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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再入江湖

    石窟之中,一片深深的沉寂。潭水倒映出两人的身影,相对而坐,默想心事。沉默良久。先是燕飞萍打破了沉默,道:“前辈,您真是……真是神机老人?”老人淡淡地说:“咱们同陷绝境,我为什么要骗你。”燕飞萍道:“那么您……您……这是……”话到此处,他住口不说了,言下之意却谁都听得出来,以神机老人的武功与声望,又怎会落得这个境地。老人面色黯然,垂目道:“其中缘故,日后你自会明白,现在什么都不说了,倒是你的伤情不可忽视,当务之急,是抛却杂念,专心运功疗伤。”燕飞萍知道老人必有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当下按老人指点的心法,开始习练“无妄神咒”。光阴流逝,岁月匆匆。石窟中的日子,但见午日过空,不知春秋更换,不觉中,三年一晃而过。燕飞萍心无旁鹜,专心致志地修炼内功,间隙便去参悟石壁上所刻的武功,渴了便喝潭中冰水,饿了嚼些山精野菇,日子虽过得单调清苦,倒也未觉寂寞。他所中的寒毒初时昼夜各发作一次,逐渐延长到十余天才发作一次,再后来数月都不曾发作,毒症至此已被内功完全化除了。三年来,燕飞萍勤学不辍,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已颇有成就。然而愈往后练,他体内的真气与丹田这股氤氲紫气不断冲撞,无法相融,开始他并未在意,但练到最近两个月来,两股异气愈发难以驾御,丹田中便似有数十柄小刀戳刺,痛楚难当。他忙将这一状况告诉了神机老人。神机老人听后也是一惊,细细寻问一番,道:“想不到你资质之佳,真乃练武的奇才。我本以为你要在八年后才能达到这个境界,不想你进境如此神速。”燕飞萍道:“但是为什么随著功力日深,进境反而越慢。”神机老人道:“这便是‘无妄神咒’的最大缺憾。氤氲紫气不同于你本身的内息,与你先前练成的真气无法相融。我传你的内功心法,意在化除你体内的寒毒,现在毒症既去,你切切不可再练!”燕飞萍道:“难道我辛辛苦苦修炼了三年的内功,岂……岂不是白练了吗?”神机老人道:“并非如此,你停功之后,可将氤氲紫气分注八脉,散之于周身,切记不可再存于丹田,那么对你以后的修炼百益而无一害。但你如果执意再练‘无妄神咒’,那便是百害而无一益。”燕飞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您的神功又是如何练成的?”神机老人一听,仿佛触到了他心中最痛的伤口,眼中显出一片惨然之色,道:“你想知道其中的缘故?”燕飞萍道:“愿闻教诲。”神机老人道:“好,你看吧。”说罢,猛地撩起围在下身的破布,道:“这便是我练成‘无妄神咒’的不二法门。”燕飞萍一望之下,骇然色变,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只见神机老人的双腿齐膝而断,断口甚是平整,是被人用利器一斩而断。燕飞萍脱口惊道:“这……这是谁下的毒手?”神机老人冷声道:“还能有谁?我能练成无尚的神功,多亏了我那资质过人、全无德行的弟子!”燕飞萍平日见神机老人总是将感情深藏于心底,喜、怒、哀、乐俱不形于色,但这一句话却说得极是怨恨毒愤,足见怨之深、恨之切。燕飞萍心中也不禁为之一寒。神机老人望著头顶的洞口,出神半晌,渐渐克制住心中的怒火,缓缓说道:“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有一次我远赴龙门,从一位唐代圣僧的灵塔中寻得这本‘无妄神咒’的密籍。我本是嗜武之人,便即著手修炼,立觉功法威力无穷,既经陷溺,难以自休。一晃十余年,我体内的氤氲紫气已达到相当火候,与我自身的真气相互冲撞,当真是天翻地覆、痛楚难当。只是当时我自负学究天人,只顾强运内力压制这两股真气,结果越练越是难奈,待得察觉内脏受了大损,已经欲罢不能了。于是,我便没将这门心法传授给两个弟子,哪知,竟由此埋下了祸根。”“后来,东瀛武士天野龙太郎来到中原,掀起血雨腥风,我的两个老友也先后死于他的刀下,杀戮却还在继续。我虽退隐闲逸已久,毕竟不能坐视不理,便约他在华山绝巅上决斗。那天野龙太郎倒是一个信人,果然如约而来,随后便是一场激斗,直杀得天昏地暗,从黎明斗到黄昏,再从黄昏战至午夜,交手不下千余回合,终被我以一招‘撕云双分手’将他擒下。只是,我虽然胜了,却因为过于疲惫,无法控制体内二股真气冲撞,险些走火入魔,瘫倒在华山峰顶。”“唉,算来也是命中注定的劫数。我那大弟子倪天岳心觑我的‘无妄神咒’已久,只道我藏私不传授给他,因此怀恨不已,只是慑于我的武功与威望,迟迟不敢下手。