯身上,朝赵宅望过去的眼神,都是狠辣辣的。

    但几天来赵宅一直没有动静,既没有陌生人进去,赵欣伯也缩在里头不出来,其间只有几辆插有日本国旗的军车来过一次,远远地就看见赵欣伯弯腰躬身地将来客迎进去。而这一晚,赵宅忽然门户大开,赵欣伯被保镖们簇拥着从宅子里快步走出,径自走向松寿楼。这松寿楼是一问坐落在日租界外面的日式酒楼,纸格间的屏风,门口两个高高的白纸灯笼。酒楼盖在日租界里,因此常有日本人在此宴请中国人,所以这里也是中日消息汇聚的地方,其老板佐藤一雄据说有很深的军方背景。

    老七马上发觉气氛不对,赵欣伯不去日本军部、不去车站码头,却径直奔向这酒楼,肯定是要等不方便进日租界的中国人!老七猜测这次赵欣伯轻易不出门,这一趟肯出来八成就是与虎丹有关。于是老七远远地朝老九打手势,让他快去找师父想办法。老九斟酌一下,赵欣伯身边保镖如此之多,还得要师父出手才行,于是便急匆匆地回去叫师父。

    这时卢鹤笙师徒俩已经赶到了松寿楼,却见华界这边不知哪来的百十口人,挤在一起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卢鹤笙心头一跳,跃下洋车,老九早已跑到人群后奋力分开人群。只见对面停着一辆军用卡车,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日军成环状散布在酒楼门前,人缝中间看得见一摊暗红色血迹喷洒在莲花形的路灯基座上,旁边还有一条沾满鞋油的毛巾。

    卢鹤笙与老九一见,顿时如坠冰窟,老九猛然转身,揪住身边人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刚才怎么了?众人被他急狠狠的样子吓住,俱都远远散开。老九连问几人都不得明白,最后一个中年汉子不慎被老九扯住,这才将事情经过断断续续地说出。

    原来那赵欣伯进到松寿楼内没多久,便急匆匆面带喜色走出来。他双手环抱在胸前,出门后不住东张西望,四五个保镖围在他四周也都如临大敌,一众人围成一团快步前行,直奔街口要回租界。老七见此情景心下明白,那东西必定已经回到赵欣伯手中了,而此时老九与师父却尚未赶到,眼看着那赵贼就要安然离开。老七从没见过虎丹,在他眼里,那赵欣伯抱着的不是别物,而是自己师父的脸面,是天津武林的脸面。他一咬牙从腰间抽出短剑,一个纵身跃过长街。扑向赵欣伯。护卫的几个保镖忙上前阻拦,几个照面就被老七刺倒在地。就在老七要刺杀赵欣伯的时候,松寿楼老板佐藤一雄闻声赶来,开枪将老七打倒在地,紧接着闻声而来的日军宪兵封锁了街口,将老七的尸体扔上卡车拉走。

    老九听到此处已经两眼通红,两人从小玩到大,脾气相投,心意相通。这飞来噩耗,犹如硬生生摘走了他的心肝一般。老九捏住那汉子不放,红着眼问道:他怎么打的?他打哪儿啦?

    哎哟哎哟,就一枪,一枪打在脖子上,喷出来半尺高的血沫子!哎哟爷们松手啊!老九颓然松手,转头望向卢鹤笙,已近绝望。虎丹失落、好兄弟命丧黄泉,这一切就发生在转瞬之间,硬生生就没了一条性命。原本以为再简单不过的一次拦截,竟发展到如此结果,平日里说笑温和的师兄,分手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已阴阳陌路生死永别。

    路灯投下的灯光雪白,照得灯座上那一摊血色深红,此时对方荷枪实弹,赵欣伯也已经逃之夭夭。只晚到了一步,局面便已经出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国术馆这次栽跟头栽到了家,不但东西没追回来,连人都折了。卢鹤笙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疼,心里却一阵阵地发沉。他本不是一个关心国家大事的人,在他心里,比天大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怎么样把形意门发扬光大、光耀武林。至于谁打谁,那都是国民政府的高官们该管的事,东三省也罢、华北五省也罢,都是离着自己远远的。他之所以会插手管这虎丹之事,一来是赵欣伯行事的确有失国体,他心里不由得也动了为国锄奸、为本门扬名立万的念头;二来是聂家人请他出面,当年本门内前辈与聂家渊源甚深,不好推托。他本以为这次行事就如同以往平解江湖纠纷一般,直接把东西拦下,让对方输得心服口服,知难而退;或者亮出身手镇住对方,再摆道理讲规矩,让对方服气而走。却没想到对方不是拿刀打拳的江湖人,而是有枪的日本人。

