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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大豪小侠

    江南的三月,春风挟来淫雨,淅淅沥沥,接连下了七八日。柳丝在雨中转绿,桃花在雨中怒放,灿若云霞。群山耸翠,叠障尽碧,云气迷漫,恍惚蓬莱仙岛出没于迷雾之中。

    这日,雨过天晴,杭州城里的大家小户,红男绿女,纷纷出涌金门、清波门,或上灵隐古寺烧香还愿,或去白堤观花踏青,或登吴山听戏看杂耍品香茗,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西子湖上,万顷碧波,水光潋滟。画航缓移,轻舟飞驰,莺声燕语贴着水面飘浮,轻歌如诉袅袅上扬。那是达官贵人载酒听歌,小家碧玉泛舟游湖。

    城里有座酒楼叫桂香楼,做的正宗杭菜,在杭州城里是大大有名。今日一早,伙计就将“客满”的牌子挂了出来。路人一见,便知一定是城里哪位富贵人家将这酒楼包下来了。

    伙计刚挂好牌子,一个转身,便见一个头戴笠帽,身穿旧布长袍,个头瘦高的青年往里走去。

    伙计急跟上去叫道:“客官!请留步!请留步!”

    头戴笠帽的年轻人收住了步子,取下笠帽,慢慢转身。伙计一看,心中别的一跳。眼前这人面相好怪。左耳少了半个,右眉断了半截,左颊上还有一星形的紫疤。这样子该是十分丑陋的了,但他那双乌炭似黑亮的眸子,却透出一股英气。

    伙计行了个礼,赔笑道:“客官休怪,小店今日已客满了!”

    年青人朝空荡荡的店堂内瞥了一眼,笑道:“你店内空无一人,怎说客满了?”

    伙计道:“客官是外乡来的吧?难怪对此地的规矩不知。杭州城里,有的是达官贵人、富商大贾。阔佬们瞧得起小店,常来包店。今日,小店已被一位大佬包下了用来请客。多有得罪!请客官多走几步路,城里多的是酒楼饭店面馆。”他瞧着年轻人那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袍子,脸上显出一副看不起人的神色。

    年轻人笑一笑,说道:“我听说桂香楼有一宗菜名叫‘丹凤戏龙’,色香味形俱佳,还有五十年的香雪海美酒,端的是杭州城里绝无仅有的双绝。故而慕名前来,还望小二哥通融则个。”

    伙计听来人赞他店中的美酒佳肴,神气起来,说:“客官有所不知,那‘丹凤戏龙’是用一百条野鸭舌,一百对山鸡翅膀肉为主料,昂贵非常;五十年的陈酿也是论甏卖不零拷。单这两样便得三十两银子。我看客官……”

    年轻人撩起袍襟,取出一锭五十两的大银锭:“幸好我还有这只银锭,多下来的便送予你。”

    望着白晃晃的银子,伙计眼中要冒出火来。他在桂香楼做一年,也不过二十两工钱。真想一把抓过来纳入怀中,但想到今日包店的主儿的脾气,不禁犹豫难决,连连挠头。

    年轻人问:“小二哥有什么为难的?不妨说给我听听。”

    伙计道:“常言道:开饭馆的不怕大肚汉!哪有将送上门的大主顾往外难的?若是别的主儿倒也罢了,今日包店的主儿若知小人引进外客,只伯小的不光要被敲掉饭碗,还要遭一顿死打!银子,小的是要的;性命,小的也不能不要……”

    年轻人眉头一耸,奇道:“今日在贵店请客的是哪一位呀?怎么这般横法?”

    伙计倏地变了脸色,惊惶四顾,小声说:“客官,你说话要小心些,免遭飞来横祸。今日包下小店的主儿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位英雄,称霸钱塘江的‘钱江帮’帮主唐潮唐大帮主,所请的皆是三山五岳、大江南北的武林高手。倘大爷肯屈尊到厨房里摆副座头,小人可与大师父情商通融。”

    年轻人哈哈一笑,道:“小二哥。你怎不早说?那唐帮主是我的知交好友。他发了帖子请我来赴宴,我因不喜那种繁俗的酬答,是以谢绝了。既是唐潮请客,你只管让我进去。”

    伙计将信将疑,见他袍下露出刀鞘,脸上伤痕累累,像个武学之士,心想唐帮主结交甚广,这位真是他朋友也未可知。但二十两银子的小费落空,不免心痛难忍,便试探道:“唐帮主请客,订的菜谱中。没有‘丹凤戏龙’……”

    年轻人笑道:“无妨!无妨!你只管叫大师父做来,我自己惠钞。”随手把银子交给伙计。

    伙计喜出望外,急将年轻人往楼上引,肃客就座,沏来香茶,端上四碟时鲜水果、饽饽点心。

    过不多对,热气腾腾的佳肴出锅,一甏封存五十年的香雪海开了黄泥封口,兑入少许新酿美酒,搅和一会,倾在碗里看时,那酒色如琥珀,香气扑鼻。年轻人连尽三大碗,大呼好酒。

    正在这时,楼梯上脚步声噔噔噔响,上来三条黑衣黑裤的彪形大汉。当先一人生得豹头环眼,络腮胡子,腰挎钢刀。他一眼看到自斟自饮的年轻人,“咦”了一声,叫道:“小二!”

    伙计忙点头哈腰地赶过去,满面堆笑地说:“江大爷您来了,请坐!请坐!”转身要去抹凳子,被豹头大汉一把拉住,低声问:“小二,这位是?”

    伙计一怔:敢情你们不认识呀?着那年轻人.是假冒的,岂不砸锅了。心里一急,头上就冒出汗星,急赔笑道:“那位是贵帮唐大帮主的朋友,一早就来了。”

    这大汉是“钱江帮”唐潮的总管江汛,掌管帮中大小事务,位在帮主、副帮主之下,帮众之上,也是江湖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眼见这年轻人陌生得很,又是一早就来的,心中疑云顿生,但他生性谨慎,便缓缓走过去,脸上挂着笑容抱拳道:“这位兄台面生得很……”

    那年轻人急站起来,抱拳还礼,笑道:“尊驾可就是人称‘钱江黑蛟’的江汛江大总管?幸会幸会。小弟一年前与贵帮唐潮老兄晤面时,曾请唐兄向江兄转达仰慕之忱。我与唐兄也有年余未见了。他可安好?还有李兄张兄也都好?”

    钱江帮副帮主李子龙、桐庐分舵舵主张继宗皆鼎鼎大名的豪强,这年轻人仅以兄弟相称,可见熟络得很,伙计心中的石头放下,但江汛心中疑虑未去。须知钱江帮声名显赫,帮中的首领人物更是名震八方的好手,武林中又有几人配与他们称兄道弟的?眼前这位瘦削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又不自道姓名来历,今日的英雄大会何等重要?倘若叫奸细混进来,那是非同小可。江汛不动声色,笑道:“尊驾的关爱,江某代唐、李帮主和张舵主谢过。但恕江某眼拙,还要请教尊驾高姓大名?”

    年轻人笑而不答,斟了两杯酒来,递一杯给江汛,说道:“小弟久闻江兄大名,今日一见,更觉江兄气度雍容、雄壮豪迈远胜闻名。你我干了这杯!”

