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学 > 武侠小说 > 《破国箭》在线阅读 > 三

    策问声带哭腔,连声道:这、这怎么主君呢?你们丢下主君,就、就这么跑出来了?将作少监呢?

    韦素一昏迷不醒,旁边一名大夫哭道:属下等无能那有苏用主君的身体做盾,我们将作少监护主心切,已被那逆贼砍中右肩,跌落深渊里去了说完放声大哭。

    策问脚一软,坐倒在地,已然呆了。呙葛真备亲自前来险伤,但见黎国人一个个伤得不轻,心下不禁恻然,道:难道难道真有这么厉害?

    回头看看有苏,有苏裹在袍中,那袍子轻薄,只要稍有风吹便会抖动,此刻却如雕塑般动也不动,表明有苏心中镇定。

    呙葛真备心中疑团越来越大,原来以为,只须判断出谁是谁非,便可破解这场灭国之案,现在看起来,连有苏此人是真是假都搞不清楚,难道真的

    策问一面拭泪,一面哽咽道:这下如何是好?将作少监大人已是鄙国第一武士,尚且不免于难那逆贼狂性大发之下,我家主君

    几名中大夫服饰的人大声道:属下等当以死报主君!让我去会会有苏那个恶贼!

    有苏闻言,不由主主向前一步,贾岸力抢上一步挡住他,道:少府大人,让我来会会这个有苏如何?

    策问道:这是鄙国的事,岂敢劳动大人?若大人再有个意外,鄙国可怎么担待得起?这有苏有苏

    呙葛真备一直在留意黎国诸人的脸色动作,伸手在示意岸力退后,道:看来这个有苏,倒还真不简单,闹出如此大的事情来策问你且来看看,此人你可认识?

    贾岸力会意,将有苏拉到身前,伸手将他头上的罩袍扯了下来。

    策问一见这下,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贾岸力等一干济北军人暗按剑柄,心中盘算着一旦策问等人事败,若闹个鱼列网破,该如何控制住在场的普通黎国军人却听策问道:少府大人,这位少年是何人?臣等从未见过。

    呙葛真备微笑道:没有其他的意思。此子眼睛不好,此地黑暗,正好借他的耳朵。

    策问道:是!少府大人实在细心,我等没有考虑到此唉!将作少监便是太过鲁莽,才有此一败!那有苏关在此地牢中多日,眼睛早已习惯,我等唉!

    呙葛真备道:不要紧。此处虽暗,还是瞎子看得最清楚。是不是啊,有苏?

    有苏嗯了一声。

    少府大人

    城宰,吾还以为尔认识他。呙葛真备的声音,说不出的嘲笑讥讽。

    策问额上见汗,道:这、这是何意?你说,这、这、这人也叫有苏?

    有苏上前一步,他全身都被白布包得紧紧的,周围的黎军这才看清他的面目,不由得一阵慌乱,有人叫道:你你是何人?

    那声音十分响亮,照亮了有苏脑海中的世界,看得清清楚楚,策问的脸正被某种奇怪的光芒包裹着。

    他正要开口,策问伸手直指他,厉声喝道:你是何人!但敢欺瞒少府大人,自称罪臣有苏?还不从实招来!

    锵啷啷策问身旁数人同时拔出剑来,贾岸力等济北军人也同时上前一步,锵锵拔剑在手,双方怒目对峙。

    呙葛真备冷冷地一眼扫过来,道:此欲何为?

    策问道:少府大人,此是何人,竟然冒充有苏之名!有苏虽已是罪人,但毕竟是国君之子,此人冒充有苏,不知是何居心?手指有苏,厉声道,你!你是何人?欺瞒国家大臣,挑拨两国交战,陷少府大人于不义,你好大的胆子!

    旁边黎国人一齐大喊:拿下!

    贾岸力仗剑喝道:谁敢!但其实心里惶恐不安。毕竟见过有苏之人,只有黎国君臣,策问的话其实是在说,呙葛真备上了此人的当,挑逗起两国间的战争,若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真是假冒的,那呙葛真备可就是背上了私自调动连队讨伐诸侯的罪名这,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呙葛真备冷冷地看着在场众人,道:怎么了?在吾面前拔剑,一个个意欲何为?贾岸力,收剑!

