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咸丰二年夏初的江南,依旧是富庶而又贫瘠。老人们说湖广熟天下足,每到秋收的时候,金晃晃的稻穗一眼望去不着边际,条条沟埂将稻田分成方正的田块,说不出的秀美与壮观。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是快乐的,为秋收而快乐。农户们日以继夜地抢在雨季来临前收割,农妇们将最扛饿的饭食送到田头上,孩子们撵赶着鸭、鹅在地里摸泥鳅、看稻谷。这短暂的欢乐几天后就会消失干净,因为晒场、收仓之后马上就是结算、交皇粮的日子。富户、地主们拨着算盘在清脆的响声中憧憬着中秋和除夕,贫苦的雇农、佃户们在交粮交租之后,依旧为过年和春耕发愁,开始准备在农闲时外出打短工或做些小生意。而这一年据说两广闹起了长毛匪,号称太平军,朝廷更加派了剿饷,逢十五抽一。
县衙中西侧的签押房高挑门帘,刘得功猫着腰,将侧帮上补了一块的靴子又擦了擦,从墙上摘下腰刀挂好,与捕头李鹤年去找街面上的商户收剿饷。李鹤年看着他擦鞋、挂刀、整衣,笑而不言,自己却依旧是长衫便鞋的随意打扮,只在腰带上挂了一块标明捕头身份的腰牌。两人跨出县衙大门时,李鹤年终于忍不住冲刘得功笑道:收拾得这么干净利索,要不要拐个弯特地从娟妹子门前过一趟呢?娟妹子是后街郑家老铺的姑娘,刘得功与她两相中意,却在未来的老丈人那里稍稍受阻。李鹤年知道这段时间刘得功在穿衣打扮上十分在意,用意就在那坐店姑娘的身上。刘得功面上一红,却哈哈大笑道:要的,要的。让那势利的老家伙看看!
二人来到街面上分头而行,李鹤年向东,刘得功向西,各带手下差役挨着铺子登记收银子。
李鹤年本是当地的大户,但却不是顶门长子,是李家小妾庶出的儿子,在家中排行第四,前面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所以也就没多少家产分到手里。他考了两次进士,却又因文章做得不够八股而不中,只好通过父亲的情面在县衙里谋了一个差事。县衙的差事千头万绪,勾连八方,上头千条令下面万户民,都要从县衙这一根针眼里穿过去。但是李鹤年读书多,人也通晓世情,待人有礼,处事通达,与同僚之间的关系处得极好,协助县太爷梳理公务,颇得器重。而刘得功本是小村里的猎户,家传的武功,为人重情好义,办事爽快利索,几年前由李鹤年举荐给县里,没过两年就升了副捕头,成了李鹤年的左右手。
李鹤年这边剿饷收得快,他负着手在街面上缓步而行,不时与两侧商户打着招呼,后面差役便按着商户名册收钱,偶尔有商户语出埋怨的,李鹤年便停下来走过去解释几句,不一会儿,差役推着的小车上的竹筐里就装满了碎银、铜钱与各色财物。李鹤年回到县衙门口,等了半晌,还不见刘得功回来,便让跟随的差役先去师爷那里交割,自己信步向西来找刘得功。
转过街口,只见路南赵家布店门口围着一大堆的人,人群里刘得功的大嗓门远远传出来:哎,老掌柜,我这也是上面派下来的差事,收来的钱一分一毫也落不进我老刘的荷包这不成,你这样拖着我要是应了,那整条街上都这样我怎么交差啊你这么大的铺子还凑不出这么点钱?平时你可没少求我办事,这不是存心不给我面子么?
李鹤年远远听到这里,知道遇上了事,忙走过去分开人群,只见布店赵老板雪白胡子乱成一团,坐在地上两手伸开挡住刘得功,大有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而刘得功也是吹胡子瞪眼睛,将锁链套在了赵掌柜的脖子上,看样子要拉走法办。赵掌柜的老伴儿则两手抓住铁链子,死活不撒手,十几步见方的店面里闹成了一团。
李鹤年忙过去将众人拉开,喝令赵老板站起来:快快起来,你这样作死作活的给谁看呢!
那赵老板见李鹤年走进来,好似见到了救星,跺脚道:李爷啊,您和刘爷平时没少关照街面上我们这些个商户,老朽哪儿能也不敢不给几位面子啊,只是昨天刚刚上货,今天上午又买了不少白米、油盐,手里一时不宽裕啊,求两位官爷宽限两天!
李鹤年板脸道:这收剿饷的文告是三天前就贴出来的,你手边却不留钱,就怨不得刘爷跟你发脾气,满街商户若都像你这般,我们兄弟的差事也就别干了。那赵掌柜闻言作势要哭,李鹤年又道,这样,你手里还有多少现银,都拿出来,然后从你店里拿些压手的货物抵数,凑齐数额就好了。那赵掌柜闻听有转机,还能拿些压仓的货抵数,忙不迭地给李、刘二人鞠躬,连声称谢。
刘得功愣了愣道:大哥,用货物抵数能行么?这些可都是要押送到绿营驻军那边的。
李鹤年叹口气,拉过刘得功小声道:你以为那帮军爷急着收剿饷做什么?不过是要趁长毛来攻之前跑路罢了。兵部规定绿营兵每旬要九操九练,你见过这帮大爷们统共练几天?不过是用来吃空饷的一个空营罢了,你还能指望他们阻挡长毛么?如今世道不太平,给街坊乡邻们留些余地吧。
刘得功叹口气,想了想,只好点头。
夜晚李鹤年当值,刘得功孤家寡人,便留下来陪他,顺便看看几日来李鹤年习武的进度。吃罢晚饭,又饮了一碗浓茶,两人提起两把练功用的木刀来到当院。李鹤年活动了一下腰背四肢,伸手挽了一个刀花,左掌在前,木刀斜背身后,摆了个夜战八方藏刀式,凝神屏气盯住刘得功。刘得功则左手叉腰,右手却将木刀扛在肩膀上,只管冲着李鹤年微笑。
李鹤年深吸一口气,右腿垫步上前,木刀从背后旋出,一招缠头裹脑护住自己上半身,顺势变步朝刘得功逼过去。这一招将上半身护得极严,又有数种进招抢攻的方式。刘得功赞了声好,竖木刀架住来式,后退半步,闪过李鹤年的锋芒;李鹤年沉腰旋身变懒龙扫尾,刀削刘得功两腿,刘得功一个空翻跃后一步,刀搭左臂摆了个铁门闩的守势。李鹤年刀招不停,脚下连进,十几招使得大开大阖。十五招一过,李鹤年气力不济,两腿上的跟劲传不到手上,步法也有些飘浮。刘得功笑着探出木刀,压住李鹤年的刀背一转一引,就破了他的刀式,平过刀身啪的一声拍在李鹤年的小臂上。李鹤年知道自己又输了,这要是钢刀,自己眼下就已经四体不全了,当下抛刀在地哈哈大笑。
刘得功笑道:嘿嘿,这笨法子果然行,俗话说千招会不如一招熟,我把削、砍、刺、剁、拦、挡、格、架八式中,挑了最简单有效的十几招教给你,只练这十几招,果然管用。这十几招练熟了,你自保是绰绰有余。不过就是你常年读书,体质太差,腰腿上没劲,再好的招式,发挥不出威力来,也只能吓人了。
李鹤年笑笑道:圣人云劳心者不必劳力,这世上很多问题动动脑子就可以解决,用不着动刀动枪的。
刘得功哼一声道:成,你就这样说,等遇到那些个杀人越货的主儿们,您也一口一个子曰,一口一个圣人云,看他们是抱头鼠窜,还是径直走过来砍你。说着刘得功搬来一把高背的竹凳放在院中,拍拍凳背接着道,老规矩,左右腿各跨二百下,功夫这东西没有取巧的法子,你若练功时糊弄它,生死攸关的时候它就糊弄你。
李鹤年倒抽了一口冷气,摇摇头无奈地走到竹凳前沉腰曲腿,两手叉腰将两腿轮番抬起从椅背上跨过,刘得功拎起粗瓷茶壶,给李鹤年晾凉下一大碗茶水,坐在凳子上挥动蒲扇笑盈盈地看他练功。
刘得功打心眼里敬重李鹤年,不单单因为是李鹤年帮他谋得的差事,也为李鹤年办事为人让他佩服。刘得功是个粗人,直来直去的性子,踹门而入、捕盗拿贼他做起来最带劲,因为这不用费脑子,径直打过去就是了。而维护街面、安抚百姓这些费心劳神的事,还要靠李鹤年来办。靖安县里不论多复杂的纠纷、多难缠的人物,没有他李鹤年趟不平、摆不定的事。而且不单事趟平了,人家李鹤年嘴里说出来的话,不论让谁听起来,还都那么有道理。刘得功心里常感叹,这李鹤年是做大事的人,他这样的人就是《水浒》里的宋江、《杨家将》里的寇准,将来那肯定是要治国平天下的。自己跟着他,总会有沾光的时候。
几天后,南面来了太平天国的一支偏师来攻县城,本地驻防的绿营兵们装模作样地抱着兵刃上了城头,放了几铳后就争先恐后地从北门溃逃出城去。李鹤年与刘得功事先派人通知了街面上的众商铺,让大家多备下木头、沙袋封堵门户,又多备水缸存水,预防劫掠的兵祸。清军逃走后两个时辰,太平军开始进城,先是先锋队冲进来封了府库,在粮仓、水井等处设了岗哨,然后拎着许多灌了石灰水的木桶,拣平整的墙上刷安民告示。接着是大队的太平军整齐列队穿城而过,到城北的九岭山上驻扎,城里只留下了数百人的小队驻守安民。
靖安县令早已随着溃兵逃走,城中许多大户也收拾细软逃往省城,李家老爷昨夜就安排了六七辆大车,带着老婆儿子直奔九江,偌大一个家只留下李鹤年看守家业。刘得功无处可去,便取了长枪腰刀住到李家,与李鹤年作伴。
太平军进城后没有像官府传述的那般抢掠商家,也没有屠城、杀人,只将县城的粮库、银库打开,雇人向九岭山运送,工钱十分优厚;有时去商户砸门买货也是按价付钱,决不强买,还派出人维持街面秩序,拿住了不少妄图浑水摸鱼的地痞,还真揪出其中一个斩首示众。一时间县城里的人心开始安定下来,街面上也有了些小心翼翼的行人,众人都觉得,这长毛乱党并非传闻中那么可怕,不是红头发绿眼睛的恶鬼,不过是将发辫散开的普通人而已,但这些人似乎军纪很严,颇有些仁义之师的作派。
李鹤年与刘得功不敢出门,只站在自家房顶上向外张望,见到街面上平静如常,颇有些惊讶。刘得功问道:大哥,都说得人心者得天下,这长毛乱匪要是所到之处都如这般,倒还真是个打天下的样子。
李鹤年摇摇头道:大清国从入关至今二百年,常言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如今沉疴难返,但我看改朝换代未必就这么简单。
刘得功摇摇头道:难道你还看不出,那群熊包绿营跟这些个太平军比,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唉,咸丰咸丰,税加两成。现如今真要是有个不用交税的世道,该有多好。
两人日夜不敢合眼松懈,困得极了也就和衣抱刀打个盹儿,只怕有人来抢劫财物。谁知第二天一早,却发现街头一个太平军都不见,原来昨夜里,守城的这一队人马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撤到城外,同大部队一起开拔了,只插了数十个草人穿上战袍插在城头,作为疑兵之计,草人身上还用毛笔写着清妖免送的字样。天色大亮后,满城的居民纷纷走出门外,才发现太平军真的撤走了,城里的商户、人家,秋毫无犯,若不是满墙的诛清妖,免赋税、求太平之类的大字,真不像有支大队人马驻扎过一般。
有运粮去九岭山回来的人也四处宣讲,说在九岭山给太平军搬运,与给驻军绿营干差大不相同,人家太平军不但不打不骂,还给水喝,说话和气,不克扣工钱云云。而三年后,刘得功才知道,当初在靖安县穿城而过的那位太平军大将,竟然就是自己的主将:十六岁入拜上帝会、十九岁封王的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
靖安县县令逃亡,师爷也不见了踪影,县城内一时无人主事,众商户便推举李鹤年维护地方。李鹤年当下也不推辞,只是忙着叫人准备铲子,将墙上太平军留下的字迹统统铲掉,又叫凡是给太平军干过活的人出去躲几天。刘得功很不以为然,埋怨道:县令、守备都弃城走了,我等老百姓既没造反,又没犯王法,挣两串苦力钱而已,即便有罪也落不到我等头上。
李鹤年叹口气道:我的好兄弟,你没读过书,不知道这圣贤书里白纸黑字下藏着的规矩!自古来即便是唐宗宋祖那样的仁君,也最容不得一个反字!大清律三千条,斩刑五十四,有三十六种是用来杀反贼的,老百姓们有几个脑袋!
