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1985年的冬天非常冷,冷的让人刻骨铭心,也许那年秋末的频频寒雨就已经预示了会有一个寒冷的冬天。
王学庆拖着一条瘸腿从二楼库房里出来,手捧一个盛满浆糊的旧烟盒。入了冬,西北风的劲头猛涨,卯着劲从窗缝往里钻,尖叫着从皮肤上割过,王学庆捡了些旧报纸,想把窗户缝糊上。王学庆是个烧茶炉的,就住在国泰旅社的茶炉房里,外屋是烧水的茶炉,七八平米的里屋就是他的家,一床、一凳就是全部家当。他三十几岁的人,来自外地,还瘸了一条腿,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王学庆很知足。茶炉后院堆的都是劈柴、杂物,西墙根一条夹墙小道通向南面两层的旅社小楼,那小楼是苏式的,大间、尖顶、木地板,岁数比他还大。
王学庆粘好窗缝直起身子长出口气,端起床头的大茶缸子喝了口水,拎着铁锨走向煤堆。今天起了大风头,得把煤堆锄开,不然晚上一经风就会上冻,到时候就是用稿刨都刨不动。出了门他抬头看见茶炉上口冒出大股的蒸汽来,便放下铁锨走出夹墙道,敲敲传达室的窗户,指着后院啊啊的喊了两声,看门的老吴头会意,披上大衣拉开门替他高喊:水开喽,打热水啊!
旅社不大,每天就只早晚供应两次开水,其余时候就只能用暖瓶里的温吞水了,二楼长住的住客们都拎着暖瓶叮叮咣咣的关门下楼来打水,收发室的老吴头提着暖壶照例第一个走进来。王学庆停下铁锨冲他打个手势笑笑,意思是让他搬开水龙头多放一会儿,底下的水里水锈多。老吴头没儿没女,老伴文革的时候就去世了,从远亲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却没想到前两年这儿子拿着老头的存折去了南方,说去做大生意,这一下就再也没回来,街道上看老人实在可怜,就安排他到旅社来看门,顺便收发信件、电报什么的。老吴头是老来孤独,王学庆是了然一身,整个旅社里,王学庆和他最熟,也算同病相怜了。
王学庆喜欢站在茶炉边上看人们打水,因为只有每天这个时候,他才能看见些和自己同样的面孔,也因为到这里打水的人此时大多会朝他点个头笑一笑,使王学庆心里有很大的满足感,感觉自己为这些常年在外的人们,做了件极重要、极了不得的事情。
二楼东边长住的几个藏人也拎着壶走了出来,他们穿着藏袍,挎着弯刀,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听上去象念咒语。这些人在这里住了不短的时间,半天背着包袱在城里转悠着卖兽皮、首饰、虎骨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晚上回来睡觉,王学庆见过他们卖的虎骨,是老虎后腿,有爪有筋,上面还带着黄忽忽的毛,看着就让人喜欢。有一次王学庆忍不住掏出钱来示意自己想买一点,准备留起来泡酒尝尝,那藏人却一拍王学庆的肩膀,用有些生硬的普通话说:老哥,这个都是牛骨头刻嘀,骗人嘀,我见了老虎还不跑,还敢打它去?后来王学庆才知道,这些人都是湖南来的,自己做的藏式袍子,囤来的各色零碎贩卖。后来王学庆在街头,看着这些人高声吆喝着刻意装出来的蹩脚普通话,用露骨的黄色笑话讲故事,引得路人纷纷围观,真有不少人冲着藏袍和那蹩脚的普通话就信了他们,掏钱买那些虎骨、虫草。王学庆也说不出他们到底是不是骗人,人活着不过是为了一口吃的,要是家里有几亩地,有个安稳的日子过,谁还会这样靠天吃饭,靠舍脸争吃食,风餐露宿的出来做这个?
这几个回去了,拎着暖瓶过来的是老刘,这是个四十多岁算命的先生,一身洗的发白中山装,手脸白白净净的。他从那几个藏人身边经过时躲得远远的,对他们很不屑的样子。老刘常说他自己是有文化的人,知天文晓地理,通古今明兴亡,不是靠骗人吃饭的。老刘住的屋子也是自己包了个里外间,僻僻静静的和谁也不挨着。听说也有人来找他过,风风火火的指名找他,见面就下跪,高喊恩人、神仙,听老吴头说还亲见过给他送锦旗来的。王学庆曾经比划着问住在同层的那几个藏人,他们几个轻蔑的一笑,大声道:那是托,自己花钱雇人,演戏给人看嘀!老刘逢初一、十五肯定出门不在旅社的,说是游历四方,但是那几个藏人说他是到乡下赶集,骗老农民去。老刘平时和王学庆说话也不多,但是言语间都透着一股淡泊从容,说起些地方风土来也都知道,象个走南闯北的人物,从来不象那几个藏人一样整天把吃喝花销挂在嘴边上。去年过年的时候,整个旅社都走空了,只留老刘一个人,打水的时候王学庆见着他有些惊诧,就两手比划着问他问什么不回家过年,老刘却叹口气,第一次含着泪花对他说:外面跑了一年,折腾不出个钱来,拿什么回家?回去反而又多了一张嘴,给孩子们省口吃的吧。王学庆这才知道,这好外面的老刘活的也不容易。
二楼的常住客们陆续打完了水,楚姐推着小车走进来,一楼是给散客预备的,打水、洗被单子都是服务员的事,楚姐和另一个姓伊大姐负责照顾一层楼,二楼有事也归她们照顾,本来二楼的被单、枕巾也应该是楚姐洗,那些住客们图省钱,都自己干了。
