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屋门外传出幽幽一声叹息,跟著门板一分,闪进一个纤细的身影。借著屋中的烛光,燕飞萍抬头一看,不由得心旌剧震,脱口便欲喊出:“琼儿,是你!”只是话到嘴边,蓦地又缩了回去,匆匆向小初瞥了一眼。只见一抹淡淡月光从屋檐照下,落在苏碧琼苍白的脸颊上,愈发显得清丽秀雅。她手中提了一口红漆描金的檀木箱子,一进屋,先向门侧的傅英图点了点头,轻声道:“傅老伯,我来了。”傅英图见她口中与自己说话,目光却斜向燕飞萍那边去了,显然心思没在自己身上。于是一挥袍袖,说道:“孩子,趁著今夜,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吧,时间无多,好生珍惜!傅老伯先走一步了。”他说走便走,一只脚已跨过门槛,忽又转身叮嘱道:“拂晓后这里将成战场,可别呆得太久了。”说罢飘身而去,消失在夜色之中。苏碧琼目送傅英图离去,轻轻掩上屋门,转身往燕飞萍这边走来。燕飞萍见她越走越近,一颗心不禁怦怦直跳,向前迎上几步,说道:“琼……谷夫人,你也来了。”苏碧琼低声道:“是,我也来了,我……我怎能不来呢?”她知道这一夜便是决别之刻,话才说完,眼圈儿先红了,急忙将头一扭,与燕飞萍擦肩而过,走到小初面前。小初抬起头,静默中,二女的目光对在一起。她们心境不同,脸上的神情也各不同,一个清雅如春水波心的初莲,一个幽婉如旷谷斜卧的瘦兰,浓艳清芬,风姿各长。一望之下,二女都轻声一叹,原先心中不免微含妒念,然而此刻一见,不由得暗自赞叹,均想:“似她这等神仙般的人物,原值得他为之倾心。”沉默片刻之后,小初微微一笑,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先开口道:“这位便是谷夫人吧,常听夫君说起你。今夜能来这里道贺,实在是太好了。”她不善辞令,“实在是太好了”这句话中,已含了她最大的喜悦和感谢。苏碧琼回以一笑,由衷道:“你们夫妻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正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也只有燕夫人这般佳丽,才配得上他。”说著有意无意地瞥了燕飞萍一眼。小初却心中一荡,她与燕飞萍相依为命三年来,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燕夫人,一时又是幸福,又是心酸,说道:“什么夫人佳丽,听著怪生分的。你比我大上几岁,若不嫌弃,我叫你姊姊,你叫我妹子便了。”苏碧琼点头道:“好妹子,就这么著。”两人相视一笑,先前曾有的微许妒意,霎时间都化作烟消云散。苏碧琼把手中的木箱放在桌上,走到小初身畔,拉起她的手,说道:“小初妹子,今夜是你的千金良宵,这是咱们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时刻,妹子的婚衣似乎未足以增风姿,不免是桩遗憾。”小初道:“是么?”低头一看,只见自己衣裳撕破了好几处,又是血渍,又是泥污,当真破烂不堪。她屡受磨难,生死时时悬于一线,因此对这事全未著心在意,此刻经苏碧琼一提,不由得甚感惭愧,忸怩道:“是啊,我这付怪模样,哪象个新娘子。”苏碧琼微微一笑,道:“姊姊听傅老伯说你们今夜在这里成婚,便先给你想到了,你看这是什么?”说著将桌上的檀木箱子打开,只见里面放著珠镶凤冠,金绣霞帔,大红缎子的衣裙,每一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在烛光怏下,灿烂夺目。小初又惊又喜,道:“琼姊姊取出来,让我瞧瞧。”苏碧琼把一件件衣衫从衣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只翡翠雕的梳装盒子,一只珠钿镶嵌的首饰盒子。梳装盒中装的是胭脂水粉、唇膏指油,还有一瓶精装的茉莉香露。首饰盒一打开,登时满室生辉,二人眼前一亮,但见各种珠钗、玉镯、钻戒、翠环,灿烂华美,熠熠生辉。小初当年在惜春小筑时也见过不少珠宝,却从未面对过这么多珍品,也不知道这些饰物到底如何贵重,但见镶嵌精雅,式样别致,显然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的心血。苏碧琼将首饰盒推过来,道:“小初妹子,咱们虽是第一次想见,却说不出的投缘,姊姊没什么见面礼送给你,这盒中饰物是我多年来的心爱之物,送给你了。”小初一惊,忙将盒子推回,道:“琼姊姊,怎么使得?这……这么贵重的珍宝,如何能轻易送给别人?”