刘得功哼一声道:怎地?我没造反、没投匪,我干活挣钱,还要杀我的头不成?当官的杀人也要分个皂白吧?把人都杀光了谁给他们抬轿子啊。李鹤年摇摇头不再说话,只忙着劝众人到乡下去躲躲。
直到第二天中午,清军才克复靖安县,大队的军马入城,严守四门,新任的县令将李鹤年等人召集到县衙中,先安抚了几句,便沉下脸来发号施令:凡协助长毛匪军搬运财物者杀;凡卖货给长毛匪军者杀;凡家中院墙上写有大逆言论者杀;凡有参加匪军或通风报信者,皆杀!一连串的杀字落地有声,从面白无须的县令嘴里说出来,轻松地如同在说宰牛杀鸡一样,将刘得功惊得目瞪口呆。还没等他从震惊中醒过来,县衙外已经有多少颗人头被砍落,先被拎到县衙记功,再打散了辫子挂在城墙上,充作长毛乱匪算作战绩。
刘得功发疯一般地冲到街面上,只见不少店铺的门被洞开,惨号和哭啼声从城中各处传出,一队队铁青脸色的八旗兵手持军令在大街上急匆匆穿梭,到处可以见到暗红色的血迹溅在墙上、地上、衣服上。刘得功一跺脚朝后街郑家老铺跑去,刚进到街口,正遇到娟姑娘抱着弟弟耀林从街上跑回来。这耀林小娟姑娘九岁,在私塾中读书,聪明伶俐,三代单传的男丁,是郑家全家的宝贝。刘得功见这姐弟二人无事,刚松了一口气,小耀林全然不知身边危险,跑进街口时忽然手指斜对面的一堵墙道:姐姐,那个字写错了,应该是诛清妖、保太平!清脆的童音一出口,将娟姑娘与刘得功的心都吓得几乎跳出腔子。
娟姑娘来不及回头看,抱紧了弟弟就跑,身后传来恶狠狠的吼声:呔!那小长毛在胡说什么?娟姑娘紧跑几步,冷不防被人从后面赶上,一脚踹在膝窝,娟姑娘一声惨呼,身子向前仆倒却奋力托起双手,不让弟弟摔着,自己却结结实实地拍在地上,疼得几欲昏厥。耀林懂事,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拍土忙回身去扶娟姑娘,却被人一把揪住辫根拎在半空。在耀林的哭叫声中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声是娟姑娘的:不要!一声是刘得功的怒喝:住手!
刘得功几步跨到那揪住耀林辫子的军兵面前,强忍怒火躬身道:这位军爷,我是管这地面的差役,这街面上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最清楚,他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啊!耀林被人揪住辫根悬在半空,血淋淋的军刀就晃在他眼前,吓得他脸色煞白,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叫,一泡热尿顺着裤管流下来。娟姑娘脸色苍白尖叫道:军爷啊!莫吓坏了我弟弟!那带队的军官却毫不理会,咬牙道:小小年纪就学长毛大不敬,长大了一定也是长毛,还是杀了干净!
刘得功几乎将腰弯到地,咬牙哀求道:这位军爷您刀下留情!这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知好歹。请军爷给个薄面,小人千年万年铭记您的恩德!刘得功平日古道热肠,最重颜面,街面上谁不敬重他几分,何时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过别人。那军官却立起三角眼,将他一踢道:对长毛就要斩草除根!这颗人头值十两银子呢,你给老子滚得远远的!
刘得功终于忍无可忍,抢上前一步按住那军官手腕,怒骂道:杀你娘的头!瞎了你的狗眼,看不出这还是个学写字的孩子啊?老子们种地交饷的养着你们,就为了让你们反过头来拿刀砍老子么!有本事出城追长毛去!那军官闻言将血红的两眼瞪得更大,怒喝道:大胆!你为长毛说话,就是长毛!来人啊,给我当街剁下脑袋来!他身后一群人呼啦啦围上来,拉刀围住刘得功。
刘得功情急之下拔出腰刀横挥,贴着耀林的头皮削过,将他辫子削断,同时探出左手,在半空中抓住正落下的耀林的衣领,一把将耀林从刀口下抢过来藏在身后。后面带队的军官见刘得功出手,呼喝道:反了反了!命人鸣响铜锣召集人马,同时指挥军兵将刘得功与郑家姐弟团团围住。刘得功背朝院墙,将郑家姐弟藏在身后,自己则横刀身前挡住军兵,环视四周准备杀开一条道路。至于杀开一条路以后该如何,能跑多远?眼下的情形也容不得他细想,反正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就是了!
就在刘得功分神之际,当前的一名军兵猛然出枪,直戳他胸口而来,刘得功身后是郑家姐弟,他不敢躲闪,危机中只得咬牙挥刀,架开长枪,同时上前一步,一脚踹中那军兵的小腹,将他踹出去四五步远。刘得功不敢伤人,抓过长枪拧下枪头用作棍棒,手腕发力舞起棒花,挥动枪杆展开棍法指东打西,将数名军兵掀倒在地,棍头拖地带起团团烟尘。
就在这片刻工夫,又有数十名军兵呼喝着跑过来,一起拔刀出枪将刘得功围在当中。刘得功双拳难敌四手,心中顾忌又不敢下重手伤人,还要照顾身后的郑家姐弟,一时间左支右绌,局面立时狼狈起来。
正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街口传来大队的脚步声,刘得功抬头看时,却原来是李鹤年带领二十多名县衙差役跑了过来。原来有巡街的差役发觉刘得功出事,急报李鹤年得知,李鹤年忙将县衙内的差役统统拉了出来,急匆匆奔来救刘得功。这群差役推开军兵们冲进圈内,将刘得功团团护住,李鹤年则站在圈外大叫误会,拉住带队军官的胳膊将他拉到一边。军官不在群龙无首,架自然就打不下去了,一众官军们齐齐转头盯向李鹤年这边。
李鹤年拿出身上的腰牌,摸出一包银子塞进那军官的手里,刘得功离得远,听不见李鹤年说什么,只能看见李鹤年拉住那军官的袖子弯腰作揖不住地哀求,其间又向那军官手里塞了两次银子。那军官颇为不满地挥了挥手,收队离开,临走时手指着刘得功骂出了一大段的方言,刘得功虽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但料想他说不出李鹤年那样子曰圣人云之类的好话,索性不去理他,先回过头安抚郑家姐弟。耀林小脸苍白,紧紧抓住娟姑娘哇哇大哭,娟姑娘紧抱着自己的弟弟不松手,生怕再有人抢走一般。
李鹤年叹口气,只好将刘得功拉起来一同送郑家姐弟回家。回县衙的路上李鹤年铁青着脸,一句话不说。刘得功偷眼看着以为李鹤年在生自己的气,小心问起来,才知道是因为进城的八旗兵抓人抓疯了心,不到两个时辰竟然将县衙大牢塞满了,不审不问,只叫各家拿银子前来赎人,全如绑票一般。李鹤年怒道:从未见过如此治国平天下者!
回到县衙,县令已经闻得消息,将李鹤年大骂了一顿,又命人将刘得功锁进大牢。各处差役都是自己人,进了牢门就将刘得功身上的锁链解了,牢里关满了人,就在值班的八仙桌边上并了几条长凳,铺了一套被褥,让刘得功先住在这里,说是坐牢却与在牢里值班无二。众人都叫刘得功宽心,说这几日街面上乱,在这里避几天风头也好,都是自家兄弟,吃用不愁。
晚饭后,李鹤年提了一瓦罐黄酒,炒了一盘鸡蛋并半篮子煮花生来到牢里,陪刘得功说话。李鹤年安慰他稍等几天,等事情平息后由李鹤年出头找县太爷说情,借口人手不够,还让刘得功回来当差。刘得功骂了几声娘,将天地、朝廷、城隍、土地抱怨了一个遍。李鹤年知道刘得功是个粗人,遇事爱钻牛角尖,是是非非是一定要分清楚,但是他自己心里也是一团怨气,想劝别人却一时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刘得功自顾自地喝了半天酒,忽然停下来问李鹤年道:大哥,你是读书有学问的人,像你这样下苦功夫地读书认字,为的是什么呢?