铁打的旅社,流水的来往客,往来的都是出门在外的过客,常住在这里的,也是心在家乡的身子。王学庆同样也是出门在外的人,五年前从老远的地方流落到此,没钱住旅社,大冬天就拖着瘸腿在院子外边忍了一宿。西北的冬天夜里能冻酥石头,还没到半夜王学庆就全身僵成了一块,也是他命不该绝,旅社经理罗胖子打麻将输光了钱,又不敢回家,半夜里想到旅社里忍一宿,才恰巧救了他一条命。后来罗胖子见王学庆又瘸又哑实在可怜,就跟街道里说了说,从此旅社里就多了一个烧茶炉的,每月四十三块钱,就在茶炉房里隔了一个屋子,冬夏春秋的吃住在那里。虽说有了吃住的地方,可是王学庆没户口、没指标,粮票、布票、油票他一份也没有,穿衣、铺盖都摞着各色的补丁,每日三顿也多是清水杂面汤,连看门的老吴头都比他多一个半导体的收音机。
第二天风停了,难得出来了明晃晃的大太阳,王学庆、老吴头还有各色的住客们,纷纷从屋里把被子抱出来,满满得挂在前院里几道铁丝上晒着,倒象是摆下了奇门遁甲的八卦阵。罗胖子瞅见院里人齐,从办公室里跨出来喊道:大伙儿都在呵!明天是1号,都把下月的房租准备好,我让人上门敛去,都记下了啊,我今儿可都告诉了,到时候别跟我装不知道!到时候不交房租我都让你们卷铺盖滚蛋!那几个藏人听了哈哈笑着往回跑,边跑边喊:说晚喽,没听见,没听见。王学庆知道,这些跑江湖的很少按时交过房租,还常有拖欠,却也没见罗胖子轰走过谁。临进屋罗胖子扭头看了看王学庆那床满是各色补丁的棉被,仰着脑袋想了想,伸手把他喊过来小声道:瘸子!去找楚姐,就说是我说的,把她那库里那两条旧毛巾被领出来,绷在被头上。罗胖子是所有人中唯一喊他瘸子的人,但是王学庆却不恼,因为他知道,罗胖子是个损嘴善心的人,自己的苦难他总能看得见,常留心照顾着,也许这些布头、破毛巾在一般人眼里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对他来说却是极难得的。
今天有火车路过小城,老吴头照例把院子扫的格外干净,伊姐早上就穿戴好军大衣、皮帽,子夹着木牌去火车站拉客。集体制的旅社,条件差,地段又不好,比不得哪些国营大招待所。往来奔走的人肯来这里住也就图个便宜。
没想到今天伊姐倒拉回来几个客人,其中还有一个长相周正的女孩子,说是寒假体验生活的大学生,这些都是伊姐打开水时说的。
晚上东边天的大月亮又亮又圆,挂在趁着鱼鳞云的天幕上,月亮四周起了大大的一片月晕,内黄外焦,象极了清香的鸡蛋煎饼。王学庆把被窝铺好,倒了一缸热水放在床头木凳上,拿起一包官厅水库的烟卷钻进被里。白天热乎乎的太阳光都存在了棉被里,到了晚上就像录音带子一样的慢慢放了出来,又暖又柔,烘的他那条瘸腿说不出的舒服。王学庆点燃烟卷眯起眼睛慢慢的抽起来,他早年原不会抽烟,可是一晚一晚看着月亮睡不着觉想家的滋味实在难受,每到这样的晚上,过去的事情他越不敢想反而越乱纷纷的往他脑子里涌。过去的家、过去的人、过去的日子,王学庆不敢想这些,因为每次一想起来他就心疼,疼的象胸口里有只刺猬来回的滚,疼得他自己都想怕了,想怵了,不敢再想了,就学会了抽烟。
王学庆的烟抽到半截,忽然听到前院的铁门响,是被人砸得哐哐响。这动静不是经理罗胖子叫门,罗胖子虽然有时输了钱不敢回家见老婆也来旅社睡,但他都是一边敲门一边喊老吴头的名字,这样不说话砸门的,只有那两个地痞。小城不小,五花八门的人也多,从文革那时候起就有走街串巷的地痞,这些人好逸恶劳,专事打架械斗,霸占着一条街向商户们收保护费,蹭吃蹭喝,罗胖子虽然在旅社里吆五喝六说话算数,但是这一条街上说话算数的还是这一高一矮两个地痞。
这样的事王学庆也见多了,那高个的也曾经进过他的茶炉房,在他屋里扒头看了半天,见实在是抽不出什么油水来,抄走了他放在凳子上的半盒烟,一脚踢翻陶瓷缸子,才大摇大摆的去了。今天这俩人是冲着二楼的那些个常住客来的,要敛他们的抽头,江湖上走到哪里都有地头蛇,那些来往跑江湖的,人在屋檐下,如何不低头,在人家的地盘上挣钱糊口,多半不愿生事,就当花钱买太平,听说那几个假冒藏人的湖南人刚来时仗着人多,不愿掏钱,被这两个地痞聚拢了几十个人围着打,险些丢了性命。
果然,王学庆听见铁门打开的声音,紧接着就是高个儿骂骂咧咧的声音,两个人沉重的脚步声闯进前楼,挨间的踹门声接连响起,随即传来住客们惊讶的叫声,夹杂着两人的喝骂与撕扯击打的声音。前院二楼房间的灯从西头一直亮到东头,两人就象进了羊圈的狼,随意的掳掠。这时候,值夜的伊姐肯定是不敢露头的,她只能蒙着头大睡,所有的人也都只能这样,包括睡不着的王学庆。
又一声踹门声过后,响起一声尖细的女生,象一把锋利的刀割过盘子,在夜里透过木板直刺进王学庆的耳朵,是白天刚来的那个女学生!前楼两人个地痞的恐吓声顿了一顿,似乎两人对这间屋子的住客也有些吃惊,但是马上矮个儿的奸笑声就响了起来。又一声尖锐的女声响起,那分明是:不要啊!救命啊!