    济北军团向来以军令严酷著称,贾岸力等几乎想也不想,立刻还剑入鞘。黎国人却在相互观望。

    策问回头道:少府大人的话,听不见么?这才一个个收剑。但双方以有苏为中心围成的圈子却无改变。

    呙葛真备指着有苏,道:此子尔不认识?

    策问坚定地摇头道:我黎国人等从未见过此人。敢问大人,他是从哪里来的?

    呙葛真备淡淡地道:此是山中之物。他自称有苏,吾未见过有苏本人,是以带来,让你们辨认。

    策问连连摇头,道:有苏一直关在苏国大社中,这还能有假?此人既然胆敢冒充有苏,必然有所图谋,请大人千万留意。

    呙葛真备冷笑道:无妨,吾已说过,管他真有苏假有苏,如今有苏罪责难逃,左右都是一死。此人不惜在吾面前自毁双眼,冒充一个必死之人,定有所图。

    策问抢道:正是!请大人立刻抓捕此贼!

    那又何必呢?呙葛真备微微一笑,道:这里反正有个反贼有苏,正在劫持黎侯,图谋不轨。保不让他与这里的有苏见上一面,或者便可看出端倪?

    策问大吃一惊,躬身道:大人之谋,臣等难及!只是眼上

    无妨,这里我来作主。呙葛真备望着那间毫无动静的屋子道:有苏,你既已毁眼自明,敢再一试么?

    有苏淡淡地道:但能复仇申冤,有何不可?

    呙葛真备道:好!贡岸力,给他一把剑。

    有苏轻轻推开贾岸力递过来的剑柄,道:有苏七尺男儿,何须一剑防身?

    贾岸力抓住他的手,往前一指,有苏点点头,木杖轻点,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他紧闭双眼,在昏暗中微一搜索,便望向策问,道:城宰大人,有苏有一句话要问。

    策问哼道:你不是有苏!

    火把的光影在有苏脸上跳动不已,只听他冷冷地道:我的父亲,到底是何人所杀?

    策问指着他怒道:你这奸贼!苏国国君不是你的父亲!至于被何人所杀,当日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乃是被那无耻叛乱之徒有苏所杀,何须再问!

    有苏冷冷地面向他片刻,微微侧头,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道:原来如此。有苏有眼无珠,但神明自有眼。有苏本就该死,以命换命,不信神明不还有苏一个公道。说完转身便走。

    策问退后一步,脸上阴晴不定。旁边一名中大夫大声道:大家提防!不知怎么地,也是中气不足,声音都有些发抖。

    有苏踩在腐朽的木板上,慢慢行走。

    这里原来便是苏国的兆域之所在,按苏国的传统,成年之前的孩童是不能能来这里祭祀祖先的,但有苏现在孑然一人,也许除了他,再也没有苏人能来到这里,祭祀建立了苏国的列祖列宗

    虽然目不能视,但那条不知在什么地方奔腾哆嗦的河流,已经将黑暗中的洞穴照亮,他能感到周围的空旷和阴冷,还有面前渐渐逼近、仿佛要将所有一切一口吞下的深渊

    深渊底下一直往上吹着寒冷的罡风,呜呜作响,但是很明显的,河流并不在这下面深渊里面,另有动静

    他缓步走到屋前,以瞎子的耳力而言,他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清楚,屋里无论是谁,应该都不知道他来了。

    隔着腐朽的木板,他能听见屋里两个人的呼吸声,两个人都很紧张,呼吸急促,但仔细一听便知道,这是有所准备的那咱紧张,而决不是一把刀架在脖子上的紧张。

    黎国射艺时,有苏早已领教了黎国人的准备。这几个月来,每一次闭上眼睛,都能巨细靡遗地回忆起当时的一切,越回忆,越清晰。

    黎国人行事,一切都是设计好的,绝无意外,即使有意外,那也是计划之中的意外,而其计划总是像他们制造的精致赤金器皿一样,堪称完美。

    所以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这不过是黎国人的另一个计划。

    他不在呙葛真备面前点破,因为他更清楚,对方一定会用尽所有花样,直到自己形单影只地走进这间屋子。

    不要紧。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伸出木杖,搭在门上,那扇腐朽的门吱的一声开了。屋里两个人的呼吸顿时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又重新呼吸起来,但明显的,一个紧张的急促,另一个却越来越缓,越来越深地呼吸,即使站在门外,也能感觉到他高涨的气焰。

    有苏更有何惧?一步踏进门内,木杖用力在地下一顿,声音十分沉闷,却也快速地将屋子里大致境况勾勒出来屋子比外面看起来的大,几乎四面板墙,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地板中间有一条宽大的缝隙,缝隙似乎是人工所为,因为边缘很平整,下面传来呼啦啦的风声,直通到深渊中。

    两个灰色的影子站在屋子靠外的角落中,一看见他进来侧耳倾听的样子,其中一人似乎吃了一惊,道:你已经瞎了么?听声音正是黎侯。

    此时此刻,苏城。

    贾岸力派出的下大夫打马狂奔,直到城门,可是城门已闭。下大夫站在车上在喊:开门!我奉少府大人之命,有紧急要事通知城外驻军!