    江汛见他顾左右而言他,心中更是怀疑,但敌友未分,不敢造次,接过酒杯略一思忖,想先掂掂他的斤量,便说声“多谢”,运劲于指,将酒杯直撞过去。叮!两杯相碰。江汛心中一凛,他擎杯碰去看似轻描淡写,其实在酒杯上蕴了五成内劲,碰上对方内力浅的,早将对方的酒杯撞碎了。

    但他这一碰之下,只觉对方行若无事,而且对方的酒杯上似生出一股吸力,将他的酒杯粘过去两寸。他急运劲回夺,对方的粘劲倏失。他猝不及防,曲臂回夺之际手臂猛震,杯中酒直溅起来,若泼到自己的衣服上,那可狼狈不堪了。他将杯一低复一抬,将溅出的酒水全数接入杯中。

    在场五人,除伙计外,都是行家,见江汛将抄接暗器的手法巧妙地用于收纳溅出的酒水,时间分寸拿捏得分毫不差,不由暗呼一声“好!”

    江汛虽未失面子,但也未试出这年轻人的深浅来。他将酒一饮而尽,心中忽想起一个人来:“尊驾可是以一柄镔铁剑破了赣南九鬼的少年英杰伍天风?”

    “不敢,不敢……”年轻人微微一笑。

    楼下忽有人叫道:“大总管!客人们来了!”

    江汛今日身负迎宾肃客的要务,忙向年轻人,道声“失陪!”匆匆下楼去欢迎客人。那两个帮众也跟他下楼。

    年轻人自言自语地说:“谁是伍天风?”仍然落座,管自己豪饮大啖。

    钱江帮一月前就定下这个英雄大会,各地的朋友接到书信后,纷纷赶来杭州,会议大事。这几日,柬邀的朋友十成已到了七成,于是不再等待,包下桂香楼,一为设宴洗尘,同时一带两便,在筵席上商议大事。时交辰牌,寓居客栈的各路好汉皆络绎来到,被肃客上楼,各各落座。何消半个时辰,楼上数十副圆台桌已坐满六成。

    因主人唐潮及几位身份尊贵的客人,还没驾到,众豪品茶吃点心,相互打招呼寒暄,乱作一团,惟有那最早到来的年轻人因与众豪皆不相识,只顾自己吃喝,在热闹的气氛映衬下,他显得特别孤独,也特别的刺目。众豪心中都在想:这小伙子是哪一派的?怎地如此饿法,竟不顾礼貌先叫酒菜吃起来!

    有几个酒徒闻得他桌上那坛酒的浓香,肚中馋虫蠕动,口里酸水直冒,在他身旁转来转去,想寻机搭话套上交情,也好讨一口美酒润喉。偏生那小子一脸倨傲爱理不理的神情,只管自己享用,无意与人套近乎。

    有个来自武夷山的耆宿,武功不怎么高明但脑子极活络,又生就一副弥勒佛的福相,整日笑口常开,与人结交见面就熟。此人姓千名是祥,自己取个浑号叫“千事详”,平生所好有三:酒、茶、吹。早上睡来睁眼头一桩事是沏一壶茶、烫一壶酒。以茶解酒,酒醒了再灌黄汤。

    人送外号“皮包水”,意思是他这层皮囊里包的都是水。凡出门,他身边必带两个葫芦,一个装茶一个盛酒。今日来赴宴,这酒葫芦自未带上。此刻见年轻人喝得舒畅惬意,实在熬不住馋,他厚着脸皮在年轻人身旁坐下,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小兄弟,你倒会自寻快活!怎不请老哥哥喝一杯?”

    年轻人即将一只空杯推到他面前:“老哥哥看得起小弟,小弟岂敢独斟自饮。来来,咱们哥儿俩干一杯。”

    “要干就干三杯!”千事详喜不自胜,连饮三杯,方无限惬意地咂着嘴连说痛快:“愚兄是武夷山三才剑派的千事详,纵横江湖六十年,阅人无数,没一人比得上小兄弟你慷慨豪迈,真是相见恨晚!今日老哥哥交定你这好朋友了。”

    年轻人道:“老哥哥过奖了。却不知老哥哥贵庚几何?”

    千事详道:“刚满一个花甲,六十有二。小兄弟高姓大名?是哪位大侠门下?说起来还不定是世交呢!”

    年轻人听他才六十二岁,便自称“纵横江湖六十年”,敢情两岁就出道了?暗暗发笑,也不戳破他的牛皮,笑道:“小弟是江湖上默默无名的后学,贱名不足挂齿。老哥哥,喝酒!干杯!”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竟将一坛酒喝得涓滴不剩。这一个赞另一个海量;另一个赞这一个千杯不醉。勾肩搭背十分亲热,似成了莫逆之交。伙计便将空酒甏和残羹剩莱撤了下去。

    这时,有个中气很足的声音叫道:“峨眉派掌门圆性师太、丐帮江南帮主乔鹏举、大侠伍天风到!”

    楼梯一阵乱响,上来五个人。当先的缎衣芒鞋,手持拂尘,是个妙相庄严的中年道姑。第二人个子矮胖,身穿百衲衣,满面红光,一头白发,手提一根紫铜仗,便是江南丐帮帮主乔鹏举。第三人,年仅二十出头,剑眉垦眸,身长面白,英气勃勃,如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自是刚在江湖上闯出好大名头的铁剑伍天风了。

    最后两人,左边的是这次英雄大会的东道主、钱江帮帮主唐潮,他约四十余岁,膀阔腰圆,一张微黄的四方脸上含着微笑,一上楼即抱拳作揖。右首的是副帮主李子龙,瘦长面白,额下三绺清须,看上去文质彬彬倒似个饱学之士。

    这五人可谓此番英雄大会中名望最大的人物了。先到的众豪纷纷起立,相熟的便上去拉手寒暄,初次见面的也请人引见套交情,欢声笑语乱作一团。一番客套过后,才落座开筵。伙计们将大鱼大肉川流不息地端上来。

    三巡酒过,唐潮站起来说:“今日将各位英雄请到桂香楼来,是要与大家商议一件关乎武林命运的大事。各位大概也都听说了,近来江湖上风波迭起,黑、白两道中有许多成名人物遭到一个蒙面剑客的袭击。

    “八个月前,嘉兴的八极拳老掌门陈志和安卧家中,夜间被人割了头去。其后金陵‘毒手居士’周泰在花柳巷中被剜去双目、剁烂下体。接着,峨嵋派圆敏师太到武昌公干,途中遇故,一招即被削穿咽喉。

    “接下来惨遭毒手的有:鄂北‘鬼见愁’原氏昆仲、‘括苍双龙’两兄弟、我帮海盐分舵航主鱼化龙、闽北‘黑蝴蝶’林逸汤、丐帮的七袋弟子‘玉面丐’朱琼、南少林俗家弟子岳峙、方岩‘铁背虬龙’的师弟蓝采英、湘西‘怪面客’韩杰等等数十人。

    “以上人等均非庸手,但从尸状看,似皆一招毙命,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可见那魔头下手之际都出其不息,突施偷袭。与那魔头交过手而未丧命的还有太湖侠盗吴尚行、四明隐侠山伏平。吴兄、山兄二位今日也来了,便请他们说说。”