两个畜生!王学庆一直腰坐起来,却直着身子有些迟疑,他有些怕,他从心里怕了,他想自己即使去了又能怎么样?管这样的闲事落下的结果他比谁都清楚,王学庆手抚着瘸腿直挺挺的坐在床上。女孩的尖叫声接连响起,又不时的中断,似乎被谁捂住了嘴,在不断的挣扎,那一声声尖叫越来越高亢,却被截的支离破碎,象针一样从窗户缝里刺进来,在王学庆身上、脸上扎着。
叔叔大爷们!救命啊!来人啊!娘啊,救命啊,叔叔大爷们救命啊!前楼二楼、一楼的灯光却出奇一致地黑了下来,只留下二楼西头女孩那间屋子里的灯亮着。王学庆一掀被子就要下地,却是左边的瘸腿先着了地,瘸腿吃不住力,撑不住身子,他上身一晃从床上扑下来,带翻了方凳上的缸子,凉好的白开水撒了一地,王学庆的脑袋也重重撞在木板墙上。
王学庆手抚着瘸腿,陈年往事如同这翻倒的白开水一般立时涌了出来,王学庆叹口气,他知道自己如今说到底也只是个残废,一个一颗心凉到了底的残废。就在这时,那女孩的喊声停了,随着风传进来的是她得哭声,续续短短的,时高时低,隐隐还夹着那高个儿和矮个儿的笑声。王学庆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摇摇头蹒跚着爬回自己的被窝,这几年呆在这里,这种持强凌弱的事情他见得太多了,都是命里该着的,他就是因为年青时性情刚直才命中注定瘸掉一条腿,四处流落过这种苟且偷生的日子。这几年世态冷暖他多看的了,当年那一颗心也早就冷了下来,这日子多过一天算一天,假使有一天天下大赦,能回到家里去喝口家乡水、吃口大米饭,搂着媳妇大哭一场,就是死也值了。他已经瘸了一条腿,不能再多管闲事了,能够多活几天就是他王学庆最大的愿望。
睡不着的后半夜,就象半辈子一样的长。
天还没亮王学庆就起来准备捅开茶炉烧火,他拄着火筷子走出茶炉房朝前楼张望着,前楼两层都没亮灯,黑乎乎窗户远远看去有些吓人,王学庆侧着身子仔细听了听,也听不到西头女学生那间屋里有什么动静,以往起来最早的老吴头也没起来,整个旅社前后都是死静死静的。王学庆捅火续煤,坐在一边掏出烟来,边烤火抽烟边听着前楼的动静,水开了,王学庆走到前院让老吴头喊让人们出来打水,同时探头向楼里张望着。等了半天却没人从楼上下来,老吴头也没从屋里出来,等了半晌,算卦的老刘总算低着头手提暖瓶从楼里走出来。王学庆走上两步拦住他,两只手又是比划又是指点的问他。
老刘脸色一白,两眼看着四下道:没啊,没什么,昨晚我睡的实。
老吴头打开一点门缝,见老刘出来打水,连忙拎了暖瓶出来跟着朝后院走去,王学庆便拦过去啊啊的伸手冲他比划。没有、没有!老吴头慌忙摆手道:睡的死,刚起。楼上的住客们陆陆续续的拎着暖瓶、茶缸走下来,却有意无意的从王学庆身边绕开,想流水一样从他两侧无声的滑过。王学庆又等了片刻,再也不见人出来,拖着左腿走回茶炉房。
吃过早饭,去火车站拉客的楚姐急匆匆的跑了回来,拉住看见的每一个人,在他们耳边气喘吁吁的说着什么,她说的手舞足蹈,听她说的人却脸色铁青。王学庆远远看见心里呼的一紧,楚姐爱传闲话,嘴里从来存不住事情,王学庆放下铁锨也凑了过去。楚姐一把拉住他说道:老王,听说了么?今天早晨火车站有一个女学生撞火车自杀了!那女学生长得周正,穿着青灰色的棉大衣,就是昨晚住在咱们这里那个女学生!听说还不是卧轨,是迎面直对着火车头扑上去的,人都给撞碎了!王学庆闻言一愣,只觉一颗心忽然没了底,从半空里直往下坠,一股冷风从他嘴里钻进去穿过他的胸口直扎进他的四肢百骸,透心凉。楚姐在一边还连比划带拉扯的说着:那女学生进了站就下了火车道,站台上的人一开始还以为她是抄近过铁道,后来看那女娃的眼神不对,老远的看见火车来了也不躲,反而跑着往上迎。人们才发觉不对,赶紧喊她,她也不应,冲着路过的189次快车就扑过去了。那是快车啊,进站不停的,一下就把人给撞碎了,血溅的哪哪都是
王学庆全没听到清楚姐接下来是怎样绘声绘色的描述她所见到、听到的一切,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影像象放电影一样的来回出现:一个背影纤瘦的女孩穿着一件浅灰色棉大衣,在车站里人们的呼喊声中沿着铁路飞跑,扑向呼啸着飞驰而来的列车。王学庆没见过那女孩的前脸,也不敢去想那女孩在扑向列车的当时是怎样一副周正的面容。那女孩就只在印象中留给他一个纤瘦的背影,那背影就在王学庆脑海里一次又一次的伴着尖啸的汽笛声扑向飞驰的列车。站台上的人们都张着嘴,似乎都在竭力喊着什么,但王学庆能听到的却只有一个声音,一个嘶哑的女声就在他的耳边响起:叔叔大爷们,救命啊!娘啊,救命啊!
围在身边的一个住客顿足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要是知道这样,昨晚我说什么也也却把后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怎么非要寻死呢?好歹也要活着么!她怎么去撞火车呢?怎不去报案呢?有人惋惜地问。
哼!老刘站在一边哼了一声,人家是黄花大闺女,报案?传出去让人怎么活?还不让吐沫淹死?这娃儿也是下了狠心,可怜呦,可怜那养了她二十年的爹娘呦!围在一边的人们都唏嘘起来跟着叹气,然后都低着头快步走开,各自回屋。
王学庆坐在茶炉旁发呆,茶炉里热水开的嘶嘶冒热气,却忘了关火门,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也理不清楚到底在想些啥,飞驰而过的火车头、那女孩子纤瘦的背影、自己的瘸腿、老婆怀孕四个月稍稍隆起的肚子、大地上随风摇摆的麦子、师傅手里拇指粗的柳条
罗胖子走来了,踢了踢王学庆手里的捅条,说道:瘸子啊,今天派出所来检查流动人口,你这情况你也知道,啥证明也没有,你出去躲躲,半夜再回来,听见了吗?罗胖子见王学庆眼神发直,似乎根本没有专心听他说话,骂了一句,拍拍王学庆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才回身走开。
王学庆把能穿的衣服都套在了身上,脖子上还围了一条旧的没了颜色的围巾,外边冷,比不了茶炉房守着火暖和。他拖着瘸腿沿街走到十字路口,却想不出自己要朝哪边走,到底要去哪里,天大地厚,竟没有他王学庆可以暂时容身的地方。大街上人行匆匆,有外出的,有归家的,各自走自己的路,忙自己的差事。王学庆恍然明白了,这国泰旅社根本不是他的家!他几年来吃在这里,住在这里,一张床半间屋,他坐在里面往外看刘半仙、看那几个藏人来去匆匆,在江湖路上奔来跑去,实际他自己才是在路上的人!别人上路有归家的时候,唯有他没有,他吃在路上、住在路上,一辈子都再难回家。王学庆左手垂下,轻抚着那条瘸腿,心里一阵一阵的疼,当年他也是有胆有识一诺千金的汉子啊,怎么就活到了这步田地!王学庆摇摇头,小声念叨着:人这一辈子怎么都不能犯错,犯了就找补不回来,怎么补都补不回来。
王学庆不能见警察,因为他身上没有户口本、没有介绍信,更因为他是在逃的犯人,全国通缉的在逃犯。在这西北闭塞的小城里,他要隐姓埋名很容易,也很难,只要避开警察深居简出就能活下来,就能等机会回山东聊城老家和媳妇见面。再苦、再难,他也得忍,从山东到西北一路千里,他扒过火车、睡过瓜棚、还讨过饭,可他宁死可饿死冻死也不偷不抢,就这么拖着一条瘸腿流落到小城。只要再等两年,等公安局和仇家都淡忘了他这个人,他就能偷偷的溜回家去,看看自己的媳妇,抱抱从未见过的孩子,这几年来,他想孩子想得都快疯了。
这一白天漫长的仿佛一辈子一样。王学庆蜷缩在合作社前背风的太阳地里抽烟、打盹,冷了就起来走动走动,数着墙上的砖缝等太阳落山。终于到了晚上,街上的路灯亮了起来,街道两边住家窗户中明明暗暗地都亮起了灯,饭菜的香味满大街的弥散开来。饿了一天王学庆紧了紧腰带,一瘸一拐地朝旅社走去。
转过街角,王学庆就看见旅社前院的铁栅栏门前挤着两个人,似乎在用力推那扇栅栏门上那扇小铁门。王学庆再走近几步时细看时,那两个人已经从铁门里挤了进去,正是昨晚那两个地痞高个儿和矮个儿这条街上的两霸。又来了!王学庆整个一下午坐在那里都合不上眼,一闭眼就能看见那纤瘦的女孩从他身边窜出去,张开双臂直扑向轰鸣而来的列车,现在,这两个畜牲又来了!