    城门紧紧关闭,城上有人道:奉黎侯之命,此城已闭,未有黎侯之命,不得开门!

    那下大夫怒道:我乃是奉了少府大人的命令,尔等也抗命吗?

    城上人道:少府大人已经剥夺了黎侯的权力吗?

    那下大夫迟疑道:这

    城上的人道:既然没有,我等便只能遵守黎侯之命。

    那下大夫道:那我当如何出城?

    城上的人道:我等不知,请大夫到其他门看看。

    下大夫掉转马头,驱车沿着城墙而行,刚刚转过拐角,城墙上一箭射下,下大夫拔剑击落。

    更多的箭雨点般落下。

    那声音又嘶又哑,仿佛困于浓雾中的野兽,有苏尽管早有准备,还是心中大震,胸前的珠子如从前一样迅速沸汤般热起来。

    是你!

    策问算得很准,你果然来了。

    你们早知道我要来?

    不错。寡人在这里等你已经很久了。

    等我?

    黎侯长叹道:黎城一见,寡人实在是欣赏你。你的神采气度,射艺胆量,都非常人所及,寡人窃慕之可惜你已经瞎了!

    有苏摸摸自己的眼睛,喃喃地道:可惜?为什么?我长了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清楚,还不如瞎了看得清楚,有何可惜?

    黎侯道:你还是那么英武不凡。寡人果然没有看错你。有苏,寡人一直赏识你,如果你愿意效忠寡人,寡人不但赦免你的死罪,还可以向朝廷奉奏报,立你为苏国国君,如何?

    有苏冷冷地面向他,道:君侯大人,有苏今日来,只是想问问,我我的父亲,到底是何人所杀?

    黎侯嘿嘿而笑,道:何人所杀?难道不正是你么?在场众人看得清楚明白,你一箭射出,正中你的父亲之胸

    我没有!有苏大喝一声,手一抬,形状弯曲的木杖不偏不倚地指向黎侯,蒙上眼睛我也看得清楚,那一箭那一箭

    黎侯冷笑道:你真的看清楚了?在场的苏国大夫一个个为你而死,他们若见有其他人开弓射死你父亲,为何不告诉你?你说你看得清楚,那你说,射死你父亲的,是谁?你射出的那支箭,又射往何方?

    有苏举起的手微微颤抖。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早已不知翻滚了多少万遍。

    无论白天黑夜、醒着梦中、走路吃饭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忆、思索,特别是眼睛瞎了这些日子以来,过去的一切更加清晰,更加真实,那天,那人,那挤满了人的庭院甚至于许多当时在场的他根本没有留意的东西,现在也一一浮现在脑海中,然而,他最后射出的那一箭始终没有下落,不知射去了哪里,脑海中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他明明能在黑暗中,用声音看到一切,难道那支箭没有声音?难道那支箭,射出去就熔化在空气中?怎么可能毫无痕迹地消失呢?但无论怎么探询自己的内心,他都得不出答案。

    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是毫无疑问的他绝没有射向父亲!如果没出意外,那一箭一定会洞穿靶子,彻底打败嚣张的将作少监!

    是谁?这就是我有苏瞎了眼睛,来这里要问的问题。他一字一顿地道,胸口火般的烧灼感,让他越来越感到全身上下紧绷的力量,是谁杀了我的父亲是你!谁动的手,并不重要,是你你要逼死我,逼死我的父亲、兄长我苏国与你黎国何干?为何要不择手段,必欲害死我父子为快!