李鹤年愣了一下,随即道: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刘得功闻言先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拍桌顿足几乎喘不上气来。李鹤年见他笑成这个样子愣了一会儿,随即也自嘲地笑了笑道:这大帽子话每个读书人都会说的,即便是做上三年清知府,为了十万雪花银,也要冠冕堂皇地先扔出这顶帽子合在头上。刘得功道:这二十二个字我认得最清楚,县城书院里墙上写的有,李大哥你书房里挂的有,县老爷客厅里面屏风上也有。可是说要做这些事的人,却每每都是巴结奉迎,马屁功夫登峰造极,李大哥你实际想这样做的人,却在这里每月挣五两银子的饷钱。
李鹤年知道刘得功心里不爽,也随着他笑笑道:说通俗些吧,读书就是为了自己有饭吃,然后能为别人谋一碗饭吃,再然后就是能让全天下人吃饱饭。自古民以食为天,所有人的努力都是在一口饭上,即便是唐宗宋祖,也是以饱食为重,所谓的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过是让大家都能吃饱饭罢了。
好!刘得功一拍桌子把李鹤年吓了一跳,大哥你说得好!小弟看得出来,这整个靖安县里,就数你最有本事,你办差办得最漂亮,平事平得原告、被告都服气,你讲理讲得最清楚,全县上下没有不佩服你的。可惜,就是屈才在这里,什么时候你那个那个飞天冲了,我们就有指望了。
这几句话触及李鹤年心中痛处,他强笑一下,端起酒碗饮了一大口。李鹤年虽不是举人、进士,但是他偷偷看过和自己同场考试、红榜高中的那些个举人老爷们的文章,狗屁不通的比比皆是。李鹤年明白其中的缘故,没有真金白银,哪一位主考愿意点你这个没钱没势的穷光蛋。而李家宁肯拿出几百两的银子给几个儿子还赌债、喝花酒,却舍不得给他掏一分银子!可是到了大祸临头的时候,全家人套车牵马的到省城避祸,却要他李鹤年看家守业,留在家里应付太平军。空荡荡的宅子里金银细软全无,让他李鹤年看守什么呢?李鹤年想到这里心下不由得叹气,人在屋檐下,如何不低头。
这边刘得功借着酒劲还在滔滔不绝说着:以后你要是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小弟一定那个那个汤里火里地来去,决不含糊,你做丞相我就做大将军,帮着你打天下,将这些只会欺压良善的狗贼统统砍头;你要做诸葛亮,我就做赵子龙;你要做包公,我就做展昭;你要做宋江,我就做李逵!刘得功本性耿直,酒后说话更无禁忌,但越是真话越暖人心,李鹤年听到动情处,也忍不住举起酒碗道:好兄弟,将来要是有了咱们兄弟用武之地,咱们一起打天下,一起同生死、共富贵!
两人正在开怀交心之际,西边牢房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有人冷哼一声道:人的命天注定,命中合有八斗粮,跑遍天下难满升!妄谈富贵,痴人说梦。刘得功闻言大怒,将酒碗在桌上一摔,摇晃着站起来就要过去打人,李鹤年慌忙起身拦住,举起桌上的灯笼走过去看。只见牢里盘膝坐着一个道人,这道人两鬓微白,三十岁上下,青布道袍洗得发白,左袖空荡荡别在腰间,一根柴棍穿过道冠将头发别住,虽然身处牢中却神情淡定,处乱不惊。李鹤年认得,这人就是九岭山莲花峰的独臂道士,都说此人善用铁板神算,可前知三世后知三世,算术几可通神。想不到军兵胡乱抓人,竟将此人也拿了起来。
李鹤年忙取钥匙打开牢门将道人请出来,让到座位上施礼致歉。那道人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贫道无端被人押至此处,一路上受尽折辱,也是一时未能压住怒气,失态了。李鹤年知道这道人非同一般,便请道人为他二人算上一卦,刘得功这才知道这人就是江浙闻名的有道高人,酒也醒了一半,当下自告奋勇地就要去借算盘、笔纸。
那道人笑笑道:算盘龟甲,不过是虚相罢了,大道无相,随手事物皆可成卦,何必拘泥于俗物?说着,这道人竟随意抓起两把花生撒在桌上,十几粒花生骨碌碌跳在桌面上滚得到处都是。李鹤年与刘得功看在眼中全然不识,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那道士手拈胡须俯身看了半天花生卦象,叹口气道:这次倒是贫道妄言了,没想到两位竟居然都是封疆王侯之命,只不过一个是泽上火的真侯,另一个是涧下土的虚王。左边这卦着了一个离上兑下的暌卦,这是个水上火的卦象,想必这位李施主此前怀才不遇,家中也无所倚恃,卦象主遭妒嫉,志不相投。但兑性悦,离性明;火行水上却是柔进和悦之卦,李施主如果道行中正,拥戴君王,迟早会附骥腾达,封疆一方。李施主处世如锥置囊中,迟早要展露锋芒的。
那道士一顿,又道:这位刘施主却是艮上兑下的损卦。上艮为山、下兑为泽,泽围山乃是损上益下之势。此卦山泽互损,难得调衡,天下若制衡得当,刘施主必定终老于田野,寂寂无为;天下若制衡不当,刘施主倒可以借云腾雾,封王封侯。只不过,两位虽然将来都有大富贵,但只有一人可得善终,怕是李施主将来的富贵,都是刘施主以命相送的。道士说完,李刘二人都是一愣,李鹤年熟读《易》经,自然知道道士所说都是易词,乃是卦象中的解释;刘得功却颇有些不以为然,冷笑道:如果迟早都是一死,却不如轰轰烈烈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也好过寂寂无为。说用我性命换富贵给李大哥却是无稽之谈,即便我肯给,李大哥也必不会要!
李鹤年却恭敬道:仙长,您且看看我兄弟的劫难何时了结?
道士哈哈一笑道:了结?刘施主的劫难此时就在门外,才刚刚来呢!此言一出刘李二人都是一愣,刘得功哈哈大笑道:你这道人莫要吓我,我哥哥早已烦人疏通,我坐牢如同值班一般,又哪里来的什么劫难?你这道士胡言乱语半天什么真侯虚王的,都是些长远莫测的事情,今天的事情你要是算准了,那才是真灵验。
道士叹口气道:你二人三世有缘,到这一辈上恩仇纷杂,纠缠不清。有道是:世事珍贵唯一命,一命恩仇欠一生,一生变幻如一梦,一梦十年终一醒。刘得功听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皱眉道:什么一一一的,这都是什么啊?
李鹤年心细,听着四句偈语中好似大有文章,上前正待细问,忽听外面脚步声急匆匆而来,一个差役大步跑进牢里喊道:不好啦!刘二哥下午打伤的那个军兵,回到营中吃过饭忽然大口吐血死了!几百军兵围住县衙,要来拿刘二哥!兄弟们阻拦不住,这些人已经冲进来啦!
屋内众人都是一愣,李鹤年跳起来一把锁住牢门,又搬动条凳死死撑住,回头喝道:兄弟,快走!
刘得功白天忍了一肚子的气,此时听得对方找上门来,借着酒劲拉出腰刀就要冲出去拼命,报信的差役从后面死死把他抱住道:刘爷快走,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要是出去拼命可就连累了李爷!
刘得功嘿地一跺脚,从地上抓起一根铁棍与那差役一起去撬砸牢房窗户。外面的军兵已经冲到了牢门口,一阵紧似一阵地砸门,李鹤年将全身都压在条凳上,身子随着门板的振动不住乱晃,口中却一个劲催促刘得功快走。刘得功拼了命地连撬带杵,终于将牢房后窗撬开一道仅容一身的出口,那差役伏在墙下让刘得功踩在他的肩膀上,连蹬带蹿地爬了上去。牢里乱成了一团,那道士却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悠然道:逃之夭夭,谨防小人;借水而遁,且勿回头!
刘得功哪里顾得上听他白话,钻在洞里头内脚外,却停下来疾呼道:大哥,一起走!李鹤年却将整个身子压住撑门的条凳,只顾顿足叫道:快!快走!快走!刘得功一咬牙,从后窗跃下,急匆匆向西跑去。
刘得功慌不择路,跑了半盏茶的工夫才发觉自己是在城西。他定了定神喘了口气,忽然想起自己有个亲戚在这里开米铺,这些年来常借着关系来找自己,托刘得功帮人了事,他在其中收些好处。刘得功想不论亲戚远近,俗话说是灰就比土热,这紧要关头,投亲怕是要比靠友有把握些。刘得功打定主意先去投奔他家,等天明再找机会出城。
刘得功不敢敲门,他手按墙头翻墙进院,落地后一步抢上将看门狗的喉咙捏住,一掌打昏扔在一边;接着从地上抓起把泥土轻轻扔到窗户上,将窗纸砸得沙沙作响。屋里人被陡然惊醒,壮着胆子问道:谁?谁啊?刘得功放轻脚步走近窗沿,低声道:老舅,是我、得功啊!
屋内传来一阵忙碌的穿衣声,稍候屋门打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身穿中衣拉开屋门走出来,拉住刘得功的手笑道:外甥啊,你这是干啥呢?到你老舅家里捉贼么?
刘得功拉着他走进屋内,先端起炕桌上一碗凉茶咕咚咚饮下,接着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老舅听着脸色越来越白,到最后已然有些六神无主,他拉着刘得功的手微微发颤,哀声道:我说大外甥啊,这可是抄家的大罪啊,听说凡是跟长毛乱党沾边的,都要夷三族啊。
刘得功摇头道:不妨事,眼下他们还搜不到这里来,天亮后想个法子出城,我远走高飞,他们就再也拿不到我了。老舅有些犹豫地问道,那那他们要是搜到这里来呢?刘得功哼一声道:那老舅你就找个面桶把我藏起来,那些鸟人要是翻不出来算是他们烧高香,要是翻出来,大家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拼个干净!
老舅听刘得功说这般狠话,脸色越发地白,两腿都有些打战。此时刘得功身上酒劲过去,只觉腹内空空,便道:老舅,家里有些剩饭么?盛些给我吃!老舅忙点头道:有,有热馒头,等我给你去拿。
老舅转身出去,刘得功自己坐在炕上,回想来时心里也一阵阵地后怕,也全仗他平日里好交朋友,豪爽仗义,关键时刻有同僚帮他拦阻官兵,有人舍死来为他报信,也多亏了大哥李鹤年当机立断堵住牢门,自己才有时机逃出来。不然的话上百人冲进来刀枪并落,就是头老虎怕也要被劈成八瓣了。想到这里刘得功又开始为李鹤年担忧起来,这群匪兵如狼似虎,拿不住自己必定要找李鹤年的麻烦,刘得功越想心中越感觉愧疚,一颗心悬在半空上下不靠,空落落地发疼,到后来刘得功索性爬起来跪在炕上向南拜了几拜道:南无阿弥陀佛,求您老人家保佑我大哥李鹤年平安无事,我刘得功发愿将来给您老重塑金身,早晚三炷香。诵完之后刘得功跪在炕上想了想,又给城隍、土地、太上老君各磕了三个响头,一颗心方才稍微踏实。
放下了李鹤年,刘得功又开始盘算自己明天该如何混出城去,关键就在城门这一关,只要出了城门,他刘得功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想到这里,刘得功肚子里越发得饥饿,却不见老舅回来,他耐着性子又等了半盏茶的工夫,老舅掀开门帘端进来一个大盘子,里面却是两个凉窝头和几根腌萝卜。刘得功也顾不得挑剔,先抓起一个窝头捏碎了泡进茶碗里,然后左手捏住剩下的一个窝头,右手抓过一根腌萝卜大口嚼起来。三口两口半个窝头下肚,刘得功心中忽然一动,心想:老舅说有热馒头,怎的端来的却是窝头,而且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是凉的,也没烤上一烤,那这半天时间他做什么去了?