那高个儿的满身酒气,骂骂咧咧的手里拎着一个碎了瓶底的酒瓶子,矮个的右手卡住老吴头的脖子,把他的嘴捏成一个喇叭花型,吓地一声一口痰吐进了老吴头的嘴里:他妈的快说,耍戏团的那小娘们藏那去了!再不说老子戳瞎了你的眼!老吴头面色惨白,身子抖成了一个,两手使劲的把着矮个儿的手腕子,嘴里嘶嘶的说不出话来。那矮个儿的不耐烦了骂道:老子跟了她半天,亲眼看见她进了你们这,还敢不给老子开门,我他妈废了你!说着抬手就要抽老吴头大嘴巴。
这只手提起来却在半空中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子,矮个儿的一扭头,看到抓住自己手腕的是平时窝在后院烧茶炉的哑巴瘸子王学庆,顿时火起:你他妈一个残废也敢管老子的闲事!右手扔开老吴头就来卡王学庆的脖子。矮个儿的手劲大,最近跟人学了一招卡脖间穴位的手法,屡试不爽,籍此经常把痰吐进别人嘴里,这次他在老吴头身上得手,也想在王学庆身上招方抓药,出手的时候,嘴里就运上来一口吐沫。
王学庆左臂前竖向外一翻,拨开矮个儿的右手,提左膝重重顶在矮个儿的裆上,矮个儿的一声惨呼还未喊出喉咙,王学庆左腿前落同时右手捏个拳决狠狠捶下来,一声脆响把矮个儿的右肩锁骨断成两截。矮个儿的惨呼声刚刚喊出半截,王学庆的右膝抬起顶在他的下巴上,封住他的声,震碎了他的下颌骨,矮个儿不由自主的身子后仰,王学庆左臂又到,带着风声捶在矮个儿的前胸上,矮个儿的整个人就象扯断了线的风筝,横在空中摔出六七步远。
那高个儿的吃了一惊,一步赶上来举起酒瓶戳向王学庆的脸,王学庆收回瘸腿后跃半步,双膝微曲前虚后实,左臂高抬右手内旋,摆了个架式等着高个儿的上前。那高个儿的偷眼看看躺在身侧口吐白沫的矮个儿,心下有些发虚,探左手从后腰上拔出一把尺长的匕首捅向王学庆的前胸。王学庆上身微侧左手下砍,叼住了高个儿的左手腕,右臂一翻从下向上卷住了高个儿的左臂,接着王学庆上身一抖右臂绞力,高个儿的一声惨叫,骨头断裂的脆响从他左肘处传出。王学庆抬左腿踹飞了他右手的酒瓶,右手顺过来反反正正抽了他十几个大嘴巴,张开大嘴在他耳边上啊啊!的愤怒的嘶喊着。
高个儿的此时疼得满头冷汗,两腮又红又肿,黑紫色的鲜血连同破碎的牙床顺着咧开的大嘴往外淌。今晚他原本是趁着酒劲和矮个儿的尾随新来小城的耍戏团的女人,想找个没人的背静地方劫回色,眼看着那女人躲进了国泰旅社的大门,两人本已为是瓮中捉鳖天赐良机的好事,没想到先是碰到老吴头抵死不开门,等到砸开铁门打倒了老吴头,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了烧茶炉的王学庆。他原本以为这瘸子是一扒拉就倒的怂货,却没想到王学庆一上手就干净利索的放倒了矮个儿,再出手就断了自己的左胳膊,这时的高个儿已经吓破了色胆,疼得眼泪鼻涕流的满脸都是,却只顾点头说不出话来。王学庆松开他,一指躺在地上的矮个儿,又指了一下大门,意思是叫他带着同伙滚。
王学庆伸手把老吴头从地上掺起来,把他扶进了大门口的收发室,老吴头颤抖着拉住王学庆道:我的个娘,你可是救了俺的命呵!王学庆此时却无心理他,他害怕老吴头问他:你有这身功夫怎么昨晚上不见你出来出头啊?王学庆放下二人,一瘸一拐的大步朝自己的茶炉房走去。
许茹兰按照老吴头的指点,踩着煤堆从旅社后院茶炉房旁边的矮墙上翻了出去,她手抚前胸定了定神,把脑后的头发用塑料卡子盘在头上,顺着墙朝城南公园的方向拼命飞跑起来。许茹兰所在的戏杂耍班子昨天来到了小城,照例找了一个公园,谈好价钱租了三天的场地,把马车和车上的东西都卸在了城南公园里,然后一众人立围杆竖帆布支起了一个大棚,同时撒出去几个人在城里四处放消息,准备开始他们早已熟悉的跑江湖卖艺生涯。
茹兰所在的班子不象有的马戏班子带很多动物,走动时人吃猴喂浩浩荡荡的,也不象有的班子女子多,以挑逗、香艳的荤活为主。她在的班子里都是些凭手艺吃饭的安分人,有变戏法的、有刷飞叉的、还有练走绳、吞剑的,天南海北的聚拢在一块,结班混口饭吃。茹兰在班子里的戏份并不多,她也只有一个耍手影的手艺,对着灯桶在幕上光圈里用纤细的手指笔划出动物、人物的影子出来,这玩艺其实不少女孩子都会,可茹兰却能用两只手比划出跳跃练武的人影出来,很是新奇,加上她身材纤瘦苗条,面相也耐看,很是能招揽些人来看。闲下来时她就在场里穿梭着卖些烟卷、瓜子和零食,不架台的时候就在后面忙活着给大伙做饭、洗洗衣服,都是些琐碎的很缠人的事情。
茹兰晚上上台时,就看见高个儿和矮个儿那两个地痞坐在台下前边,班主老杜开场前特意关照过众人,那俩人是这一带的地痞,尽量不要招惹,即使有事也的忍着。可是从茹兰上台耍手影开始,那俩人嘴里的脏话就一直没停,说得茹兰面红耳赤又不敢发作,好几个叫好的手法都没用好。等茹兰下了场换了衣服抱着盒子卖零食的时候,那俩人又拍桌喝骂着叫茹兰过去,陪他们坐着,差点就搅散了一整场的人,幸亏老杜出面把他们俩拉出去请喝酒,不然恐怕场子一乱这晚上大家都要白演了。