    吴尚行和山伏平一齐站起来。众豪一见,无不大惊。原来吴尚行少了只右眼,山伏平少了只左眼。

    吴尚行生得面大身粗,十分雄壮,在太湖称霸已垂十年,手下有数百喽啰。此人虽是大盗,但盗亦有道,专事劫富济贫,在江湖上名声不恶。他内外皆修,水陆俱能,一身功夫虽未登峰造极,但在江南武林,也算得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了。

    那山伏平自号“四明隐侠”,一向隐居四明山中,并不怎么在江湖上出头露面,喜欢独来独往。听说他是五十年前名震一时的普陀剑仙的传人,功夫也是不会差的了。这两人能够在蒙面剑客的剑下逃脱性命,虽然各丢了一目,也使座中众豪刮目相看,都聚精会神,要听他俩说些什么。

    吴尚行先开口,他脸带惭色长叹一声道:“兄弟十三岁出道,纵横江湖三十余载,大江大河都过来了,谁知在阴沟里翻了船。上月初二,我从唐潮兄处返回太湖,行至唐栖,停舟上岸投宿客栈。

    “子夜时分,忽有人轻叩房门,我开门出来看时,几个随从已被点了穴位昏睡过去。抬头看时,一个黑影立在对面屋檐之上。我以为是吃百家饭的,心想:你小偷竟偷到我大盗头上来了!便急追上去。

    “那厮身法极快,将我引到郊外桑林中,回身拔出一柄银光灿然的长剑来。此人头蒙黑布套,黑衣黑裤,身形瘦小。我以一柄铁桨与其斗了三十多招。只觉那人剑法极其诡异,我始终瞧不出他的路子。后来……”

    他顿了一下,低下头去。众豪都已知道,吴尚行终于不敌,丢了一目。

    伍天风急问道:“吴大侠,你与蒙面剑客相斗时,他始终没有说法么?”

    吴尚行道,“起先,我问他姓名来历,与我有什么过节?他一言不发。待我被他刺中右目,他才说:‘吴尚行,你我本无过节,但我瞧不惯你的作为。是侠便是侠,是盗便是盗。你怎敢混淆黑白自称侠盗?今日我先取你一目以示惩戒!日后若再鱼目混珠,我不饶你!’”

    吴尚行述到这里满面羞渐,他是大恶身份之人,如此自认无能,实在难以为情。他顿了一下,又说:“我又问他姓名,他哈哈一笑,道:‘告诉你也无妨。老爷性肖名不白!’听他语声,似乎是假作苍老而实际年龄不大。我再三思忖,想不起江湖上有姓肖而使剑的高手。是以至今也不知他的来历。”

    山伏平未开口出声。便胸膛起伏,右眼血红,充满怨毒之色:“那厮在第七十一招上毁了我的左眼后,说我既以‘隐侠’自居,为何不遁迹山林反到江湖上混?我观那贼的剑法快捷无比、诡异异常,似是在‘关南闪电剑法’中揉进了‘雪峰冰凌刀’的招式。剑法固然特异,更兼轻功超卓。身法灵便。

    “最厉害的还是他的内功。不瞒各位,在下的内力修为虽不敢说炉火纯青,但也有独到之处。我与那厮对了一掌,只觉他的内力阴柔至极,并隐隐含有毒质。若非我中毒在先,哼!”他甚是不服气,忿忿然地坐下,呼啸呼咳喘粗气。

    这时圆性师太说:“山大侠也曾问那蒙面剑客的姓名。诸位可知他怎么回答?他说他复姓北门,单名一个社。但经山大侠与吴大侠彼此验证,显然所遇的是同一个人。可见‘肖不白’和‘北门杜’都是他捏的假名!”

    山伏平又道:“那厮的语声略带嘶哑,口音南腔北调。诸位以后碰上可要小心了。”

    群豪听了无不耸然动容。凡武林中人过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明刀明枪,倒也不惧,即使受伤丧命,总也是技不如人,无可怨尤。但似这般偷袭暗算,防不胜防的鬼蜮伎俩,可怎么应付呀?死了也是白死。座中诸豪心想:吴、山二位并无大过,仅仅因“名不符实”便遭毁目之祸,那做过一二件亏心事的人,岂不似冥冥中有催命无常跟在身后,随时有掉脑袋的可能?实在太可怕了!

    唐潮两手往下虚按了按,示意众豪肃静,道:“江南丐帮的乔帮主见多识广,老谋深算,现请他老人家说几句。”

    乔鹏举外号“云里神龙”,一向神龙现首不现尾,踪迹不定。座中诸豪久闻他名头,但真正见过他的并不多。他原是北少林俗家弟子,与少林寺方丈大哀禅师是师兄弟,据说已练成“金刚不坏神功”,系当世数一数二的高手。乔鹏举一站起来,虽然笑容可掬,但众豪立即精神一振,鸦雀无声,要仔细听听这位叫化头儿有什么高见。

    乔鹏举一边啃着鸡脚爪,一边说:“老夫能有什么高见?老夫本是来吃唐帮主的鸡爪的。俗语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老夫既然吃了唐帮主的好酒好菜,不讲几句,唐帮主必要跟我过不去,下次上门,只将出泔水钵头来了。”

    他三句话不离本行,众豪忍不住掩嘴低笑,座中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乔鹏举待笑声一歇,两条自眉一掀,续道:“这魔头既已将武林搅得七荤八素,六神无主。我们也只好给他来个七荤八素,六神无主。现在是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他无名无姓飘忽不定,我们都大名鼎鼎有家有业。他孤身一人,我们人多势众……”

    众豪不禁皱眉,暗道:这老头怎么尽说废话?

    乔鹏举续道:“……他武功高强,我们也不赖。以往吃亏便吃在被他各个击破。若是像今日这般,他若敢现身,我们一拥而上,吃亏的便该是他了。列位定在心中嘀咕了:乔鹏举这糟老儿原来是个废话篓子!啰嗦半天没一句实在的。老夫的话只有一句是实的:为今之计,只有众位高手联盟,共同来对付那魔头!不伯他飞上天去。”他扑通坐下,撕了一只鸡腿,大嚼起来。

    众豪心念一动,暗道:这老儿绕来绕去,便为了说这句话,却不知谁来做盟主?

    座中诸豪来自三山五岳,武功虽有高低,但都是一时俊杰,禁骛不驯,一想到今后要听别人使唤,心中都不舒服,所以乔鹏举的话,竟没人附和赞成。

    静默有顷,忽有一个瘦削黄脸的汉子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乔老……此言……不,不错!便,便请唐,唐,唐帮主作盟,盟主。我,我们都入,入了钱江帮算了!”

    此话的讥诮之意太过明显,座中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与千事详坐在一桌的年轻人不识这位汉子,千事详便告诉他,这是“春江钓叟”余亦奇,以一根铁钓竿作兵器,功夫甚是不弱。

    唐潮笑一笑,装作没听出余亦奇的讽刺,道:“余大侠此言差矣!我们今日只商议对付蒙面剑客之策。无论哪一位作盟主,唐某都倾心相从。以唐某愚见,丐帮弟子遍及宇内,乔老帮主又是前辈英雄,‘飞钵神功’、‘打狗杖法’驰誉江湖,天下无敌,倘乔老肯偏就盟主之位,统率群雄,别说一个魔头,十个也收拾得了!”

    他话音甫落,从角落里飞出一个声音道:“既然乔老帮主如此英雄,便着他去对付那魔头便是了,何须兴师动众?”