苏碧琼又将盒子推到小初面前,道:“这是姊姊的一份情意,便是草石鸿毛,你也不能推辞。况且珍宝再贵重千倍万倍,难道比得过姊姊的一片心么?”这番话恳诚无比,小初心头一热,说道:“姊姊别说了,小初收下便是。”苏碧琼大喜,将大红锦袍抖了开,道:“小初妹子试试看,这件锦袍还是姊姊当年穿的,也不知合不合你身。”小初笑道:“我可没有琼姊姊的身段,穿上后惹人笑话。”随后除下外衣,将锦袍披上,长短宽窄,无不贴身,便似量身定做的一般。她重伤后气血两亏,身子虚弱之极,但这件华贵的袍子一上身,顿时精神一振,脸上也增添几分光采。苏碧琼道:“你瞧这套衣裙上的凤凰绣得多美,你穿著再合适不过。”小初羞涩地一笑,低声道:“当初在惜春小筑,只盼有一天能穿上婚裙风光一回。这些年来虽历经磨难,却也如愿了,苍天待我实在不薄。”伸手拿起胭脂,调了些蜜水,对著镜子,细心打扮起来。她伤后脸上全无血色,双颊上搽了一层淡淡胭脂,果然大增娇艳。苏碧琼看了,由衷说道:“小初妹子,你真美。”小初喜道:“是么?”戴上耳环,插上珠钗,手腕上戴了一对玉镯,红烛掩映之下,当真美艳无双。她喜孜孜地转过头,想要燕飞萍称赞几句。一回头,却见燕飞萍双目含泪,嘴唇微微颤抖,悲不自胜。她咬了咬牙,移开目光,只作不见,微笑道:“阿痴哥哥,你……你说我好不好看?”燕飞萍低声道:“好看,好看极了!”上前拿起凤冠,站在小初背后。小初从镜中见他举袖擦去泪光,再到身后时,脸上已作欢容,道:“来,我给你戴上凤冠。”小初戴好凤冠,望著镜中的脸庞,轻声说道:“阿痴哥哥,小初从前沦落风尘,日日对镜打扮,那是为了敷衍生意。自从跟上你之后,这些年只求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与粉脂无缘,再未上过妆。”燕飞萍道:“上不上妆有什么打紧?粉脂只在颜面,你的美丽却在我心中。”小初感激地一笑,道:“今夜我打扮好了,再美丽一次给你,别忘了,这世上有一个叫小初的女子,曾与你共有过一段尘缘,纵是到了来生,也把我记住。”听著小初倦倦真情流露,燕飞萍眼中又浮起一片迷朦。他凝望著桌上的那对红烛,只见烛蕊不时爆起一点火花,眼看便要燃到尽头,烛台下已积了好大一滩蜡泪。他蓦然想起数年前曾读过的一首唐诗,还记得其中两句:“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是唐代巨匠李商隐诵情的千古绝唱。当初他见到这首诗,但觉情深意切,随口念了几遍,便记在心里。这时身历其境,细细咀嚼其中滋味,才感字字浸透真情,当真为之心碎,心想:“这蜡烛便似我与小初,当生命化作轻烟之后,留在世上便只剩下两行清泪了。”这时,小初轻声问道:“阿痴哥哥,倘若到了来生,你想做什么?”燕飞萍喃喃重复了一句:“我想做什么?”随后拉起小初的手,缓缓道:“倘若真有来生,我只愿为你再燃一次花烛!”平平淡淡一句话,包含的深情,当真是刻骨铭心,远胜过千言万语、海誓山盟。小初双目噙泪,颤声道:“你待我这等情意,小初生生世世如何报答得来?“燕飞萍轻轻擦了擦她的眼角,爱怜地说:“报答不了,又算什么!”两人相对而望,忽然间心竟相通,实已不必再说一句话,反正对方的情意彼此心知,万事均不萦怀,两人生也好、死也好,既已有了两心如一的此刻,便已心满意足了。明日纵是天崩地裂、纵是生离死别,这一刻终将长存于心底,再也拿不去,销不掉了。一旁,苏碧琼望著他们夫妻情意缠绵,触景生情,不禁暗想:“谷师哥与我成婚这么多年来,终日却只想著霸主江湖,何曾对我说过一句掏心的话?唉,我若也能像他们夫妻一般,哪怕只有短短一刻,便为之死了,也所甘愿。”她想著想著,不知触动了哪一根心弦,无端地鼻尖一酸,眼圈也红了。过了好一会儿,小初抬起头,匆匆一抹脸颊的泪水,转身向苏碧琼一笑,歉疚地说:“琼姊姊,说好今天是大喜日子,大夥都欢欢喜喜的,可不知怎么,这眼泪还是忍不住,让你见笑了。”苏碧琼却轻轻摇了摇头,叹道:“好妹子,你哪里知道,这世上若有一个人值得你为他流泪,那才是福份呢!”又笑道:“再说今天是你大喜日子,想怎么样,只管由著自己的性儿,谁教你是新娘子呢?”燕飞萍接口说道:“对,今夜你是新娘子。难道没听说过,在新婚之夜,新娘子对著红烛许一个愿,只要心诚,那么这个心愿便能得偿。”小初道:“有这种事?”燕飞萍点头道:“你若不信,可以去问问谷夫人。”小初转头望向苏碧琼,道:“真的吗?我可没听说过。”苏碧琼道:“怎么不真?这个法儿灵得很,你不妨试试。”说到这里,她脸上微微一红,斜眼向燕飞萍一瞥,不禁想起自己的新婚之夜,暗道:“那夜只盼你能平安无事,咱们终有相见之期。唉,如今不是应了这句话,终于又见到你了。”