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舵主毒发身亡,临死时一口鲜血喷将出去,落在身下几株牡丹花上,原本红艳的花朵沾到血后,立刻枯萎发黑,足见他中毒既深且剧,以至血液都变作毒药一般。四周众人无一不是行走江湖的老手,平生见过的恐怖之事多不胜数,然而如此厉害的剧毒,却还是头一次见闻。赵舵主虽已身死,每人仍向后退了一步,只恐沾染到他身上的一丝毒气。唯有倪八太爷脸上依然平静如初,慢慢叹道:“天下还没有人能叛于我。只可惜了那几株水日球,本是我重金从菏泽购得的珍品,却这些脏血毁了去。唉,可惜……”他摇了摇头,眼中全是憾色。马骏空也叹了一声,他虽痛恨赵舵主戕害兄弟,但毕竟曾同甘共苦多年,这时见他既已惨死,怨仇也就一笔勾消,念著结义一场,走上关,将他圆睁的双眼轻轻合上。那知,突然之间,马骏空只觉小腹中一阵乱搅,跟著身体酸麻,双膝一轻,坐倒在地,丹田中犹似数千把小刀乱剜乱刺,忍不住“哼”了一声。倪八太爷见痛倒在地,却毫无吃惊,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说道:“骏空,腹中委痛么?”马骏空全身痉挛,牙关相击,颤声说道:“我……我……也中了剧毒……等我……我……我运气逼毒……”当即气运丹田,要将腹中的毒物逼将出来。哪知不运气倒也罢,一提气间,登时四肢百骸如沸油淋滚,处处剧痛,一口内息只提起数寸,便沉了下去,手脚随之失去了知觉。倪八太爷道:“骏空,别费力了,那没用。你中的是‘一蟆双蝎’之毒,又被香雪春的酒力推动,其毒渗入血中,你内功再高深,又怎能将全身气血逼干?”马骏空心旌剧震,猛地想起赵舵主临死之际说的话,脑中灵光一闪,脱口呼道:“倪……倪……是你……你下的毒?”倪八太爷缓缓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绿下瓶,道:“这是‘一蟆双蝎’之毒的解药,骏空,你别怪我手狠,这几年帮里许多机密都被外人察觉,以至咱们行事被动,我早知道你们五人之中有人成为叛徒,暗中查探,总是徒劳无获,眼下正气府战火将近,形势紧迫,若不及早清除异己,后果实是不堪设想。不得以之下,我只好行此之策,在你们五人酒中都下了剧毒,看生死之刻,到底是谁招供出来。却不想苏老府主这时杀上门来,叛徒自显原形,倒省了我一番费事。”马骏空怒意潜生,心想:“你仅为查明叛徒是谁,便拿属下的生死冒险,倘若那人至死不招,岂不白饶我的性命?”脸上却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低声道:“恭喜帮……帮主查明真……真相,那……那解药……”倪八太爷道:“骏空,你见我如此行事,心下定然怨恨于我,是不是?”马骏空扭过头,说道:“属下不……不……不敢……”倪八太爷淡淡一笑,道:“这是违心之言,我岂能听不出来?好,你想要解药,给你!”冷哼一声,将玉瓶往前一送,一股暗劲自丹田传至掌心,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玉瓶凭空被掌力生生震碎,但见无数碎玉陡然四溅,瓶中的黄色药末被风一吹,霎时间东飘西散,无影无踪。马骏空又惊又怒,大叫道:“你……你干什么?”倪八太爷目中寒光乍闪,脸沉似铁,冷声道:“我原打算一旦查明谁是叛徒,立刻给你们服用解药,自当无疑。不过,你们动手太快,眼下四人已死,至于你么,双膀已被子判官笔钉穿,名震天下的‘百步神拳’怕是再也打不出来了,我又何必去救一个废人。”这时,马骏空脸上遍布黑色,显然毒已攻心,只是他肩头创口放了许多血出来,令他所受毒质的侵袭为之稍缓。他振作一口气,缓缓道:“这些年,我跟随你出生入死,哪一处对不住你,你竟见死不救!”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声音竟不颤抖,但语调缓慢低沉,其中实是包含著数不尽的愤怒与伤心。倪八太爷道:“你还记得那日在沔阳镇么?你们撞见燕飞萍,并与之动手,出了这等大事之后,回来竟敢对我只字不提,否则我又怎会伤在那厮的掌下?骏空,多年共事,你知道我的脾气,只许我负人,不许人负我,今日你身染剧毒,便是瞒事于我的报应!”马骏空“啊”的一声狂叫,想不到自己忠心耿耿,换取的竟是这样一番话,急怒之下,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跳将而起,但只这么一用力,立刻加速剧毒攻心,身子僵站在地上,气绝身亡。倪八太爷对马骏空的死显得无动于衷,他缓步走出凉亭,对苏春秋沉声道:“几个不成气的属下,竟敢犯上作乱,老夫已将门户清理乾净。苏老府主,现在该轮到你我二人见个真章了。”苏春秋见倪八太爷革毙属下,手下竟不留半分情面,心中也生凛然。他将手一挥,身后一群黑衣大汉顿时躬身退出院外,顷刻间散得干乾净净。他等手下人都散尽之后,才道:“大师兄,你我同门数十载,直到今日我才真正认识了你。”倪八太爷摇了摇头,道:“欧阳师弟,你心志之高、城府之深、手段之毒,我是万万不及的。当年为夺‘无妄神咒’,你将师父击落冰窟,如今为抢污衣帮的势力,你又来对我下毒手。欧阳师弟,这数十年来,你我彼此互为心患,终有一日要拚个你死我活,今日正好作一个了断!”苏春秋道:“不错,天下英雄唯你我二人,欲成霸业,当世难以共存。有你大师兄江湖称雄,我苏春秋无颜称霸。如若我苏春秋称尊武林,你大师兄只可埋首灶下。强存弱存,在此一战。”倪八太爷道:“好,今日我若败给了你,不单将这条老命拱手送上,再加上污衣帮六十四处舵口连同这座倪府,全归在正气府的名下了。”苏春秋也道:“我若败给了你,生死自不必说,正气府亦当随你改姓‘倪’字。不过,师父尚且折在我的手中,大师兄的手段再高再妙,也未必强过当年的神机老人。”倪八太爷道:“师父被你所害,是他未看出你的险恶居心。