    黎侯长长叹气,不停地搓着两手,道:说来惭愧士大夫应当重义轻利,可惜寡人实在这也要怪你的父亲,太愚昧、太石板。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国家自古就藏有宝藏,原本可以富甲济北,可你们的祖祖辈辈,却为了向那个已经逝去了的时代效愚忠,而甘愿贫困至此,甚至要向邻国弯下你苏氏高贵的腰。你的父亲,太愚昧了!僵直不化,如何适应这个时代?匹夫有责,怀璧其罪,白白招来杀身之祸,唉!

    父亲赔笑着的脸,一闪而过,有苏心底忽然酸楚难当,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释然。

    他定定神,挺直胸膛,道:那是我国的事,与你们的何干?你们想要夺取苏国,为何不堂堂正正地来夺?

    时代不一样了,黎侯不用胜唏嘘地叹息一声,道:堂堂正正做人做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局势所迫,寡人也是无计可施啊你不用太过在意。亡国灭神,自古有之。寡人不忍伤害你,只要你愿意,寡人寡人便让你复国,啊?如何?你虽没有了父兄,但但可以重新光复苏国,如何?

    有苏惨然一笑,道:我已没有了父兄,没有家国,苟且偷生于世,就是为了复仇覆国难复,即使复了,不过是你这帮卑劣之徒的傀儡,我有何面目去见苏国的列祖列宗?

    黎侯十分焦急地叹息,道:真是可惜。前商的承诺,又能何必要延续百年之久?唉苏民太过刚直,怪不得贫困这么多年。

    父亲在田间佝偻的背影,霎时间闪过心底。有苏鼻子酸酸的,却道:谢谢你的提醒。可惜苏国穷得只剩下骨头你们要来抢,那也可以。我苏国有苏,今天要和你们堂堂正正地结束这场争斗。

    黎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果然如策问所言,你如果活着,就只是一支射向仇敌的箭,有去无回。好在你这支箭突破太过刚直,太过引人注目,破坏力太大若没你这支箭,我国又如何能如此轻易地灭掉苏国,洗清所有罪名?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苏脚下的木板啪的一声,跟着啪啪啪啪连串爆响,被他踩裂的木板一路裂过去,直到屋子中间的大条缝隙上才终止。整个腐朽的木屋横着摇摆起来,黎侯脸上变色,连连后退两步。

    一直站在他身后悄然无声的那人,走上前来,以身体遮挡住黎侯,冷冷地道:你这支箭,已经洞穿了所有的妨碍,现在应该到头了吧。

    有苏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儿,道:那就在这里做最后的比赛吧,将作少监大人。

    城外。

    几乘战车滚雷般驰上小山坡,公孙婴不等车停稳,便大声问道:下城、河边情况如何?

    车上的人气喘吁吁地道:大人,下城和河边没有动静,黎国人没有布防!但城下依旧有人巡视,看样子,还是在提防什么人出城。

    城门打开了吗,为何城内始终没有动静?

    另一名大夫道:属下已经四次叫门,门上皆托黎侯之言,拒绝开门。我们的人没有发出信号

    公孙婴眉头紧紧皱成一团,道:既然如此,那只好准备攻城了。来人!

    大人,少府大人没有命令,我们攻城就是与黎国公开交战,恐怕恐怕在场的人没有谁有这个权利。

    公孙婴怒道:混账,难道置少府大人的安危于不顾吗?

    大人难办之处正在这里若少府大人无事,只是没有及时出城,那我们攻打黎军,可就犯下了大错恐怕反而会牵连到少府大人,请大人三思!

    公孙婴沉默半晌,一拳砸在车轼上,道:再探!

    那块石头扔出去,啪啪连声,响亮的声音扩散开来,让有苏将身处之地看了个清楚。

    站在崎岖的乱石上往上看,深渊底下比顶上看起来还要宽阔,像个倒立漏斗,越往下越宽,声音几乎无法勾勒出洞底的边缘,周围的地面和石壁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穴,那块石头一路响亮地滚进了一处延伸向下的洞穴,很久很久,回声不绝。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河水声,此刻听起来如同奔雷咆哮,这巨大的声音非但不能帮助有苏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反而让一切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雾,不过不要紧,在洞穴中,任何一个小小的响动都会被这曲折蜿蜒的洞窟放大,在这里,瞎子才是眼明心快的人。

    果然,他很快便看到了抢先一步下来的将作少监基邦。

    和几个月前比起来,将作少监基邦似乎更为高大这也许是因为目不能视,声音在洞穴中被放大的缘故他身披射甲,袒露右臂,河水的咆哮声撞击在他身上,在他身体周遭形成一团像火焰一般跳动的白雾。