    乔鹏举正举杯豪饮,一听此话暗刺自己,不由将一口酒呛了出来,站起来冷笑一声道:“这位朋友是谁?若要伸量老夫,老夫接着便是!”随即运指力将一截鸡脚骨射向那发话之人。

    乔鹏举功力非凡,这截鸡骨射出便挟破空之声,力道甚是强劲。众豪因此事与己无关,也不出手击落。那发话的人嘴上伶俐手脚却不利落,眼见鸡骨似箭飞来,惊呆了,只啊地惊叫出声。

    眼看这鸡骨要伤人,横刺里飞出一只酒盅,刚好套住了疾射的鸡骨,“当!”一声落在地上。酒盅打得粉碎。

    座中那么多的好手,竟都未见这酒盅是谁掷出的。

    一直未说话的钱江帮副帮主李子龙站起来,手擎酒杯。笑道:“大家都是好朋友。来!来!我敬大家一杯!”他双目如电左右一扫,即离座向千事详走过来:“千老兄,咱哥儿俩干一杯!”

    千事详急站起来,手往桌上一伸,却抓了个空,面前的酒盅不翼而飞了:“咦?我的酒杯谁拿走了?”

    他声音不小,左近的人,都纷纷回过头来。

    李子龙拍拍千事详的肩:“老兄深藏不露,小弟真走了眼了。”

    千事详一听话风不对,知他怀疑自己是掷杯之人,他可不敢得罪丐帮和钱江帮,急得脸也白了:“李兄,我那两下子你还不知道吗?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拦乔帮主的兴头呀!”

    李子龙略一思索便知千事详没这份功夫,他看着千事详身边的年轻人,笑道:“这位朋友好像是初次见面吧?来,我们碰一碰杯”

    那年轻人恭恭敬敬地双手端起举杯,惶恐道:“李副帮主威名远扬,小弟是久仰的了。”

    两杯轻轻一碰,叮!啪嚓!年轻人手中的酒杯被李子龙暗运劲力碰得粉碎,瓷片酒水溅得年轻人身上都是。李子龙急赔罪道:“对不起!对不起!”掏出手绢给年轻人擦拭,心中想:此人内力太差,是哪一派的弟子?他没找出掷杯之一人,快快回自己的座位。

    伙计又拿了两只酒盅来。千事详心有余悸,小声对年轻人说:“小兄弟,咱们得当心一点,今儿这顿酒恐怕不好喝妮!”年轻人笑一笑,低声道:“老哥哥说的是。”

    这时那圆性师太缓缓开口了:“乔老帮主所言是否可行,各位自可从容斟酌。但那魔头心狠手辣,来去无踪,实是武林一大祸害。说不定当我们在此聚会之际,江湖上又有哪一位遭了他毒手呢!锄魔铲恶,是敝派数百年的宗旨,今日自也不会置身事外,当与武林同道齐心协力,共同对敌,扑杀此獠。

    “眼下难的是,至今尚未排出这魔头的来历身份踪迹。茫茫人海,又从哪里去寻觅?贫尼有一愚见:座中各位不是各派的掌门人便是名门高手,或派众弟子广为侦缉,或知照亲朋好友着意提防。一有蛛丝马迹,便互通声气。另外再悬重金:谁能探出那魔头的踪迹,赏金若干,谁能手刃魔头,赏金更重。至于不幸遭涡的,亦给一定数额的抚恤。这笔赏金,可由各门派帮会出份子共集!”

    伍天风高声说:“圆性师太这主意甚好!但我们学武之人,不全爱金贪银。愚以为,再铸一金牌,上镌‘荡魔使者’四字,谁能制住那魔头,谁便得‘荡魔使者’的称号,天下共敬!”

    武林中人,固不乏贪财之徒,但更多的还是向往“天下第一”的名头,独步江湖八面威风。因此伍大风的倡议赢得一片叫好声。座中年轻些的好手,个个脸露激动的神色,跃跃欲试,想去获取那面还没铸出来的金牌。连那些上了年纪的耆宿,也雄心顿起抚髯赞好,暗想:我一辈子习武,为的什么呢?倘有幸获此殊荣,对子孙后代也好交代了!少数几个自知与金牌无缘的人,心想如能有谁除去那魔头,便上上大吉,用不着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何乐不为?至于金牌得主是谁,都无所谓。故而也频频点头说好。

    众家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忽从楼下传来一片吵闹声。但闻数人出声呼叱:“什么人敢来此胡闹?!”紧接着砰!膨!哎哟!啪嗒!一连串声音响过。底下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显然有人闯了进来,把门的钱江帮帮徒出声拦截,旋被击倒或点了穴道。

    楼上百十位武学高手聚会,是什么人胆子介大?竟敢来老虎头上搔痒?

    楼梯上嘻嘻嘻一阵轻响,好像是怕惊扰了楼上的客人,故意将脚步放得很轻很轻。

    首先出现在楼梯口的,是一对头梳双髻、稚气未脱的绿衣少女。一个圆脸大眼胖嘟嘟的;另一个瓜子脸,嘴角有粒黑痣。两人都生得俏丽秀美,手提小马鞭,腰间佩着短剑,那剑鞘上镶满宝石,光华四射,异常富丽。

    众豪不禁感到错愕,心道;这是哪来的小女孩?看上去像是富贵人家的丫鬟,却又佩剑,算哪一路的?

    两少女一上来即分立两旁,低眉垂目,竟对楼上这一大群人不闻不问,浑似视而不见。

    楼梯上又有足音响起。这回上来的是一个白衣女郎。她年约二十,生得花容月貌,体态婀娜。一步三摇,环佩叮咚,说不出的妩媚风流。葇荑似的小手中,捏一根金丝绞成的玉柄马鞭。眉宇之间甚是倨傲,对楼上众豪竟是连眼珠也不转一转。她腰间也悬一把短剑。鞘上镶嵌无数钻石,宝光夺目。

    承担迎宾知客之责的钱江帮大总管江汛心道:这是谁呀?江湖上并无这样一位女侠。他急趋上前,抱拳问道:“这位女侠从何而来?有何见教?”

    白衣女郎朝江汛瞪了一眼,转眼看着圆脸少女。圆脸少女双手比划了几个手势。白衣女郎也用手比划几下。众豪见了,均感十分惊讶:这么一位风华绝代的女子,原来是个哑巴。

    圆脸少女向江汛道:“我家姑娘来自关外长白山,向闻钱塘自古繁华,故轻骑南下,来游览江南春色。现在是要吃饭。”这少女声音清脆,婉转动听,直似黄鹂鸣春。座中诸豪多是粗人,听她声音好听,不禁莞尔微笑。

    江汛道:“请告诉你家姑娘,这家酒楼今日是我们钱江帮包下了宴请朋友。请你们别寻饭馆。”

    圆脸少女用手语将江汛的意思转知白衣女郎。女郎那白如凝脂的脸颊上突现两朵红云,星眸中透出一股嗔怒,打了几下手语,顾自己径往角落里的空桌走去。

    圆脸少女便对江汛说:“我家姑娘说了,她就喜欢在这里用饭,谁也管不着。你们若是不方便,便请另换一家!”