我虽然不及师父许多,但自信天下再无第二人如我这般了解你的禀性,你那些卑鄙阴招,在我面前毫无用处,这一节你先记住了。”苏春秋冷笑道:“你别笑我的卑鄙阴招,别忘了,当年是谁先震折师父的双腿,又挑断师父的手筋?这等行径,又岂是卑鄙二字能形容的?”倪八太爷脸色一沉,怒道:“别说了。你我的所作所为彼此心知肚明,也不必争这一时的口舌之利,还有什么话,都放在手脚之下见真章吧。”苏春秋点头道:“好,正该这样!”左手撩起半边衣角,右掌斜划而过,掌缘犹似刀锋,“刺啦”一声,削下一大片衣衫,往地上一扔,说道:“你我同门师兄弟,今日断袍绝交,一会儿动起手来,各不留情,我杀你不算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倪八太爷喝道:“动手便动手,哪里还有这么多废话,看招吧。”纵身而上,呼的一掌,便向苏春秋头上劈去。苏春秋见对方出掌击来,双掌一错,正要封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把双臂垂下,竟不招架,只将头一偏,让过顶门要害,拍的一响,这一掌打在他的肩头。倪八太爷第一招只是虚招,没料到对方竟不闪不躲,一击而中。但他这一招全没用上劲力,是以苏春秋并未受伤。苏春秋肩上中掌,哼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却不还手,高声道:“你是我的大师兄,论年纪你比我大,论辈份你比我高,因此我让你三招不还手。”倪八太爷意态轩昂,冷声道:“呸,你当我老得杀不了人么?倪天岳堂堂正正一条好汉,哪个要你来让?”说著,左手虚引,右手向斜刺里连拍两掌,算是发过两招,不占苏春秋的便宜。按照江湖规矩,苏春秋应等倪八太爷这两掌发过之后,两人重立门户,再行出手。哪料到,就在倪八太爷双掌刚刚拍出,尚未回臂之际,苏春秋身形似电,已抢上三步,出手便是神机门的杀手绝招“三花聚顶”,挥掌疾劈过去。这一掌攻其不备,用心之险恶,出手之毒辣,实非高手风范。倪八太爷脸色微变,冷喝道:“果然好不要脸!”此刻他右掌拍出,不及回防,无奈只得以左掌相护。左掌劲道逊于右掌,又是仓促发招,吃亏之大,不言而喻。苏春秋却全力出手,掌上挟著一道劲风,与倪八太爷的左掌印在一起,只听波的一声闷响,倪八太爷向后蹬蹬蹬连退数步,显然掌力已输了一筹。但苏春秋却“啊”的一声轻喝,也向后斜飘出去,低头去看掌心。倪八太爷哈哈大笑,扬起左掌,从手指上摘下三枚指环,环上各有一枚钢针,笑道:“欧阳师弟,早已告诉过你,我可不是师父,焉能上你的恶当?这针上便是‘一蟆双蝎’之毒,你且尝尝毒发是什么滋味。”苏春秋轻轻抚摸手掌,道:“大师兄不但武功、见识出类拔萃,这狡诈二字,更是高人一筹。”说到这里,他忽然朗声大笑,声音亢亮,全无中毒后的征兆,从掌上脱下一副白绡织成的手套,向倪八太爷晃了晃。倪八太爷笑声顿止,脱口道:“这……这‘冰绡金丝爪’是唐门镇门三宝之一,你竟弄到了手上?”苏春秋面带得色,说道:“幸亏唐步血借给我这件宝物,否则今日岂不伤在你的毒手下?嘿,也是我有先见之明,对付旁人,可不必费此周折,但对付你大师兄,总要小心一些才好。”倪八太爷知道这副“冰绡金丝爪”系以极细极韧的白金丝织成,是唐门祖传下的利器,质地轻柔软薄,却是刀枪不入,自己的钢针虽然尖锐,也难以将其损伤。他功败垂成,越想越怒,喝道:“唐步血算是什么东西,竟敢坏我大事,哼,待我这边大事一定,便去灭了他唐家满门。”苏春秋冷声道:“当我霸主江湖之时,最后一个灭掉的便是唐门,这一点倒不劳大师兄费心,现在你还是先想办法胜过我吧。”说著,他左手划了一个半弧,右掌直击而出,道:“我已让了你三招,该你接我一掌了。”掌随声到,劈面落向倪八太爷顶门。倪八太爷傲然不惧,喝了一声:“我倒看你有什么本领胜我。”见对方来势凌厉,当即左手斜引,使了个“卸”字诀,身子倏然转动,旋到苏春秋身后,一掌按向他的背心。苏春秋头也不回,挥足反踢,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出腿方位分毫不差。倪八太爷身子一晃,又已转到了正面,一招“五丁开山”,左掌先发,右掌随后,向苏春秋当胸平击。苏春秋双掌环胸,吐气开声,使一招“中流砥柱”,下击而上。两股巨力撞在一起,倪八太爷腾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回旋,如鹰隼般扑击而下。两人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转瞬间便折了七八十招。两人同门数十年,一身武功全是神机老人所授,苏春秋的拳脚功夫,倪八太爷固所深悉,倪八太爷诸般招数,苏春秋也无不了然于胸。事过数十年,二内功修为俱各大进,更兼习百家绝技,胸中武学之博,当世已找不出第三个人来。但此刻生死相搏,别派的武功虽然精妙,却远不如本门武功纯熟洗炼,因此两人都舍弃旁门武功不用,专以神机门绝技发招。多少年来,苏春秋与倪八太爷互为心患,均知自己要想称霸江湖,非除掉对方不可,因此这一交上了手,立刻倾力相搏。二人此时年事已高,精力虽已衰退,武学上的修为却俱臻炉火纯青之境,招数精奥,深得醇厚稳实之妙诣,只拆得十余招,两人不由得心下钦佩,出手越发沉稳异常,一招一式将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堪堪拆到三百余招,倪八太爷大喝一声,呼的一掌击出,掌到中途,内劲布满周身,臂上骨骼劈劈啪啪,不绝发出轻微的爆响之声,其力之剧,天下绝无仅有。苏春秋只觉对方掌尖未至,一股奇阴奇寒的气流已逼得自己气息发窒,脱口叫道:“寒魄掌!”当下一招“斜飞势”,双掌横划成弧,将他掌力引偏。倪八太爷双目凶光毕露,一声不吭,下盘凝稳,如牢钉在地,专心致志,双掌连续不断地击出,盛猛无比。