    眼前这个人比几个月前更加强大,简直气焰逼人,不过有苏还是沉默地走上一步,顺手将裹住自己身体的白袍掀下。

    他里面仍旧穿着上次射艺时的射甲,袖口、衣角都用线密密缝了起来,成为一件贴身的软甲。

    基邦无声地仰天而笑,道:三十年来,你是基邦唯一看得起的对手。很好,很好。今日剥去一切伪装,你不用拼命地想要赢,我了不用再拼命地想要输给你堂堂正正,放手一战,如果你赢了我,我便告诉你是谁杀了你的父亲。

    有苏点点头,道:好。有苏决不占人便宜,你告诉了我,我便可放你一条生路。

    基邦哈哈大笑,道:今日之战,有你无我,有我无你,若我真的战败,也不过是赶在断气之前告诉你罢了。我基邦岂是出卖国家求生的人?

    他细细打量有苏,道:你没有带武器。说吧,你要什么?我专门为你准备弓、剑。

    有苏摇摇头,伸手将手上捆扎长发的绳子解下一根,叼在嘴里,双手将木杖在地上一杵,微微压弯,飞快地将绳子张在木杖两头,顿时变成一张样式奇怪的木弓。

    他将弓握在手中,试着扣弦,道:我没有带箭。你可以先射我一箭,只要我没死,便可开始了。

    基邦怒极反笑,道:你太看得起基邦了!顺手一抛,将整整一袋箭抛到有苏脚下。

    有苏也不推辞,弯腰从箭袋中捡起五支,插在腰带上,道:这样便差不多了。

    基邦道:好!也从箭袋中抽出箭,只留下五支。

    两个人相距不过两丈远,明明立刻便要生死相搏,却都从容地整理衣甲武器,似乎对方根本不存在一样。

    等一切准备妥当,两人同时弯腰行礼,基邦道:请赐教。

    有苏道:请开始吧。

    他抬起头来,眼前已经没有人。头顶风声大作,仿佛一道大山当头压下,正是基邦。

    他这一跃两丈有余,居然还能跳如此之高,实在难以想象,有苏向前顺势一滚,等他单膝跪起,手中的弓已经张开。

    基邦自是知道他的箭有多快,根本不及看清便往旁一扑,一支箭紧贴着他的头发啪地射在石壁上。

    基邦已是尽了最大想象猜测他这一箭的速度,却还是大大超出他的意料。他惶急之下两次向前一扑,果然啪的一声,又一箭射在他身后。

    基邦连续两闪,劲力已失,千钧一发之际顺手从地上抱起块大石咔的一声,他的身体一晃,大石在怀中裂成两半。

    好个基邦,大喝一声,将右手的半截石块向有苏扔去,左手蓄劲不发,等待有苏闪避有苏却不闪不避,将手中弓往地下一杵,另一端在石块下一撑,那弓不知是什么木料制成,只身躯全弯,便将石块来势卸去,弹在一边。

    基邦心中怒骂,心知在这方寸昏暗之地,自己绝无有苏那般灵便,左手一抡,将另一半石块掷出,向地上就势一滚。

    有苏听见风声,只用弓身轻轻一拨,将石块拨在一旁,滚落声中,另一个人却忽然像融入了黑暗中,再也听不见任何响动。

    有苏单膝跪地,侧耳细听良久,只听得见河水的咆哮声。

    他在地下摸起一颗石子,用弓弦一弹,啪啪啪啪连声,在他脑海之中,便如一道光射进洞穴,显现出一条通道,看样子基邦早已消失在坑道深处。

    他拖着弓,一步步走进坑道,每走一会儿就往前扔一颗小石子。他听得见,坑道里很明亮,有许多火炬燃烧的声音,仔细听的话,还能听见远远的地方传来金属敲击声。奇怪,苏国大社的底下,怎么会有这些动静?