这次却让他抓住了机会,趁我与天野龙太郎拚得两败俱伤时,他先是暗袭天野龙太郎,将其一刀刺落于绝巅之下,跟著又一掌震碎我的琵琶骨,散了我的一身武功。”听到这里,燕飞萍不禁“啊”地惊呼一声,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此惨事。神机老人脸上肌肉扭曲,神情极是苦痛,接著道:“倪天岳将我押回住所,对外传出我已战死的风声,骗过世人。然后对我百般折磨,只为逼我说出密藉中所载的武功。我却知道自己一旦说出‘无妄神咒’的心法,立刻便要被这逆徒灭口,因此任凭他使尽各种毒刑,我都一字不吐,撑得一刻便是一刻。”“这样熬了二三十天,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被一个蒙面人神秘地救出,逃过倪天岳与爪牙的追杀,这人却是我的二弟子欧阳博。他救出我后,痛骂倪天岳忘恩负义,起誓要为我报仇,清理门户,发扬光大神机门的威名。唉,也是我遭受连番剧变之后一时糊涂,便轻信了他的鬼话,便将密藉中所载的武功心法全告诉了他。”“不过,我毕竟存了一个心计,虽然告诉了他武功心法,却未讲明此功的弊病。嘿,这逆徒一旦得到了‘无妄神咒’的内容,立时翻脸,挥剑斩断了我的双腿,挑断了我的手筋,又将我送回给倪天岳。”“倪天岳得知密藉已被师弟骗去,登时怒不可遏,一口怨气都迁怒到我头上,将我推下了这座石窟。”这段故事讲得惊心动魄,燕飞萍听后,禁不住手心都攥满了汗水,忍不住问道:“后来怎样?”神机老人道:“后来,我坐在这石窟之中,意外感觉到自己的武功虽废,真气虽涸,但氤氲紫气却日盛一日,愈到后来,愈有激荡不可阻挡之势。”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道:“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这本密藉为何叫‘无妄神咒’。人在江湖,耳濡目染,无非娱人声色,所作所为,尽是凶杀争夺。普天之下,又有什么人能做到真正的无妄。”燕飞萍叹道:“若要真正做到不染于物欲,除非是死人。”神机老人道:“不错,一个人只有死过一次之后,才能明白什么叫做无妄。这‘无妄神咒’的内功,竟是非将原有的功力尽数废去,方能练成,这岂非也如死过一回相若。”燕飞萍道:“竟有这样的功法。”神机老人道:“这门内功初练时,行功者颇为受益,但若不以制止,随著功力日深,必将反受其害,如果一味强练下去,终将落得内力冲撞失控而死。唯一的解救之法,便是废去原有的功力,但习武之人,视真元重如性命,谁又能自废功力?唉,因此说这门内功心法,也是害人之物。”燕飞萍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神机老人道:“你若也想练成这门神功,除非自断经脉、伤骨损筋,唉,咱们既陷绝地,又何必受这些苦楚?纵是神功练成,又有什么用?罢了吧。”说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垂下眼帘,再不言语。燕飞萍原有练成‘无妄神咒’的念头,但听了神机老人这番话后,便即作罢,又见神机老人垂目敛性,不敢打扰,自行参悟石壁上的武功去了。如此一连数日,神机老人仿佛老僧入定了一般,非但一言未发,连低垂的眼皮也未眨动一下。燕飞萍却见怪不怪,知道这是神机老人辟谷闭关,自己不便打搅,只是径自修炼各派绝学。这一天夜晚,燕飞萍练功乏了,早早便安歇下来,正睡得香甜之际,突然间,只觉身下一阵剧烈摇晃,他倏然惊醒,单掌一撑地,身子疾弹而起,向左右一望,只见石窟隐隐发出隆隆回声,石壁微微震颤,不少松动的冰凌石沙纷纷坠落。燕飞萍暗吃一惊,脱口呼道:“莫不是地震了么?”说罢,他定了定神,急步来到神机老人身畔。冰潭边,神机老人正自低思,眉宇紧锁,心头似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难题,口中喃喃低语道:“我在这窟中呆了二十三年,也曾经历过四次地震,只是这一次犹为厉害,难道……这一次……这可能么……”燕飞萍听不明白神机老人在说些什么,上前一看,只见冰潭中的寒水荡漾,由下往上冒出无数的小气泡,竟似煮开的沸水一般。他把手探去,潭水却仍是冰寒彻骨,微微一皱眉,又往神机老人望去,却见他手捧一尾鱼,目光紧紧地盯在鱼身之上,凝思不语,神态极是专注。燕飞萍暗觉奇怪,猜不透一尾鱼身上能有什么惊人之处,竟劳得一代奇人神机老人如此专心致志。当下,他上前轻声道:“前辈,您这是……”神机老人并未移动目光,道:“我在冰潭这些年,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水会有鱼,你看这是什么鱼?”