小初若有所思,沉吟了一阵,苦笑道:“倘若上天真能成全苍生的许愿,那么世间的种种不如意,却又从何而生?算了罢,这个愿不许也罢。”燕飞萍听她话中气意消沉,心中一怔,便想找个话题哄她开口,小初却先说道:“阿痴哥哥,我想和琼姊姊说几句话,你暂且出去一会儿,好么?”燕飞萍眉梢一挑,奇道:“你想说什么话?一定要我出去?”小初低声道:“别问,这是我们女人间的悄悄话,不要你听。”燕飞萍心想:“女人间的悄悄话,那会是什么?”他与小初本来心心相印,对方即是最隐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要与苏碧琼说话,自己却是隔了一层,不由得甚感茫然。他打量了二女一眼,点了点头,说道:“好,你们慢慢说,我出去。”说著转身走到屋外,将门板轻轻掩上。望著燕飞萍走出屋门,小初幽幽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屋里只剩咱们两人,琼姊姊,我有话想对你讲。”苏碧琼走到她面前,道:“小初妹子,有什么话你说。”小初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喃喃道:“从哪里说呢?”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轻轻打开,取出一件东西,放在掌心,递到苏碧琼眼前,道:“琼姊姊你看。”苏碧琼低头一看,见她掌心是一件镶嵌八宝珠花,当中五粒珍珠,成梅花之状,在烛光下流闪著晶莹的柔光,心中不解,道:“这……这是……”小初道:“今夜琼姊姊送我这么多礼物,我却没什么可以回赠,唯有这枝珠花,三年来陪伴我日日夜夜,现在物归原主,请琼姊姊收下吧。”苏碧琼奇道:“什么物归原主?”小初道:“琼姊姊先请收下它,我还有话要说。”苏碧琼微觉迷惑,这枝珠花虽价值不菲,但比起她赠小初那盒珠宝,仍是远远不值,然而小初却一付郑重之色,仿佛捧著无价之宝似的。她知道此物必有一番来历,于是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初见她收下珠花之后,又道:“我与阿痴哥哥在扬州初识,便是这枝珠花牵的缘,那时我只知这是他为一个心上人珍存的,现在才知道,那个人就是你。”说到这里,她目光中闪动著无比的真诚,道:“琼姊姊,你可知道,阿痴哥哥没有一天忘记过你,就如你也不能忘记他一样。”苏碧琼心中一颤,道:“小初妹子,你……你说什么?”小初淡淡一笑,说道:“琼姊姊,你瞒不过我,咱们都是女人,我懂得你的心。”她幽幽出了一会儿神,接著又道:“三年前,阿痴哥哥力毙吕子丹兄弟,自己也伤得不轻,我们连夜逃离扬州,匆忙中什么都不及拿,只有这枝珠花,是我从干妈房中带出的唯一一件值钱的东西。后来浪迹江湖,流离失所,那时阿痴哥哥的武功还没恢复,我们只能隐姓埋名,三年来受过的苦,唉,也不必说了。阿痴哥哥几度劝我把它典当了,换些银两过活,可我不答应。我知道,这枝珠花是他对一个女人的情意,这份情意永远在他心中,纵是万贯财产,又怎能抵得过这一片真心?”听著小初的肺腑之言,苏碧琼的心在颤抖,她感觉掌中的珠花仿佛变得无比沉重,重得让她的手几乎捧不起来,道:“小初妹子,这些年来……可……可苦了你了。”小初微微摇了摇头,道:“天下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这几年的日子虽然过得清寒,可是我有阿痴哥哥、有仪儿,便也心满意足了。”这番话触动苏碧琼的心怀,她脱口说道:“不错,小初妹子,你虽然过得清寒些,可是有爱人、孩子陪伴,也不枉了。而我……我……唉,你或许不会明白,世上还有比贫寒更难挨的日子。”小初道:“什么?”苏碧琼用手指轻轻抚摸过首饰盒,道:“在天下人眼中,我似乎是什么都不缺了,就说谷师哥送我的这些首饰吧,几年下来,已够我开一家金店了。可是……小初妹子,我问你,倘若上天在你面前放著爱人与财富,让你选择其一,你祈求上天给你什么?”小初没有犹豫,脱口道:“爱人。”苏碧琼道:“是了,上天恩重,你得到了爱人,这是你的福份,可是我……我……”她禁不住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得到的却是财富。”小初默然不语,她明白苏碧琼的心境,却想不出什么话去安慰她。两人默默相对,烛光闪过她们的面庞,眉间心头,各有一份不同的心事。过了好一会儿,苏碧琼又望了望掌中的珠花,然后递到小初面前,道:“小初妹子,这枝珠花请你收回去吧。”小初一惊,忙道:“怎么?琼姊姊难道不收它?”苏碧琼道:“你们夫妻的情意我心领了,但这枝珠花我不能收。”小初道:“为什么?”苏碧琼道:“世事更变,旧梦已散,我亦非原来的我了。