散了场茹兰叫上几个姐妹出去找个浴室想好好洗洗一身的风尘,她因为衣扣掉了就让别人先走,自己缝好再走,就落在后面。结果回来时拐拐绕绕的走岔了路,却冤家路窄的正遇上这俩地痞,茹兰转身抱着怀里的毛巾手盆就跑,那俩人就在她身后不紧不慢的跟着追。茹兰眼见越跑街上的行人越疏稀,又不能回头,无奈之下敲开了国泰旅社的大铁门,求老吴头帮忙,老吴头探头向外一看心里就吓得哆嗦,白天那学生撞火车自杀的事还没了,那俩人又把一个姑娘追到这里来了。老吴头素来胆小,不敢招惹这些横人,但是他看着茹兰又想起了昨晚住在这里的可怜女学生,心里实在不忍把茹兰推出去,就指点她赶快奔后院,从茶炉房边上翻墙出去,他自己在前边拖延时间。
茹兰想起高、矮个两人一路上追着嘴里说的下流话,心里越想越怕,把手盆紧紧抱在胸前翻过墙撒开腿猛跑。茹兰顺着马路只往人多的街道上拐,也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忽然一宽,她自己竟然已经跑到了南城公园的大门口。茹兰弯着腰大口喘着气,这才发觉自己两腿发沉,好像全身的血都沉到了两条腿上。
兰姐!她的干弟弟得富从大门洞里跑了出来。
得富!这么晚了你躲这干什么?
姐,我见你出去老不回来,我不放心,就想出来寻你,可是又不知你去哪里了,就只好站在这等你。得富两手缩在袖筒里,不住地跺着脚,显然已经等了不短的时间。茹兰没想到在这陌生的地方还有人在记挂她的安危,愿意在这里等她。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茹兰只觉心中一阵委屈,一把搂住得富哽咽起来。得富有些不知所措,着急道:姐,姐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茹兰止住眼泪,拉起得富的手道:弟弟,没事,跑江湖的在哪里遇不到些委曲。走,咱回。回到公园提供的住屋里,茹兰擦了把脸,把晚上自己遇到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得富当下气的双目圆瞪:姐,下回再遇上这事,你找我,我跟他们拼命!
茹兰噗嗤一笑道:真的?弟弟长大了,嘴也变甜了。得富听了有些着急,红着脸道:姐,我十三岁跟着杜班主跑江湖混饭吃,我啥都不会就只能在班里打杂,那些个大哥们都看不起我。可你兰姐来了之后你最疼我,给我补衣服、吃饭给我多盛,这世上除我我死去的娘,就数你兰姐对我亲。你对弟弟的好,弟弟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弟弟发过誓,等我长大了我伺候你,把你当我亲娘一样养着。咱这些跑江湖吃开口饭的虽然让人看不起,但是咱自己不能看不起自己,咱也是人,不该受人欺负,谁要是欺负你,我劾出去也要跟他拼命!
茹兰看着得富急的皱眉红脸的样子,忍不住笑笑,伸手在他头上一点道:小孩子家的,拼什么命,留着这份心将来疼你媳妇吧。说道这里,茹兰心中忽然一酸,又是一阵难受,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她脑海里闪出来将她的心攥的紧紧的,攥出了眼泪。得富见茹兰又掉了眼泪,连忙手足无措的站起来,搓着手不知道该如何劝解。茹兰掉了几串眼泪,咬着嘴唇沉默了半天道:没事儿,弟弟,就是有点想你姐夫了,要是他在,这两个小痞子还不够他一只手打的。
得富笑道:姐,那姐夫从你们山东聊城老家都走了这些年了,也许说不定早已经回家了,正盼着你回去呢。
茹兰这两天一直想叫着来富弟弟去一趟那个旅社,谢谢那晚好心为她开门的大爷,可就是抽不出空来。小城里的人没什么娱乐活动,路经此地的各类杂耍班子、马戏团就颇受人们欢迎,花上一毛钱就能在帆布围成的帐篷里看上半天,多花五分还能有个座儿,所以班子这两天每天三场来看的人着实不少,一天的收入除去给公园的场地费,赢余颇多,班主老杜的脸上也难得的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茹兰正坐在后台给大家晾开水,得富悄悄地走过来,瞅瞅四下无人,偷着递给茹兰一个又大又粗的白萝卜,茹兰见了一喜道:弟弟,哪弄来的?
兰姐,外面有个卖菜的,想进棚看戏,但是又没钱,我和三哥瞅班主不在就要了他几个白萝卜,给大伙吃了顺顺气,特意给你留了一个!
行,好兄弟,姐谢你。秋兰接过来顺手扣在了铝盆下面。姐,外面还有俩萝卜,能找点肉给炖了不,我都快搀死了!