苏春秋连避三掌,待他又是一掌击倒时右掌平推出去。啪的一响,双掌相交,倪八太爷须发皆张,威风凛凛的站立不动,苏春秋却连退两步。倪八太爷抢上两步,又是呼呼两掌击出,苏春秋还了两掌,复退五步。倪八太爷见对方不敌自己掌力,心中得意非凡,狂笑道:“你还有什么本事,都使出来吧。”他口中说话,手上丝毫不停歇,一掌接著一掌劈出,已将苏春秋逼到院边的断墙边。眼见胜局将定,倪八太爷正想一鼓作气,将苏春秋震出墙外。哪知,一提气间,他只觉胸膛一片暖洋洋的,“寒魄掌”的阴毒寒气渐被这股温暖所制,威力大逊。刹那间,他惊得面色大变,叫道:“不好,这……这……这是‘无妄神咒’!”苏春秋这时将胸一挺,傲气重现,笑道:“不错,你也知道这是‘无妄神咒’。”原来他深悉“无妄神咒”是克制“寒魄掌”的不二法门,故示以弱,却将“氤氲紫气”运至掌上。倪八太爷每一掌击出,苏春秋受他掌力的同时,也将“氤氲紫气”回激入他的体内。倪八太爷呼呼击出十八掌,苏春秋连退数十步,看来似是倪八太爷大占上风,其实在不知不觉中已落入圈套里,一身“铁线神功”已被对方秘破。这一刻,倪八太爷愤怒欲狂,眼中如要喷出火来,暴吼道:“你……你竟然也练成了‘无妄神咒’?”苏春秋笑道:“可惜你现在知道,已经太晚了。”双掌一错,攻上前来,所用的正是神机门的一路入门功夫“起手十二式”。这一门手法是神机门最基本的功夫,倪八太爷就是闭著眼睛,也能与之拆解对攻。然而这“起手十二式”在苏春秋的“无妄神咒”运使之下,拗、劈、击、戳、拿、锁、带、勾,每一招都挟著嗤嗤劲风,于平凡中带著非凡之力,威猛之极。倪八太爷大骇,叫道:“见了鬼啦,见了鬼啦。”士气顿失,匆忙中疾劈三掌,将苏春秋逼退两步,夺路而逃,一纵直飞数丈,落入满园的牡丹丛中。苏春秋岂能让他逃离此地,喝了一声:“哪里跑?”身随声起,紧跟其后,扑入万花丛中。哪知,他双足一落地,只觉脚下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只见花丛中遍布锐尖的钢钉,约有半尺来长,右脚幸而踩在两根钢钉之间,左脚脚趾却点在一根钢钉之上,划出一道血口,险些透足而穿。苏春秋受伤虽然不重,却吃了一惊,心中暗道:“我武功虽不弱于你,可是在这钢钉丛中,每踏一步都给长钉刺穿足背,这如何动手?对方自然早已记熟了方位,我却难以应付。快快离此险地!”倪八太爷却一眼看破了苏春秋的心思,他好不容易占据了地利,如何轻易放强敌脱围,当即大吼一声:“想逃吗?没那么容易!”猛地一翻腕,拔出一柄青锋短剑,剑光如虹,向苏春秋咽喉刺去。苏春秋见这一剑势道如此厉害,急忙闪身相避。倪八太爷抢占先机,一剑紧似一剑,忽而窜高,忽而伏低,这个须发斑白的老者,此刻矫健犹胜少年,手上剑招疾若狂风骤雨,全来攻势。这场拚斗,与适才此拚拳脚又是另一番光景,苏春秋一边闪避倪八太爷的快剑,又要留神脚下钢钉,顾此失彼,处境极是被动。才交手七八招,衣襟便被剑锋划开一道十字裂缝,险些受伤。眼风苏春秋已呈败势,蓦地,他发出一声长啸,啸声中,一道刀光冲天而起,四周花草俱被寒芒摧落,碎花断草随劲风而起,卷向倪八太爷。跟著只听当的一声脆响,却是倪八太爷的短剑被刀锋击飞。倪八太爷短剑脱手,被对方刀锋逼得连连后退,脱口叫道:“天野新一流刀法!天野新一流刀法!”透过刀光,他眼中似乎看到死亡的阴影,在这一刹那间,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强烈的恐惧。然而,称霸江湖的野心毕竟压倒恐惧,倪八太爷自知生死一搏,不惜铤而走险,暴啸一声,反冲而上,双臂一展,疾往刀光中欺去。苏春秋见他情急拚命,喝道:“困兽犹斗,何敢言勇?”的手腕一旋,疾划倪八太爷的脉门。就在刀锋即将划上手腕的一瞬间,倪八太爷蓦然翻腕,一招“撕云双分手”,落手如电,将钢刀的刀背抓了个正著,随这双腿飞起,上踢顶,下撩阴,毫不留情,正是一招毙敌的绝妙杀招。当年,天野龙太郎就是败在这一招“撕云双分手”之下,倪八太爷记忆犹新,此刻故伎重演,想不到一击得手,不禁心中狂喜,张口欲笑。不笑他笑声出口,苏春秋突然逼上半步,二指一弹,腰间短刀被弹出鞘,跟著刀光一闪而没,刺入倪八太爷的小腹。这一刀好狠!一尺五寸长的刀刃全部没入他的腹中,仅余一个刀柄露在外面,护手压住创口,竟无一滴鲜血喷出。倪八太爷双腿踢空,身子踉跄退出。他双目暴睁,仿佛不相信发生的一切,望著小腹上的刀柄,哑著嗓子“啊”了一声,直挺挺地摔入花丛中。苏春秋目中冷若凝冰,望著倪八太爷咽下最后一口气,才缓缓拔出短刀,插回鞘中,什么话都不说,只仰天长叹一声,飘身而去,转眼间消失在院墙之外。依旧是静谧的花园,依旧是斜雨如丝,只有不时吹过的风,摇落一朵朵牡丹花瓣,飘在倪八太爷的尸体上,也盖住了他那双不瞑的眼睛。春光将暮,夏意渐浓,洛阳牡丹已经开败,却到了扬州琼花盛开的时节。这一日夜深人静,明月洒下的光辉,把整个天地映成了一派澄净洁白的世界,在扬州后土祠中,一株琼树,生满轻薄晶莹、娟秀美丽的琼花,微风拂过,花枝摇颤,如柔絮、如飘雪,风韵标致难以言诉。树下,默默站立著一个青袍老者,正是苏春秋。在他面前,是一座缀满鲜花的坟冢。月光清如水、柔如纱,皎皎地洒将下来,映得坟上汉白玉石仿佛冰塑一般,洁白无瑕。坟前竖著一块石碑,上面铭刻著几个字:“爱女苏碧琼之墓。”苏春秋望著墓碑,目光中百感交集,渐渐凝成两滴晶莹的泪,噙在眼眶中,此刻的他,满头银丝变得稀疏,数日间又若苍老了许多,已看不出一个武林宗主傲啸天下的豪气,只剩下一种痛失亲人后的凄凉。这时,一阵微风吹过,摇落三四朵琼花,斜斜从苏春秋头上飘过。他挥手轻轻一翻,已将落花挟在指间,默默放在女儿的坟头,动作那么轻柔小心,仿佛生怕用大一点点力,便会伤损了这娇嫩的花瓣,或惊醒了墓中沉睡的爱女。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轻轻擦拭起墓碑,虽然那碑上已是一尘不染,但他依然擦得那么用心、那么专注,仿佛世上再没有什么事比这重要。