这枝珠花深含小飞的一片真情,普天之下,唯有一个人可无愧受得这片真情,那就是你。小初妹子,这枝珠花只该属于你,无人再配拥有它。”小初感激地一笑,又将苏碧琼递来的手推了回去,说道:“有一件事不知琼姊姊是不是晓得?”苏碧琼道:“什么事?”小初道:“我身上中了一种毒掌,幸得傅老前辈神针施救,却也只有今夜一晚可活,天一亮就要辞世而去。”这句话说得平平淡淡,她嘴角犹著一丝微笑,仿佛全未把自己的生死当做一回事。苏碧琼的心又是一阵剧颤,她从傅英图口中已知小初命在旦夕,因此这半天绝口不提小初的伤势。这时却听她自己把此事说了出来,生怕她为之伤心,忙道:“小初妹子别难过,生死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天无绝人之路,你的伤未必便无救。”小初摇头道:“琼姊姊不必劝我了,生路终属渺茫,能够不死,总是不死的好。不过,我的伤势有多重自己还有知道?生当此境,我是不怕死的。”苏碧琼见她把生死看得极淡,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小初接著道:“此时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阿痴哥哥。琼姊姊,我有一事相求,请你一定答应。”苏碧琼道:“什么事?”小初道:“方才阿痴哥哥与傅老前辈的对话你或许已听到了,他决意陪我一死相殉。唉,我已是行将长瞑之人,这又何必?琼姊姊,我求你出去劝劝他,我们的女儿还生死未卜,他怎能如此轻生?”苏碧琼却低叹道:“我去劝劝他自然可以,可是……你与他生活了三年,还不了解他的脾气,一旦决定了的事情,纵是天崩地裂,也改变不了他那烈火一般的性子。只怕我也劝他不动。”小初道:“能不能劝动,总要试试才知。阿痴哥哥面上冷漠,其实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只要琼姊姊拿著这枝珠花在他面前恳求,或许打动了他。”苏碧琼见小初凄楚的脸上充满期盼之色,不忍让她失望,于是点头道:“好吧,我便试一试。”小初大喜,站起身,向苏碧琼盈盈拜倒,道:“阿痴哥哥的一条性命,全在琼姊姊身上,小初先谢过了。”苏碧琼连忙伸手相扶,一时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该如何开口,只道:“小初妹起来,我这便去了,你等我一会儿。”说罢,转身走出屋门。屋外,月色从惨淡的薄云中洒将下来,清光斑驳,铺在地下。不远处点点篝火散布在各处,似乎杂乱无章,却又分布均匀,篝火四周不时映出兵刃的寒光,显然数百江湖豪杰已将小酒铺围得水泄不通。苏碧琼下走出屋来,一阵夜风迎面吹过,颇觉寒意,她打了一个冷颤,往左右一望,只见屋檐下,燕飞萍坐在一个石墩上,手中拿著一根枯树枝,在地上随意乱划。苏碧琼望著他的背影,显得无比的凄愁寒怆,心中不知是一种什么滋味,不禁幽幽叹了口长气。燕飞萍闻声转过头,道:“是你?你们聊完了?”苏碧琼点了点头,走上前来。燕飞萍又道:“小初怎么样?你们说了这么长的话,她……她还好么?”苏碧琼道:“她很好。”燕飞萍松了一口气,望著苏碧琼,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道:“今夜决别在即,难得你能来这里道贺,陪小初说了这半天贴心话,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感激你才好。”苏碧琼道:“我与小初妹子如同姊妹,只要她能欢喜,我便心足了。”燕飞萍低声道:“是啊,小初一生孤苦,她活到二十多岁,真正快活的日子实在没有几天。眼下命在旦夕,能让她多欢喜一刻,也是好的。”说罢,黯然一声长叹。这声叹息,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搅乱了苏碧琼的心海。她从燕飞萍的话中听出无尽的深情,那是刻骨铭心的挚爱。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虽然她这一生什么都不短缺了,但内心深处,实有一股说不出的遗憾。她从来要什么便有什么,但真正要得最热切的,却始终无法得到。此刻她心中暗叹:“天下人只晓得我一生享尽荣华,可是比起小初妹子来,我哪里及得她半分。”想著想著,她双手不知不觉地握在一起,忽觉掌心一硬,却是攥到了那枝珠花,蓦地想起小初叮嘱的话,便道:“方才我与小初妹子谈过,她让我……”燕飞萍忽然插话道:“她让你出来劝我,对不对?”苏碧琼一怔,奇道:“是……是啊,你怎么知道?”燕飞萍道:“夫妻一场,她的心思难道能瞒得住我?