燕飞萍一时尚未明白,仔细看了看,道:“象是洛水鲤鱼”。神机老人道:“冰潭中水寒刺骨,除玄冰之外寸物不生,如何有鱼在其中生存?更何况是洛水鲤鱼?”燕飞萍道:“您的意思是……”神机老人挺直腰背,缓缓说道:“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在这冰潭之下,应有一条路与外面相通。”“什么!”这句话燕飞萍听明白了,他只觉浑身热血一下子窜到头顶,心口怦怦乱跳,忍不住声音微微发颤,道:“您是说……咱们能……能出去?”神机老人淡淡地说:“现在下断言,为时尚早,不过,如果能逃离囚笼,这将是咱们唯一的机会。”燕飞萍道:“您说该怎么做?”神机老人断然道:“潜下去,看潭下倒底是什么?”燕飞萍毫不犹豫,大声道:“好,我去。”这时地震已停,潭水也恢复了原状。他站在冰潭畔,心中默念道:“老天啊老天,你保佑我好歹也要寻到出路,不逃出这座冰狱,燕某绝不死心!”他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冰水中,直往深处潜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潜了一会儿,四周蓝森森的都是玄冰。燕飞萍虽不畏寒,但深处浮力太强,他用力冲了数次,也不过再潜下数丈,始终无法到底。此时气息渐促,只得回上潭边。神机老人见状,急喝道:“潜不下么?抱块大石去。”燕飞萍心想不错,依言抱了一块山石,二次跃入潭中。这一回却是急沉而下,笔直地坠将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有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个水洞,待要凝神再看,却不慎将手中的山石掉入水中,水深处浮力奇强,立时不自主地浮了上来。燕飞萍一上岸,神机老人立刻问道:“怎么样?”饶是他心机与定力均有过人之处,说话间也不禁微微颤抖。燕飞萍的肌肤都被冻得有些青紫,发上也结了一层薄冰,却压不住心底的兴奋之情,急声道:“潭下果然有一条水道,看情形,极有可能是一条出路。”神机老人闻言后先是一怔,跟著须眉飞扬,放声大笑,声音高亢,在石窟中激荡不休,震得潭水卷起层层涟漪。二十三年来,他的生命被囚困于这窟穴之中,日日枯对冰水而坐,等待生命一点一点地消逝,没有悲愁,没有愤怒,哀大莫过于心死,他却连所有的希望都丧失殆尽。如今,这隔断他二十三年生机的石窟,终于还给了他自由的希望,怎能不心喜若狂?这一笑足足笑了半柱香功夫,痛快无比,舒畅淋漓。良久之后。神机老人收了笑声,长叹道:“世事无常,出乎人算,不想我囚居二十三年之后,老天会赐我一条生路。”燕飞萍也是感慨万千,一时之间却找不出什么语言能表达心情,只道:“您双腿不便,我缚您出去。”神机老人又是一笑,傲态潜生,朗声道:“我双腿虽断,但区区一个水潭,难道困得住我么?”燕飞萍道:“咱们这便出去。”神机老人却摇了摇头,道:“你先去吧。我还想呆一呆。”燕飞萍奇道:“这里有如人间地狱,您已囚居二十三年,还留恋什么?”神机老人望著四周的石壁,目光中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缓缓道:“也许你不会明白,我在此地囚困了二十三年,初时心中全是痛苦与凄凉,然而越到后来,心中反而越得到一种宁静和安详。唉,寂寞到了极处,是苦是乐,实也说不清楚。现在就要离开了,心中倒觉得空空落落的,不知道外面的江湖已变成了什么样子,还能不能容得下我。嘿,只想在此再多呆几天。”燕飞萍理解神机老人的情感,道:“洞中数十载,世事皆已非!您想多呆几天,也好,我留下陪您。”神机老人道:“不必了,你去意似箭,不用为我耽误时光。孩子,你此去多多保重,快走吧。”两人同囚石窟三年,平日各自修炼参悟武功,常常在几天中未必说得上一句话,却在心底早已形成一种默契,彼此都能在沉默中感到对方的关切。如今,神机老人这一声“孩子”叫得真情流露,燕飞萍心头一热,道:“要走,咱们一起走!”神机老人摆了摆手,道:“洞中三年,咱们的缘份非浅,我已把一身所学尽数传授给你。出洞之后,咱们终将分道而行,你不必等我,先出去吧。”燕飞萍见老人心意已决,便不再勉强,走到四壁的刻痕之下,将五十七位高手留下的武学精萃再细读一番,默记于心。三年来,他已将这些招术演练纯熟,虽未能融汇贯通,但一身武功已非昔日可比,此番脱困,更是雄心万丈。他最后又望了一眼石窟,走到神机老人面前,道:“我走了。”神机老人望著燕飞萍,目光中饱含长辈的慈爱,道:“经过三年磨砺,你此番出去,必将一展锋芒,前途不可限量。我想请你替我做一件事,好不好?”燕飞萍诚惶诚恐道:“您有用到晚辈效力之处,只管吩咐,火里便火里去,水里便水里去,我万死不辞。”