    这番言语可算十分大胆十分无礼。钱江帮在这块地面上称霸数百年,就是官府大员也忌惮几分。江汛念她们远来无知,又皆是女子,连用两个“请”字,已是十分客气了。此刻这哑女如此倔傲不恭,江汛身后的两名帮众哪里还忍得住,口中大喝“站住!”一出右手,一出左手,径向哑女背脊抓去。

    座中群豪一见两名帮众的身手,便知这一抓是从“鹰爪劫”中化出的招术,心道:怪不得钱江帮能雄踞东南,帮下两名默默无闻的弟子便有如此不凡身手!

    哪知人影一晃,本来在前的白衣哑女忽而退到了后面。出手在帮众背上轻轻一推。那两名帮众噔噔前冲,收势不住,齐扑在一张空桌上,喀嚓一声,将桌腿压断。

    白衣哑女回过身来怒视着江汛。圆脸少女便骂开了:“你们是什么东西?居然敢碰我家姑娘的金身玉体。敢情是活得腻了?”

    她骂的虽是江汛,却也将众豪统称之为“东西”。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哪里还忍得住,气得拍桌摔碗破口大骂。

    江汛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还从来未被人这样当众辱骂过,胸中的怒火大盛,恨不得一掌拍死这丫头。

    但今日是钱江帮出面邀集群雄聚会,万不能以小故搅了大事,是以不得不忍气吞声道:“小姑娘你教训得很是。我这两个随众不懂道理冲撞了你家姑娘,咎由自取。今日这家酒楼是敝帮包下了。你家姑娘如定要品尝此间的佳肴,得改日再来。或者你们初来乍到,于此地路径不熟,我可陪你们去寻一家饭馆。请!”

    江汛这番话可算合情合理。毕竟是大帮会的总管,处事为大不为小。至于将她们送出酒楼后会有怎么一番变故,座中诸豪心中自然有数。

    岂料圆脸少女根本不将这番话用手语译给哑女,眉头皱了皱,没好气地说:“你这人怎这等啰嗦?我家姑娘说过要在这里用餐便在这里用。你再求我也没用!”

    江汛哼了一声,放下脸来,昂首道:“给脸不要脸!王大刚、张二狗、林江儿,送三位丫头下去!”

    座中应声走出三位黑衣黑裤的帮众,个个膀大腰圆,面阔颈粗。王大刚去拖白衣哑女,张、林两人去拉两个绿衣丫鬓。这三人都是江汛的心腹打手,在江湖上也都有些名气,各有一身水陆功夫。

    王、张、林三人一出手便是大擒拿手中的厉害招式,双臂箕张,十指虬曲,向三个女子的肩关节拿去。

    三对人影刚一接近,蓦地又弹开。王、张、林三人一脸惊惶,各抚着自己的左肩不敢再动。原来他们与对方交手仅一招、便都被对方以分筋错骨手卸下了左肩关节,又惊又怒又痛,哪里还敢再上?

    众豪中大多人.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见三对人影倏合倏分,王、张、林便已败了。关外来的三个女子最大的不过二十岁,竟有如此神妙的武功,若非亲见,谁能相信?

    桐庐分舵舵主张继宗是“钱江帮”中第九位高手,他与伍天风坐在同一桌,见江汛身形一晃要出手,便连人带凳刷地跃起,越过几张酒桌,落在白衣哑女面前三尺处,纹丝不动。

    这一手耍得甚是漂亮。须知带凳纵跃,若非轻功非凡,内功收控自如,那可万万办不到的。众豪心中钦佩,齐声喝彩。

    张继宗外号“潮头鱼龙”,年约三十余岁,生得眉清目秀。他见白衣哑女生得美貌,有心卖弄手段,手足不动,身于在方凳上滴溜溜转了一圈,才落地站起,左足一挑,将方凳挑起,飞向白衣哑女身后空桌。他这一挑劲力用得恰到好处,方凳落在桌面上一点儿也不晃,好像是用手轻轻放上去似的。

    众豪又暴喝一声:“妙!”

    张继宗朝白衣哑女一抱拳,道:“在下张继宗,向姑娘请教几招!”

    白衣哑女睨了他一眼,指指她左边那瓜子脸的少女,便扬起了脸,再也不理张继宗。这意思,谁都明自:她还不屑于跟张继宗动手过招。

    张继宗也是心高气傲的,受此轻慢,一张白脸涨得彤红。李子龙却已看出三女均负极高的武功,他给三位脱骱的帮众上好肩关节,扬声叫道:“继宗,你便与那小丫头过几招吧!”

    那瓜子脸少女上前一步,轻启樱唇,低垂粉颈,羞羞答答地说:“小女子绿云请教张老师高招!”她声气尖细,身材纤弱,与身材高大的张继宗相比,矮了一头都不止。

    张继宗心里看她不起,双臂环抱胸前,傲然道:“绿云姑娘,在下让你的粉拳打三拳,只要你刮到我一片衣襟,在下便认输如何?”

    绿云瞥了白衣哑女一眼,征得主人点头应允后,方怯生生地说:“如此便请张老师小心了。”握紧小小的拳头呼地朝张继宗肚腹直击。

    张继宗练有“铁布衫功”,早运功准备,眼见绿云拳到,“嗨!”发声吐气,欲将对方震倒。岂料绿云这一拳将及肚腹时,忽展五指化拳为掌,一掌印实,掌力疾吐疾吞,将张继宗一个庞大的身躯推了出去,喀嚓嚓压塌一张桌子。

    张继宗应变也快,背未着地双腿一弹而起。他又羞又恼,早将让三拳的诺言弃之脑后,左掌右拳接连击出。绿云身法如电,滴溜溜一个转身,叫对方的拳掌都落了空。

    众豪看得分明,张继宗胜在力大招重,一拳一脚,力挟千钧。绿云的身法极为灵便,忽而在前忽而在后,出招快捷短促,一招未使老便转为二招。两人拆得十七八招,仍然分不出高下。慕地,绿云欺身抢进。张继宗左腿踢出,绿云一把捏住他膝下“三里”、“五里”两穴。张继宗是连环腿,左腿被制,大腿仍然撩踢,也被绿云制住要穴。他两腿要穴被封,哪里还站得住,咚地坐倒在楼板之上。

    绿云后纵三尺,抱拳谢道:“张老师承让了!”声气依然怯生生羞答答的,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须知张继宗身为“钱江帮”中第九高手,功夫甚是不凡,但与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相斗不到二十招即遭败北。众豪无不十分惊骇,心想:绿云与那圆脸少女不过丫鬟身份,便有如此本领,那白衣哑女的功夫更不知有多高呢!

    那张继宗臊得满脸血红,大庭广众之下,败得这样狼狈,还有什么话好说?楼上百十双眼睛看得分明:绿云精于擒拿点穴,武功家数自成一路,招式也不见得多么精奇,但出手极快。

    唐潮见张继宗坐地不起,正欲过去给他解穴,“嗖嗖”两声响,一双筷子飞到。张继宗一跃而起,向筷子飞来的方向打了一躬,以谢掷筷解穴之恩,随即掩面退下。一时,楼上静得毫无声息。众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各自转着心思。

    有的想:这三个女子武功怪异,自己出场胜之不武,不胜为笑,显丑不如藏拙,先让别人去斗过再说。有的想:钱江帮是主人,我若出场,叫主人面子上不好看。有的想:这三个女于将座中百十英豪视若无物,可见背后定有高人撑腰,我可犯不着没事找事与人结怨。

    那唐潮和李子龙交换了一下眼色,心知今日之局若不能善了,钱江帮在江湖上便不用再混了,正要双双出场。那铁剑伍天风忽站起来笑道:“唐帮主,小弟想领教一下那位绿云姑娘的高招,请唐帮主俯允。”

    众豪一听,心道:怪不得伍天风能闯出这么大的名头。敢情他做人也八面玲统,处处顾到主人的面子。

    唐潮知伍天风武艺高强,便点头道:“有伍公子出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她们和我们无怨无仇,伍公子但教她们知难而退便行了!”