    他一路走着,脚步越来越快。自从眼睛瞎后,他的反应比之从前更加敏锐,因此也并不惧怕基邦半路上偷袭。

    脚下的路越来越宽阔,这是人工修筑的道路,十分平坦,偶尔还能踩碰到路边长长的石槽,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前方传来的金属敲击声和人声渐大,仿佛在这地底深处,还有一个巨大的集市一般。

    他越走越惊心,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走出了坑道,下了一条斜坡,走到一处完全看不到两边石壁的巨大洞穴中。洞中空气又闷又热,周遭充满了不绝于耳的叮当声,这些敲击在他脑海中引起一道一道刺目击的光,很快便将周围的一切看清楚。

    他的脚下是一条用青石铺就、一丈多宽的石路,修得极其平整,路在两旁,每隔两丈远,便有一条支路通向两侧。

    这个宽阔的地下大厅远远超出想象,几乎比苏国大殿所占的那座小山还要巨大。洞顶无数根巨大的石笋倒吊下来,石笋的表面许多地方都发着金灿灿的光芒,在声音的光芒中看起来,闪动着和山壁不一样的惨白光芒,洞壁四周,更是到处都反射着这种光芒的岩石。

    满地岩石中间,无数个苍白的影子在晃动,叮叮当当这声,即来于此。洞里除了充斥火硝之味外,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淡淡腥味,只有经历过死亡的人才熟悉这个味道死亡的气息。

    有苏凝神细看,这些人影似乎全都赤身露体,佝偻着身躯在尖利如齿的岩石上爬行,有的挖掘岩石,有的趴在地上搬运,更多的人重重叠叠地挤在一起,搭建高至洞顶的手脚架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却只闻敲击声,连咳嗽声都没有。

    还有数十个影子,穿梭在洞中,这些人都穿重甲,手持长鞭,挖掘、搬运的人稍有停顿,便是一通劈头盖脸的鞭子过去,被打的人大声惨号,声音正是苏国乡音。

    有苏又惊又怒,大步走过去,忽然身侧风动,一条长鞭卷过来,他身体一侧,鞭子便软软地垂到地下,有苏一怔,才发现自己闪避的同时,手中的弓已本能地递出,正中持鞭之人的咽喉,那人连叫都叫不出来,弓柄已经击碎了他的咽喉。有苏手一松,那人便软软地滚翻在地。

    旁边另一名持鞭者开口大骂:你是什么混账话说了一半,才发现自己的同伴已经不声不响的死去。那人顿时噤声,跨下一热,说什么也止不住屎尿横流。

    有苏冷冷地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是黎国口音在这里做什么?

    那人道:我我但是被惊吓得狠了,怎么也说不清楚。有苏心中早已将所有黎人视为仇敌,当下也不搭话,弓柄横扫,那人扑通倒地,再也没有声息。

    洞中一派繁忙,倒也没有其他人注意到这点小小的骚动。只听一人大声道:申时末刻已到!你们这些贱骨头,今日采掘的分量还不及昨日,昨日不及前日!黎侯大度怀柔,才让你们这些贱民苟活,你们不知报恩,还敢在这里偷懒!今日的饭量减半,每人一勺汤水!将作少监大人有令,若不采完今日的量,差多少,就斩多少人!

    有苏心中鼎沸,向大厅中央大踏步走去,大声喝道:我乃苏国国君之子有苏是也!这里乃是苏国大社,苏国先民安眠之所在!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在此胡作非为?

    耳旁风声凌厉,有苏不闪不避,反手一抄,已将鞭子抄在手中,往回一拖,持鞭之人收不住脚,直扑向他怀中,有苏手肘挺出,啪的一声折断了他的颈骨。

    背后脚步声响,一人扑上前来,但见前面那人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便即断气,吓得一停,转身便逃,有苏头也不回,手中鞭子甩出,鞭梢缠上那人的脖子,那人惨号一声,气为之一滞,再也叫不出来。

    周围数人同声惊呼:司空大人!原来此人竟是黎国负责建筑工程的大臣司空。

    有苏将黎国君臣恨到骨子里,手里鞭子一绞,咯咯咯咯连声爆响,那人几乎连手都没举起来,便已垂头断气,人倒在地下,兀自还保持往前奔走的模样。

    这一番乱动,洞中数十名身穿重甲之人已从四面围上来,见他一名瘦弱的少年,出手如鬼似魅,连杀数人,几乎没人看清楚。司空黎平在黎国中虽不及基邦,却也是有名的武者,居然毫无还手之力便即毙命,黎国军士人人胆战,齐声惊惶鼓噪起来,响起一片拔剑拔刀声。

    有苏一弯腰,从地下捡起几块小石头。

    站在左首的一名黎军剑才拔出一半,啪的一声,宽剑断成两截,下半截落回剑鞘中。那人一呆,直到胸口处血如涌泉狂喷,也没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糊里糊涂眼前一黑,再也听不见周围响起的惊恐狂号声。