    现在局面骤变,虎丹到底是还在赵欣伯手里还是在日本人手里?该怎么找回这一对国宝?饶是他经过不少江湖风浪,此时也没了主意。但如果他事先能多叫派几名弟子来帮衬老七与老九,或者提前安排好一旦情况有变该如何处置,也许老七这条命也就不会丢在这里。卢鹤笙此时心疼得五内俱焚,国术馆这些个弟子,不论机灵愚笨,哪一个不是他的心头肉。而老七更是把他的吩咐当作是铁打不动的圣旨一般,才会孤身一人上前冒险。这是拼命,为了师父的一句话去拼命。折了这样一个好徒弟,怎不让卢鹤笙疼得揪心。

    面对老九血红红的双眼,卢鹤笙的眼神也不由得有些闪避,半晌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道:走,去聂宅吧。

    聂老已经睡了,聂宝钗闻听此事也是半晌无言。她先劝慰卢鹤笙节哀,继而长叹一声道:虎丹离日本人越近,我们的机会也就越少。但眼下不能再轻举妄动了。那东西虽是国宝,但到底是物件,不值得让咱们国术馆的好汉们用命去换。这件事您全馆上下已经尽力,不论将来这虎丹是否追得回来,都于您和形意门的英名无损。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此话本是聂宝钗安慰卢鹤笙师徒的话,她也明白虎丹一旦落到日本人手中,再要想夺回来好比是虎口拔牙。但她常年与武林中人打交道,知道这些人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怕卢鹤笙师徒太过顾虑不良影响,因此故意在言语中冷淡此事,不想在这丧徒的当口再刺激卢鹤笙。但站在一边的老九耳听聂宝钗这一番话,只当是对方看轻了形意门;再看一边坐着的师父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更觉是因了自己的无能,连累师父脸面无存。老九当下一步从卢鹤笙身后跨出,双膝跪地指天发誓道:师父、聂二小姐,今日我对天发誓,若追不回虎丹,誓不为人!我虽愚钝,但就算拼了血染黄沙,也一定要把这对虎丹给追回来!话音未落,三个响头已经重重磕在地上,将水磨的青砖撞出了数条细缝。

    老七的灵堂就设在国术馆东屋,因为寻不到老七的尸身,棺材里便放了老七常穿的一件衣服,还有一对老七惯用的双刀。卢鹤笙一天一夜没合眼,将自己最擅长的一套刀法手写了一份刀谱,带着未干的墨迹缓缓在火盆内一页一页地烧给老七。众师兄弟身着孝服一起给老七守灵,却唯独不见老九。

    二师兄几次派人去找,却一直寻不着人。天擦黑的时候,门外一阵嘈杂,十几位天津武林同道一起拥进国术馆。当先的任师傅怒气冲冲地拿着一张报纸,哗一声直伸到卢鹤笙的身前:卢馆长,您教的好徒弟!

    卢鹤笙看了看众人或愤然或轻蔑的眼神,接过报纸只见上面头版头条写道:日本人悬赏虎丹高厨,得意居汉奸献媚揭榜!卢鹤笙大吃一惊,这一天来形势居然又是一变,日本人竟然高调悬赏能烹制虎丹的厨子不说,但得意居却正是自己爱徒老九的家产!难道老九自愿要去给日本人做汉奸厨子?

    卢鹤笙心神一乱,报纸就撒手落地。人群中有人高声道:卢馆长,天津卫有本事的也就是你们师徒了,这事儿之前聂家二小姐传了话出来,让我们听您调遣。我们爷们都想看着您一门师徒好好露一手,做出件让我们扬眉吐气的大事来。可是您先是该拦的没拦住,这可以怨老天爷不成全。可现在您该管的也没管好啊!自己的徒弟主动做熟了虎丹往日本人嘴里送,您说这叫什么事!旁人也在一边附和道:对啊!您介叫嘛事!国术馆里出个汉奸,这让我们爷们的脸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卢鹤笙的徒弟们围拢过来,将报纸看了一遍,也都是面色惨白。二师兄大喝一声道:不可能!老九决不是这样的人!你们看哪,白幡上的仇字就是老九划破了自己的手指头写的,他怎么会是汉奸呢!