    伍天风身子一晃,便到了绿云面前,深深一揖,道:“在下伍天凤,向姑娘请教!”

    绿云早看见座中伍天风俊美脱俗,现来到面前,她芳心大动,不由粉脸染红,还了一礼:“伍公子请!”

    这伍天风是“江夏孤雁”的传人,年仅二十二岁,已名动武林,号称“铁剑无敌”,在小一辈的好手中无人能出其右。更兼相貌英俊人品儒雅,他自诩文武全才,眼角甚高,

    今见这三个女郎貌美艺高,心中蠢蠢欲动,早想跳出来露一手了。他指名与绿云交手,只不过是将此作一铺垫,要最后与那姿容绝世的白衣哑女比斗。

    这两人一交手,众豪就看出来了,伍天风果然名不虚传。但见他面带微笑,站在那里轻描淡写地将绿云的攻势化解了。前二十招,他只守不攻,双掌缓缓地划出一个个圈子,便似在身周打起一道无形的墙,令对方无法近身。二十招后,他的掌围越挥越大,掌风也渐渐响起来,到后来,隐隐挟风雷之声。那绿云被强劲的掌风所迫,只好步步后退,拚力抵御。突然,伍天风掌圈一收,掌风立消,绿云猝不及防,踉跄前冲。伍天风一声轻笑,疾出左手五指连动,点了她臂上“云门”、“曲池”、“外关”三穴,右手一揽,挽住她的纤纤蜂腰,中指便随势置于“命门”穴上。这几下兔起鹘落,干脆利索,众豪暴喝一声“好!”

    绿云左臂要穴被封,腰后“命门”被制,输得心服口服,一张粉脸羞得彤红,一颗芳心跳得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她吐气如兰,娇声道:“我输了,请公子放手。”

    伍天风其时方才惊觉,自己已将一个娇躯半搂半抱,众目睽睽,甚是不雅,急缩手,袍袖一拂,替她解开穴道,后退一步道:“姑娘受惊了。多有得罪!”随即转向圆脸少女:“姑娘是否也要与在下过几招?”

    圆脸少女蛾眉一挑,叱道:“让我碧玉来教训你一下!”猱身欲上,她身后的哑女“胡哩哇啦”叫了起来,碧玉急收住步子,垂手侍立。

    白衣哑女解下白缎披风交给绿云,金丝马鞭递给碧云,看样子她要亲自和伍天风斗一斗。

    众豪都料想白衣哑女的功夫要高过两个绿衣少女,但究竟高到什么程度,谁也没法知晓。现见她亲自下场,无不屏气静息凝神观看。见那伍天风英气勃勃,白衣哑女娇艳胜花,不由暗自赞道:这一对青年男女真是出色的璧人。

    伍天风抱拳道:“还没请教小姐芳名?”

    碧玉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家姑娘是‘长白参王’高望山高老爷子的千金、‘参女’高无痕。伍天风你可要小心了,在关外,还没人能在我家姑娘手下走过三十招去。”

    哑女好像听懂了碧玉的话,点了点头,但一双秀目却寒若冰霜,凛然生威。

    伍天风心高气傲,冷哼一声,单掌一立,使个起手的虚招。那高无痕却不跟他客气,二指一曲,嗤地戳向他左目,虽说细如春笋,却尖锐如锥,且带着沁骨寒意。伍天风不敢格架,矮身躲过。横刺里,又有一掌无声无息地拍到,他翻手迎上,波的两掌相接。伍天风身子一晃,陡觉一股阴寒之气从掌心传至于臂,急撤掌转步。高无痕如影附形紧跟上来,指戳脚踢,快捷无比。伍天风心中一凛,闪身避开。

    两人斗了七八招,众豪已看出来了,适才伍天风与绿云过招时举重若轻,应对裕如。此刻在高无痕面前却束手束脚,徒有招架闪避之力,无有还手之功,只怕真的连三十招也应付不下呢!

    伍天风身在局中,心里更急。高无痕的招式快如石火电光,每每从意想不到的方位袭来,好像她的双臂不仅是生在肩上,而是有时长在背上,有时长在胸口,令人防不胜防。更有一股奇寒之气随她招式中阵阵扑来,使人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忍不应要打寒战。他心念一动,清啸一声,凌空后翻,落在一张空桌上,呼呼两掌向下击出,将对方的攻势阻了一阻,扭转劣势。

    看到这里,众豪略松了一口气。心想:伍天风毕竟心思敏捷,哑女的招式利于近身搏击,他现在居高临下拉开一段距离,便能发挥己之所长,以浑厚的掌力遏制哑女的攻击。

    岂料那高无痕也呀的叫了一声,纵身跃起,半空中翻了个跟斗,即头下足上,双脚钩住了横梁,双手或拿或抓或戳或劈。她从高击下,着着抢攻,伍天风反而要仰首迎战,又落下风。

    两人一高一低拆得数招。伍天风抵挡不住,只得跳下地来。高无痕也随之掠下。至此,一追一逃,胜负之数已定。伍天风惟有咬定牙根,苦苦撑持,只盼能过了三十招,输得不要太狼狈。

    这时,忽听座中诸豪间有人大叫:“伍兄且让一让!”一条灰影刷地飞到,此人身未落地,便拍出一掌。高无痕眼疾手快,也是一掌拍出。两掌相接,无声无息,胶合片刻,高无痕脸色一变,撤掌后退一步,一双妙目将来人上上下下看了看,秀眉微蹙,轻轻点一点头,便转身向楼梯口走去。碧玉绿云知她心意,狠狠瞪了那人一眼,紧跟高无痕下楼出外。

    一掌迫退“参女”高无痕的便是那最早到桂香楼的年轻人。他方才与高无痕对掌,其实并未分出高下,却不知高无痕为何便就此罢手下楼,心里正在思索,忽听耳边一个声音说:“小兄弟武功高强,给敝帮挽回面子,敝帮上下无不感激。还没请教小兄弟的高姓大名?”

    那边江汛忽想起这年轻人曾自称与帮中唐潮、李子龙、张继宗等相熟,现唐帮主却问他姓名,可见他前面那番话全是诳语,当下与李、张低语几声,三人便走上来,将他围在中间。

    年轻人一见钱江帮中四大高手环立四周,便笑一笑,道:“我本是默默无闻的小辈,既劳唐大帮主下问,说出来也无妨。我姓白,名不肖。”

    “白不肖?白不肖?”四人各将这名字在心里暗念两遍,怎么也想不起江湖上有姓白的武学名人来。唐潮又问:“白小侠可否见告师承来历?说不定我们上一代还交情不浅呢!”