他一边擦,一边喃喃低语:“琼儿,你知道吗?爹爹又来看你来了。你……你……看得见这琼花又开了吗?记得小时候你便爱这树、这花,眼下卧花而眠,你……你……可还住得惯么?”他轻轻揉了揉眼角,叹了一声,又道:“我知道你心中记恨爹爹。可是……可是爹爹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爹爹老啦,辛苦一生创建的基业,将来总归要交到你的手中,可你却……却……唉,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琼儿,爹爹将你葬在这株花下,一是为了你痴恋琼花,二是为了能常来这里陪你说一会儿话,你若能听见爹爹的声音,就托个梦给爹爹,好不好?”说到这里,他话音微微发哽,再也说不下去了。这时,在他的身后,也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声。唉!虽只一声叹息,其中却仿佛包含著无穷无尽的忧戚与感伤,情之真、伤之深,竟不下苏春秋方才的对墓长谈。啊!苏春秋一时忘情,沉浸在回忆的悲伤中,以至有人走进院中也未察觉。此刻,他闻声一凛,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但立时又回复了先前郁郁黯然的神情,说道:“小女魂去九泉,想不到世上还有人如老夫一样心碎。是燕先生么?请进来吧。”随著话音,从院门后闪进一个人,果然正是燕飞萍。他缓步走到苏碧琼的墓前,半晌无语,直到望见夜风将片片琼花落在碑畔,才低低叹了一声,说道:“时隔数年,又逢琼树开花,只是花下的佳人,却……唉,记得曾有诗曰:‘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似琼儿这般玉洁冰清的品性,也只有这株琼花才堪堪配得上她。”苏春秋点了点头,道:“琼儿如此清丽,自是天国的花仙下凡,现今又被上天召回到了天宫。这是她最好的归宿,你我亦不必为此太过伤心。”燕飞萍轻轻抚摸墓碑,道:“是。以琼儿的善良,原是见不得世上种种阴险卑鄙的行径。现在,她芳魂已随风而散,轮到我们生者,该对世人作一个交待了。”苏春秋心念一动,听出燕飞萍话中有话,哼了一声,道:“今日燕先生登门拜访,看来不只是为祭奠琼儿来的。”燕飞萍朗声道:“不错。”苏春秋面色一沉,道:“燕先生还有什么意思,不妨明言。”燕飞萍道:“正要你得知,我是从洛阳倪府而来,你在那里的所作所为,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苏春秋冷声道:“老夫所作所为,什么瞒不过你了?”燕飞萍道:“苏老府主,以你的文才武略,确是武林中的杰出人物,江湖中亦没有第二人比得上。不过,你野心太大,急欲压倒天下各派,却自知难以服众,只好暗使阴谋,行事未免不择手段。”苏春秋一笑,道:“燕先生的话,老夫可听不大明白。”燕飞萍却道:“苏老府主心中其实比谁都明白。你先借谷正夫之手创建了正气盟,那是第一步。第二步是除掉谷正夫,由你自任盟主,开启地宫中的宝藏之后,实力雄厚,便可隐然与九大门派、七大世家成为鼎足而三之势。然后北上洛阳,杀倪八太爷,霸占倪府与污衣帮的势力,一一将之合并,这是第三步。最后你向九大门派、七大世家寻,一举将各派诸家挑了,这是第四步。”苏春秋道:“燕先生说的这种事情难办之极,老夫的武功未必当世无敌,何以要花偌大心力?”燕飞萍道:“人心难测。世上之事,无论多么难办,总是有人要去试上一试。何况要干这些大事,也不全凭武功。苏老府主未费吹灰之力,这正气盟,不是也创建了?那东瀛数千武士,不是船毁人亡了?”苏春秋叹道:“看来老夫的计划,没有一件瞒过你的眼睛。”他仰天一笑,又道:“老夫年过花甲,也不知还有几年好活,什么名利权位,本该瞧得淡了,嘿嘿,偏偏年纪越老,越是心热,你说得不错,老夫正是要天下武林之士,个个遵我号命。”燕飞萍说道:“苏老府主武功精强,雄霸当今,是百年来一位不世的奇人。但你只凭一人之力,便想压倒天下各大门派,未免太过利欲熏心,不自量力。而为权势二字,又做出那么多人神共愤之事,更为世人所不耻。”苏春秋冷哂道:“只要拥有权势,被世人不耻算什么?人神共愤又能怎样?自古以来,皆是如此,英雄豪杰之士,绝少有人能逃得过这权位的关口。今日武林中所以风波迭起,纷争不已,还不是为了这权势二字。”燕飞萍默然,一阵冷风吹过来,不由得机伶伶打了个寒战,说道:“人生数十年,但贵适意,却又何苦定要仇杀不休?你要消灭九大门派,并吞七大世家,不知将杀多少人,要流多少血?”苏春秋傲然道:“欲成一世霸业,哪个不是从血海中走出来的?老夫只求纵横天下,叱吒风云,至于要死多少人、流多少血,只看各门派是否甘愿臣服于我了。”燕飞萍面容一整,说道:“燕某自知人单力孤,但道义使然,在所不辞,今日便要阻止苏老府主,不让你野心得逞,以免江湖之上,遍地血流。”苏春秋哈哈大笑,道:“老夫一声令下,正气盟麾下近百家门派同时行动,凭你一个人,怎能挡得住老夫的大业。”燕飞萍道:“可是你别忘记,江湖中自有江湖规矩,谁也违反不得。我只要把你害师、杀兄、灭徙、屠友等卑鄙手段公昭天下,那时,你身犯众怒,黑白两道中再不会有人愿被你驱策。”苏春秋却漫不在乎,冷笑道:“这些事,老夫既然做得出来,江湖中有谁会相信一个浪子杀手的话。”他语音才落,院外忽然传来一声长笑:“不错,天下虽无人相信他的话,难道也无人相信我的话?”这句话声音虽然不大,但听在苏春秋的耳中,竟不弱于雷电交轰一般,登时面色剧变,向后连退四五步,喝道:“你……你是谁?给我出……出来……”随著活音,从院门走入一位黑袍老者,他推进一辆双轮小车,车上坐著一个人,白眉胜雪,银须似霜,虽然此人双腿齐膝而断,但往车上一坐,如渊停岳峙,气概丝毫不减,正是昔年威名浩荡天下的神机老人。