神机老人道:“孩子,我跟你既有缘,亦复投机,暮年得有你这样一个奇才传我武功,实是大畅心怀。你心中如有我这样一个长辈,今后不要在人前提及我的故事。唉,我如今已成一介废人,神机老人却是江湖人心目中不倒的神圣。我已非我,孩子,请你为我留住这一份神圣。”这番话饱含一片沧桑后的沉痛,燕飞萍听后,心中一阵难过,低声道:“是,自当遵从前辈吩咐。”神机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以你的武功,眼下在江湖中已罕有敌手,再过十年,当可无敌于天下。我若能活到那一天,必会在世上某处,为你举杯遥贺。”燕飞萍双目含泪,他与神机老人相处三年以来,两人所谈论指教的多为武学道理,但他对神机老人的议论风范,不仅钦仰敬佩,更觉亲近之极,说不出的投机。虽然两人从未行过拜师收徒之礼,但在燕飞萍内心深处,早已将神机老人视为恩师一般,此刻分别在即,禁不住黯然神伤。神机老人亦是心潮激荡,强作一笑,道:“走吧,走吧。”燕飞萍再施一礼,返身抱起一块山石,回望神机老人,一时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头,道:“我……走了!”一言即毕,纵身跃入潭中。他借大石的重力向潭底坠去,耳畔水声不绝,心中激动得怦怦直跳,猛地眼前一亮,他心念一动,忙向亮处游去,只觉一股急流卷著他的身体冲了过去,光亮处果是一洞。他抛下大石,手脚并划,那洞内却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他顺势划上,约莫游了一顿饭时分,四周的水温渐渐变暖,然而水声轰轰,虽是地下潜流,声势却愈发惊人。燕飞萍已经运上了闭气秘诀,但良久之后,也觉得胸口气闷,忙将一口真气游走周身玄关,心想:“这么游到何时才是尽头,难道天绝我的生路,出不去这水道,反溺毙于此?”便在这时,他猛觉身子一轻,陡然间光明大盛,竟已冲出了水道。燕飞萍大喜,双臂一分水,足尖奋力一蹬,身子急冲而上,波的一声,冲出了水面。顿时,他只觉阳光耀眼,但见四周绿波荡漾,竟是游入一个大湖之中。他游到岸上,展目望去,但见四野碧草如茵,间缀点点野花,空气中飘满泥土的清香。燕飞萍只觉一口气淤积在胸口,既想放声痛哭,又想纵情狂笑,百感交集,他顾不得拧乾湿透的衣服,一下子扑倒在大地之上,将脸紧紧贴住泥土。他本有一颗钢铁般的心,无论遇到多大的挫折磨难,始终未曾软弱过。然而此刻,他却感极成泪,沛然而下,颤声道:“天啊,我出来了,终于出来了,出来了……”崇山峻岭之中,春雨霏霏。在古老的山道上,在微微的细雨中,有一个青衫人骑驴独走。路,是静静的,山,也是静静的,只有小雨淅淅沥沥下著,只有驴儿“地地得得”走著,细雨斜风中充满了山谷的清新气息,青衫人索性收了油纸伞,扬起头,让雨滴洒在面颊,漫声轻吟道:“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浪子否,细雨骑驴入剑门。”这人正是从冰潭中脱困的燕飞萍,多年喋血生涯,他眼中看惯了鲜血与死亡,何曾发现过青山幽谷竟有这般的美丽。经过三年冰窟中的磨炼,他的心性与以前也大不相同,因此望著烟雨中的山景,由衷地感慨而吟,虽将陆放翁的原句改动了两个字,却更加符合他此刻的心境。青山迤逦,伴斜风、细雨,象一幅充满春意的水墨图。沿著弯弯的山路走去,峰回路转,前方出现了一个山坳,透过蒙蒙的雨雾,依稀可见山麓处有几间石屋。这是大山深处的一家农户。背靠青山,开垦出几畦菜地,一旁是两间农舍,房前围了一道竹篱笆,上面长满了青蔓与牵牛花,仿佛一道红绿相兼的花墙,围成了一个别致的小院。院中,两棵榆树,一盘石磨,十余只觅食的雏鸡,檐下晾著串串玉米和辣椒,绿的绿,红的红,黄的黄,赏心悦目,一派农家淳朴祥和景象。屋檐下,一个中年人正聚精会神地用篾条编著蝈蝈儿笼子,他右手四指全无,仅余一个拇指。然而,残疾却丝毫不碍他精巧的手艺,只见他嘴边挂著一丝慈祥的笑容,望著身边偎依的一个小男孩儿。这孩子约莫四五岁年纪,满脸稚气,不眨眼地望著即将编好的笼儿,甚是天真可爱。不知不觉中,细雨悄然而停,农院中一片静谧,充满了天伦之乐。蓦地,篱笆墙外青影一闪,飘入一个低沉的声音:“想不到昔年的一代剑魔楚寒山,竟会隐居在这里。嘿嘿,为了找你,可让我花费了好大一番心血。”声音虽低,但传入中年人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天的霹雳,他身子猛地一抖,蝈蝈儿笼失手掉在地上。篱笆门一响,燕飞萍推门而入,边走边笑道:“怎么?才过了三年,难道就不认得故交了么?”中年人抬头一望,顿时,面色变得惨白如纸,颤声道:“小飞,是你!你……你……还活著?”