    白不肖摇头微笑:“先师去世已久,在下武功低微,只怕有辱先师英名,是以要请唐大帮主鉴谅。”

    江湖上因种种缘由不肯自道师门的屡见不鲜,唐潮也不勉强,便伸手请道:“白少侠请入席,我们同饮三杯如何?”

    白不肖本不知钱江帮在此召集天下各路豪强聚会商议对敌要务,更不想被卷入江湖恩仇纠葛中,原拟一走了之,但现看唐潮虽笑容可掬,李、江、张三人却是一副戒备的神色,略一沉吟,便随唐潮入席对饮了三杯。

    唐潮将他介绍给丐帮乔鹏举、峨眉派圆性师太等一干武林名宿。那伍天风也过来向他敬酒道谢。而钱江帮自李子龙、江汛以下,又一一向白不肖敬酒,说了许多赞美之辞。

    乱了一阵,邻桌那位少了一目的太湖侠盗吴尚行离座端着酒杯走过来。粗声大气地说:“白老弟一掌退‘参女’,倒叫我们这些老家伙惭愧莫名。毕竟长江前浪推前浪,流水前波让后波!后生可畏矣!我吴尚行敬你一杯!”

    白不肖连说不敢,与吴尚行碰杯。

    吴尚行忽然独眼圆瞪。“白老弟,你我是初交呢还是旧识?我怎么瞧你面热得很哟!”

    白不肖脸有伤疤,耳仅一只,相貌特异,如见过一面当不会忘记。众豪听吴尚行忽出此言,还道他见白不肖武艺不凡,要套交情,也不以为意。

    白不肖道:“前辈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若论见面,今日还是头一遭。”

    吴尚行嗬嗬大笑,自嘲道:“那是我认错人了。”他忽然脸色一端,沉声道:“请问白少侠可认得一个叫肖不白的人?”

    白不肖道:“不认识。”他心念一动,猛觉吴尚行这一问大有深意,自己的姓名叫白不肖,伤了吴尚行的那个魔头自称“肖不白”!他心中隐隐起了一阵恐惧。

    吴尚行却声色不动,嘿嘿笑了声,摇摇头,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众豪大多还没悟过来,只觉吴尚行的举止有悖常理,令人怫然不解。

    吴尚行还没落座,那位“四明隐侠”山伏平呼地起立,大声道:“请问白少侠,老夫观你方才那一掌,极似‘龙虎掌法’中‘龙飞天外’那一招,对不对呀?”

    白不肖心中佩服,点头道:“前辈目光如炬,晚辈方才那一掌是以‘龙虎神掌’作根基。”

    山伏平道:“既然老夫眼睛不花,那么,‘龙虎神掌’是昔日大侠北门天宇的独门功夫。如此看来,自少侠也该知道‘北门杜’这个人啰?”

    众豪心中一震,至此方明白吴尚行和山伏平话中的深意。但看白不肖年仅二十来岁,实难想象他就是那个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大魔头”。

    白不肖这时心乱如麻,他万想不到自己今日会在桂香楼中惹出这样大的麻烦来,悔之不及,只好硬着头皮道:“山前辈猜得不错,北门天宇正是晚辈的先师。但晚辈方从白鹤山来,与什么‘肖不白’、‘北门杜’毫无干系!”

    同桌的圆性师太突然发出一阵阴冷的尖笑,她双目大开,射出两道刺人的寒光,锐声道:“六年前,我师叔静空师太为江湖道义,率门中四弟子远赴白鹤山为北门天宇复仇,与大魔头奇竹瘦力拚数百招,终于与众侠联手,将奇竹瘦毙于荒山之巅。那一役,唐帮主,贵帮的前任副帮主‘笑面虎’屠无之不也参加了么?”

    唐潮深深点头,面露戚容,搞嘴道:“敝帮的前副帮主居无之兄弟在那一役受了重伤,回来后不上三月,便咯血身亡。”

    圆性师太道:“我师叔静空师太也受了伤,一年后即圆寂了。我心中一清二楚,静空师叔是气死的!静空师叔等舍生忘死,为北门天宇报仇,岂料北门天宇的徒弟,一个姓白的小子,却欺师灭犯,反与奇竹瘦祖孙联手,致使奇竹瘦的孙女奇芙蓉逃之夭夭!白不肖!有没有这回事?”她厉声喝问,倏地长身立起。

    “这……”白不肖脸色发白,急急忙忙地说,“师太,此事并非如你所说,那……”

    圆性师太打断了他:“你后随‘正人钩’文方远文掌门去了山阴。不久,‘正人钩’一门内乱迭起,门中好手死伤殆尽,文方远也不知所终。江湖传言,是一姓白的小贼勾连匪人摧垮了‘正人钩’一派!白不肖,那姓白的小子是不是你?”

    白不肖自救了文方远后,即独自回到白鹤山,在师父的墓旁搭一茅屋,隐居了六年,苦练功夫。上个月下山北上,来到杭州才第二日,哪里晓得江湖上将他说得如此不堪,心里又急又气。

    面对百十双怀疑、怨毒、仇恨的眼睛,心想:你们都是成名高手,有身份的前辈名宿,硬要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诬赖好人,我也没有办法,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因此,他把脸一扭,不理圆性师太。

    众豪见他不回答圆性师太的话,越发认定他既是助纣为虐的叛徒逆贼,又是滥杀无辜恶贯满盈的蒙面剑客。呛啷啷响起一片金铁交鸣之声,凡带兵器的人都抽出兵刃。霎时之间,刀、剑、枪、鞭、钧、铁笔、棍、锥……各种兵器举起如一片树林。

    这时,有个惶急的声音叫道:“列位不可造次!蒙面剑客是使剑的,这位白少侠只带一把刀。大伙儿认清了,休冤枉好人!”

    喊话的正是千事详,他与白不肖颇为投缘,不信白不肖是坏人,见众豪刀枪并举,白不肖危在旦夕,是以忍不住出声高喊。

    白不肖虽然已横下一条心,但心中委屈至极,只觉身负奇天大冤,无处可诉。千事详出头为他辩白,他只觉心头腾出一股热流,向千事详微微笑一笑,心里在喊:千老兄,我白不肖今日如不死,必当报你相知大恩。

    众豪见白不肖临危不惧,镇定如常,倒也佩服他这份胆气。但对千事详的话,却没几人往心中去思索。一则万事详在今日会中只是算个叨陪末座的小角色,人微言轻;二则吴尚行、山伏平、圆性师太是何等身份?这样三位言不轻发的大人物说他是叛徒逆贼,那自然不会有假。

    江南丐帮的帮主乔鹏举发话了:“白少侠,今日在座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圆性师太是峨眉派的掌门人,她问你的话,你该好好回答。我们侠义道中人既不能冤枉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恶人。我与令师也总算有数面之缘,对他的人品武功,一向是佩服的。六年前,你还不过是个小孩子吧?即或做错了什么事,知过能改,向前辈们磕头认错,我看也不能怎么难为你。”

    以丐帮帮主的身份说这番话,乔鹏举实在是爱借白不肖出众的武功,又顾全了北门天宇的死人面子。

    白不肖此刻心中又是愤激,又是骄傲,明知乔鹏举不带恶意,但也忍不住反唇相讥:“乔老帮主此话差矣!白不肖扪心自问无愧于天理良心。圆性师太是峨眉派的掌门,便该去向她派中门徒去发威。我并未投入峨眉门下,凭什么定要受她的盘问?”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乔鹏举固然感到难堪,峨眉派的圆性师太更是怒不可遏,眼中杀意一闪,喝道:“就凭这个!”手中拂尘一挥,向白不肖当头击下。