她定是让你劝我不必为她枉送性命,要我看在仪儿生死未卜的份上,从这里逃脱出去,万万不可轻生。”苏碧琼点头道:“是了,她大致就说的这些话。”燕飞萍叹道:“事到如今,她感到自己性命难救,因此想办法令我回心转意,让我继续活下去。我早知道她是世上最关心我的人,甘愿独自撒手尘寰,也不愿见我为她担受一丝一毫的伤害。”苏碧琼心有同感,也道:“她的确是这世上最好的好人。”燕飞萍点点头,凄然道:“可她哪里知道,人在江湖,处处险恶,我早已厌倦了。单是一个死字,对我而言未必可怕,倒是凄单地活著更加熬人。”苏碧琼心中一颤,蓦地想起曾经读过的一首古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情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她过去未历世情,不明词中深意,此时望著燕飞萍目中深情无限,心想:“他若失去了小初妹子,此后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从此孤单只影,那份寂寞,又当如何排遣?”触动心怀,不禁眼眶儿又红了。过了一会儿,苏碧琼侧身擦了擦眼角,又道:“我早料到你不会舍她独生,果然如此,现下也没什么可说的。你既然决心已定,也只由得你罢啦。”燕飞萍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你料错了。”苏碧琼于倏忽之间,脑中转了几个念头,却推度不出他这句话是何用意,但见他神色之间甚是凄苦,顺口慰道:“小初妹子虽希望你能脱离险境,但若知道你决意与她同生共死,定然也会辛慰的。”燕飞萍向她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忽然道:“我甘愿为小初舍离尘世,可是,我不能死!”苏碧琼道:“怎么?”燕飞萍仰望夜空,缓缓道:“当一个人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经历过几遍,就会明白,死,是最容易的事,难的却是活著。若在昔年,我可以横刀傲对群雄,可以置生死于不顾。可现在不同了,我有了家眷,一颗心分作了两半,一半给了妻子,一半给了女儿。”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如今小初无救,我的心已死了一半,但为了另一半,我还要活下去。”苏碧琼轻声叹道:“你……你原来是这么想的。”燕飞萍苦笑了一笑,道:“她们母女若非跟了我,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作为丈夫,我已万分对不住小初,作为父亲,我不能再对不起女儿。”苏碧惊道:“这些话,你为什么不对小初妹子讲?”燕飞萍道:“我瞒著她,只想让她知道我和她生死与共,人间阴曹,总会有我陪伴,否则她就算是鬼,也很胆小的。”苏碧琼听他这话极痴,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道:“小初妹子若明白了你这番苦心,也会感激你的。唉,时辰不早了,咱们说了这么多话,你快进屋陪陪她吧。”燕飞萍站起身,转身望著屋门,说道:“这些年风风雨雨,我们相依为命,只想与世无争的生活,却屡屡被人置之于死地。那些作恶多端的人,这时好好活著,小初一生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却何以要命不长久?老天啊老天,你难道真的不生眼睛么?”说到这里,触动心底的疼处,伤痛欲绝,他右手一挥,将掌中的枯枝往地上奋力插下。以他这时的功力,已至不滞于物的境界,便是草木竹石到他手中也可成为利器。此刻信手一挥,不知不觉已注入无妄神功,力透枝梢,竟将枯枝刺入铺地的石板之中。苏碧琼吃了一惊,目光随之望下去,只见地上横七坚八写了许多字,知道这是燕飞萍方才随意写下的,仔细一看,满地字迹却全是“冰参”、“火蟾”这四个字,不下七八十个之多。她心中奇怪,口中不禁念出来:“冰参……火蟾,火蟾……冰参……?”燕飞萍黯然道:“不错,冰参,火蟾。普天之下,只有这两味药能救小初一命,可我却往哪里去寻?”听了这句话,苏碧琼面上却为之一变,急道:“你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她神情紧张,连语音也在微微颤抖。燕飞萍见她神色有异,奇道:“我说普天之下,只有冰参与火蟾这两味药能救小初一命,怎么啦?”苏碧琼仿佛不相信似的,连声道:“真的?真的么?你说得当真?”