普天之下,苏春秋最怕之人便是师父神机老人,只是数十年来,一直以为他已死在自己的掌下,从未为此担过心。哪知,此刻他竟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得魂飞天外,暗叫一声,又往后退了七八步。神机老人望著昔年的弟子,想起此人暗害自己的卑鄙行径,不由得气愤填膺,但他一向生性深沉,近来年事已高,修为日益精湛,心中虽是极怒,脸上仍是平淡的,只是双目神光如电,往苏春秋脸上扫去。苏春秋心下惭愧,不由得低下头去。沉默片刻,神机老人缓缓将右掌举起,挑起中指,只见他指上套著一个铁指环,在月光下闪出蓝黝黝的冷光,高声道:“时隔数十年,你还记得这枚玄铁指环么?”苏春秋突然见到师父,积威之下,不禁心下慌遽,窒了一窒,才道:“这是神机门的掌门信物,见此指环,如见掌门,但有所命,不得违背。”神机老人冷哼一声,道:“你既然认得这枚玄铁指环,想必也没有忘记玄铁门的七大戒条,念出来给我听听。”苏春秋默默不语。神机老人道:“你不念?好,我来念,你听好了。本门首戒欺师灭祖,不敬尊长。二戒恃强凌弱,擅伤无辜。三戒奸淫好色,调戏妇女。四戒同门嫉妒,自相残杀。五戒见利忘义,偷窃财物。六戒骄傲自大,得罪同道。七戒滥交匪类,勾结妖邪。本门弟子,一体遵行,若有违反,按情节轻重处罚,罪大恶极者立斩不赦。”说罢,他上上下下打量苏春秋,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数十年来,你犯了神机门七戒中的多少戒条?”苏春秋双目一翻,道:“我便将七大戒条全犯了,又能怎样?”神机老人面沉似铁,一字一字道:“今日便要清理门户。”苏春秋蓦地一阵狂笑,对神机老人道:“你想清理门户?笑话!若在以前,我对你尚有三分顾忌,但你如今双腿断残,一介废人,能奈我何?何况我早以自立门户,执掌正气府麾下数万人马,哪一点不如神机门了?嘿,别说神机门有七大戒条,便是七十戒,七百戒,又能动得了我一根毫毛?”神机老人不怒而笑,道:“不错,凭武功我虽杀不了你,但是,我已修书十六封,分传九大门派、七大世家的首脑,将你所做的伤天害理之事一一公昭于世。相信不久之后,正气府便遭黑白两道的合攻,正气盟不日也将烟消云散。”一听这话,苏春秋心旌剧震,大吼一声:“什么?你胆敢……不,你胡说,胡说……”他怒极之下,越叫越响,声音中充满了愤怒、痛楚和绝望,便似是一头猛兽受了致命重伤后,发出的全力嗥叫。神机老人却只是冷笑,道:“这比起你当年对我下的毒手,又算得了什么?记住,你一身武功既为我所赐,也当由我收回!今日不只叫你身败,而且要你名裂。”苏春秋知道神机老人之言绝非危言耸听,他心中无数念头纷去沓来,想到自己花费了无数心血,筹划创建正气盟,料不到最后霸业成空,功败垂成,直恨得咬牙切齿,目中凶光大盛,猛地飞身而起,右臂一振,便向神机老人顶门拍出。他深悉师父一身武学实有通天彻地之能,眼下双腿虽废,毕竟不敢轻视,因此这一招既快且准,有如星驰电掣,实是他生平武学的力作。燕飞萍在一旁全神戒备,一见苏春秋眼中凶光闪现,便知不妙,立刻纵身飞跃,挡在神机老人之前,右掌直翻而上,将对方的杀招封死。苏春秋只见人影一晃,燕飞萍已经挡在身前,低喝一声:“小子,你找死!”右掌五指陡然伸出,成虎爪之形,疾擒燕飞萍右腕,只消抓住一扭,非教他臂骨折断不可。燕飞萍身在半空,无法借力,这招却是奇快,将右掌五指一骈,成鹤嘴之状,反啄苏春秋虎口,苏春秋收势不及,当下左掌急拍。燕飞萍五指一张,翻成掌形,手臂不动,掌力已吐。砰的一声响,两人双掌相交,刹那间只感胸口气血翻涌,借势向后飘出两丈有余,吸一口气,吐一口气,便在半空之中,已将内息调匀,轻飘飘地落在地下,仍是神完气足,稳稳站定。两人飞身一击掌,当真只是一眨眼间的功夫,可是中间二人扑身、翻掌、虎擒、鹤啄、吐掌、拚力、跃退、调息,实已交换了七八式精深的武学招术,相较之下,势均力敌,谁也没占上风。苏春秋脸上闪出一丝煞气,但片刻便即隐去,朗声笑道:“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燕先生一身武功青出于蓝,可钦可佩。今日之事,倒是老夫失礼在先。”他初听神机老人的话后,惊怒交集,不由得暴躁出手,这时略一宁定,恢复了武学大宗师身份气度。燕飞萍见他拿得起放得下,确是一代豪雄,心下越发戒备,不敢露出丝毫破绽。苏春秋接著道:“不过,老夫穷极一生心血创建的正气盟,说什么也不能毁在你们手中,为此,纵然逆天行事,老夫也在所不惜。”燕飞萍仰天打了个哈哈,道:“这些年你逆天而行的事难道少了?燕某今日前来,谁没指望能够化解干戈,咱们还是依照江湖规矩,在手底下见真章吧。”苏春秋冷冷一笑,暗忖:“你们既然已把我的底细公昭天下,势必引起黑白两道的公愤,眼下唯有将你们杀之灭口,给江湖众豪来一个死无对证。那时九大门派、七大世家纵然兴师问罪,在理字上却压不倒我了。”想到这里,他心中杀机潜生,面上却不动声色,慢慢说道:“燕先生既然把话放在这里,老夫若不接下,岂不要被天下人耻笑?也罢,老夫便舍出这条老命,陪燕先生走上几招,倘若失手伤到燕先生哪里,尚请多多担待。”燕飞萍道:“刀剑无眼,生死由天。燕某不会对苏老府主容让,苏老府主更不必对燕某留情。”说罢,他右臂半垂,左掌横空,立了一个门户,抱元守一,凝目而视,浑身如同一张玄紧的硬弓,蓄满刚劲。苏春秋见燕飞萍姿式凝重、蓄劲待发,也不敢轻举妄动,慢慢招起右掌,掌心遥指燕飞萍的前胸,身子稳稳站定,傲岸如山,也是一动不动。这时,院中突然间戾气大作。虽然每一个人都静默无声,甚至连大气都没出一口,但杀气四起,互相冲荡,激得满树琼花摇颤不已,簌簌而落。沉默之中,燕飞萍与苏春秋的衣袍渐渐鼓了起来,犹似吃饱了风的帆篷一般,足见二人此刻将内劲布满全身,已至“蝇虫不能落”的境界,内力鼓荡,连衣袖都欲胀裂,真是非同小可。