想到这里刘得功抬起头打量老舅,老舅在他对面隔着炕桌,欠着半个身子坐在床沿上,却不敢看刘得功,低下头两只眼睛只向四处乱瞟,两手揪住衣角来回地搓捻。刘得功常年和犯人打交道,面对的都是作奸犯科之徒,看到这里心下岂能不疑?于是边吃边拿话试探道:老舅,我那海子兄弟呢?
此话一出,老舅却如同针刺一般地站起来,站起后意识到失态,缓缓坐下扶住炕桌,干笑着道:他他他睡觉睡觉呢。
老舅的言行被刘得功看了一个满眼,刘得功料定他必然有大事瞒着自己。此时刘得功心中猛一翻个,耳边忽然想起方才在牢中那独臂道士所说的话:逃之夭夭,谨防小人;借水而遁,且勿回头!刘得功神色不变,咽下窝头,放下筷子,盯住老舅冷笑一声缓缓问道:老舅忘了外甥我是干什么的了。海子兄弟他睡着了?怕是出去了吧!
刘得功此语是想诈老舅一下,他对那独臂道人的什么卦象半信半疑,更不愿相信自己的娘舅会把自己卖给官府,他想着老舅会哈哈一笑,把海子兄弟招进来与自己说话,这小子上个月在赌场输钱被人当街揪住不放,还是自己给他打的圆场。
谁料老舅闻听此言马上脸色惨白,随即筛糠般抖了起来,哀求道:好外甥啊,你还是去官府自首吧,串通长毛那可是大罪啊,你也要为你老舅一家几口着想啊总算平日里老舅待你不薄,你娃儿可不能连累你老舅一家啊!
此言一出刘得功已然明了,自己果真被人卖了,被自己的亲人卖了!他忍不住怒目圆睁一抬手将炕桌掀飞,起身劈手揪住老舅的脖领,大吼道:你卖我?你将我卖给官府!亏你还是我的血脉亲戚!亏你平日里收人钱财到县衙里烦我办事,把我当作摇钱树一般!亏你平日里一口一个好外甥,如今到了我生死攸关的时候你反而将我卖了!
老舅知道刘得功的厉害,此时两手抱头不敢挣扎,只顾不住地求饶。刘得功右手紧攥高高举起,只想重重打下去,心里却碍着亲情,将一股怒气硬生生地压了又压。他平生耿直,最恼人骗他,可如今将他出卖这人竟是自家亲戚,不由得刘得功对这瘫倒在床上的老舅又恨又怒。几声喝骂之后,刘得功终于嘿的一跺脚,扔下他在床上,跳下地迈开大步拉门走出屋去。
谁知这老舅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力,竟然从屋里追出来一下子扑住刘得功的大腿,将他左腿紧紧抱住,杀猪似的大喊:快来人啊,长毛反贼刘得功就在这里啊,来晚了他就要跑啦!变调的声音在静寂的夜晚传出好远,引来一连串的犬吠声,更把刘得功的一颗怜悯心狠狠穿了一个通透!刘得功咬着牙使劲挣动竟然脱不开身,老舅的两只胳膊不但死死搂住他,手指甲更插进了他的肉里,手臂如同两道铁箍般紧紧勒住刘得功的左腿。
一股杀气从刘得功小腹陡然升起,他咬牙喝道:老狗才!再不松手我便打死你!老舅却如同豁出性命一般,只顾抱腿高喊,全然不理会刘得功。这时街外映出一片红光,大片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分明是官军高举火把追捕到此。刘得功忍无可忍,一咬牙左手把住老舅肩膀,右手端起他的下巴,两手只用力一错,咔嚓一声,老舅的颈骨折断,叫喊声戛然而止,尸身瘫倒在地。正在这时,院门被人一脚踹开,呼啦啦闯进来数十个持刀枪举火把的兵丁,当先领路人正是老舅的儿子海子。
海子见自己老父亲躺在刘得功脚下,胸腹贴地,头面却冲上翻着,立时意识到老爹已经遭了刘得功的毒手。海子哀号一声,右手抓住自己胸襟,转身跪倒奋力膝行几步,拉住那军官的衣襟号道:萨统领!您老要为小人报仇啊!
那军官嘿了一声骂道:这直娘贼,你父子当初聪明些,一碗药将他放翻了多好,省了多少麻烦!兄弟们,给我就地砍死,得人头者赏银五十两!众军兵哄然一声:得令!此时在一众军兵眼里,刘得功便与那长脚的银票无二,当下举刀拥上来便剁。刘得功事到此时杀性已起,他后退两步伸手拉倒门边竖放着的一捆竹竿,阻一阻扑上来的众人,抬腿将脚边一张木条凳挑起抄在手中,两手抓住凳脚迎上前去。
长凳本是当地家家所用之物,三四尺长短,凳面寸许薄厚,材质坚硬,在狭窄地处与人交手时,倒是件攻守兼备的好器械。刘得功举长凳架住迎面剁下的两刀,下面飞起连环脚将对方两人踢倒,闪身躲过侧面一刀,松左手用右手抡出长凳磕开右侧一柄腰刀,顺势给了对方一记窝心脚。紧接着右腿收回后退半步,长凳抡回来左手握住凳腿向左抡砸,所到之处如猛虎摆尾,将几把单刀撩架得叮当作响。这几招一过就在刘得功身边打出了几步大小的一块空间,将众兵丁逼在了圈外。
刘得功身后便是屋子,自然无须防备,手上的家伙又适合在狭窄处以一对多,他展开长凳招架挥舞如风,不多时便将十几名军兵打倒在地,四周围响起一片呻吟声。其余众人一时气夺,方才醒悟这长腿的银票怕不是那么轻易能拿到手。于是众人渐渐收拢,围成一个半月形的圈子,紧紧将刘得功困在当中,都在外面挥刀呼喝,却再也没有人敢轻易上前。
外围那统领见了,气得一脚将身前的军兵踢倒,大骂道:都是一帮饭桶!院子里展不开长家伙,拿长枪的上房啊,从上往下戳死他!四面围住别让他跑了!要死的,不要活的!院外拿长枪的军兵们闻令而动,搭人墙爬上了房顶,站在房檐上弯腰用长枪向下乱戳,更有伶俐些的揭起瓦片朝刘得功劈头盖脸扔过来。
这一下刘得功上下难顾,身上被几块瓦片打中,方才心中的一股杀气顷刻间冰消瓦解,脑子里剩下的就是一句古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想到这里刘得功大喝一声,抡开长凳脱手飞出,拍在身前几人的身上,借着军兵躲闪之际他奋力纵身,后跃到西墙下腾身上跳,背靠墙面朝外向上一跃,伸两手反扣住墙头,然后收腹提腿奋腰腹之力上翻,头下脚上地倒翻出院墙!
刘得功落地俯身,借着月色匆忙看了一眼方位,便撒开腿顺着胡同向东跑去,一众军兵纷纷越墙绕院追赶而去。刘得功地形熟,更兼拳棒精熟,等闲三五个人拦不住他,往往被他一突而过,百余人的队伍撵在他后面舞龙般在胡同中钻来钻去。但那带队的军官也不是饭桶,他知道刘得功再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城墙去,他叫来三个哨长,各带二三十人,分成三队,刀枪混杂,一队在后面紧撵刘得功,另两队在两侧死死贴住他,不主动上前与他交手,只刀枪乱戳挡住他不能向两侧突围,品字形的三只队伍就像只倒扣的大碗一般,将刘得功向城墙压过去,而刘得功就像这扣在碗里的蜜蜂,左右翻飞却翻不出碗边,等到这碗边扣住城墙的时候,刘得功怕就是插翅也难逃了。
此时已折腾整整了小半夜,半个县城都被惊动。人们不敢开灯,顶上门伏在窗下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大街上一队队的军兵高举火把跑向西城,军兵越聚越多,还有人不知从谁家搜罗来粘鸟的细网,招呼着要用它罩住刘得功。
刘得功此时两腿逐渐发沉,追兵们可以换着班地撵他,他却不能边歇边跑。到后来军兵们的包围圈越来越小,百余人将刘得功围在西南角的城墙处,火把灯笼无数,将四周城上城下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刘得功一颗心越来越沉,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恐怕是在劫难逃,而此时刘得功心里却又隐隐有些得意,八旗精锐出动了几百人才拿住自己,这事要是日后传出去了,也不坏他靖安虎刘得功的名头!
包围圈越来越小,身前的枪尖刀尖密布得如同砧板一般,刘得功连抢几次都无法突围,反而险些受伤。就在这无路可走的时候,一股臭味扑鼻而来,刘得功忽然想起,这西南角是整个县城的粪池所在,粪池与城外相连,四周的乡农们推车来从城外将粪物舀走,浇田灌地。如果这样的话,粪池下面就必定有一条通道直通城外,刘得功就可以从粪池中潜出!但关键是谁也没从这里面钻过,不知道这洞道是宽是窄、是粗是细,万一他刘得功要是卡在里面的话,传出去让人说被大粪淹死,这可是个极伤脸面的事情。
刘得功犹豫间,包围圈又缩小了几步,已将他与粪池隔开,带队的军官不知从谁家找了匹骡子坐在上面,刀指刘得功骂道:狗贼的腿好快,一会儿先将你的两腿打断,看你还能跑多远!