    你说不可能,那你把老九叫出答话啊?他人呢?卢馆长,把人交出来!你们爷们也真给咱天津卫的爷们儿们露脸啊!把人抓回来!捆上石头扔海河里!卢鹤笙立在院中一言不发,众人的怒气却越发高涨,有几人已经冲到卢鹤笙近前,指手画脚地冲卢鹤笙问话了,全无往日的尊重与恭敬。国术馆的徒弟们呼啦啦拥上来,奋力挡在卢鹤笙的面前,眼看着两边就要茬在一起。

    正在这时,门外一声汽车喇叭响,众人一起回头,却是聂宝钗匆匆而来。卢鹤笙分开众人,将聂宝钗单独请进堂屋落座。

    聂宝钗低声道:卢师傅,我观九师弟的言行,不像是那般屈膝献媚之人,他突然如此行事,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卢鹤笙缓缓道:我卢某的弟子,虽然愚钝,但必不是奸恶贪婪之辈,更不会做出辱没国家祖宗之事。他顿了顿,老九这孩子,平日与老七最为交好,又是诸人中最轻财好义的人,我怕他是存了效仿荆轲、聂政的念头啊

    聂宝钗听到这里,不由自主站起来急声道:卢师傅,如果真是这般,咱们可一定要拦住九师弟,虎丹再贵说到底也是物件,贵不过人命啊。老七已经为了这对虎丹献了一条命,不能再让老九去拼命了。卢鹤笙叹口气。默然半晌道:这已经不是一对虎丹了,这是国术馆上下数十人的脸面,是本门数十年的英名,是天津武林的脸面!若老九的命拼了还不济事,下一个用命去换的,就会是我!

    聂宝钗先是一愣,继而断言道:不可,决不可!卢师傅务必请您随我去一趟老九那里,我一定要劝住他!卢鹤笙惨然一笑,摇头道:你不知道老九的脾气,他认定了的,谁也劝不动他。也罢,我与你同去算是见他最后一面,给他壮壮行吧。

    汽车停在得意居外,这间六间窗板的饭庄如今早已关门上板,正门外不知是谁丢弃的垃圾遍地,窗板上也被人用粉笔写上汉奸两个大字。卢鹤笙下车趋前。用力敲了敲门板,里面有人嗡声嗡气地问道:谁啊。待卢鹤笙说明身份,门板开了一条小缝,有人伸手递出一个小布包来,冷冷道:我们少东家不在。他留了话说要是您来了,就把这个给您,然后请您早回。说完砰的一声将门板重重关上。

    卢鹤笙手托布包轻轻打开,层层包裹里面,是一张小纸写着一个大大的白字。纸里面竟然是一根左手的小指!这段手指血液已经凝固,看来是一天前斩下来的。聂宝钗见了一惊,忙问道:这是何意?

    卢鹤笙颓然回身坐上汽车,缓缓道:若我所料不错,老九这孩子,他是定下了求死的决心,这才亲手剁了自己的手指,立誓要追回这对虎丹。他这一是让我放心,他绝不会辱没师门,二也是也是不想像老七那样只留下个衣冠冢,这样他将来的棺木里还能留下些骨血。卢鹤笙说完,心头一阵剧痛。汽车缓缓驶出,他忽然觉得心头一动,抬头朝前方的后视镜看去,后视镜中远远看到得意居大门打开了一尺宽窄,老九一身长衫,在门内向着远去的汽车工工整整地以头触地叩拜了下去。卢鹤笙抬手正要叫司机停车,得意居的大门却又缓缓关闭,隔断了老九的身影。他心头一颤,这是徒弟对自己行的叩别礼啊。卢鹤笙手捧着一截断指,心中不住翻涌,此时车外凉风涌起,直吹到卢鹤笙的面前。他扬头闭目,眼角两行泪滴落下来。

    待卢鹤笙回到国术馆,发现闻讯聚拢而来的天津武林人士越来越多,很多平时很少出头露面的人居然也都到场。院子里黑压压一片人头,连板凳和马扎都不够坐,有的人索性就蹲在屋檐下面,卢鹤笙一进院门,这些人齐刷刷地抬头看过来。各道目光打在卢鹤笙脸上,有担忧、有恼怒、有焦急、有得意、有兴奋、有不屑。眼是心头苗,卢鹤笙一眼扫过众人,这些人都是什么来意、什么心态、什么想法,他心中已然知晓大半。这其中有他相交的朋友,替他着急、为他担心的;也有平日不睦,但怀着侠义心肠忧心忡忡过来探寻消息的;更有兴冲冲跑来要看他卢鹤笙吃瘪出丑的。