茹兰笑着一拍得富的屁股道: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行,我跟班主说去,今天进帐不少,大伙儿都出了不少力气,我把前几天剩下的那点羊肉就着萝卜炖了,给你小子解馋!得富顿时眉开眼笑,得意的跑了出去。
第二天正午的时候,楚姐从火车站拉来一个个子高高的旅客,这汉子不仅个高,肩膀也宽,手大脚大,他拎着人造革的皮包大步走在前边,引路的楚姐紧捯着双腿小跑着跟在后边。那汉子走到服务室的窗口,敲敲窗子对里面值班的伊姐说道:同志,给安排个房间,我在这儿住几天天。
介绍信呢?我得登记。伊姐带上眼镜翻开了登记簿。
那汉子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盖着红印的公家信签从窗口里递进去道:同志,我姓李,叫李亮,是山东聊城市公安局的。李亮刚刚在车站被楚姐拉住的时候,还有点害怕旅社的条件太好,自己住不起,等进到院子里打量了一眼四周才放下心来,他这次出差来西北是局里要给一桩文革的案子做外调,派他出来了结情况,事隔这么多年,当事人还在不在都难说,这差旅费必须得省着花。拿了房号交了押金,李亮抬头问道:同志,这里哪有换粮票的地方?他手里是全国粮票,在地方上当作地方粮票用肯定是吃亏的,李亮做事仔细,想自己在这里恐怕要吃住几天,打算先换一点本地的粮票用着。
去合作社换,是一斤兑一斤,去火车站那个卖羊肉烩面的馆子里换,能多换二两哩。
国泰旅社收发室温暖如春,屋里炉子上封着火,炉圈上的铁壶淡淡的冒着热气,老吴头裹着棉大衣,抱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百无聊赖的坐在那里。到了这知天命的岁数,他把什么都看得开了,天底下人力不济的事情多了去了,平安是福啊。他每日里就是数着指头过日子,多过了一天就多享受了一天好日子,多过了七天,就能多吃车站东边燕记排挡的一海碗羊肉泡馍。日子对他而言,就是一次又一次吃羊肉泡馍间的等待罢了。
半掩的铁栅栏门忽然被人在外面踹了一脚,颤颤巍巍地撞在墙上,老吴头吓了一跳,刚从椅子上直起腰来,又一屁股重重坐下。门外高个儿的左臂夹着夹板挂在脖子上,踱着步子从门外缓缓走了进来,他四下看了看,吐掉嘴里的烟卷,转过头隔着玻璃狠狠盯了老吴头一眼,老吴头只觉胸口一阵冰凉,象是被高个儿的眼光穿了两个窟窿,当时就软在了椅子里。高个儿朝身后点了点头,朝里面走去,他身后跟进来十几个胖瘦不同的汉子,老吴头认得,这些人都是小城里有名的打架不要命的横主,领头的人就是走在那高个儿身后的坐山雕。坐山雕是他的绰号,他一米八的大个子,宽肩光头,几年来在小城各胡同各市场里上百次的狠架才打出来这样一个绰号,到夏天他光膀子的时候,一身肌肉上纵横十几条的伤疤,让人看了就胆寒。毫无疑问,高个儿的在王学庆手里吃了亏,请人来出头了。
坐山雕丢了个眼色,两个小青年叼着烟卷站在大门口,一边若无其事的抽烟,一面用余光瞟着街外的行人和屋里的老吴头。老吴头慌忙着关了手里的半导体,他知道这两人是坐山雕留下来把风的,如果有谁敢在这个时候走出去报警,还没有走出大门就会被一根角铁重重的砸在后脑上。老吴头没有出去报警的胆子,但是他听说过坐山雕的利害和凶残,老吴头的一颗心开始为王学庆高高悬起来。
一众人穿过夹墙走进后院,高个儿的手指坐在茶炉边上的王学庆恶狠狠道:大哥,就是他!昨晚上您外甥就是他给废的!我这条左手也是他废的!大哥!你可要替我们出头啊!坐山雕斜斜跨出两步,上下打量着闷头坐在炉边的王学庆,他不相信这样一个又瘦又瘸的残废能有这么大的道行,以一对二重伤了自己的外甥,还废了自己兄弟的一只左胳膊,坐山雕心里不由得想起人不可貌相这句古话。坐山雕走了两步忽然问道:这位好汉摆的什么码头?行的什么风?
王学庆却低着头裹紧了灰旧的棉袄,一言不发。坐山雕见对方并不答话,冷哼了一声继续道:那这位兄台是走草头的了?王学庆惘然的看了坐山雕一眼,又低下头去,将身子向茶炉边上挪了挪。坐山雕见王学庆眼神浑浊,脸型消瘦,自己先放下了一半的心,心想:这瘸子未必就象高个儿说得这般厉害,多伴是俩人喝酒喝的手脚酸软,才着了这残废的道,这瘸子看样子不过只是手上的劲大点而以。想到这里,坐山雕踏前一步道:你昨晚重伤我的外甥,按照江湖规矩,要你一只手、一只脚,你是自己来,还是我让人帮你!王学庆似乎没听清坐山雕在说什么,只是坐在茶炉边,双手笼在袖子里偎着茶炉烤火。坐山雕看着王学庆轻蔑的一笑道:有膀子力气,就出来随意伤人,算什么好汉?有本事找强手,寻高人练招,按江湖规矩欺凌后学小辈的要三刀六洞!看你一个瘸子,又是从外乡来的,念在串江湖走码头的道义,赏你口饭吃,没轰你,没撵你。你倒把自己个看成个人了!江湖规矩,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今天老子心情好,只要你一手一脚,你要是自己识相,把你那条好腿伸进这炉子里去,老子就放你一马!
自从这帮人进到后院,王学庆心中一股怒火就止不住的翻涌,当年他也是一条嫉恶如仇的汉子,坐山雕的话就象一根燃着的香火,一下下的戳在王学庆心头的火捻上。王学庆听到最后猛然抬头,死死盯着坐山雕的双眼,坐山雕一转头正撞上王学庆怒视的双眼,这双眼再不是方才那般的混浊和模糊,眼神中清明凛厉的目光让坐山雕也是一惊。坐山雕提声道:听说你手上有劲,有几招把式,来赔我兄弟们玩玩,玩好了爷一高兴说不定还能赏你点什么。身后的喽罗们顿时哄堂大笑起来。一个穿军大衣的地痞走了出来,闪掉大衣道:来,瘸子,跟大爷撂两跤,爷能把你那两条腿摔般配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那地痞在后院里走了几个熊步,活动活动膀子,一把掌重重拍在王学庆的肩头道:你他妈起来啊,陪爷玩两跤!