燕飞萍冷冷道:“托六哥你的福,这世上尚有许多恩怨未了,小飞岂能安心瞑目?”楚寒山道:“可是,江湖上都已传遍,你在慧光寺行刺失手,命丧在倪八太爷掌下,怎么你……”不待楚寒山把话说完,燕飞萍插口道:“不错,我确实行刺失手,其中缘故,想必你心里明白。”楚寒山顿时为之语涩。燕飞萍冷笑道:“江湖中传言我已死了么?嘿,这不正遂了他们的心愿。可惜燕某命硬,阴曹地府留不住我,又活过来了。”楚寒山道:“这三年你在哪里?”燕飞萍道:“虽非地狱,也非人间。”楚寒山道:“你……一定受了许多苦。”燕飞萍道:“在暗无天日的冰窟之中,冰水浸体,阴风蚀骨,其中滋味,嘿,不说也罢,现在,我大难不死,再入江湖,从此,苦的便是那些害我的人了。”楚寒山的脸色愈见苍白,他不敢正视燕飞萍的目光,转身对身边的孩子说:“茗儿,去告诉你娘,家里来客人了,快准备饭菜。”孩子望了望爹爹,又望了望客人,转身向屋里跑去。燕飞萍看著孩子,道:“你的儿子?”楚寒山点了点头。燕飞萍道:“这孩子很可爱,鼻子和眉毛都很像你,但愿他长大之后,多福多寿,少受苦难。”楚寒山淡淡一笑,只是笑容中却含满一种说不出的苦涩,道:“这孩子长相似他妈妈,过于俊美,只怕福泽不厚,我担心他成人之后或会多遭灾厄。”说到这里,他又苦笑一声,道:“你远路而来,想也走累了,进屋坐吧。”说罢,将燕飞萍让进屋中。屋中摆设十分简单,厅堂上方桌木椅,墙头挂著蓑衣犁头,收拾得甚为洁净,不似寻常农家。两人进屋之后,各自找了一把椅子坐下,隔桌相对,久久不发一言。屋中气氛极是沉重压抑。良久之后,楚寒山才低声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燕飞萍道:“干了这么多年的杀手,凡是我要找的人,无论天涯海角,只要他还活著,我就一定有办法找得到。”楚寒山道:“每当你找到了要找的人,那人必定离死不远。”燕飞萍毫无表情地说:“我办事的规矩,六哥你最清楚。”楚寒山道:“这么说,是该轮到我了。”燕飞萍面色暗青,一言不发。楚寒山长叹一声,站起身,走到屋角,打开一口木箱,从中取出一个狭长的包袱,放在桌上打开。在一层又一层的锦缎之中,包著一柄长剑。他将长剑往外一抽,拔出一尺多长,蓝汪汪的剑锋立刻溢出一股寒气,小屋中亦多了一份杀机。燕飞萍道:“好剑。”楚寒山面带凄凉,道:“锋芒依旧,只是握剑的手已非昔年了。”他将剑插回鞘中,又道:“三年来,这柄剑再未出过鞘,我只以为此生不会用到它了。想不到,时隔三年,它还要再饮人血。”燕飞萍道:“人在江湖,命如刀剑,既然拿起,总有放下的时候。”楚寒山点了点头,感慨万千,望著屋顶,不再说话。燕飞萍也低下了头。屋中静得落针有声,令人心怵。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屋门一响,走入一个少妇。她穿著一身粗衣布裙,但面容姣美,皮肤白润,虽是农妇打扮,一举一动却是大家淑秀的气韵风范。她手捧一个大托盘,上面放著两盘青菜,一碗豆腐,一碟切开的咸蛋,一碟盐水煮过的落花生,一一摆放在桌上。然后,她又取出几头新蒜,一把干辣椒,放在楚寒山面前。她站在桌边,似乎什么都知道了,眼光一直注视著燕飞萍,目光中没有一点怨恨,只是充满忧伤。忧伤得令燕飞萍几乎不敢正视她的目光。这时,楚寒山道:“酒呢?有客人来,如何不备酒?”妇人听了楚寒山的话,象刚回过神似的,道:“啊,是我忘了,我去取。”“不用了。”楚寒山站起,道:“我去取酒,你去哄哄茗儿,让他早些睡吧。”妇人点了点头,转身走去。在她一转身的刹那,目光瞥见桌角的宝剑,不由惊叫了一声,望著楚寒山道:“你这是……”楚寒山强作笑容,摇了摇头,道:“我不会有事的,走吧。”两人一同出屋。屋中只剩下燕飞萍一人,他用手轻轻抚摸著剑柄,低声叹了一口气,目光中露出一丝矛盾与痛苦之色。不一会儿,楚寒山回来了,他挟著一个大酒坛,拿了两只黑瓷大碗,放在桌上,道:“农家清贫,无鱼无肉,只有这家酿村酒,还算醇香,你将就一些吧。”燕飞萍道:“有酒便好。”说著,自己先斟了满满一大碗酒,一饮而尽。楚寒山望著燕飞萍喝干碗中的酒,道:“你难道不怕我在酒中做手脚?”燕飞萍不加思索道:“你已经害过我一次,以你的为人,不会再害我第二次。”楚寒山叹道:“难为你仍然信我。好,咱们喝酒。”他也为自己满满斟了一大碗酒,仰脖咽下。两人你一腕我一碗,既不说话,也不动桌上的菜肴,只是默默喝著闷酒。不一刻,便将一大坛酒喝了个点滴不剩。喝罢酒,楚寒山将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道:“酒已尽兴,有什么话也请直说吧。”燕飞萍眼中寒芒一闪,缓缓将酒碗放在桌上,沉声道:“三年前,把我出卖给倪府的人,是你。”楚寒山的神情一片惨淡,喃喃道:“我……我……”燕飞萍道:“我每一次杀人之前,只会告诉你一个人。