    卢鹤笙明白,天津的武林界。多年来就是一盘散沙,门派纷争、江湖恩怨、势力收益,多少年来把人的心性都磨没了。真正想做事的人找不到帮手,想行侠的人往往遭遇冷言冷语,想扬名立万不只看人品与本事。所以聂家这些年才倾力维护国术馆这块招牌,一来是让国人强身健体,一改几十年来武林界疲弊的态势;二来是形成众望所归之处,整肃武林风气,恢复天津武林的侠义道。但俗话说出水才知两脚泥,经了此事,才看出天津的武林江湖,如今且不说兴盛,连一团和气都谈不上。

    人群中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门:哎我说卢大馆长,您倒是给我们一个交代啊?这么露脸的事您不说一遍就要走啊?众人纷纷应和:是啊?您徒弟到底什么意思啊?咱国术馆里出了个汉奸?这事传出去给整个天津卫丢人啊?卢师傅,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您说说,让我们心里也踏实踏实吧!

    卢鹤笙心疼自己两个爱徒,心中方寸已乱,加之几年来支撑国术馆的种种甘苦,忽然瞬间一起涌向心中,整个人只觉无比的烦躁与疲劳。但他此时又绝不能把事情和盘托出,以防有人走露了风声,毁了老九的努力。自己的徒弟为了自己都能舍命而去,他又为什么不能忍让一时呢。于是卢鹤笙只朝众人拱了拱手,便要穿过人群回屋。

    那尖细的嗓门又一次响起:算了吧,卢馆长哪有这心思,人家还要忙大事呢!忙着看好自己的馆长位子,跟李林清那赌约还算数么?

    卢鹤笙收住脚步,立在台阶上缓缓转身。他环视众人,淡然一笑,缓缓道:各位老少英雄,我记得当年国术馆开馆的时候,咱们众位和聂老爷子一起给国术馆定了三条规矩:一不背国家、不叛祖宗;二不涉政治、不交军阀;三不欺弱小、不忘贫贱。这三条是要咱们这些练武之人第一不忘本,第二不为别人所利用,第三懂得做事分寸。我卢某身为此任的国术馆馆长,决不允许有人坏了馆里的规矩,更不会看着有人坏了规矩而不管!

    卢鹤笙一指东屋接着道:那里躺着我卢某的一个徒弟,他为了师父、为了天津武林的脸面,不但丢了性命,至今连尸首都找不回来。他给我国术馆长了脸面,给天津武林界长了脸面,他走的这条路,将来我卢某人的每个徒弟都会这样走,还有我卢某,也都会接着走下去!国术馆的人,就该这样死,也只能有这样一个死法!

    众人见卢鹤笙发怒,一时都不再言语。卢鹤笙便缓了缓语气道:既然各位都来了,如果对国术馆有心,请给小徒烧一炷香,卢某在此谢过各位了。明日午后,我必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月挂梢头,卢鹤笙望月长叹。国术馆他亲传近二十名弟子,他最喜欢的就是老大、老七、老九三人。老大行事稳重,办事干练,隐隐有大将风度;老七憨直忠厚,对自己言听计从;老九则最聪明。做事乖巧,仗义疏财,但有时过于执拗。这三个徒弟几天前还在院子里一同练功,相互间说说笑笑,情同手足,几天之间一个英魂归于尘土,另一个明天怕也是凶多吉少。

    卢鹤笙回望老七的灵位,心头突地一动。到底是谁,半路作梗截走了虎丹?这人又怎么与那赵欣伯暗通消息,又是如何在松寿楼将虎丹交还给他的?本来很简单的截物之事,却因为这神秘人的加入变得纷繁复杂。到底是谁,有这么高的功夫,一出手就伤到老七,有这么巧的心机。将整个国术馆支得团团转,还铁了心要与他卢鹤笙对着干。这个人,此时说不定就在暗中眼睁睁地看着国术馆受窘,看着老七血染街头,而他却在一边快意偷笑。想到这里,卢鹤笙不由得眉头紧皱,牙关紧咬。卢鹤笙端坐在屋里,将当天老七与老九模仿给自己看的那蒙面人的出招,想了一遍又一遍。越想那个身影就越是清晰起来。此时卢鹤笙坐在院中石凳上,反复地问自己:真的会是他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干?他有必要这样做么?他到底想干什么?

    卢鹤笙心念动处,忽然想到下午老九那张包着手指头的纸上那个白字,老九显然是想要说什么,但这事不能明说却又极为重要,所以老九才要把它包在断指外面,来提醒自己。老九这孩子在徒弟中识字最多,最好用字猜谜,这白字是什么意思呢?卢鹤笙来回走了几步,心中一亮,这白字被自己捧着,不正是一个人字边的伯字么,小纸大字,老九是要说大伯大师伯!老九也猜到可能会是大师伯李林清!难道罪魁祸首真的是他?!