刘得功咬咬牙不再犹豫,转身紧跑几步奋力一跃跨上城墙,他整个身子横在城墙上与地面水平,两脚用尽全力踩在城墙上加力快跑,竟然如同狸猫一般从围捕的军兵头上横身飞跑而过!众人没料到这刘得功还有飞檐走壁的功夫,一愣神之间刘得功劲弱势竭从城墙上落下,却是直挺挺跳入粪池中,溅起偌大一片黄白之物。众军兵发一声喊忙捂住鼻口后退,却无人敢追着跳进去做下海擒蛟的勇士,只顾远远围着呼喝。
刘得功事先闭住眼鼻口,一落入池中便伸开两手在池下摸索。好在天不绝人,粪池连向城外的通道为防坍塌是用石条圈起的,足够一人进出。刘得功手抓脚蹬,在通道里奋力爬行,片刻之后,从城外污沟一头钻出来。他伸手在头面上抹了一把,强压住恶心,顾不得浑身的恶臭,撒开腿朝潦河方向跑过去。夜黑月暗,刘得功屡屡因为脚下磕绊摔倒在地,摔得鼻青脸肿,粪水浸透的衣服又从里向外糊上一层汗水,黏在身上说不出的难受,吸进嘴里的空气都带着臭气,刘得功半路上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便再也忍不住,张口呕吐起来。这一吐简直如天翻地覆一般,将胃中的苦水都吐了出来。刘得功平生从未受此大辱,今日被人逼迫得竟然从粪洞中逃出,此时想来不由得苦、怒、怨、恨交加。刘得功在心中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在几乎小半个时辰的狂奔后,刘得功终于跑到了河边,他张开双臂将整个身子都扑进河中,深吸一口气将全身埋入水里。他两手摸索着散开辫子,又在水中脱下衣服,甩手扔到岸上。入夜的河水冰凉,激得刘得功的身体一阵哆嗦,上下牙关不住交击。刘得功抓了几把水草,仔细将自己浑身上下擦洗干净,又皱着眉头将衣服抓过来,在水中反复地涮洗。火石与火镰都已沾湿无法生火,只得将衣服尽力拧干,湿漉漉地裹在身上,布面与前胸后背紧粘在一起,冻得他两腿不住发抖。跑了大半夜,又经过冷水冲洗,刘得功的肚子开始叫唤起来。他此时身无分文又无吃食,也不敢找人家乞讨,只得捡起一根短棍拄在手中沿河缓缓而行。行走没多远,腹内空空越发疼痛难忍,就像有人用大手将他的五脏六腑攥在一起反复拨弄一般,大颗大颗的虚汗涌出,在脸颊两侧汇成流,滴在地上,现在就是有头牛犊子,刘得功也能吃得干干净净。
半晌,刘得功寻得一片瓜田,他趴在地上贼一般摸索着爬进去,囫囵吃了一个半饱,却不小心惊动了看瓜人,撵在他身后边追边骂,将刘得功祖宗三代揪出来羞辱了一个遍。刘得功不敢还口,拄着短棍落荒而逃,堂堂汉子落得这步田地,心中羞愧难以言表。刘得功缓缓走上一个土坡,浑身再无力气。他蹲下身来回头遥望灯影模糊的县城,那里有大哥李鹤年,有县衙众兄弟,还有郑家姑娘,而自己此时却像条丧家犬一样蜷在这里,有家不能回,想到此处不由得内心一阵酸楚,恍若隔世。
刘得功转头四下望去,西面是潦河水,北面是大片的农田,在夜色中映出漆黑的一片,东面是隐约可见的肖家村,那里虽然有人家却也有难以想象的危险等在那里,此时他有如惊弓之鸟一般,不敢再相信谁,宁愿如同受了伤的野狗一样,自己躲起来舔洗伤口。刘得功只觉这一片苍茫大地,一时间竟然没有自己可去的地方,忍不住悲从中来,却狠狠一拳砸在地上,将悲声硬生生咽在喉中。
刘得功趁夜向北而行,他不敢走大路,只在田埂上穿行,白天藏匿在树林、坟地中,晚上出来找些吃的,路过村镇便用污泥涂了脸,乞讨些剩饭吃。半个月后,刘得功一身褴褛满身泥渍,脚上的靴子早就磨掉了底,便将靴筒撕下来用草绳绑在脚上,一步一拖地逃亡到了九江。
九江城门外的军兵借口防止长毛奸细混入,阻止来历不明的人入城,城墙根两侧坐满了和刘得功一样落泊褴褛的行人。刘得功又累又饿,蹒跚着走到一家客栈外的水井边,吃力地绞起一桶水来,倒在手里捧着喝。正喝着,旁边伸过来半只破碗,刘得功抬头看,原来是一个驼背拄棍的老乞丐无力取水,见刘得功绞上一桶水来便伸手过来讨水喝。刘得功将水桶中剩下的水倒在那老乞丐碗里,挥了挥手,示意他慢慢喝,桶里还有。
这情景被旁边一个大汉看在眼里,那汉子走到刘得功近前,摸出一个窝头问道:嗨,想吃么?
刘得功讨厌他说话的口气,可这一路上也习惯了为吃饱肚子而忍辱偷生,当下他笑着冲那汉子使劲点点头,弯腰去接那窝头,举手投足间已然全无一县捕头的风采。那汉子指指旁边的六辆驴车道:把这些驴都喂饱了,喝好了,就给你两个窝头,先给一个,干完再给一个!刘得功接过窝头,看了看身边老乞丐颤抖的双手,掰了一小半给他,自己狼吞虎咽三两口将大半个窝头咽进肚里,拎起水桶朝驴车走去。
一炷香的工夫,刘得功将喂料、饮水的活计都干完,又讨好地用木棒将绑绳紧了几扣,才走到那大汉身边讨要剩下的一个窝头。那大汉笑笑道:会武功么?刘得功一听便知这人怕是要雇自己赶车,心下稍稍犹豫,还是摇了摇头。
那汉子捏了捏刘得功的肩膀,抛给他一个窝头道:我是安南镖局的镖头,这趟镖要去漳州,你跟着赶车吧,有你的饭吃,但没有工钱,你干不干?刘得功现在只想早点离开这里,听得能吃饱肚子,忙不迭地点头,于是求了镖局里别人的一双旧鞋穿,这样跟着车队上了路。有镖师问道:向大哥,咱们不缺人手,何苦多这么一个吃白饭的?
那大汉小声笑道:这人年纪轻轻健壮有力,宁肯乞讨也不自甘堕落去做奸邪的事情,是条汉子。他想必是一时有了难处,我等容他一时,也算是积了一份善念。众人哈哈大笑,都说向镖头老婆临产,所以一路上施穷救病,到处抱佛脚。
刘得功跟在车队中,不言不语,开拔了便低头走路,歇息了便收拾车马,有空闲了便倒头就睡,从不多说话,可他心中却如同江水般翻涌难平。堂堂七尺男儿,一身武艺,却有家难回;结拜的大哥留在靖安县生死未卜,自己又落泊到如此田地,刘得功实在想不出该什么办。逃离县城那一晚的经过还历历在目,连自己娘舅都会为了几十两银子把自己卖了,这年头还能相信谁?而自己的功名富贵又在哪里?刘得功心里委屈,满腹的悲怆,每到心痛时就瞪着眼睛紧紧咬住自己下唇,一路上两只眼睛竟如同兔子一般的血红。
车队晓行夜宿,却是向西南匆匆而行,离靖安县越来越近,这让刘得功越发地不安起来。他迫切地想跟着车队回一次靖安,哪怕是从县城外经过也好,这样也许能在不经意间遇到李鹤年与娟姑娘,哪怕这两人都认不出他来,只要能让他远远地见上一面,知道他们平安就好。但刘得功从心底又怕遇到他们,他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这狼狈落泊的样子,七尺的男儿,即便不能衣锦还乡,他也决不愿意这样出现在他们面前;这念头冰火一般反复烧灼着刘得功的五脏六腑。
车过靖安县城外,从岔道向南而行,并没有进城的打算,刘得功回望近在咫尺的县城城墙,松了一口气,内心却又油然生出一种沉不到底的失落感。他知道,自己这次一旦离开,怕是再没机会回来了,每向南走一步,离家就越远,他自己就越是孤单,孤单得一无所有。
刘得功正在心里烦乱着,忽见前面吹吹打打来了一支送亲的队伍,鲜红的五彩花轿颤悠悠地被簇拥在中间,吹鼓队伍与嫁妆分列前后,几十名送亲的男女老少兴高采烈地伴在轿子两边。
向镖头吆喝驴车靠在一边,让对方先过,免得踩腾出来的尘土染污了喜气。老趟子手张大鹏是个嘴快的,招呼送亲队伍中一个老汉道:给您道喜啊,老人家,敢问这是哪个富贵人家送亲啊?那老者扬扬手道:是城里绸缎铺郑家,闺女嫁了县里的李鹤年李大捕头,李家送的好彩礼哩。这一句话无异于在刘得功耳边响了一个炸雷!他激灵灵一个冷战,抬起头来,猛转身回头望去。果然!送亲队伍中都是郑家在城里的街坊亲朋,其中不少刘得功都认得,那轿子里的必定是娟姑娘无疑!刘得功抬腿就要冲过去拦住花轿,一迈步却脚下生疼,原来是借来的旧鞋也早已磨穿,脚心的血泡破掉,一股刺痛针一般从脚下直钻到刘得功心里。这痛楚让他心中闪电般一转:刘得功啊,如今你自己都养不活自己,你截住花轿想做什么?你此时又能给人家娟姑娘什么?人家嫁了李大哥有吃有穿,岂不好过跟着你这落泊鬼朝不保夕?你既然喜欢娟姑娘,这样做不是毁人家么?让人家跟了李大哥过好日子,不好过跟你千倍万倍?这念头在刘得功心间千回百转,紧紧捆住了刘得功的双脚,刘得功眼睁睁地看着花轿从自己身边一步步走远,只觉自己从脚下一直凉到头顶,一颗心被冻成了冰坨,又被人用小锤一下下地敲碎。
送亲的锣鼓声渐渐远去,却如同一记记重锤,将刘得功砸得神情恍惚。他想不到才刚刚过了半个月,自己大哥李鹤年就娶了自己心爱的人,更想不到自己就这样看着娟姑娘坐在花轿里,吹吹打打着进了李家门。
镖车队伍吆喝着继续前行,刘得功脚步沉重一步一拖地跟在队伍后面,每一个脚印中都留下一丝血迹。而此时他却对这疼痛浑然不觉,眼前、心中满都是那一夜的亡命逃亡,和这半个月来的忍辱艰辛。刘得功只觉得身体里有一股大潮在渐渐兴起,憋在他心中往复冲突,阵阵翻涌冲击他的头脚四肢,让他整个人都痛得快要炸开一般,四肢百骸从心里往外地疼!