然而,那日在慧光寺中,未等我出手,姓倪的已先发杀招,我的一切计划,无不在他的意料之中。哼,若不是你出卖了我,还能有谁?”楚寒山低垂眼眉,沉默好一阵,才道:“不错,是我出卖了你。”燕飞萍道:“为什么?”楚寒山道:“是雇主逼我这样做的。当时我的妻儿都落在他的手中,若不照他的话去做,我一家人便都没命了。”燕飞萍道:“雇主?”楚寒山道:“对,是他把我逼到了绝路。小飞,今天我对你说这些话,并非想替自己开脱,只是当时我……我确实迫不得已。”燕飞萍道:“雇主为什么出卖我?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楚寒山道:“因为陆天涯也在寺中潜伏,伺机行刺。把你的形迹出卖给倪府,势必吸引倪八太爷的注意,定然集中力量对付你。这样,陆天涯出手的把握就会大得多。”燕飞萍道:“于是,你就把我的计划泄露给倪府。”楚寒山道:“对。”燕飞萍道:“至于我的生死便不足惜了。”楚寒山低下了头。燕飞萍蓦然发出一阵大笑。楚寒山心中一阵发冷,道:“你……你为何发笑?”燕飞萍笑道:“我笑我自己!我认识你十几年了,十几年的朋友竟然还不如一个被江湖人痛恨的杀手!我与陆天涯才不过相见两次,但在慧光寺中,他为了救我不惜拚了性命,至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可我最敬重、最信认的六哥却出卖了我!哈哈,人心叵测,这次算是领教了。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郁悒激愤之情。随著笑声,楚寒山脸色时而苍白,时而通红,时而青紫,可见内心极为痛苦。终于,他扶桌站起,大声道:“你别笑了。我知道你恨我!”燕飞萍止了笑声,冷冷望著楚寒山,目光冰冷如箭。迎著燕飞萍逼射而来的目光,楚寒山道:“我出卖了朋友,我对不起你!可是,这三年来我的日子难道好过了吗?夜夜总在揪心的恶梦中渡过,心中得不到片刻的宁静,头上更添了多少白发。”燕飞萍道:“因为你触犯的不仅仅是杀手道中的戒律,更触犯了你的良心。你可以避开世人,避开江湖,可你避不开自己,避不开自己的良心。”楚寒山仰天叹道:“不错,这件事终须有一个了结。我楚寒山既然做得出这等不义之事,自然要对你有个交待。”两人均是江湖中的老手,此刻,“交待”二字的含义,两人彼此都明白。燕飞萍望了望桌上的长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吗?”楚寒山不禁侧目望了一眼窗外,窗外天色已黯了下来,对面屋中住著他的家小,这一眼饱含生死离别的情意,说道:“我对自己的性命早已不放在心上。死,对我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只是,家中的妻儿两人,不能没有人照顾,唯望你看在十几年交情的份上,替我照看他们……”说到这里,他喉头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燕飞萍心中一叹,点了点头。楚寒山见燕飞萍点头应允,心中大喜,高声道:“你武功胜我十倍,若是传授给茗儿,将来这孩子必定名扬天下,好教世人得知,楚寒山虽然不义,却生得一个神武英雄的好儿子。”这几句话凄凉中带著几分狂傲,但狂傲中又包含著无限寂寞伤心。说罢,他一挥掌,拍在桌上。只见桌面一震,平置的长剑倏地弹起,他左手抓剑柄,压绷簧,拔剑出鞘,挽起一朵剑花,然后反转剑锋,向自己颈上抹去。楚寒山死意已决,因此这一剑毫不手软,力求一剑陨命,少受痛苦。只是在他内心却一片凄然,这柄剑伴他纵横江湖,快意恩仇,杀人如麻,想不到最后死在这柄剑下的人,恰恰是自己。只见剑锋划起一道寒光,眼看就要颈断血绽。一旁,燕飞萍微微摇了摇头,手一抬,两支竹筷从他掌心疾射而出,一前一后,去势如电,射向楚寒山。铛的一声,第一支竹筷射在剑柄的护手之上,楚寒山只觉虎口一热,长剑脱手而落,紧跟著,第二支竹筷射在剑锷上,撞得长剑斜飞而起,直上丈许,夺的一声钉在屋顶的木梁之中。前后只在一刹那的功夫,楚寒山已从死到生走了一趟,他望著梁上不住颤动的剑锋,心中犹然惊心动魄,回头望著燕飞萍,道:“你这是为什么?”燕飞萍走到屋门前,背对楚寒山,道:“算了,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何必再增杀戮。”楚寒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说道:“你……你说……说什么?”燕飞萍面无表情,沉声道:“妻子不能没有丈夫,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他们是无辜的,不应让他们受伤害。”一句话,楚寒山已是热泪盈眶。