    卢鹤笙心中越琢磨便越是愤恨,不知不觉间一股杀气在胸中慢慢积聚。他明白李林清武功深不可测,临敌经验更是远在自己之上,放眼整个北方,怕是没有几个人敢说能有把握胜得了他。况且他与卢鹤笙同门学艺,如果与他交手,将是卢鹤笙平生最大的危机。但是这念头越是清晰,卢鹤笙心中的杀气却越是澎湃激荡,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他,与他当面对质,问个清楚。你要国术馆的位子你就拿去,何苦要成全日本人,羞臊天津武林的脸面!可怜了我的两个好徒弟!

    想到这里,卢鹤笙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想象他正面露得意之色地站在对面,用当时打伤老七的这一拳,直对自己而来。卢鹤笙咬牙凝目,左手圈转搪开假想中对方打过来的前手,右手发螺旋劲贴着对方假象的后拳硬挤进去,狠狠地打在对面他的下颌上。

    拳劲一出,卢鹤笙心中一阵快意,脚下再动再进,两手伸缩间连用了六种不同的招法,招招都是用来破对方打伤老七的这一招拨云见日劈面打。卢鹤笙身法如电,抬手时肩、肘、手、腰、胯、腿俱动,一瞬间围着石桌将这六招打完,将远处守灵的老二看得目瞪口呆。卢鹤笙用完六招,眼角撇到老七的灵位,心中油然生出一阵亏欠之意来,自己若是早些将这些手法交给老七,也许那天老七也就不会被他轻易得手,后面这些事情也就不会发生。

    卢鹤笙正在伤神,门外有人低声喝了一声彩。卢鹤笙扭头看去,正是李林清,一手提着纸钱,站立在篱笆院墙之外。卢鹤笙强压心中怒火,低声道:大师兄来得正是时候。

    李林清先到老七灵前行礼,将纸钱交给老二焚了,自己装了一袋烟,坐到卢鹤笙对面:我今日上午才知道消息,你收了一个好徒弟啊。

    卢鹤笙沉默片刻后,平静了一下心绪,缓缓道:我收了一个好徒弟,却也没了一个好徒弟李林清沉默不语,卢鹤笙终于缓缓起身,盯着李林清道:大师兄,小弟有几招拆解心得,想请大师兄指点一二。

    李林清先是一愣,端详了卢鹤笙片刻,见他神情不对,疑惑地道:拆招?哪一招?卢鹤笙盯着李林清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拨云见日劈面打!李林清有些纳闷地看着卢鹤笙,只见卢鹤笙眼光如剑,毫不游移地盯着他的双目。李林清感觉卢鹤笙的神态不像是要请教拆招,反而像是随时要与人交手搏命一般。他不由心中一凛,忙退半步矬身暗自提防,口中却道:师父当年没教过你破解这招的功夫么?

    这一句本是李林清无心之问,听在卢鹤笙耳中却成了讥讽他学艺不精的挑衅。卢鹤笙满腹的怒气再也无法隐忍,他垫步上前发拳直击李林清的头面。李林清招架相还,却不知卢鹤笙为何如此这般地拼尽全力,势如疯虎一般,一出手便上下齐动,将多年的功力一起进发在招式上,狂风骤雨一般地劈头盖脸打向李林清。

    这一交手,两人身上的真功夫顿时显露出来。李林清主修龙虎二型,阴阳合济,身法架势极具宗师气度,一停一顿急而不乱。面对卢鹤笙的强攻,他上半身遮掩托化,足下运龙形步退二进一,虽然处于守势,但场面上却并不难看。卢鹤笙则年轻气壮,精熟燕鹞二形,将身法运转开后迅捷如飞燕抄水,从四面八方抢攻李林清。他身法快,手脚更快,出招时人在左侧,收招时人已转到右侧,有时一招递出,竟能翻接出两种不同的变化。双臂连环进击,真如八臂罗汉一般。

    李林清摆门闩手、走龙形折身步,用游鳌化险的身法连退九步,方才堪堪接下了卢鹤笙这一轮攻势。他是上门凭吊的好意,本想借机与卢鹤笙修好,缓解一下两人之间的尴尬关系。却没想到被卢鹤笙当成了出气筒,一连串的强攻招招凶恶,若不是他提前有所防备,必然当场重伤。李林清这些年江北罕逢敌手,何曾被人一连逼退过九步,卢鹤笙这等打法,哪里是什么拆招请教,分明是你死我活的搏命相拼。这一步步退下来,李林清的丹田怒火骤然升腾:打就打,我还怕你不成!他两手一分拨开卢鹤笙的来拳,还了一招拦桥捶,紧接着拆用了半趟恶虎拦山式,硬架硬上,将卢鹤笙逼退三步。