也不知走了多远,前面只听一声吆喝,十几个胖瘦汉子站在一堆树枝后面,拦住去路。向镖头见来者不善,忙止住车队,使眼色让张大鹏上前答话,张大鹏下马上前,抱拳拱手,说了几段江湖上的切口,对方一群人却一阵发愣,一句也答不上来。原来,这都是些邻村的闲汉无赖,刚刚拦住花轿要了些喜钱,仔细算算发觉不够喝酒,又看到远处一行镖车徐徐而来,这些人合计一下,便打起镖车的主意,想拦住讨些过路钱喝酒,于是便搬了些树枝、石块拦住道路,这些人没跑过江湖,不清楚道上的规矩,张大鹏问的切口自然也就答不出来了。
领头的那无赖手拎一根枣木棒子,不耐烦道:说什么屁话呢!给钱过路,不给钱你就把爷们这十几个都砍死在这里!你敢么?这些人都是玩命的人,平时就算准了没人敢真把他们怎么样;真要是打杀了,老实百姓怕吃人命官司,可不打杀留个后患又必遭报复,因此遇上他们这些无赖多是遇事忍让、破财免灾,这才成就了这些个无赖、混混。
镖车出行,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张大鹏强忍着火气,在前面用好话奉承,这群人却油盐不浸,就是要钱。这当口,刘得功拖着伤脚一步一蹭地从队伍后面跟上来。刘得功并非想要上前帮助张大鹏平事,而是他一颗心都远远地被那娟姑娘的花轿带走了,前面出事队伍停住,他却全然不觉,整个人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只是跟在车队后面直勾勾地瞪着眼睛一步步趔趄而行。
为首的混混正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呵斥张大鹏,却见对面一个蓬头垢面满身褴褛的人直愣愣冲自己而来,人未到一身的臭气就已扑面而来。那混混头子是个跋扈的主儿,二话不说抬手一记耳光迎面抽在刘得功脸上,竟将刘得功打了一个踉跄!刘得功自幼学武,当了六年捕快,一身的好功夫,亲手拿住的江洋大盗不下百人,今天若不是因了那顶花轿而满腔郁闷,又哪里会轻易被人一个耳光打在脸上!这混混头子不知道,这一记耳光,就像点着了炮捻子,将刘得功满身的疼痛与凄苦打出了一个发泄缺口来!刘得功抬眼看去,恍然认得眼前此人不过是县城外乡村里一个不入流的混子,平日见到自己,十几步外就要弯腰抱拳地说恭维话,没想到今日自己竟然落到这步田地,让这样一个偷鸡摸狗的家伙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刘得功半个多月来的一腔怒火再难忍受,胸中杀气混同怨怒瞬间如火山般喷薄而出。他怪叫一声合身扑上,探左手掐住那混混头子的脖子,左脚踩住他脚面,右手立掌上推他下颌,只一下就折断了他的颈骨,右手揪住他脑后辫子将尸身扔在道边。这一下子祸起瞬间,一眨眼的工夫,方才还趾高气扬的活人,就被刘得功重手格毙在道边。众混混先是一愣,继而发一声喊,各抡棍棒兜头乱砸下来。刘得功抬脚挑起那混混掉落的枣木棍子,摆个架势吞吐冲入人群。
片刻工夫,官道上烟尘散尽,十几个人躺在地上或低声呻吟,或不住抽搐,刘得功双目通红横扫躺倒在地的众人,木棍在手意犹未尽。
镖局众人明白刘得功是惹了大祸,这要是附近的村民出来一拥而上,这趟镖绝对护不住,可是镖局众人方才见识了刘得功的身手,此时谁也不敢上前说话,都把目光投向了向镖头。
向镖头咽了口吐沫,小心上前试探着与刘得功说话,但此时刘得功耳朵里能听见的,就是那婚嫁送亲的唢呐声,在耳边一声声地高扬起来,钻进他的心里。刘得功眯起眼睛远眺,靖安县城的城墙依稀可见,这里面就住着一个曾经他深爱着的姑娘,还有一个娶了这姑娘的大哥!朋友妻,不可欺!这句话忽然间从刘得功的心里钻出来,像突然点着了一地的火油,瞬间一腔怒火再次在刘得功心中升腾了起来。世上人人都可以娶娟姑娘,可唯独你不成,你李鹤年是我刘得功的大哥!你娶走了我心爱的人,这算什么?刘得功想到这里,甩开大步,拖着棍子朝靖安县城走去,他要去找李鹤年问问,他这样做究竟算是什么!
刘得功两眼直愣愣地从镖局人群中穿过,众人不敢拦阻,反而纷纷避让,只见刘得功将木棒拖在身后,大步踏起一阵烟尘,径直朝县城而去。半个时辰后,刘得功赶到县城南门口,他抬头仰望城楼,心中不由得叹气伤感。刘得功知道自己在城中熟人多,怕被认出来撞破身份,因此在城外挨到了傍晚,才用灰土抹了脸,拄着木棒作手杖用,故意装成跛足弓背的样子,混进靖安县城。
谁知刘得功走到李家,却发现李家一如既往,门口冷冷清清,毫无娶亲的样子。刘得功心中疑惑,便找附近的人打听,才知道李鹤年为了娶亲在城外李家村买了间宅子,小两口为了图清静特意住在城外,今天连酒席、礼仪都是在李家村的新宅操办的。
刘得功听完,心中越发地恼恨,他一下午水米未进,却完全顾不上吃饭,急匆匆转出城门直奔李家村而去。一路上他脚板刺痛,嘴唇皲裂,身体上处处痛楚都钻进心里,紧紧贴在李鹤年那三个字上。进了村口,沿大路向西,远远就看见两个大红灯笼挂在一处宅院前。再走几步,灯笼上大大的喜字便映入刘得功的眼睛。刘得功紧走几步来到门前,只见大门两边对联鲜红,门上贴的喜字用笔饱满勾画圆润,确是李鹤年笔迹。
刘得功咬咬牙,奋力上前打门,将大门敲得咚咚作响。院里的下人听见了,高声喝问,刘得功也不开口说话,只是用力地敲门。那下人喝过了喜酒,酒困刚刚涌上头来,却被打扰,心中咒骂着拉开门闩,怒喝道:谁啊?问了半天不说话?
刘得功一步跨进院子,将那下人推地倒退几步,嘶哑着声音问道:李鹤年在哪里?
那下人见刘得功一身褴褛,两眼通红,知道他定然不是贺亲的客人,伸手抄起一根木棒,挡在刘得功身前。刘得功单手探出一抓一扭就已夺下了对方的木棒,接着揪住他的脖子怒声问道:李鹤年在哪里?
此时只听屋门响动,正房屋门一开,走出来一名身穿大红色嫁衣的女子,这女子身材高挑,脸蛋细瘦,脑后发髻上插着凤钗,大红色的盖头半搭在肩膀上,分明正是刘得功日思夜想的娟姑娘。娟姑娘原本坐在屋内,只听来人声音熟悉,待到走出屋来仔细分辨时,头上云散星明,月光雪亮,照得院内青砖地面一片霜白色,借着月光看清楚来人竟然果真是那个冤家半个多月来生死未卜的刘得功!娟姑娘只觉心中一阵翻涌,待要走上前去相见,一步跨出门槛却发觉自己竟然全身酸软,一下子坐倒在门槛上,倚住门框不觉双目间两行热泪潸潸而下。
这时刘得功也看见了娟姑娘,见她一跤坐倒,心下一痛,原本一路上想的许多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正在这时,东厢房屋门一响,走出来一个身穿青布长衫的男子,这人左手挑着灯笼,右手小臂打着夹板,用布带挂在肩上,却正是刘得功的大哥李鹤年。
刘得功转头见李鹤年不但未在新房、未穿婚服,右臂反而缠着夹板,似乎受了重伤,心下已然感觉不对,便走过去抱拳道:李李大哥,你你这是如何?李鹤年苦笑几声道:好兄弟,可把你盼来了,此处不是讲话所在,进房说。说着示意下人关门上闩,带着刘得功扶起娟姑娘,进到新房内。
原来,刘得功走后,李鹤年令道士将自己和衙役打昏,谎称是刘得功自己越狱,又买通了县令在驻军那里上下打点,才逃过了一劫。而郑家老掌柜为撇清与刘得功这个长毛匪之间的关系,忙不迭地招人说媒,要将郑姑娘速速另嫁他人。而郑姑娘对刘得功情真意切,不惜以死相逼,闹出几次上吊拒婚的事情来。李鹤年为不使刘得功伤心,与郑姑娘暗中商量,由他出面娶了郑姑娘过门,然后寻访刘得功的下落,一旦有确切的消息,便将郑姑娘送到刘得功那里,玉成这一对有缘眷属。
刘得功听到此处,不由得又惊又喜、又羞又愧,他推开椅子朝李鹤年纳头便拜,一声李大哥之后,想起自己一路上对李鹤年的猜忌与怀疑,几乎无地自容,不由得哽咽难言。李鹤年叹口气,扶起刘得功道:好兄弟,如今这里是容不下你啦,好在你一身的本领,到哪里都不愁施展!不过如今正逢乱世,你在这一边没靠山没家财,难以混出头来,不妨另辟他途,博个封妻荫子的功名,也算开国功臣,没准将来大哥我还要靠你拉扯呢!
刘得功吃了一惊,抬头道:大哥,你是说让我去投太平军!
李鹤年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侧身推开窗子四下看了看,才走回来道:这长毛一年之内连败朝廷大军,几乎席卷江南,虽然我观它妖气太多而堂堂之气不足,但万一今后它能划江而治的话,此时你前去投奔,也算是龙兴之臣。如今我在县城也难以立足,我打算去投曾大人,凭我的能力,必然能有所小成,今后你我兄弟各在一方,万一有个此起彼伏的时候,也有个照应。将来你投奔我,或者我投奔你,至少还都有个去处,这也是个在乱世里无奈的万全之计。
刘得功恍然大悟,李鹤年所说的确是个万全之策,凭他们兄弟二人的本领,在各方都能安身,这样将来不论是朝廷平定太平军,还是太平军自立朝堂,两人或招安、或反正,都能有个落脚的依靠。刘得功想到这里,不由得从心里佩服自己这位心思缜密的大哥,忙道:一切全听大哥安排!
李鹤年起身又走到窗边仔细听了片刻,端起烛台将屋内一口嫁妆箱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竹筒。李鹤年将竹筒轻轻摇了摇,又取出十两银子一起递给刘得功道:你此去那一边不忙着加入,一定要选个英明的上司投奔,免得将来既受压制又受猜忌。这竹筒里是我多年来游历江西、湖北两省所绘制的地图,上面山川河流标注得极为详细,对行军打仗多有帮助,你拿去做个投奔的引见之物吧。
刘得功又是一惊,他自然知道此图是李鹤年数年辛苦所绘,也知道此图对于行军打仗而言,非常重要,忙问到:如此宝物,我怎敢收?还是李大哥您带在身边吧!
李鹤年苦笑一声道:我已经绘了一件副本,留作呈送曾大人时用,你就收下吧,你我兄弟数年,也算愚兄给你留个纪念吧。
刘得功双手接过竹筒,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感激,李鹤年不仅冒着通敌的罪名,玉成自己的婚事,还拿出如此珍贵之物,来帮持他的前程。刘得功含泪道:李大哥,你对我的大恩,我刘某粉身碎骨难以报答,日后但用得着我刘某时候,那个那个什么汤火来去的,万死不辞!