王学庆也不抬头,从袖子里抻出右手,拿过身边的工字拐,将远处劈柴堆上几根手臂粗细的木柴扒拉到脚下,坐山雕众人不明其意,都盯着王学庆看。王学庆强压怒火,挑开茶炉门,左手拎起一根木柴,右手捏住柴头五指用力,那木柴竟如同斧剁般一声脆响一裂到底。王学庆两手一分,将木柴撕成两半,一前一后扔进茶炉,低头又拎起一根木柴,这根木柴一头沾了水,上面冻了碗大的一块冰砣子。王学庆却似浑然不觉,如法炮制,五指捏处又是一声脆响,冰碴四溅,木柴又分为二,被扔进茶炉。
这一下,原来嘻嘻哈哈的地痞们顿时鸦雀无声,都直愣愣的站在坐山雕身后瞧着王学庆的两手,那刚才晃着膀子走熊步的地痞也愣在当地,上下打量着王学庆一步步向后退。半响之后,坐山雕一挥手,十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快步走了出去。王学庆看着这些人的背影,伸手抚摸着自己那条瘸腿,长叹一声再无言语。
王学庆也是走过江湖的,他知道对方肯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些为祸一方的混混们,平日惹事生非占尽便宜尚且不满,更何况在他手下吃了亏。要是明来明去,他王学庆决不含糊,即便真的双拳不敌四手,也能脱身而去;怕的就是他们那些无赖的下作手段。王学庆开始有些后悔,若不惹这祸事,他自己安安稳稳在这里继续呆下去,就能有偷着回山东聊城老家的时机,这一下凭空惹了这些豺狼上身,真不知道将会有多大的麻烦,自己躲在这里几年的隐姓埋名的日子就白过了。
吃罢完饭,王学庆掀开被子和衣而卧,把工字拐立在了手边以防不测。上床时左边那条残腿有些拖拉,王学庆看着自己这条左腿又是一叹,当年学艺时师傅曾反复告诫,说他心急燥进,不能宽忍一时,如不改过将来必惹是非上身。师傅说得准,五年前就是自己心燥一怒,落得离妻抛子流落他乡。五年了,自己烧煤劈柴,原以为已经很能忍了,可还是惹出了这些许麻烦。王学庆点燃了一根烟,心道:这就是命,命里注定的事情,饶你怎么躲都是躲不开的。
正在这时,茶炉外后院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响。有贼!王学庆撑身坐起,同时心念一动:莫不会是白天那些地痞?王学庆探身从门缝中向外望去,只见几个月光中几个黑影正蹑足潜踪的朝自己这边摸来。王学庆惨然一笑,心道:命里注定、命里注定啊!他伸手拉开房门,一声咳嗽,左脚一勾将方凳挑了出去,方凳尚未落地,一团包囊呼的一声砸在方凳上爆开,后院中顿时腾起了一团白灰,烟雾腾腾撒溅的到处都是。王学庆咬咬牙心道:这帮地痞,果然有的是阴损的点子!对方果然是布置好了埋伏,方才要是他冒然跃出,这一个灰包必定糊住了他的双眼,即便他能逃出虎口,这一双眼睛恐怕也要废了!
王学庆舞动工字拐护住头顶,右脚点地一个跟头跃出房门,双脚刚刚落地,院墙上一个声音喝道:上酒!墙头上身影一晃,七八个酒瓶子打着旋儿砸向王学庆。王学庆摆头闪身悉数躲开,伸拐将一个酒瓶在半空中点碎,一股液体顺着拐杖流下来。王学庆借着闪身的瞬间收回拐杖一闻,不是镪水,是汽油!墙头上有人喝了一声:好身法!随即有人挥手将一张破椅子扔到了王学庆的脚边,王学庆借着月光仔细一看,出手的正是白天见过的地痞头子坐山雕!坐山雕这一出手,地痞们恍然明白,纷纷从房顶上拾起车胎、扫帚、等破烂杂物朝王学庆脚下扔去。王学庆知道自己腿脚不灵,如果地面再多绊脚的物件就非吃亏不可!王学庆连忙伸拐挑开眼前的杂物,抬脚想冲向墙头。坐山雕低喝一声:再上酒!十几个酒瓶呼啸又飞到,兜头扑面的砸向王学庆。王学庆躲闪拨踢,虽然没有被瓶子砸到,却在身上也被淋了不少的汽油。
王学庆眼见形势不利,右手拐脱手飞出,将两个地痞砸落墙头,侧身让过院中一个地痞砸过来的镐把,右手顺势勾住对方手腕向前一带,左手横肘重重击在那地痞右腮上;借他转脸左倒之势,右手松开对方手腕,掌心向上捏个勾手横扫对方的太阳穴。这一下对方原本已失重心向左倾倒,王学庆借机右手向左横扫如刀截落木,那地痞一声闷哼昏厥在地,口鼻中立时有鲜血涌出。
坐山雕练过些粗浅的拳脚,见过世面,立在墙头上哼了一声:螳螂左拍展!练螳螂拳的瘸子!拌他脚!扔油瓶,烧死他!王学庆躲开乱戳来的竹竿木棒,一脚踢飞一个靠近的地痞,顺势转身脱下大衣,运劲抖开几个砸落的瓶子,再回头绞住一根捅来的木棍。那持棒的地痞一见木棍被夺,急忙撒手,左手伸向后腰就要摸刀。王学庆扔开棉袄跟上一步左手急劈对方的面门,那地痞慌忙举左手上架,王学庆搂住他手腕向下一勾就拉开了空门,右手跟上一个照面灯拍的对方满脸是血,王学庆抬左腿蹬开那地痞,回身探手把方才扔上半空的大衣稳稳接住。这几下绞棍、抛衣、勾手、击面、蹬腿、转身接衣,招法连贯干净利索,快的出人意料。院中几个地痞见到厉害顿时收敛了许多,挥动着手中的家伙慢慢朝一起聚拢,不敢再上前交手。
这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国泰旅社的经理罗胖子大步跑了进来,他站在夹道口指着众人颤颤巍巍道:别别打了,再打我我报警啦!
此言一出,坐山雕和王学庆几乎同时阻止,坐山雕说的是:你敢!王学庆却是惊恐的睁大眼睛,一个劲地使劲摆手。坐山雕一挥手,一个酒瓶狠狠朝王学庆砸了过去,拍在离他不远的墙上,瓶里的汽油溅了他一身,给我滚回去爬着!敢他妈乱动我点了你!罗胖子慌忙抱头而去。王学庆咬咬牙,他只觉一股在心中消失了许久的冲动正在他四肢百骸中缓缓流动开来。多少年了,不他曾发泄一下心中隐忍的怒火,从当年带伤出逃那一年起,他做过乞丐、当过苦力、在垃圾堆里捡过饭吃,这一切都是由一个人所赐,他每当想起这人时,心中的怒火就来回的滚动,将他的五脏六腑烧灼的生疼。五年来,几乎每一天的晚上他都把这团怒火压了又压,忍了又忍。而今站在墙头上的那坐山雕,说话、行止、作派与当年那人分明无二,一样的蛮横恶毒,一样的飞扬跋扈。王学庆甩掉手里的大衣,一个虎扑接一个云里翻跃向院墙,直扑坐山雕。
那坐山雕见王学庆扑到早已跃下墙头,站在后街心远远看过来。王学庆知道此事若想了结必须制服这地痞头子,从墙上跃下就要朝坐山雕扑上去。冷不防旁边黑影中蹿出六七个人手持木棒冲他两腿乱打,王学庆慌乱中连吃几下,想要前扑跃出,半空里一个物件带着风声飞砸过来。王学庆腿残不能上踢,无奈中只好挥手外拨,那物件却沾手而散,一大团白色的粉末扑面而来,糊了王学庆满头满脸。王学庆心中大惊,想不到自己万般小心还是着了对方的道,不光眼睛被糊住,连耳鼻中却全被赛的满满的。王学庆连忙伸手在脸上乱抹,身上却连中了几棍,一阵痛彻深入心扉。王学庆双手摆动招架着打来的棍棒,脚下一深一潜地大步后跃,直到后背重重撞在墙上,背靠院墙双臂摆开,侧耳倾听四下的动静。王学庆背靠墙壁百忙中舔一下嘴角,发觉糊在脸上的却是白面而不是白灰,先是一愣,随即心中一宽,想必是地痞们匆忙中找不到白灰,便掠来了谁家的面袋子。