    卢鹤笙此时全身气血飞速流转,胸中一股豪气直欲破体,执掌国术馆以来多少隐忍、多少委曲求全、所受的多少非难,化作拳脚中的狠意,尽朝李林清宣泄而出。斗到兴起时,卢鹤笙忍不住在进招间高喝:来打我啊,用你那一招拨云见日劈面打啊!怎么,不敢用这一招么?用拨云见日劈面打啊!

    李林清恼他猖狂,也不管对方有没有防备,此时该不该换这一招,病尉迟的火爆脾气陡然炸起。他一声暴喝道:你要便给你!右手一圈,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击卢鹤笙面门。卢鹤笙虽早有防备,方才又将拆解这一招的应对默练了一遍,竟然还是架不住李林清的这迅疾一击,当下胸口中拳一跤坐倒,随即一口鲜血喷出。而李林清也闷哼一声,方才卢鹤笙拼着两败俱伤还了一招燕子衔泥,起脚正踢中他的肋下。李林清手捂着被卢鹤笙踢断的肋骨,只好坐下调息。

    卢鹤笙吐了一口血沫,按住急奔过来扶住自己的老二,只觉心中一清。他凝神想了想方才自己与李林清交手的那一瞬,不由一愣。卢鹤笙本是个武痴,一霎那间便想到了方才的关键:错了?难道还是错了?

    李林清再抬头时,却见卢鹤笙眼神一变,十分杀气中透出七分惊讶来。卢鹤笙挣扎起身,问道:大师兄!您这一招与师父所教不同啊!李林清闻言自负地冷笑一声道:没错,咱俩跟师父练的都一样,但师父去世后,我就按自己的习惯把拳架改了过来,因为我是天生的左撇子,我用的所有看家绝招,都是反的,因此咱们同门内过招,还是没一个人能赢得了我,你也是一样。

    卢鹤笙点点头道:大师兄,你可知我为什么耍跟你拆这一招?李林清默然想了片刻,缓缓道:虎丹的事,我都知道了,难道当时的神秘人是用这一招夺走虎丹?李林清到底是老江湖,他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已然明白卢鹤笙的心思,不顾伤疼勃然大怒道,你以为是我不成!卢鹤笙此时已然明白,不可能是李林清,凭他的功力,自己两个徒弟恐怕连他当时用的招式都看不清楚。但此时面对李林清的质问,卢鹤笙却也无话可说,只得不语默认。

    李林清嘿地一声,狠狠道:姓卢的,你看看你还有个习武、传武的样子么?天天就知道盯着你那国术馆的位子、名字、票子。就怕别人来拿了你的、挤了你的、碍你的事。李林清伸手环指着国术馆的屋院道,你这些东西,我李林清不稀罕!等我找到真正惹事的正主儿,扔在你的面前,我看你怎么说!看你还有脸在这里给你徒弟们讲大道理!小人,你是假君子、真小人!说完李林清忍着伤痛恨恨而去。

    卢鹤笙刚才一直忍着伤痛调息经脉,李林清这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句句都如针似箭地插进他的心窝里。卢鹤笙几年来辛苦教徒,忍辱负重地开创国术馆现今局面,但到头来竟然连自己的同门师兄都这样看他,以为他贪图名利、贪慕富贵。卢鹤笙心中一急,一股怨气夹着满腔怒气与丧徒的悲愤急攻他胸腹,忍不住又是一口血喷出来,这一次喷的却是惨红色的鲜血。

    李林清不愿去壶春堂窦老先生那里治伤,怕让人知道了丢人,硬是自己用内功加上师传的手法接好了肋骨,又涂了伤药。在一边伺候的李有泰与李有德听他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无不愤慨不已,大骂卢鹤笙势利小人、贪图富贵。李有德更是骂得满心欢喜,他眼看着李林清与卢鹤笙之间的梁子结得越来越深,心中暗自高兴。他摸了摸怀中那张支票,等李林清喝了口茶,稍稍平复了心绪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上前,将这张邀功的支票递给了李林清。

    李林清接过,只见一张纸上花纹繁杂,上面写有很多一个个拆出来的偏旁部首,以及单蹦在其中的汉字,他没见过这东西,问道:这是什么?