这一招发出,定是石破天惊、雷霆万钧之势。神机老人一生历经无数次生死搏杀,但看到这般情景,不禁暗惊失色,知道两人为取先势,已将自身的功力发至极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到生死决于俄顷的关头,不是敌伤,便是己亡,实无半点退让的余裕。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向后一瞥眼,却不见了背后推车的黑袍老者,佩感惊诧,心道:“以此人的武功与地位,纵是山崩于前也当静稳如常,眼下却不知发生了何事,竟悄然离去?”这念头只在神机老人心中一闪,院中局势又发生了变化,苏春秋身形突动,忽而直进三步,忽而斜闪五步,忽而又倒退四步,他上半身依然挺直不动,全凭脚下步法移动换位,当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如此倏进倏退,片刻间,连进十七次,复退十七次,每次进退都伏有杀招,端的繁复无比。燕飞萍仍以不变应万变,任对方如何变换身形,始终凝立不动,一对目光如炬似电,牢牢盯在苏春秋身上。他自知身体稍有异动,立刻会被对方所乘,因此气贯百骸、神游八方,站姿看似平淡无奇,但法度之严、劲力之强,实可称得冠绝天下。月光之下,院中的两人一动一静,动者如流云、如飞鸟,静者如苍岭、如磐石,各尽全力相搏,却始终是个僵持的局面。便在此时,半掩的院门后忽然有个孩子声音叫道:“爹爹,爹爹!”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口。燕飞萍正尽全力与苏春秋周旋,听到这一声呼唤,心头大震,虽未回头去看,已知正是仪儿,惊喜交集之下,大声叫道:“仪儿,是你来了?”苏春秋冷笑道:“早料到你要来此闹事,老夫自当有所准备。”他乘燕飞萍开口说话,稍一分心,立刻疾逼三步,抢占先势,用心之毒,由此可见一斑。高手过招,生死便决于其势先后。燕飞萍大吃一惊,但他应变奇快,几乎在苏春秋进身的同时,急忙右臂微提,左掌斜引,身体半侧,将苏春秋攻击的角度封死。在这一瞬之间,燕飞萍已是由生到死、由死到生走了一个来回,他心中纵然牵挂爱女,但强敌在前,再不敢分心旁顾。这时,又听得砰的一声,两扇院门被人用掌力震飞而起,向院中跌了进来。神机老人心道:“不好,对方来了帮手!”展目向院门望去,只见一个瘦高老者闪身走入,手中抱著一个小女孩,来人正是唐步血。那孩子便是燕飞萍的女儿仪儿。她被唐步血按住了嘴巴,可是此刻望见爹爹就在眼前,如何不急,虽然挣不脱唐步血的手臂,却兀自用力挣扎。唐步血进院之后,目光一扫,便看明了院中的情势,知道苏春秋与燕飞萍已至生死将分的重要关头,胜负的关键全在于专心凝神,用气势压倒对方,自己只须要这孩子呼叫出声,分散了燕飞萍的心神,苏春秋趁机出手,便可得胜。想到这里,唐步血阴冷冷一笑,放开了按在仪儿嘴上的手掌。神机老人识出唐步血的险恶用心,心下大怒,喝了一声:“唐步血,亏你也是成名人物,好不要脸!”他苦于双腿齐断,上前不得,极怒之下,右臂往上一提,只不过移动半尺光景,但身畔竟然嗡嗡的劲气之声大作,加上他发怒时长须白发无风而动,当真是威风凛凛,有如天神一般。昔年神机老人名震江湖,积威天下,唐不血不禁暗生怯意,向后退了两步,将右掌抵在仪儿的背心,只须掌力一吐,立刻震碎她的心脉,低沉著嗓子喝道:“神机前辈,现在这孩子命悬我手,你敢上前一步,她小小性命就是你害的。”神机老人吃了一惊,自然而然地将举起的手掌放了下来,一时彷徨无计,冷喝道:“唐步血,你有种就把孩子放下,有什么本领只管往老夫身上招呼。”唐步血哈哈一笑,道:“当年神机前辈纵横四海,学究天人,唐某自非其敌。何况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就是发劈空掌袭击我的要害,唐某也决不还手。”神机老人潜运无妄神功,本拟发出劈空掌暗袭,只要他矮身一躲或是伸手一护,就可俟机救人。岂知对方见事得快,先行出言点破了自己的用意。唐步血又道:“这里总是正气府的地盘中,你们既然挑上门来,倘若留不下两位,传入江湖,唐某这张老脸还能见人么?”随著话音,院墙上突然间涌出无数人头,,头上均扎著黑布,都是唐门弟子,人人手持“武侯驽”,一排排利箭对著神机老人,只消唐步血一声令下,立刻乱箭齐发。这一刻,神机老人固然不敢妄动,燕飞萍也是心神大乱。他心分三用,既担心神机老人与仪儿的安危,又恼恨唐步血在这紧急关头落井下石,眼前还有苏春秋虎视眈眈,纵然专心凝神地应付,心中也无胜算,这时心神混乱,更是大祸临头。他额上冷汗涔涔而下,霎时之间,前胸后背,衣衫都已被大汗湿透。唐步血自觉胜券在握,心中杀机暗动,忖道:“神机老人终非神仙,难道能逃得脱我这‘武侯驽’乱箭齐发?嘿,只要他一死,姓燕的势必乱了阵脚,不战也败。”他嘿然冷笑数声,便要令弟子放箭。哪知,就当他张口欲喝的一刹那,耳后突听一道劲风声起,知有暗器来袭,接著听得一声喝道:“唐门弟子中哪个如你这般卑鄙无耻,别作梦了。”唐步血是使暗器的行家,一听风声,便知发暗器之人的手劲非同小可,但准头却甚差,那枚暗器离自己身体少说也偏了七八寸,当下稳立不动,任暗器掠身而过,射在身侧的院墙之上。唐步血哑然失笑,心道:“凭这样的手法,也敢来偷袭唐某,好不自量力。”然而,不待他笑出声来,只见那枚暗器在院墙上一撞,并不落地,反而倒弹而回,力道不减,疾射唐步血顶门的“印堂穴”,其势之快,认穴之准,端的不差毫厘。这一下大出唐步血的意料,倒不因为敌人的手法厉害,而为这枚暗器竟是唐门的独门暗器“银燕回龙梭”。此物素为掌门信物,轻易不露江湖,此刻如何会袭向自己?他忙一侧头,闪过“银燕回龙梭”,回身向后望去。就在他回身的一刹那间,神机老人乘隙而动,双掌在车座上一拍,身子借力扑出,如同一溜轻烟,直掠四五丈,已到唐步血的头顶,五指伸张,往唐步血顶门插落。