此刻,他不知应该说什么才好,道:“你……你原谅了我么?”“不。”燕飞萍回头断然道:“我不负朋友,也容不得朋友负我!从此,咱们再不是朋友,恩怨尽绝,各走各的路吧。”他将手一抖,青衫袍袖登时被抖得笔直,他骈指一划,指如利剪,一大截袖子应手而裂,断袖飘飘飞向楚寒山。这是断袖绝义,从此情断谊尽,两人视同陌路。楚寒山将半截断袖握在手中,嘴唇颤抖,喃喃说道:“你终是不肯原谅我的,不肯原谅我的。”燕飞萍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门外,夜已深。星月黯淡,群山黑压压一片。山径上落满斑驳的树影,显得极是凄寂与幽谧。燕飞萍大步向前走去,敞开衣襟,让寒凉的夜风吹在胸膛上。三年来,他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燃烧著复仇的火焰,也曾几度发誓要把陷害自己的人一一送入地狱。然而,当他第一个面对出卖自己的人时,竟然心软了。在他的杀手生涯中,这还是第一次放过要杀的人。他独立于夜风之中,看著自己的手,这双曾经沾满鲜血的手,如今却已消散了那种无时不在的杀气。“这还是我的手吗?”他低声自问道,摇头苦笑。便在这时,黑夜中忽然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之声。燕飞萍双眉一挑,向来路望去。只见黑暗中人影一闪,奔来一人,却是楚寒山。燕飞萍道:“是你?你来干什么?”楚寒山道:“小飞,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燕飞萍道:“什么事?”楚寒山道:“你虽然不再把我当作朋友,可是我毕竟欠你一条命,如果你需要,只须一句话,我楚寒山绝不退缩,刀山火海,我万死不辞。”燕飞萍淡淡道:“我知道到了,你走吧。”楚寒山道:“不,我还有话说。”燕飞萍道:“什么?”楚寒山道:“你要小心一个人,就是逼我害你的那个雇主,此人极难对付。”燕飞萍道:“他是谁?”楚寒山道:“不知道。他始终以黑布蒙面,我与他见过几次面,都无法看出他的真面目。不过,我与他交过一次手,他用的是一长一短两柄钢刀,使的招术却是东瀛的天野新一流刀法。”燕飞萍一惊,脱口说道:“天野新一流刀法?”楚寒山道:“对,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人自称是天野族的后人。”听到这里,燕飞萍不禁一皱眉,他万万未曾料到,陷害自己的凶魁竟然是天野家族的后人。楚寒山接著说:“他的刀法自成一家,诡密狠辣,我在他面前走不到二十招便已败落,据我所知,当今江湖能克制住他的人,只怕找不出几位。”燕飞萍细细听著,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怀的又是什么目的?”楚寒山道:“这个人丧心病狂,他要对付的是整个中原武林,只怕腥风血雨就要从他的手中掀起,你万万要小心!”燕飞萍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淡淡说道:“这些话我记住了,你回去吧。”楚寒山再一抱拳,道:“我走了,你多多保重。”说罢,返身便走。“等一等。”燕飞萍忽然唤道。楚寒山愕然止步,回头望来。燕飞萍低声道:“我今番再出江湖,那人只怕不会放过你一家。你虽隐居深山,但我既然能找到你,别人也一定能找到你,你还须早做安排。”楚寒山道:“我早已想好,明日一早我便将家迁往别处。多谢你的关心。”燕飞萍轻声一哼,再不说话。楚寒山深施一礼,大步下山而去。燕飞萍望著楚寒山消失在夜色中,转身紧走几步,站上一块巨大的山岩,居高临下望向楚寒山的家。只见那两间农舍的窗口照出桔红色的灯光,美丽而朦胧,遥遥映入他的眼睛,使这个浪子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片温暖。他轻轻摸了摸怀中珍藏的那块香帕,想起了苏碧琼,不由暗想道:“何时我也能避开尘世,与琼儿携手归隐于青山绿水之间,那将是何等的自在逍遥……”“啊……”一声惨叫,划破夜空,显得说不出的凄怖骇人。夜中的山谷空寂无声,更衬得这声惨叫格外清晰,在山间荡起阵阵回声。半山腰上,燕飞萍也听到叫声,不由地心中一紧,想道:“这是楚寒山的叫声!何事让他如此惊恐绝望?山下究竟出了什么事?”种种疑问一齐涌入燕飞萍的心头,他不待再想第二遍,便展动身形,飞身掠下巨石,足尖在一棵石松的斜枝一点,借力扑出,连著几个起落,直向山下的农舍奔去。但听耳畔呼呼的风声不绝,他的身法快逾狂风,三年来在冰窟中修炼的武功终非虚度,此刻施展出来,身体在山径上弹落起伏,宛若御风而行,一袭青衫被风荡起,襟摆飘飘,形同一只青翅蝙蝠,由山腰直掠而下,转眼间便到了农舍之前。