燕飞萍见她连声催问,不解道:“自然是真的,难道有什么不对?苏碧琼的脸涨得通红,大声道:“太好了,怎地……怎地这样巧,刚好是冰参,火蟾。那便成了。不会弄错吧?不,一定不会。你说这不是天缘么?”燕飞萍见她语无伦次,不知怎么回事,问道:“你在说什么?倒底怎么了?”苏碧琼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捧到燕飞萍面前,道:“你看……看这个……”燕飞萍望去,见这个瓷瓶不大,用红绒线系著,绒线一端绕在苏碧琼的脖颈上,贴身而放,足见此物对她是何等贵重,问道:“这是什么?”苏碧琼定了定神,说道:“此物是什么来历我也不大清楚,只晓得它叫‘冰火六神丹’,由六味奇珍药物炼制而成,其中就有天山冰参和长白火蟾。”一听这句话,燕飞萍只觉脑心嗡的一声,仿佛一连几个闷雷在头顶炸开,他身子一晃,向后退了两步,随即回过神来,上前抓住苏碧琼的手,颤声道:“你……你说什么?这……这难道便是‘冰火六神丹’?你再说一遍,这便是‘冰火六神丹’?”苏碧琼道:“是……是,我只晓得它叫‘冰火六神丹’,怎会骗你?”燕飞萍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接过瓷瓶,打开一看,只见瓶里有一枚朱丸,鲜红似血,一股药香透鼻而入,直沁肺腑。顿时,他双目中闪过一道精芒,蓦地一声长啸,高声叫道:“是了。”这“是了”两字,声宏音亮,往周围传播开去,有如洪钟大吕,四野尽皆发出回音,一时只听“是了,是了……”这声不绝。他一把抓住苏碧琼的胳膊,叫道:“就是它!就是它!小初有救了!小初有救了!”大叫几声,不禁喜极而泣,再也说不下去了。苏碧琼见他这般兴奋,也染到了他的喜悦之情,忙道:“用这药救治小初妹子,可还对症么?”燕飞萍点头不迭,道:“这枚‘冰火六神丹’是由六味至暖至寒的奇药炼成,用于疗治寒魄掌伤,最为对症。我只道小初今夜劫数难逃,想不到你竟带著这等奇药,真是天意难测,造化弄人!”他感叹一声,又道:“对了,这药怎会在你手中?”苏碧琼道:“是爹爹交给我的。他说此药炼制不易,要我一定珍惜。”燕飞萍奇道:“此药是神机门下独门圣药,专为破解寒魄掌的寒毒,从未传见于江湖,你爹爹怎会得知炼制之法?”苏碧琼道:“什么神机门下,寒魄掌伤?我是不懂的。十天前我离府的时候,爹爹把这枚丹药交给我,他说江湖险恶,此行万一途遇不测,可凭此药保命。”燕飞萍心中一动,暗想:“此药是专为克制寒魄掌的,天下唯有倪八太爷练成此掌,苏春秋让琼儿随身携带此药,难道他先已料到倪八太爷欲对琼儿下毒手?”转念一想:“不对,素闻苏春秋心机慎密,他若想到此点,又怎能让女儿出府冒此奇险?”他心念一闪,似乎突然想到一件极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事,却又说不上来。只觉这几天接二连三发生的剧变,其中包含著许多谜团。想到这里,燕飞萍用力摇了摇头,虽然这些疑问都与他性命攸关,但小初的伤势更是刻不容缓。他攥了攥瓷瓶,无暇再想其它的事,对苏碧琼说道:“小初的伤若能治愈,我们夫妻的性命便是你给的。这赠药之恩,我也不言谢了。”说罢,不等苏碧琼回答,他飞身往屋中去了。屋中,小初身穿大红锦袍,头戴凤冠,肩披霞帔,安安静静坐在桌后。桌上,一对花烛流辉闪烁,映得她脸上娇艳动人。此刻,她默默望著烛蕊,暗自想著心事。便在这时,屋门砰地一声被撞开,燕飞萍急步奔入,来到她面前,什么都不及说,先伸手搭在她的脉上,一边号脉,一边问道:“你觉得怎样,可还好么?”小初体内的寒毒渗透诸脉,浑身如坠冰窟一般,却强忍著不露出痛苦之色,微笑道:“我很好啊。”她虽然咬牙强忍,但这情形又有谁看不出来?燕飞萍心中又怜又疼,伸出右手食指,在她的“少冲”、“神门”、“通里”、“少海”四处穴道缓缓各点一指。这四穴都属于阳气初生的“手少阴心经”。小初但觉一股暖气自四穴通向胸口,彻骨的寒意立时大减,她缓缓舒了一口气,道:“阿痴哥哥,我已是病入膏肓,没有用的,你不必再耗废内力。”燕飞萍道:“说什么傻话,你不会死。只要有我在,决不让你死。”小初只道他这话是安慰自己,摇头道:“人生在世,谁人不死?我早已不在乎。唯独放心不下你,方才琼姐姐对你说的那番话,也是我的心意,你答应不答应?”燕飞萍道:“我已说了,你不会死,我也不会死,那些话只当没说过便了。”小初只是不信,道:“不,你别再安慰我。咱们时间无多,你若不答应,我便是死了也不安心。”燕飞萍一皱眉,发生的事用三言两语难说得清,这当口又哪里容得解释?索性什么都不说了,将瓷瓶中的丹药倒出,送到小初口边,道:“快服下了。”小初不知这是什么药,但见燕飞萍神色凝重,心知此药必定极是贵重,于是放入口嚼碎咽下。