唐步血虽然一直提防著神机老人,却万万没料到此人双腿齐断,身法却如此之快,他右掌虽抵在仪儿背心,但要伤这孩子,自己的头顶势必也要被对方五指洞穿,只得先求自保,翻起右掌,往上一托,护住顶门。神机老人不顾双腿残疾,倏然出手,为的就是眼前这一招,一见唐步血右掌离开仪儿的背心,当下化指为掌,一招“九转法轮”,连划七八个圈子,有如白云行空,将唐步血的右臂套在其中,劲力到处,只听喀喀喀几声,绞得唐步血的右臂骨节寸断。唐步血惨叫一声,血贯双瞳,激发起勇悍之性,竟不顾断臂之剧痛,双腿连环扫出,疾踢神机老人小腹。这一招好不阴毒,双腿交剪踢扫,便如暴风骤雨般使出,势道刚猛,当真凌厉无匹。神机老人双腿断残,闪跃不便,索性坐在地上,双臂左右划圈,右臂仍是那一招“九转法轮”,左臂却是一招“金轮倒转”,两个掌圈一正一反,力道截然不同,却又相辅相成,闪电间已将唐步血的双腿套住,无妄神功的刚劲使出,喀喇喀喇两声,唐步血双腿的腿骨立时断成六七截,骨骼碎裂,不成模样。唐步血大叫一声,往后便倒。神机老人恨他歹毒,左手抢过仪儿,右掌却连绵不断,划出的圈套越来越大,直将唐步血整个人都裹在掌影之中。这无妄神功的刚劲好不厉害,顷刻间,唐步血双臂臂骨、胸前肋骨、背后椎骨、肩头锁骨,已尽数被刚猛雄浑的掌力震断,他重重摔倒在地上,仿佛一团烂泥一般。神机老人冷哼道:“天理昭彰,疏而不漏。作孽者当以此为戒!”说罢,他看也不看唐步血一眼,轻轻抱起仪儿,单掌按地,腰背一挺,展身飞起,落回木车之上。唐步血骨骼尽断,动弹不得,心中又是凄凉,又是愤怒,心道:“罢了、罢了,今日同归于尽,一起死吧!”他强忍剧痛大声叫道:“唐门弟子听令,放箭,射死他们,快,给我放箭!”他怒喝中加杂著惨叫,声音凄厉,听来有如鬼哭狼嚎。然而,这几声喊过之后,一干唐门弟子却全无反应。他不禁大惊失色,心知这帮弟子都是自己的心腹,若非出了极大的变故,他们决不会违抗自己的号命。正在惊骇之间,一个黑袍老者缓缓走入他的视野,冷冷一哼,道:“唐长老,你认得我是谁么?”唐步血心中一紧,颤声道:“掌门人……是你……你……”黑袍老者见他这付惨样,摇了摇头,道:“唐门虽为我所执掌,但论声望你强过我,论武功你也胜过我,我早知道你心中不服,总想取而代之。其实你若早些明言,我便将掌门让位于你又有何难?为什么你要去投靠苏春秋,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恶事,不单坏了一世英名,自己终落得如此下场。”唐步血双眼一闭,道:“胜者王侯败者寇,老夫这次栽了,也没什么说的。该如何处置,掌门人看著办吧。”黑袍老者沉吟一刻,转身向神机老人道:“神机前辈,此人由您擒下,凭您处置吧。只是我求一个情,念在此人功夫已废,留他一条性命。”说罢,他长叹一口气,又道:“说来惭愧,此人的文才武略,实是江湖中杰出的人物,唐门中自上而下,实没第二人比得上,只可惜心术不正,我身为掌门,不曾及早制止住他的恶行,为江湖增添许多孽业,我真是……唉……真是愧对江湖同道……”神机老人道:“唐门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偶尔出一个败类,不灭贵派威名。武林中不肖之徒,各大门派均在所难免。老夫这两条腿,不是也损在逆徒手中?”黑袍老者点了点头,道:“神机前辈所言极是。”说罢,脚尖踢出,点在唐步血背心的“灵台穴”上,将他穴道封住,朗声道:“唐步血触犯门规,罪愆深重,本门长老之位,今日予以革除,以正唐门之清誉。”唐步血穴道上受踢,全身痛楚不减,却已叫喊不出声音,只是在地上挣扎扭动。他虽有亲信的门人弟子,但见他这付模样,哪个敢上前救助。这样一来,院中的形势登时逆转。苏春秋少了唐步血一个强助,气势顿减。燕飞萍心忧一去,精神立长,他对双方气势的消长辨析入微,陡觉苏春秋劲气稍馁,当即一声断喝横掌削出,掌上的劲力在身前化作数十个气圈,宛若有形之物,齐向苏春秋袭去。两人僵持良久,均已将自身的功力运至巅峰之境。这一掌攻出,实是燕飞萍掌法中登峰造极之作,将数十招掌法合而为一,这数十招掌法每一招均有杀著,每一招均有变化,繁复无比。一旦使出,当真是疾如星火,气冲牛斗。小小一座院落,顿时劲气弥漫,寒风袭体。若以内功武技而论,苏春秋都不输于燕飞萍,无奈比时锐气已失,见燕飞萍一掌击来,神妙若斯,心下更生怯意,不敢正缨其锋,飘身往斜里一让。燕飞萍得势不让,右掌骈指倏地刺出,指力雄浑,有如快剑长戟,截然直指苏春秋的咽喉,内力鼓荡之下,衣襟袖口都隐隐发出风雷之声。苏春秋自知处尽下风,倘若再退,势必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当下将牙一咬,双足牢钉在地,两手抓住衣襟一分,撕下长袍,露出腰间的长短二刀。他大叫一声,拔出长刀,疾斩燕飞萍眉心。这一刀突发而至,燕飞萍的招数已发,这当口哪里还收得回来?冰冷的刀锋已劈到自己面门,刻不容缓的一刹那,他双臂一展,双掌自刀光中插入,径直去抓刀背。这记“撕云双分手”一招藏三式,自燕飞萍手中使出,有如雁飞雕振,势似凌云,一气呵成,十指稳稳将刀背钳住,往回一夺,大喝一声:“撒手!”苏春秋只觉虎口剧震,几乎抓不住刀柄,他心念急转,也喝一声:“好,给你!”手指突然一松,撒手弃刀。燕飞萍本以为苏春秋定要用力回夺,因此这一夺使足全身劲力,哪知对方竟会弃刀不要,自己力量却使得过了,身子一仰,登时失了平衡。借这一瞬间,苏春秋二指一弹,已将短刀拔在手中,大叫一声,合身直扑,一刀直刺燕飞萍咽喉。这一招是天野派刀法中的“二刀流”,专为破解“撕云双分手”而创,倪八太爷便是死在这一招之下,此刻再度出手,刀锋发出嗤嗤风声,直有雷霆之势。生死关头,燕飞萍几乎是不假思索将夺下的长刀反手刺,也是一刀直刺苏春秋的咽喉。二人同时挺刀急刺向前,同时疾刺对方咽喉,出招迅疾无比。