众地痞见王学庆中招大喜过望,挥舞着棍子冲上去猛打,不料王学庆双眼虽被糊住,听力却是极好,众地痞非但没有占到便宜反而被他抓住空档连勾带打连伤两人,攻势顿时一窘。坐山雕远远的冷笑一声道:死瘸子耳朵还好使,兄弟们把刀子绑在杆子头上,慢慢的伸过去捅死他!众地痞闻言纷纷掏出随身携带的刮刀、匕首,按住木棒开始捆绑。王学庆闻言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对方如果真这样做的话,他听不见动静辨不清来势就只能等死!想不到自己流落江湖数年,不但没能回家团聚,反而还要落在这些小人的手里!他正要准备翻墙回院,身边数根木棍却当头罩下,在他身上一阵的乱打,让他抬不起头来。
正在这紧要时刻,远处有人高喊一声:前边干什么的?我们是公安局的!不许打架!王学庆闻言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顺着墙根朝声音来处横跨了几步,他凝神倾听,远处的确有脚步声急促而来,听声音象是三个人,而坐山雕一伙似乎犹豫片刻,然后一声招呼呼啸而去。王学庆只听有人跑近身边一把扶住他道:同志,你怎么了?王学庆伸手拉住来者,只觉全身酸软,后背、前臂被棍棒击打的地方疼痛彻骨,心口中一阵热血翻涌就扑倒在来人怀中。
王学庆再醒来的时候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他伸手摸摸,有人在他眼上包裹了一层粗布,他摸摸四周,身下是铁架子床,不是他小屋中砖头垒上的木板床,脑后是荞麦皮芯的枕头,不是他平时枕着的那一包破衣服。王学庆愣了愣,回想起来这里昨夜一场恶战,自己应该是被不相识的人救了,他舒了一口气,只觉浑身上下多处有些酸疼,他扭了扭腰,想躺的更舒服一点。忽然他猛的想起昨晚他似乎听见来人说自己是公安局的,王学庆忽的打了一个冷战,他仔细回想昨晚自己昏倒之前,有人高声喊喝拦阻那些地痞向自己下毒手时,他的确远远听见有人说过:我们是公安局的!
王学庆想到这里不寒而栗,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掀被子坐了起来,摸索着就要解开自己眼前的绷布。这时似乎有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门声轻响一个人的脚步声传到床前,这人嘴上说道:别起来啊!伸手就按住了王学庆的肩头。此时王学庆心中本就如同惊弓之鸟,哪里能让他制住左肩,当下出右手扣住来人手腕,左肩反向前拱,配合右手翻顶来人手腕。来人手腕吃痛压不住王学庆,不由得大吃一惊,右手被扣又一时不得解脱,连忙出左手勾拿住王学庆的左腕。王学庆左肩得脱抬左手上抓对方的左碗,横小臂自下而上翻压对方的右小臂。这一招叫倒别羊头,是从牧人握住山羊双角后扭到山羊的手法中化出来的,是螳螂拳中近身交错小擒拿的精妙招法。来人口中咦了一声,横上一步跪在床上压住被子,困住王学庆被下双腿无法施展,让开了王学庆的翻劲,同时放开左手横插进王学庆腋窝一把捏住他的臂根,断了王学庆左臂发力的力根。
王学庆没想到对方竟然是武学好手,一出手不但直捣中宫制住自己的左臂,招法更是匪夷所思,精妙机巧。王学庆连忙松右手向左横封对方左肘后的曲池穴,推开对方的左臂,同时左手松开,两臂叉十字横扫胸前,上手斜削对方太阳穴,下手横切对方喉头。来人一声低呼似是后仰避过,王学庆早有后招准备,他双臂汇合中路收掌为抓,两臂齐动一前一后勾砍对方的面门。来人竟然识得王学庆的招式,惊呼一声:螳螂双劈截!扭腰横翻跃下床去,站在地上大喊道:没有恶意,你摘下眼前布看看便知!
王学庆右臂竖在胸前,左手探向脑后解开眼前的绷布,他眼睛一时不适应屋里刺眼的阳光,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慢慢的挣圆。之见这是一间十几平米大小的屋子,家具简单陈旧,阳光从左边的窗户中透过窗帘射进来,投在青砖墁铺的地面上,距离窗前两三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斯文青年,这年轻人身材不算健硕,却也身姿挺拔,他宽肩细腰,两臂修长,正站在地上看着王学庆,旁边的小桌上还放着一小碗热气腾腾的面汤。
王学庆指指年轻人,指指自己,又指指脑袋,满眼警惕地看着对方。那年轻人笑笑,故意放慢语速一字一字说道:您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叫方晓谢,昨天晚上我和师傅路过,看见一群流氓行凶伤人,我师傅就假充公安局的,惊走了他们,把您救回来了,这里就是我师傅家,您先休息一会儿,呆会儿我师傅就来看您了。说着他指指桌上的那碗面汤,比划了一个吃的动作,笑笑而去。
王学庆望着屋门思索片刻,起身下地先走到桌前,端起碗来闻一闻面汤的香气,只觉的饥肠辘辘,捏起勺子三口两口把面汤灌下肚去。王学庆放下碗,定了定心,蹑手蹑脚的朝窗户走过去。他轻轻拨开窗帘,外面是一个四方的砖墁地院子,几十颗报纸裹着的白菜整整齐齐的码放在西墙下,旁边是水泥砌出的自来水池,自来水管上包裹着厚厚的一圈防冻草绳和塑料布。东边墙角中立着一株叶子都已落尽的大杨树,树下一个健壮的后生穿着深蓝色的运动服在打木人桩。王学庆乍见这上三下四的木人桩顿时倍感亲切,便留神仔细看那打桩的后生。这后生的衣袖高高挽起,小臂上缠着绷布,含胸拔背的站在桩前,脚下不弓不马,两臂或拍或捶,时而或拨或勾,正练的满头大汗,王学庆一眼就看出他的出手捏勾、起手劈截,招法中勾采搂劈,手法与自己极为相似。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刚才屋里那个自称叫方晓谢的年轻人,正站在一位看上去约五十岁左右老者身前低声说着什么,手里仿佛还在比划着刚才和自己的交手动作。那老者仰起头似乎想了想,又点了点头,向窗户这边看了一眼,挥手让方晓谢去练功,自己则背着手缓步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