燕飞萍见她吃下“冰火六神丹”,唯恐药力发挥得不够快,当下转到她身后,用双手抵在她背心的“灵台”、“中枢”二穴,鼓荡氤氲紫气,透入督脉,加强她体内的真气。不一刻,燕飞萍渐入无我境界,头上白气腾腾,那是额头与顶门的汗水为内力所逼,化作了蒸气,显然已将内功发挥得淋漓尽致。小初的头上也有淡淡的水气现出,原本苍白的脸颊却开始渗出一丝红润。不知不觉中,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燕飞萍将一路大周天功运行完毕,收功撤掌,默默端详小初,见她的容颜虽依然苍白无血,但方才中毒后眉间眼下的那层隐隐黑气却早已褪尽。燕飞萍知道“冰火六神丹”已经生效,心中大喜,从怀中掏出一方洁白的布帕,为小初轻轻擦去额上的汗水,道:“你已经没事了,连日来担惊受怕,现在安心睡一会吧。”说著,他骈指伸出,点了小初的“睡穴”,将她抱到桌子上,又找来一条夹被为她盖上。做完这些事后,燕飞萍伸展了几下筋骨,长长舒了一口气,方才他以真力助小初驱毒,大耗元气,此刻甚觉疲倦。于是他走到窗边,推开窗页,想让冷风吹去脑中的困乏。哪知,窗子一开,顿觉得阳光刺眼,原来长夜过去,旭日已露出云端。燕飞萍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想不好,他只道这一番行功不过一柱香功夫,不料竟过了两个多时辰,眼下天光已亮,估计群豪就要大举进攻。他在小初伤重之时心灰意冷,浑然不将生死放在心上,现在小初伤势已愈,他求生的欲望亦随之强烈起来。燕飞萍一边急思脱身之策,一边来到屋门边,推门而出。哪知,他一眼望去,又是瞿然一惊,只见昨日严阵以待的数百江湖好手不知何时已散得干乾净净,房前的空场上人迹皆无。燕飞萍先是一怔,随即感觉到人影虽无,但凌厉的杀气丝毫未减。他向前走出几步,四下扫了一眼,冷冷一笑,已知街头巷尾,房顶树后都埋伏著高手,虽非昨日那般人马,但杀机潜伏,情势更加危险。燕飞萍不动声色,默默退回屋前,在门边看了看,见不到苏碧琼的人影,想是已经悄然离去。他搓了搓手,暗想:“小初伤愈有望,今日一战,少不得又要大开杀戒,说什么也要带她冲出去。”不过,他虽然这么想,心中实是没有一分把握,微一沉吟,便想先进屋叫醒小初准备一下。就当他的脚跨过门槛的一瞬间,忽见地下泥沙上划著几行字,凝神一看,认出正是苏碧琼的笔迹,写著:“唐门弟子举众赶到,步血长老遣散群豪,欲与你独决生死。我这便去向唐老伯求情,或能网开一面。你好生珍重,万万不可轻动干戈。”燕飞萍匆匆将这几行字读了一遍,恍然而悟,心想:“我道是谁能遣散群豪,原来是唐步血到了。嘿嘿,说什么独决生死,其实还不是怕我把他勾结东瀛异族、图霸江湖的阴谋揭露出来,因此才打著单打独斗的幌子,避开群豪,杀我灭口。哼,我若让他得逞,那也不配叫燕飞萍了。”想到这里,他胆气陡增,转身守在门前,朗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故人到访。两日前自汉水水上一别,唐长老可还无恙么?”随著话音,从街边、巷里、屋檐、树后无声无息地闪出一个个劲装汉子,一色的黑衣,头顶斗笠,手上戴著鹿皮手套,人人的神情木然,唯有目光森冷专注,默默地盯在燕飞萍脸上。顿时,天地间骤起一片肃杀的戾气。燕飞萍早料到唐门弟子已控制了四周,但见到这个阵势,仍不禁心中一寒。只见这些唐门弟子的武功虽未至一流高手之境,却是训练有素,部阵严慎,一旦动手,立刻连接成阵,同进同退,其攻势之凌厉,远胜那些江湖豪杰的联手群殴。燕飞萍自信有三成把握冲破的包围,但对付唐门的暗器,却连一成把握也没有。然而,越到危急关头,越能激发他的傲气,即使明知凶多吉少,也要搏命一拚。燕飞萍胸口血气一撞,高声喝道:“唐步血,既然你决意与燕某独决生死,好吧,今日你只管划下道来,火里水里,燕某都接下来了。你怎么还不现身?”声音远远传出,四下却无一丝回应,数十名唐门弟子仿佛僵尸一般,一动不动。沉寂中,长街上又多了几分死气。燕飞萍素知唐步血的暗器功夫可以杀人于无形,眼下我明敌暗,自己稍有大意,只怕就会伤在他的手下。于是屏气静神,抱元守一,周身上下不敢露出丝毫破绽。双方在静默中对峙了一刻,燕飞萍感觉对方传来的杀气越来越重,自己在气势上已难占上风,这是几年来从未有过的事。于是他暗自察看这些唐门弟子的站法,脚下不丁不八,彼此互不关注,似五行而非五行,似八卦而非八卦,究竟是什么路数,燕飞萍看了好一会儿,仍是不解端倪。但他知道双方这样耗下去,对自己的处境只会越来越不利,当下跨上两步,大声喝道:“唐门弟子,有种的便来决个死战,装神弄鬼,成什么样子?”他连喊数声,一干唐门弟子却只当全没听见。