瞧这双刀的去势,谁都无法挽救,势必要同归于尽。突然之间,苏春秋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一闪:“糟糕,这厮刀长,我怎地使上了这招?”心念甫动,燕飞萍长刀刀尖已指咽喉,自己的短刀却离他咽喉尚有二寸。苏春秋再不及闪让,索性将牙一咬,挥短刀猛砸向长刀。只听当的一响,短刀被长刀磕飞,长刀也被短刀砸偏三寸,闪过苏春秋的咽喉要害,刺入他肩头。顿时,血贯白刃,苏春秋却一声不吭,反而挺胸向前一撞,任长刀透肩穿出,身子却冲到燕飞萍身前。燕飞萍一凛,向旁跨开,便这么稍一迟疑,苏春秋已找到空隙,左掌乘虚而入,啪的一声,正印在燕飞萍肋下。这一掌的劲力厉害无比,饶是燕飞萍有无妄神功护体,可也禁受不起,哇的一大口鲜血喷出,向后跃开。苏春秋长刀穿肩,受伤著实不轻,只是此刻激发起凶性,浑然不觉疼痛,反手将长刀从肩上拔出,大叫一声,一招“八方风雨藏刀式”,挥刀狂斩而出。燕飞萍大惊,心想:“拚命么?”本来武术中倒有不顾自身,反击敌人的招数,但这种拚著两败俱伤的打法,总是带著九分冒险,非至敌招难解,万不得已之际决计不用。此刻苏春秋已经受伤,竟不思自保,每一招都是拚命,每一刀都是抢攻,显然已存了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念头。燕飞萍虽不乏临敌对战的经验,却不料敌人拚命之时竟有如此的狠法,手中又无兵刃,只得仗著灵捷的身法,连连闪避。眼见燕飞萍势危,神机老人暗自焦急,一眼瞥见仪儿颈上的项圈,心道一声:“有了。”摘下项圈,解开缠在上面的碎心铃,高声道:“飞铃来了,快接住。”一振臂,将银铃向燕飞萍抛去。燕飞萍猛一长身,接铃在手,精神陡然一振,清啸一声,只见叮叮叮几声脆响,碎心铃破空而出,铃芒闪烁不定,围著苏春秋身围疾刺,银光飞舞,看得人眼都花了。苏春秋不顾肩头血如泉涌,窜高伏低,一柄长刀使得便如是一个刀光组成的钢罩,运转得风雨不透,将身子罩在其内,竟然不露丝毫空隙。然而,这般运刀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是用尽全力,方能使后一招与前一招如流水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可是不论内力如何深厚,终不能永耗不竭。待拆过四十几招之后,苏春秋刀网的圈子缩小了半尺,显然内力渐有不继。燕飞萍趁机直取中宫,突然间手腕一抖,飞铃的银丝登时挺得笔直,便如一枝长枪般刺向对方胸口,这一招本是长枪的枪招,他以真力贯到银丝之上,再加一股巧劲,竟然运丝如枪。苏春秋急向后跃,嗤的一声,胸口已给飞铃割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尽裂,胸口肌肉也给割伤。燕飞萍一招既占先机,后著绵绵而至,飞铃犹如灵蛇生翼,颤动不绝,在苏春秋的刀光中穿来插去,只逼得苏春秋连连倒退,难以抵挡。院旁,神机老人,黑袍老者,以及墙头数十名唐门弟子见燕飞萍铃招变幻,锐气横生,无不心惊神眩。神机老人和他同困冰窟三年,传授无妄神功,待他情同师徒,却也没料到他武功一精如斯。在那长刀所交织的刀网之中,苏春秋吼叫不绝,忽高忽低,吼声和刀招相互配合,倒也神威凛凛。只是无论他如何闪跃腾挪,始终脱不出燕飞萍的铃光笼罩。一点点鲜血从他的伤口中溅了出来,不待血珠落地,又被内力激弹到半空,渐渐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红圈,这情景既诡异、又可怖。眼见苏春秋败势已定,燕飞萍目光一瞥,望见琼树下苏碧琼的坟冢,心中蓦地一软,手下的劲力随之减弱,叹道:“苏老府主,琼儿离你而去,已是上苍给你是大的报应,今日我不杀你,你可知悔改?”借这一缓之机,苏春秋深吸一口气,狞笑道:“废话!这世上只有战死的苏春秋,没有苟生的欧阳博。今日你不杀我,我可来杀你了!”说著,他双牙一咬,嚼破舌尖,将一口鲜血啐在刀锋之上。顿时,刀上锋芒大盛,苏春秋也如变了一个人似的,精气暴长,挺刀再度劈向燕飞萍的眉心。神机老人一见,忍不住惊喝道:“小心!这是东瀛的‘天魔啐血大法’!”燕飞萍勃然色变,觉出对方这一刀劈来,劲道与方才大不一样,刀锋距顶门尚隔数尺,内劲已激得自己身体微微一荡。他知道“天魔啐血大法”是东瀛邪术中最厉害的一种,须以自残肢体引发潜力,一旦使出,虽能使内劲骤然激增,但过后不死也要大病一场。眼下苏春秋施此魔功,实是搏命一击,拚著要与燕飞萍同归于尽。这一刻,双方都使出毕生的修为相搏,燕飞萍纵想手下留情也已不能,当下长啸一声,飞身跃至半空,右掌一抖碎心铃,飞铃倏然弹起,呼啸而出,当真是星剑光芒,如矢应机,霆不暇发,电不及飞,细细一根银丝,竟发出山崩海啸之势。刀光与铃芒相交一闪而逝,苏春秋惨叫一声,高跃而起,他眉心、咽喉、胸口三处一一被飞铃所穿,跃起后便即摔倒,一代旷世魔头,就此气绝身亡。燕飞萍伫立于苏春秋的尸体之前,长叹一声,转身走到神机老人面前,从他手中接过仪儿,抱在怀中,道:“此间大事已了,晚辈也该走了。”神机老人道:“今日一别,何日再会?”燕飞萍道:“聚散凭缘,谁可预料?晚辈此去,日夕焚香,祷祝老人长寿平安。”话声甫歇,他深施一礼,足尖连点数下,远远的去了,身法之快,实所罕见。神机老人朗声道:“老夫亦当传告江湖,昔年恶名昭著的杀手浪子,才是世间真正的英雄豪杰。”只听风中传来燕飞萍的声音道:“英雄浪子,终归于土,碎心飞铃,绝迹江湖。”十六个字遥遥传来,相距已远,仍是清晰异常。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琼树落花如雨,飘过神机老人身旁,他手捻长须,心下不由一阵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