李鹤年点起灯笼送刘得功与娟姑娘出庄,三人在村外月下诀别,刘得功与李鹤年依依难分,一杯酒辣得喉如刀割,一抱拳忍得满腹辛酸。兄弟二人想到今夜一别,日后各奔东西,两军阵前疆场无情,生死各由天命,再见面时不知会在何时何地,忍不住四臂抱紧,俱都泪下。
两人这一别就是七年,七年来太平军盛衰一时,刘得功投到翼王石达开麾下,从一名旅帅连升师帅、军帅,直做到独当一面的大佐将,追随翼王、英王两破江南大营,受封到挺王爵,守嘉兴天国银库。其间郑老掌柜病故,李鹤年遣心腹家人送郑耀林到刘得功处,让他们家人团聚。刘得功为防泄密,重赏那家人,让他将其说话一字一句地背下来传给李鹤年听,处事干练慎重,已远非当年那个鲁莽的小捕头可比。其言语间对太平天国的前景满腹欢喜,暗示李鹤年同来开创一番事业。而李鹤年则入曾国藩的幕僚,临战筹划,多谋深虑,从一介布衣累升到兵部给事中的正五品衔,佐李鸿章筹建淮军。世事轮回,两人再见时已是各历沧桑,心境变化非往日可比,一道不算高的嘉兴城墙,将两人硬生生地分隔开来。
寒月如钩,漫天星斗隐藏在层层阴云中,只在缝隙间将一轮下弦月孤零零地露在西天际。城外层层点点的火光在暗夜里却恍若繁星一般,一直延伸到极远处。残破的城头触手冷硬如铁,凉风卷着战旗上的飘带猎猎作响,木炭硫磺的呛人烟气混杂着血腥味道扑鼻而来。远处隐隐传来伤者的呻吟声,夹杂在身边火堆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里,让人不寒而栗。刘得功紧裹战袍伫立在城头,十三天来围城的清兵淮勇越来越多,他使尽残兵血战,救援却迟迟不至,城内现在不要说粮弹,连止疼的伤药都所剩无几了。刘得功眯起眼睛朝城外远眺过去,极远处有无数火把游龙一般地运动着,那是淮军在准备明天攻城的器械弹药。刘得功叹了口气,暗想道:破城,怕就是在这两天了吧。
亲兵小心翼翼将一只白嘴灰羽鸽子捧来,身边有人递上来纸笔。刘得功一把推开纸笔,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好写的?他反手拉过披风,撕下一块浅灰色的战袍,摊在城头女墙上。刘得功手抚这巴掌大的战袍暗自叹气,胸中不住地翻涌,当年他跟随翼王西征,哪一城都是由他这右先锋将劝降书射进城去,他刘得功又何时给别人写过求援信?三年来战事每况愈下,先是天京大乱,多少精兵宿将未曾丧命敌手,却死在自己人手里,然后翼王远走、英王遇害,忠王独木难支,天国空有两千多个王却各自拥兵自重,败不相救,如今他刘得功前后送出去十余只鸽子,却没有盼到一兵一卒!要是翼王还在刘得功不敢再往下想,却只有暗自叹气。
刘得功咬咬牙,抽出腰刀在右手食指上割开一道口子,用鲜血在那片战袍中间写了一个大大的刘字,这字写得枝杈纵横,大开大合,寂寥中带着一腔悲愤。刘得功想了想,伸手在刘字外面用血水画了三个圆圈,一圈套一圈,用来形容城外的大军压境、层层重围。刘得功将战袍小心卷起,塞进鸽子脚下的竹筒中,仔细封好,又将鸽子抱在胸前闭目默默诵道:天父、天兄在上,请看在我刘得功对天国忠心耿耿的份上,保佑信鸽早日到达,保佑援兵早到,大破清妖于城下。愿翼王在天之灵保佑我刘得功麾下三千子弟兵度过此劫。
祈祷完毕,刘得功双手猛地挥出,将信鸽抛上半空,月色下鸽子振翅高飞向东而去,转眼间踪迹不见。刘得功望着鸽子消失的方向,长出了一口气,心头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明天,明天也许援兵就会杀到,他刘得功数年来经历过多少生死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要天还没塌下来,只要还有明天,就有希望。
下城时,副将匆忙来报,南门的清妖新来了一支生力军,将今日打残的淮军树字营替下去了,看旗号是李鸿章手下李鹤年的队伍。李鹤年!刘得功停下脚步,心头犹如巨石一撞。李鹤年,李大哥,你终于到了,想不到当年一语成谶,难道真的命中注定要我送你一身富贵么!
那副将没发觉刘得功的面色变化,试探着建议道:听说挺王您当年与李鹤年颇有渊源,是否该派人前去联络一下,也好有个退路?
大胆!刘得功一甩披风,一巴掌抽在那副将脸上,罚尔过雪山!(砍头)那副将从未见过刘得功发如此脾气,捂着紫红色的脸颊慌忙跪倒在地。刘得功还欲发火,转头间看自己身边跟随的亲兵都是包头裹手的,个个带伤,血色从包布中透出,与身上的血迹连成一片。刘得功叹口气,伸手将那参将扶起,小声道:大敌当前,你怎能惑乱军心!我知道你也是为这几千兄弟的性命考虑,但我等身为天国天将,佑护天国银库,怎能为此不忠不义之举。等援兵一到,我们必能大破清妖,天国复兴指日可待!传令下去,且等明日援兵一到,大破清妖后,全军将士饱食干饭三日!
身边响起一片欢呼,城中断粮多日,敌人未曾围城时,也是两粥一饭、南瓜野菜煮粥度日,众人闻听破敌后能吃干饭管饱,当下都振奋起来,笑嘻嘻道:跟随挺王多少年了,何曾打过败仗?今日不过是清妖一时得势,再加把劲,打跑了清妖吃干饭!这些军兵,原本也都是在田地间凭汗水劳作糊口的农夫,被逼无奈上到战场,什么家国天下,荣华富贵,拼了性命所求的也不过是一碗饱饭而已。而这个世道,已经逼得人不能再靠种田吃饭,只能靠杀人吃饭了!刘得功带领亲兵巡查城防,面色如常,但心中却如江潮一般地翻涌,陈年旧事历历在目,李鹤年,你究竟还是来了!
刘得功走得乏了,在女墙上坐下。他裹紧战袍,望着夜色里城外远处的营盘,心中不由思绪万千。真不知道这秀才出身的李鹤年,如今刀马功夫如何?真的像传闻中那样,坐着四轮车打仗么?自己当年教他的那些防身功夫,怕是早就生疏了吧?回想这七年岁月,真是恍如一梦般。七年前,刘得功不是太平军的挺王,李鹤年也不是淮军的营官;两人是江西靖安县城的正副捕头,是生死过命的好兄弟。这七年来,自己对太平天国不是也一往情深,要是真能杀出个不纳粮、不缴税的太平世界来,就是让他老刘死上十次也值啊!可是,这希望,却竟是越来越远了,弹指般的七年,多少物是人非,多少一言难尽。
正思虑间,西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喊喝声,有兵卒从街面上跑过来,几步爬上城头,顾不得行礼急声道:挺王!不好了,南门守不住了!程学启反水投降,清妖杀上来了!
刘得功闻言猛地一惊:程学启!他不是守在海宁城么?他居然降了清妖,竟然反过来倒打自己看来海宁城肯定也落入敌手了!刘得功顾不得叹气,聚起百余个亲兵朝南门跑去。
南门城头上早已乱成一团,程学启原来是天国的天将,自然清楚太平军守城的战术,他又是刚刚投降的降将,为争功自然肯拼老命,所攻击之处也正是刘得功布防的死角。虽然守军舍死反扑,用长竿连续推倒了十余架云梯,但还是有两架云梯挂住了城头,散着头发身穿淮军号衣的程部人马纷纷从这两架梯子爬上城头,这些人奋力将刘得功的部下挡在外面,死死护住云梯。外围刘得功的部下拼尽全力想把对方赶下城去,却因为连日苦战而筋疲力尽,甚至两个人对程部一兵,还不能占得上风。程学启右手挥舞鬼头刀,左臂套着铜盾,在城头上往来拼杀,大刀闪着寒光砍在旧日袍泽兄弟的身上,所过之处血雾纷飞。而远处城外是数千淮军列阵静立,长梯、洋炮,准备得一应俱全,这分明是想要驱虎吞狼,等程学启与他刘得功拼得两败俱伤的时候,再杀上来捡便宜。恐怕过不了多会儿,精锐淮军们就会举着云梯冲上来,到时候不管城头上还有多少程学启的人马,都会有淮军的开花炮弹砸下,然后就是潮水一样的淮军从缺口处一口气冲进来,到时候这个小城,恐怕再也难守住了。
拿洋枪和红粉圆子(弹药)来!刘得功伏在一片瓦砾堆上,接过洋枪居高临下瞄准程学启的头颅。刘得功扳开击锤咬牙默念道:老程,此时你我各为其主,别怨兄弟不念旧情了。
透过准星看去,晃动的火光下,程学启脸上的几道伤疤清晰在目,如同近在咫尺一般。刘得功心中忽地一动,谁反水也不该你程学启反水啊,你是从永安杀出来的老太平军了!可今日之事,也不能全赖他程学启,他本也是条忠心耿耿敢打敢拼的硬汉!三年前天京城英王府内诸将酒会,大家借酒兴脱衣比验伤疤,他程学启身上的刀枪伤疤只比人多,不比人少,两根肋骨生生地丢在了安庆城里!可就是这样的好汉子,天京事变时先被当作东王党杀,侥幸生还后又被当作北王党追杀,逃生后即便是天王开恩,差守海宁,也落得猜忌不断,不受重用。说到底程学启不负天国,倒是天国负他较多。
刘得功想到这里,只觉枪口发沉,从程学启的头颅缓缓移到右臂上,伤他一枪,让他知难而退吧。
正在此时,城头上程学启一声呼喝,将一个刘得功部下的太平军斜肩劈成两半,鲜血喷溅他满身满脸。程学启一挥大刀甩掉血水,抬起胳膊在脸上一抹,恶狠狠大喝道:杀!都给我杀干净!城里有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和白嫩嫩的娘们!兄弟们跟我杀进城去,抢银子,抢女人!此时的程学启面目凶恶浑身血污,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守军围在他身边纷纷为之气夺,无人再敢上前,就在这一缓间,又有十几个程部军兵从云梯爬上城来,城头上的缺口越来越大,城外号角声骤然响起,整营的淮勇开始朝城墙缓缓逼近。
程学启的叫喊声就响在刘得功的耳边,刘得功脸色铁青,咬牙稳住枪管,瞄准程学启的头顶,手指用力扣下。一声枪响,刘得功看着程学启左太阳穴上血花迸溅,子弹从左脑飞入,右颊飞出,程学启的身子被子弹带得向右一个踉跄,倒在城头女墙的切口边上。程学启似乎不相信自己中弹,他缓缓抬起头来,看见从瓦砾中直起身子的刘得功。程学启脸色一变,右手大刀落地,他抬起手指着刘得功,口中喃喃,似乎在说什么,却一歪身子,从城头栽落下去。
程学启一死,城头上的程部军兵群龙无首,纷纷胆寒,各自逃生,守军也无力再追,任他们手忙脚乱地逃下城去。城下淮军缓缓前行的军阵也因此一顿,阻滞在那里。刘得功垂下枪口,胸中如同乱麻一般,程学启的反水给军心带来的打击太大了,海宁城也已失守,自己所在的已成了一座孤城。连程学启都反水了,还有谁能可信?还有谁会来援?