他不住口地大声叫骂,但沔阳镇偌大一座镇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他一个活人。正无法可施之际,忽然灵机一动,朗声说道:“唐门中人听好了,你们再装聋作哑,那便显得唐步血只是个无耻胆怯之徒,不敢与我正面为敌。嘿嘿,什么唐门长老,不过是只缩头乌龟而已!”他知道唐门中上上下下,对唐步血奉若神明,如有人辱及长老之名,弟子闻声自当舍命维护长老名誉,只要对方一动手,自己便有机会看出阵法中的破绽,从而一举攻破。果然,他喝了几声之后,一干唐门弟子无不怒形于色,将手伸入胸前的皮囊之中,忽地散开,向小酒铺逼了上来。同时不断地移形换位,有的倏进,有的突退,还有的横移斜闪,身形起落,令人眼花缭乱。燕飞萍见状冷笑,心知这些古怪的身法,看似脚步错杂,其实进退趋避,严谨有法,旨在扰敌人的心神。若是寻常武师,早已不知所措,但燕飞萍纵横江湖数十年,什么样的阵式没见过?越到紧急时刻越能心静似水,目光所注,只是对方阵形的变化。待六十四名唐门弟子逼到燕飞萍面前三丈远的时候,他已瞧出其中之理,寻思:“唐门家学果然厉害,他们摆出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其实暗藏正反九宫杀阵,难逃毒手。而他们为补齐九宫阵所需的八十一个方位,每人要兼管一个以上的生克变化,这份阵法与轻功上的造诣,也相当不凡了。”既明阵理,燕飞萍便不存惧心,在一霎时之间,他脑海中如电闪般连转了七八个念头,立时想到七八种方法,每一种均可将这正反九宫的“假八卦阵”击破。这时,忽听“嗤嗤嗤嗤”劲风急响,数十枚暗器同时射出,仿佛骤起一阵飞雨,将燕飞萍裹在其中。燕飞萍傲然不惧,冷笑道:“雕虫小技,奈何得谁?”一抖袍袖,凝神向攒射过来的暗器拍去,只听扑扑之声连响,数十枚暗器给他尽数震落。跟著他身形一晃,已抢到阵中,稳稳站在“钧天”位上。这九宫大阵源于武当,后传入蜀中唐门,经过几代门人钻研改进,已成为江湖中极上乘功夫,练到炉火纯青之时,仅需九名高手合使,当可无敌于天下。只是燕飞萍的身法奇快,更深知这阵法的奥秘,只消占到“钧天”重位,便能以主驱奴,制得对方缚手缚脚,施展不得自由。也由于唐门弟子数虽众,却无一名顶尖高手,若由唐步血主持阵法,决不容敌人轻易地就占了“钧天”之位。此时燕飞萍气神闲定的占住了枢纽要位,稳持先手。位当“钧天”的七名唐门弟子被迫后撤数步,其中一人瞧出不妥,大喝了一声:“变阵!”顿时,东西狂奔,料想这番倒乱阵法,必能迷惑敌人的目光。哪知任凭阵法如何变化,燕飞萍始终岿然不动,反是一干唐门弟子怕误伤同伴,连暗器也不敢轻易发射,处在了难守难攻的尴尬形势。眼见对方阵法已呈纷乱之象,燕飞萍倏地斜身进步,右手划出一道半弧,掌力排空,正是天下至刚至阳的一招“大力金刚重手法”。当前一名唐门弟子明知这一招不能硬接,却也只得双掌一并,奋力抵挡。燕飞萍只想破阵,无意杀人,因此这一掌只使了两分力,但那人已感双臂发麻,气血翻涌。左右两人见他势危,生怕被燕飞萍的掌力震坏内腑,忙伸手抵住他的背心,燕飞萍的掌力随之加强,三人向后一仰,险些摔倒。又有四人抢上,伸臂相伏。燕飞萍的掌力跟著传将过来,自第一人直传到第七人身上,将“钧天”位的七名弟子黏在一起,教他们逃无可逃,避无可避。那七人脱身不得,惊得脸如土色,无奈之下,只得扎定马步,鼓气怒目,各按著前面一人的背心,将七人的力气联而为一,合力与燕飞萍的单掌相抗。燕飞萍一觉掌上压力骤增,心想:“他们内力能互相传接,这门攻夫很了不起哪。”随即傲心又起,暗道:“不妨以他们作靶,且试一试我的功力到底如何?”当下右臂微振,催动内力,连绵不绝向对方攻去。顷刻间,七人只觉攻来的掌力如狂涛怒潮,一道强似一道,只得咬牙苦撑,那滋味实胜过天下所有的酷刑。阵中其余的唐门弟子见“钧天”位弟子形势危急,登时从左右包抄而上,往燕飞萍的背后攻来。燕飞萍见前后左右都是攻上的人影,突然间滴溜溜一个转身,手掌一伸一缩,猛地斜推出去。他的掌法已炼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前攻之力固然极强,这突然一缩却更加厉害。七名弟子正使尽全力向前抵挡,陡然间压来的掌力消失得无影无踪,顿觉如有一股大力向前牵引,哪里还站得住?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七个人横飞而出,或鼻青脸肿,二三十人自相冲撞摔倒,乱成一团。燕飞萍一掌放倒数人,跟著一声清啸,拔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飘然落在丈许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