屋前一片沉寂,窗前的灯光亦已熄灭,不知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燕飞萍双目精光闪闪,凭多年做杀手的经验,他已经感觉到四下里笼罩著一股极肃杀的煞气。燕飞萍不敢大意,见屋门半掩,便伸手推开。屋中极黑、极静,他踏步进去,才走出几步,便到了厅堂中央。突然间,背后的屋门砰地一声关上,同时黑暗中杀气暴涨,一道寒光,挟著劲风斜肩劈下,力量沛不可当。燕飞萍早就心存戒备,一觉背后有异,立刻错步划身,斜斜一让,他听风辩器,已知对方是使刀的高手,当下双拳提胸,摆出“三皇炮捶”的架式对敌。哪知,对方刀法奇快,不待燕飞萍立好门户,刷刷刷,连劈三刀。这三刀既无变化,也无伏著,单只劈砍一式,却是以简胜繁,他贯注于刀锋上劲力与杀气,远比任何变化都可怕的多。燕飞萍手无寸铁,难以招架,只得施展小巧功夫闪转腾挪,对方的连环三刀虽然迅猛之极,却未沾到他的一片衣角。屋中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两人出手全凭耳力与感觉,惊险之处,较之白昼过招更为激烈。猛地,那人脚下似乎绊到什么东西,身子一个踉跄,刀势随之一缓。燕飞萍的招术无孔不入,一觉有机可乘,立刻飞脚横扫对方胫骨,同时右掌骈指一刺,直取对方咽喉。这两招都是置人于死地的毒招,黑暗中出手丝毫不差,对方只要中其一招,立时毙命。不想,当燕飞萍的杀招才一出手,对方身法中的破绽突然消失,随之两道寒风骤起,却是两柄钢刀,一长一短,长刀拦腰横斩,短刀直挑眉心,双刀配合的天衣无缝,仿佛织起一道刀网,把燕飞萍网在其中。燕飞萍大惊,倒不是因为自己误中对方的诱敌之计,而是在凌利的杀气中认出对方的刀法,赫然正是天野新一流刀法中最俱威力的“二刀流”。燕飞萍的心登时往下一沉,心想:“对方果然是天野家族的传人,看来楚寒山一家凶多吉少。”这个念头只在一闪之间,此刻已无余裕容他多想,两道刀光把他夹在其中,前后左右均被封死。刻不容缓的一刹那,燕飞萍足尖发力,展身而起,有如潜龙腾渊,从刀光的缝隙中一跃而上。对方如影随形,刀光直追而起,在半空再度刺向燕飞萍。燕飞萍身悬半空,无处借力,危急中拧腰换位,硬生生斜移两寸,却仍未躲开对方的刀锋。肩上的剧痛告诉他,刀尖已经挑破自己的左膀,仅仅相差半寸,琵琶骨险些便毁在对方刀下。当真险到了极点,燕飞萍拚著伤一臂,右掌抢得先手,五指一张,将掌心暗扣的七枚唐门铁蒺藜尽数射出。他在石窟苦练唐门暗器手法,对这七枚铁蒺藜更是爱不释手,因此脱困之际,便将这些暗器从石壁中抠出,带在身畔,想不到这时竟奏奇功。此刻两人相距不过五尺,黑暗之中,暗器既多,来势又疾,实是难以抵挡。但那人的武功端得非同小可,侧耳一听,已辩出七枚暗器的方位,长刀往外一崩,短刀护体,身子同时向后急退。黑暗中但见六点火花迸射,七枚铁蒺藜竟被他磕飞六枚,然而,最后一枚终未能避开,只听他闷哼一声,身子直落而下,摔在地上,随即翻身跃起,破窗而逃。燕飞萍暗道一声:“侥幸!”若不是将这七枚铁蒺藜带在身畔,今日必然难逃此劫。他肩上伤口血流不止,当下撕下一条布扎好伤口,也从后窗跃出,来到农舍后院。只见院中一片凌乱,在篱笆墙畔,弥漫著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竹篱倒塌了一大片,茗儿瘦小的身体伏在折断的篱围上,母亲压在他的身上,楚寒山挡在妻子之前。显然,母亲要保护孩儿,丈夫要保护妻子。然而,在凶徒狠辣的刀下,他们都无力保护住亲人的生命,唯有一死。鲜血,从竹篱流下,在泥土上凝成瘀褐的固块。一阵冷风吹过,燕飞萍只觉周身生起一片寒气,他轻轻翻过楚寒山的尸体,只见一道血口,自眉心划过鼻尖、人中、嘴唇、咽喉、直下胸膛,恰成一道血线,显是为一门极阴狠、极毒辣的刀法所杀。燕飞萍数经大敌,多历凶险,但回思适才暗室中这几下兔起鹘落般的交手,不禁越想越惊。他生平大斗无数,犹以洛水滩头苦战倪八太爷一役为甚,但惊心动魄之处,远不如黑屋中那闪电般的三招两式。想到这里,他低下头,望著楚寒山一家三口的尸体,他虽然痛恨楚寒山出卖自己的行径,但见他的下场如此悲惨,也不禁伤感。他不忍见这一家人陈尸户外,从屋中寻了一把锄头,准备安葬他们。便在这时,他猛然发现,在院门近佐,有一小滩血迹和一截断指。燕飞萍拾起一看,这是一截无名指,齐掌而断,血痕犹未干,似是新断不久。他再低头望去,楚家三口人的手掌都是完好无缺,看来这只断指必是凶手伤在自己的铁蒺藜之后留下的。燕飞萍对著断指冷笑道:“今日断你一指,下次见面,必取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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