刘得功四周环视,只见周围的军兵们都瞪大着眼睛望向他,眼神中多的是迷茫与慌乱,仿佛一下子都成了没了家的孩子。刘得功舔了舔嘴唇,想说些振奋军心的话,却一个字都想不出来,只好站起来轮流拍了拍每个人的肩膀。
城下淮军阵后驰出一匹白马,一名军官在阵前抽出腰刀,走了几个来回,似是也在鼓动士气,却因为离得太远,声音听不清楚,想来不过也是银子、女人之类的话。刘得功又叹口气,这嘉兴本是个小县城,却储藏了大量的白银作为军饷,围城前大敌压境,与他一同守城的洪仁同不但不想法抢运些粮食进来,反而只看重搜敛周边城市的藏银,调集大车将它们都集中到这里来,结果开战才五天,城里就断了粮,四千人围着不能吃喝的白银饿肚子,库房里满是堆到屋顶的白银,却买不到粮食与火药,数千人就饿着肚子活活被困在城里。
三天前,这洪仁同带领亲信要偷运部分白银开城投降,幸亏他部下有血性汉子,密报了刘得功。一番拼杀之后,刘得功刀斩了洪仁同,守住了西门,但洪部军马都逃出了县城,刘得功的部下也损伤了不少。刘得功知道,淮军之所以为他这一座小小县城大动干戈,倾尽全力,为的也是他身后库藏的白花花银子。什么家国天下,什么救民于水火,杀人、被杀,这一切都是银子惹的祸。
片刻之后,城下淮军阵中响起隆隆的鼓声,前军如同潮水一般分开,在盾牌的掩护下缓缓蹭到城下,在火枪的射程之外举起洋枪,朝城头上乱打。另有数十名脱了上衣的精壮汉子,顶着不知道用哪里搜罗来的;覆着浇过水的棉被的八仙桌、紫檀桌,朝城墙快步冲来。
刘得功心中一惊,淮军装备精良,有用不完的火药,他们这是想要在城墙上凿开洞,用火药崩开城墙啊!只要缺口一开,自己这疲惫之师绝对顶不住对方养精蓄锐的精兵!要在平时对付此计,城头上可以用铸铁的火雷往下扔,也可以泼浇火油,再扔出火把引燃,可如今城内粮弹皆无,连火油都没有,只能拼命了。
刘得功拔刀在手喝道:有谁愿领敢死队下城杀退清妖者,有重赏!可身边一众将佐相互看看,却无人应声,刘得功大声道:有愿意下城杀敌者,赏银百两、升爵三级!依旧无人应声。刘得功心中暗自发凉,他最怕的事情终于出现了,军心已经散了。与往日的争先恐后、跃马杀敌不同,没有人敢出战,刘得功知道,当兵的一旦怕死畏战,就离崩溃不远,可是他不认输,也不能输!他刘得功是翼王帐下的右先锋,是英王军前两破江南大营的首功,是曾妖悬赏白银万两的匪中骁勇不可当者!哪怕再多坚持一个晚上,援兵就可能出现。忠王还在天京城内,天国还有希望,只要能挺过了今夜,天国的杏黄大旗还会插遍江南!
刘得功转过头去,看着自己刚刚十七岁的妻弟郑耀林。郑耀林明白姐夫眼神中的含义,这些年他跟随姐夫左右,最佩服的人就是刘得功。他上前一步道:挺王,末将愿带领敢死队下城杀敌,不击退清妖决不回城!随着郑耀林出列,陆续开始有人站出来,愿意参加敢死队下城杀敌。刘得功一一望去,这些人都是自己的亲兵、亲随,很多都是打过安庆、破过江南大营的老兵。刘得功点点头,将自己的护心镜摘下来,系在郑耀林胸前,用力捏捏他的肩膀道:杀退清妖,等你回来!说着一挥手,城头上抛下数十条绳子,敢死队束绳而下,与正在凿城的淮军敢死队砍杀成一团。
刘得功立在城头上,看着一个个梳着辫子的淮军在惨叫声中被砍倒在地;也看着自己的部下一个个因体力不支而倒下;看着郑耀林被六七个人围在中心,力尽不敌,被一枪一枪的狠狠戳成一个血人。
城下的淮军终于没能得逞,在一片铜锣声中整队退兵。城头上刘得功在亲随的搀扶下坐倒在一片瓦砾堆上。郑耀林战死了,刘得功不知道回到家中该如何面对自己的夫人,他真的不知道这一晚上还能不能守得住。天国,难道真是一场梦么?
刘得功在瓦砾堆上坐了一整夜,太阳初升的时候,他终于站起身来,唤来一个亲信的副将,拿出一幅陈旧的手绘江西、湖北地图,看了一遍后折好交给他道:去,拿着它出东门,交给李鹤年,说我刘得功愿向他投降。
日上三竿的时候,东门外李鹤年与刘铭传两营淮军整齐地排列在东门之外,五千人的方阵,排列整齐得有如刀切斧裁一般。刘得功站在城头之上,城外是军容严整的淮军,城内是正将刀枪堆好准备出城的、自己仅剩的千余子弟兵,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想不到他刘得功也有出城投降的一天。
聚集在东门的太平军几乎个个挂彩,找不到一件完整的战袍。他们手中抛下的刀枪兵刃堆成了几个大堆,放下兵刃的太平军们缓缓地走出东门,坐在城门外的空地上。有的人扔下兵刃后泪流满面,走一步用衣袖擦一把;有的人满脸轻松,大步走向城外;有的人相互搀扶站在城门回望城内,恍若隔世;更多的人走过城楼时,都是仰着头用悲咽的声音朝刘得功呼一声:挺王!
李鹤年远远望着城头上那魁梧的身影,心中一阵感慨,喜悦与伤感之情交杂,一时难以言表。清晨刘得功差人将当年自己手绘相赠的地图带来时,他详细询问了城内的情况,叹息连连,刘得功也是当时闻名的虎将,没想到先受制于洪家亲信,后窘迫于粮草火药,但就这样仍以疲惫之军硬是守了十三天,看来今日两人相会,的确是天意,若是他李鹤年再晚到一日,这嘉兴城必被别人所破。李鹤年正有所想,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原来是铭字营的统带营官刘铭传赶过来,递过一卷火漆封着的公文袋,笑道:鹤兄,李大人的密令。
李鹤年一愣,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心底油然而生,他拆开封袋取出公文,捧在手中越看脸色越白,将公文一合厉声道:不成!这绝对不行,刘将军你也是当世名将,怎会出此下策!这样做还有何信义可言!
刘铭传强自笑道:怪不得大人说鹤兄有时太过迂腐,有道是两军阵前兵不厌诈,再说了,这些人都是乱党,都是祸害,必须要斩草除根。
李鹤年连连摇头道:刘大人此言差矣,这些人虽然以前都是乱党,但此时放下兵刃,就都是我大清的子民,为皇帝陛下所牧养,怎可轻易言杀?再者说兵法有云:杀降不祥,必有报应,刘大人熟读兵书,岂不知白起、李广故事么!
刘铭传脸色微变,凑近李鹤年小声道:鹤兄,这城中库房里的几十万两银子,是当下咱们淮军扩建最紧缺的东西,这东西要是被朝廷知道了,谁也落不上。况且咱们几营淮军围城半个月,死伤无数都没攻下来的功劳,您鹤兄一来就马到成功啦?这其中未免会有人说些闲话吧?再者,朝廷中的御史们都知道您与刘匪的关系非同一般,弹劾你的折子满天飞,这是李大人体恤你,给你一个洗清自己的绝好机会,鹤兄你以后的仕途,可就看今天这一锤子了。你可别辜负了曾、李两位大人的一番苦心栽培啊。
李鹤年目视城头脸色越发苍白,坐在马上身子不住晃动,喃喃道:这,这不成怎么能这样。这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与刘得功有约在先的!
刘铭传苦笑一阵,沉声道:鹤兄身为朝廷命官,当以大局为重!为大事者不拘小节。再者李大人已经在密令里说得很明白,若鹤兄不忍于此,就由愚兄我来统带铭、鹤两营军马。
李鹤年眼望刘铭传,明白此时自己已然手无兵权,今日之事再无更改,额头冷汗津津,哀求道:那那可否保刘得功一命?
刘铭传得意地摇摇头笑道:鹤兄,你还是没明白李大人的意思啊!说完回头大声喝令道,传李大人的令,除恶务尽,一个不留!杀匪一人,赏银五两!
一排突如其来的开花炮弹在太平军群中炸开,交出兵刃坐在地上的人们猝不及防,顿时死伤一片,接着装备精良的淮军们潮水一样地扑了上来,一半人马将千余降军围在当中,大肆地砍杀,另一半如同洪水一般,席卷入城。
眨眼间的变化,让城头上的刘得功目瞪口呆,他万没想到,七年前就约定好的一场投降,竟然演变成一场屠杀!他站在城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千余名手无寸铁的部下,在城外被数倍的淮军围在中间,如同羔羊一般被任意屠戮!几乎每一名投降的太平军身上,都同时被几件兵器所刺中,两手空空的刘部将士们,在惨叫声中被成片地砍倒在地,有些悍勇的将士无奈下只能用空手去抓夺对方的刀刃!鲜血飞溅,惨叫声惊天动地。刘得功此时已然完全无法阻止这场屠杀,他手指城外马上的李鹤年,悔恨交加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出,洒落在城头。
刘得功身后几十名忠心的亲随拼死挡住蜂拥上城来的淮军,在惨叫声中高呼:挺王快走!刘得功四下一望,城内城外已然惨烈如地狱一般,自己千余子弟兵在挣扎中高呼着挺王!被刀枪狠狠地戳倒在地,原本褐黄色的大地,被鲜血染成赤红一片。刘得功又愧又恨,仰天惨笑数声拉出腰刀,面朝李鹤年大吼一声:李鹤年,你误我!你误我!你拿我的头颅去,成全了你的富贵吧!说完横刀自刎。
李鹤年坐在城外马上,看到城头上刘得功横刀自尽,心中犹如重锤砸落般一痛,几乎落马,想起七年前往事,心中翻来覆去的酸楚如油煎一般。良久过后,李鹤年伏在马鞍上唤来一名亲随,无力道:你速速进城,保护好刘得功的家眷,有敢侵扰者立斩!片刻后,报捷的偏、副将佐陆续回来,也有一个坏消息被带了回来:匪首之妻刘郑氏闻听刘得功自刎,已在家中悬梁自尽。李鹤年听到此消息,呆立马上,良久无言。
江南大地的平定在两年之后,李鹤年剿灭太平军余部十余股、数万人,朝廷追记前功,由河南巡抚进闽浙总督,封顺平侯,加太子太保衔,成为建衙开府的封疆大吏。圣旨颁过,李家张灯结彩,李老爷一连数天笑得合不拢嘴,逢人便夸自己这儿子为李家光宗耀祖,李鹤年几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更是张罗着摆了三天的流水席,要替这个亲弟弟好好排场一下。忙完了迎来送往,李鹤年忽然想起当年给自己算卦的那个独臂道士来,细细想来这些年的经历,似乎都在他计算之中。李鹤年兴之所至,当下准备车马,要上莲花峰道观去探访一下这位通晓玄机的道人。
莲花峰山峦依旧,道观经过这许多年的兵祸,更加残破,庙舍大半坍塌,还有被焚过的痕迹,只有观后的一垄菜地,才显露出有人居住的痕迹。李鹤年欣然走进破落的后院,却找不到一个人影,只在简陋的卧房墙壁上,看到一首墨迹刚干的打油诗:是非恩怨两苍茫,看开一些又何妨?天下江山皆是梦,不如半碗糙米汤。
作者注:刘得功、程学启、李鹤林在晚清皆有其人,程原为太平军悍将,后确先降而后被刘得功毙于嘉兴城。但文中所述三人关系皆为作者杜撰。愚以为,武侠与历史,就如同米饭与鸡蛋,还是炒在一起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