    “拂尘功”是峨眉派的看家本领,圆性在拂尘上浸淫了几十年,内力贯注,一柄软软的马尾拂尘顿时坚硬逾钢。两人距离近,白不肖闪避已然不及,随手捞起一双竹筷格开,旋即将筷头闪电般向圆性臂上“曲池”穴点去。

    他在一招之间即转守为攻,圆性也不敢轻敌,立即回手荡开竹筷,心里暗道:难怪他如此傲慢,果然有几手真功夫!她心念急转,手腕一抖将拂尘挺得笔直,斜刺白不肖肘弯。白不肖只以一双竹筷招架,或挟或粘或挑或点,霎时之间,两人便拆了七八招。

    左近的人看得分明:白不肖仅以一双竹筷便封住了圆性拂尘的攻击之势。两人如果均以趁手兵刀相斗,白不肖断不会输于这名震宇内的大掌门。

    虽说旁观者清,圆性自己又怎不明白?论年龄,她比白不肖大了一倍还不止;论身份,她是赫赫有名的峨嵋掌门,白不肖是初入江湖的后生小子。两人相斗近十招,她还未占得先手,顿感大失面子,一招迫开白不肖,锐声道:“姓白的!咱们到那边去斗!我若是在百招内收拾不下你,立即自刎谢罪!”

    以圆性的身份,开口就是百招,一点也没小觑了这个青年。钱江帮副帮主李子龙目光锐利,已判明圆性不一定斗得过白不肖,于是干笑一声,插上来道:“圆性师太息怒!年轻人学了几手功夫,心高气做,对前辈不大尊重,我们痴长几岁的人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呢?现在这位白老弟既然身负重大嫌疑,依我愚见,不如屈尊到本帮小住几日。待我们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后,再向各位好朋友作一交代。白老弟,你意下如何?”

    李子龙这番话不偏不倚,甚是公正,座中那些性情持重的老人无不点头附和,觉得这个办法最好,既可避免误伤好人,又不致枉纵了坏人。

    但偏偏有个人不满意,那是“四明隐侠”山伏平。他被一蒙面剑客剜去一目,恨之入骨,越看白不肖的身法,越觉像一那个狠毒残忍的魔头,此刻便大声说:“李副帮主!姓白的小子是不是自称‘北门杜’那恶贼?也无须让贵帮来追查验证,现刻当着天下好汉在此,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李子龙脸色倏变,冷笑道:“听山大侠的话外之意,是信不过敝帮啰?”

    山伏平也冷哼一声道:“这姓白的小子适才替贵帮出头退敌,有这么一番交情……再说,他怎么会在这酒楼之中?还不是贵帮请来的么?”

    李子龙哈哈哈一阵狂笑,手抚三绺青髯,斜睨着山伏平道:“照伏平兄的意思,敝帮与这白老弟有旧谊新恩?此话倒也不假,北门天宇与敝帮故老帮主交情深厚,适才白老弟又替敝帮圆了面子。我们钱江帮一向恩怨分明,人予我一寸,我报以一尺!这位白老弟我们是定要带回去的!哪位好朋友不服气,只管冲我李子龙说话!无论是来荤的,或是来素的,都由我李子龙接着!”

    这李子龙貌似文弱儒生,其实是钱江帮中第二高手,以“秋风掌法”和一身暗器功夫称绝江湖,人送外号“千手智者”,意思是说他发射暗器好像有一千只手,令人防不胜防;更兼足智多谋,十分聪明。

    当下这“千手智者”往白不肖左边一站,双目炯炯环顾全场,正气凛然,倒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众豪知道:钱江帮是地头蛇,人多势众,那帮主唐潮人称“钱江沙鳖”,如惹恼了他,他死缠到底,犹如沙鳖咬人指头,决不松口,是极难对付的角色,对李子龙一向言听计从。李子龙既将梁子揽到自己身上,谁要说个不字,便是与钱江帮作对了。因此即使强硬如山伏平之流,也不敢再出声。

    “千手智者”李子龙如此维护自己,白不肖既意外又十分感动,他本来已抱定决死的信念,要与圆性等人周旋到底也不屈服。此刻局势起了变化,李子龙为维护他不惜与座上诸豪破脸。他是极重情谊的人,将心比心,自不愿让李子龙受委屈,便说:“各位前辈在上,适才晚辈因陡遭嫌忌,心中气苦,故出言不逊,多有得罪。谨向各位谢过了。晚辈……”

    李子龙突然打断了白不肖的话,他神色间甚是不耐烦:“白老弟,跟这班无智无识的人无须多说。你说了,他们也不会相信。且跟我走,看谁敢动你一根毫毛?”

    他展臂搭在白不肖腰际,扶着他便往外走。

    山伏平、吴尚行、圆性等大怒,白不肖既肯当众解释,李子龙如此一来,岂非太不把大家放在眼里了?三人同声暴喝:“慢走!留下姓白的!”身子一动,要从三个方向扑向李、白二人!

    李子龙蓦地发出一阵长笑。长笑声中,只见白不肖砰地踣倒于地,发出极惊怒的叫声:“你!你……”

    众豪又是一惊,定睛看处,白不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显是被点了要穴。李子龙伫立一旁,春风满面,得意洋洋。

    原来,李子龙故意装作维护白不肖,诱得他戒备之心尽消,出其不意点了他后腰“肾俞”、“命门”要穴。这两个大穴被封,白不肖立即便如木僵活尸,一点儿也动不了啦。

    “千手智者”李子龙智计百出。他见白不肖艺业着实不凡,如动起手来,虽说己方人多势众,以百余人对一必胜无疑,但一夫拚命,万夫难挡,死伤是避免不了的。桂香楼地处闹市,离府衙不远,日后官府追究起来,总是钱江帮的不是,因此用智计擒敌才是上策。他适才那番做作,不光骗过了白不肖,连座中诸豪也上了当,以为他真的要为白不肖出头抱不平呢!幸亏他作伪作得逼真,才一举奏效。

    圆性等一看白不肖被擒,愣了一愣即大声喝彩,对李子龙的智计十二分的佩服,心想:若不是李子龙,谁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拿下这个姓白的。众豪纷纷向李子龙敬酒,有两个帮众便来将白不肖抬过一旁,又出指点了他胸前四肢几个大穴。

    座中也有少数正直的人.没去向李子龙道贺,他们想:以如此奸诈的手段对付一个仅仅有些嫌疑的青年;实非侠义道所为。

    白不肖当要穴被制之际,心中那股愤怒和伤心难以遏制,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当场。李子龙的奸诈阴险果然可恨,但更气的是他自己竟如此轻信无知,屡番被人利用陷害仍不以为戒。他暗骂自己有眼无珠,活该遭此下场!他觉这人世间一片污秽龌龊,以侠义道自称的那些人都是口蜜腹剑、人面兽心的家伙。他想:今日自己如果死了,一切都作罢!如果不死,日后定当报此大仇!

    他恶狠狠地盯着李子龙、圆性、山伏平、吴尚行、唐潮等人。他们正在举杯相庆,互相吹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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