    李有德面露得色道:这是日本富士银行的支票,凭票即可提大洋五千块。银行门面就在海河南边日租界西口,您老不是跟那姓卢的赌谁先筹到五千块大洋么?侄子也想帮您尽力,就想法子帮您筹了五千块大洋回来。

    李林清捏着支票,端详了李有德半晌,缓缓问道:你小子好有本事啊,有出息。你是怎么在这几天筹到这么多钱的,还是日本银行的钱?

    李有德得意道:这横财可是老天赐给咱们李家的,实不相瞒,他卢鹤笙费尽心力要拦截的那箱子东西就是那一对虎丹,嘿嘿,就是我出手给截下来的。这一下子不仅挫了他们国术馆的傲气,也断了卢鹤笙的财路,也给我弟弟有泰挨的那一拳出了气。李有德这才眉飞色舞地把整个事情经过一一讲述给李林清听。

    李林清盯着李有德,追问道:卢鹤笙盯赵欣伯盯得那么紧,你是怎么联系他又是怎么拿到这钱的呢?李有德越发得意地道:我早就料到卢鹤笙会有这样守株待兔的笨安排,我就坐洋车进日租界,没下车,趁过车的一瞬把纸条扔给赵欣伯的保镖。然后我就穿一身西装,混进了松寿楼,扮作日本伙计,把虎丹藏进扣菜盘的铜罩里,手托着进了雅间,交了虎丹,换了钱从后门出来。

    李林清点点头,又问道:你的拨云见日劈面打是跟谁学的?

    李有德偷眼见李林清的面色有些不善,忙赔笑道:哦,有些时候,有泰这边呢看我服侍您服侍得辛苦,也就偷偷地点拨了我那么两下,也就两下。我想我练好功夫将来也是跟着您干大事,替咱李家出头露脸么。您看像这样的事有时候您不方便出面、不方便出手的,就由我们哥俩去么,我要是本事太差,也没法给有泰兄弟打下手不是。我想着您老的事就是咱李家的事,李家的事呢就是我的事,我有了本事把事情办漂亮了,这也是您的脸面

    话未说完,李林清终于忍无可忍,一掌重重拍在桌子上,屋子里立时响起一阵杂音和两声惊呼。杂音是榆木八仙桌碎成数块散落一地的声音,惊呼是李有泰、李有德,二人看到李林清怒击桌案、听到李林清手指骨头因用力过猛而折断的脆声,几乎同时惊呼:爹!、大伯!

    病尉迟原本是一张黄脸,此时却被怒气激得通红。李林清手指李有德,咬牙怒骂道:你这个混蛋、不懂事的败家东西,你是狗脑子啊!我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你总想着我的脸面、李家的脸面,你就没想着那虎丹是咱天津武林、北方武林的脸面啊?让日本人吃进嘴里去,咱们多少人都没了脸面!咱们和卢门之间再有纷争那也是同门,同门之间蒙面动手还伤人,丢的是谁的脸面?尽让日本人在一边看了笑话!

    李林清狠狠把支票扔在地上道:五千块大洋啊,你就卖了我李林清的老脸!卖了形意门的脸面!卖了天津武林的脸面!你还有脸在这里跟我提脸面?我跟卢鹤笙别说现在是师兄弟,就算我们俩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也是家里关上门的事情!他日本人要想靠吃虎丹来踩我们的脸,我跟卢鹤笙先一起动手剁了他们的头!

    这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将李有德彻底地骂蒙了,他木然愣在当地,看着李林清唾沫纷飞地冲到他面前,胡萝卜粗细的手指头直指到他鼻梁上。李有德两耳轰鸣作响,一时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只觉得一阵眩晕,自己干这些事不都是一心一意地为了他们李家么?怎么成了他李有德丢了他李林清的脸?前一阵他李有德的儿子挨了卢鹤笙的揍没丢人,今天他李林清挨了卢鹤笙一脚没丢人,怎么自己卖了一对虎丹就丢人了呢?不过是一件东西罢了,怎么又扯上是谁谁谁的脸面呢?难道他们李家的脸面就长在老虎屁股上?还是他李林清在卢鹤笙那里吃了瘪,回来就在自己身上撒火?

    李有德心中一阵委屈,心酸得几乎掉下泪来。他冒着多大的风险去坏卢鹤笙的事情,如果事败,轻则一顿重打,重则很可能丢了性命。他又不是李林清的亲骨肉,他要真落在了卢鹤笙的手里,到时候李林清不过就是轻描淡写地说几句求情话罢了。可是事情办成了,卢鹤笙坏了事,坐享其成的还是他们李家啊。李有德强忍心酸辩道:大伯,那虎丹不过是一个物件而已,卢鹤笙为了虎丹不惜徒弟,本就失了人心,世上有多少条老虎,他又能有几个徒弟?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让你能成馆长,在人前露脸,我们哥俩也好有面子啊。

    露脸露脸,武林中要是知道是我李家人把虎丹给的日本人,我露的是挨骂的脸!

    李有德本就在李林清面前不受待见,他们父子传功毫无保留,到了李有德这里都是教些剩下的,还要看李林清心情好不好。李有德多少年来给李林清鞍前马后地服侍,心里的隐忍和怨恨早就一层层地堆积着,但他是个有心计的人,知道现在单凭自己的本事绝没法出人头地,因此即便对李林清有些埋怨或不满,也是深深藏在心里,从不敢表现出来。偶尔有机会,就鼓动李有泰惹惹祸,看他们李家父训子,就是李有德平复心情的最好方式。此时面对李林清的咆哮,李有德实在忍无可忍,他冒着多大的风险去给李林清铺路成事,人家不但不稀罕,反倒将自己当成了出气筒。

    李有德一梗脖子仰头道:大伯,虎丹就是个物件而已,人命、国术馆的位子,这些你侄子我拼了性命给你谋来的东西,就还不如一个老虎卵子重要么?

    李林清见李有德破天荒地居然敢顶嘴,这简直是火上浇油,他怒不可遏,抬手就是一记挥鞭式,右手斜劈李有德的脖颈。这一击毫无征兆,出手快、起手低,李林清肩膀刚一动,手掌已经劈到李有德的耳下。

    也是李有德命不该绝,才有了后来整个天津武林的那一场浩劫。李有泰平日里畏父如虎,不知道这次是真看到李林清动了杀机,怜悯自己的兄弟,还是作为局外人站在一边早有防范。他竟然闪电般地出手,硬生生将李林清的恼怒一击架住,保全了李有德一命。

    李林清出手被架,已是一怒,待看清出手拦阻的竟是自己的儿子,更是勃然大怒,抬左腿便踢过来,却不肯踢从中作梗的儿子,反而踢向李有德的小腿迎面骨,这一式存心就是要废了李有德的功夫。怕是在李林清心里,李有泰的错事都是李有德教唆的,李有泰淘气也是李有德带坏的。李林清这一脚能将三块青砖悬空踢得粉碎,更何况是普通人的血肉之躯呢。

    李有德方才见李林青暴怒出手,知道自己避不开,已经咬牙准备等死。待见到李有泰赶过来架住一击,他心下已经打定主意:走!走得越远越好!立时平地翻身后跃,半空中分腿,先手后脚地落地后,拧腰返身前扑,撞破窗户跌落院内。李有德顾不得身上、脸上被玻璃割破的道道血痕,爬起来两步就蹿到院墙下,奋力跃起手按墙头一个燕子穿云,越墙而出。

    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李有德全身的功力都被调动起来,从闪躲到破窗再到前蹿、翻墙,一眨眼的功夫,人影已经消失在墙头,踪迹不见。这么迅捷的身法,让李林清也是一惊,他这才一个耳刮子打在李有泰的脸上吼道:还不快给我去追,追不回来你就别回来了!

    李有泰似得了圣旨一般也不及应答,扭头便跃出窗户,顺着李有德消失的方向追下去,身后远远传来李林清的阵阵骂声:反了反了!明天看我拧断他的脖子,打断你的腿!

    躲在远处看热闹的街坊们暗想:这到底还是分个亲疏远近,李林清都气成这样了,还知道护犊子,罚两人的家规都不一样呢。

    且说李有德一阵风似的跑下去,沿街过巷,蹿房越脊,越跑越后怕,越跑越寒心,越跑越恨。他明白自己的命不好,他老爹不是李林清,也没有万贯家财,他想要出人头地比李有泰难上十倍。不管他为李家做了多少事、担了多少错,仍旧是个外人。就算他比李有泰聪明、比他有悟性又如何?人的命,天注定!方才要不是李有泰鬼使神差地居然斗胆出手接他老爹的拳,他李有德现在早做了黄泉冤鬼。李有德方才逃走时,本来能更快地跃出屋里,但是他想逃时脑中忽然灵光一现,故意翻身后跃,就是为了要抓地上那张五千块大洋的支票!这世道有钱就是一切,只要有了钱,什么脸面、什么门户,统统都是屁话。只要有了钱,他一定能出人头地、另立门户,他早晚一定要让李林清、让卢鹤笙、让所有曾经看不起他的人统统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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