    有苏手下不停,几乎是一瞬间便将十余块小石头弹射出去,一面弹,一面脚下不停,直向人多处逼去。黎国人大多数只看见他往前走,还道他已失心疯了,想要拿一柄无箭的弓前来拼命,等到前面的人无声无息地倒下整整一排,后面的人总算回过神来,不由得心胆俱裂。

    一名中士高叫道:另让他开弓!贴上去!杀了这小

    他的声音忽然终止,有苏从他身旁走过,那中士手中的剑还举得高高的,站在那里,保持着举身欲扑的姿势,僵直不动了。

    谁也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那少年快步抢上前来,站得近的人最多有时间举一下剑,灰影一闪,不是半边胳膊飞去,便是喉头、胸口处鲜血狂喷,连躲也无处可躲。

    黎军发出一片惨叫,好在一向军令严峻,站得远的人还能排列成队,离有苏近的终于忍不住一个个拔腿便跑。有苏挽弓、横抽、直刺,远弹,近攻,快如闪电,意是一个也不放过。

    噼噼啪啪一连串响声过去,七八名黎军或逃跑、或格挡、或出剑攻击,动作同时僵住。过了一会儿,一个个软软地滚翻在地。

    剩下的黎军连连后退,谁也不敢单独面对他,连滚带爬地挤到一处。

    有苏一人,面对数十人,居然还是不停进逼。数十人挤成一团,连连后退,终于后面的人背抵上石壁,不由得仓惶大叫起来。

    前面风声吹动,显现出一长排颤抖着的刀剑,有苏毫不畏惧,走到胸口几乎抵到刀剑的地方才停下来。

    众黎人这才看清楚,这名少年两眼紧闭,竟然还是个瞎子!便他气势逼人,站在这么近的地方,只要大伙乱刀齐上,立时便砍烂了,居然没有人敢动,数十双眼睛惶恐地望着他,看他微微偏头,似乎在倾听什么动静。

    一名站得离人最近的黎军终于鼓起勇气,手中的剑用力刺出,刚刚递到有苏胸前,便再不能动。有苏后发先至,捏在手中的鞭子变成一杆枪,直直地刺进他的胸中。

    旁边一人跟着那人动手,见他转眼横死,立刻收手,可惜也来不及了,有苏右手一动,木弓横扫,他伸在外面的两只胳臂一齐飞出,远远掠过洞顶,落到大厅的另一端。

    剩下的人将前面两具尸身推开,沉默地咬紧牙关,前面的拼命往后挤,后面的拼命往墙上靠,恨不能化成摊水,就地淌开。

    洞中一片死般的沉寂,没有人声,敲打声、搬运声也停了下来,只剩下模糊的风声。有苏听不见声音,脑中的一切也慢慢归于昏暗。

    忽然,一声凄厉的声音响起:有苏!你这破国亡家的逆子!声音从洞壁边传来,正是纯正的苏国口音。

    有苏心中大恸,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料呼的一声,一物飞来,他顺手抄过,却是一块冰凉的石头。

    那人大声哭道:你这逆子恶贼!害死君你,亡国破家,我我跟你拼了!呼地又一块石头扔过来。

    有苏动也不动,砰的一声,石头正中额角,顿时一股热流从额上淌下。

    周围呜咽之声大作,无数人齐声悲号痛哭,嘶声怒骂,数不清的石块如雨点般扔过来,有苏一动不动地站着,乒乒乓乓之声不绝,片刻之间,他从头到脚,到处血流如注。

    被他一人逼到角落的黎军也跟着挨了不少石头,被打得一个个惊叫,有人忍不住拔刀相向,有苏不等他出手,一鞭将他脖子缠住,拖出来踩在脚下,须臾间便被乱石埋了。

    那数百名赤露体的苏人,眼见黎人已被压制药厂住,一个个放声大哭,许多体弱之人哭倒在地,一些人一面乱扔石头,一面哭着向有苏逼近,口口声声,逆贼、畜生不绝于口。

    站得离有苏近的黎人,见有苏满面鲜血,低头咬牙,全身颤抖一个个心中狂喊不妙,可是有这么多兄弟死在前面,谁也不敢乱动,只能含泪望顶,听天由命了。

    一名走在最前的苏人从地上捡起一根粗大的木棍,走到有苏身前,高高举起,劈头便打。有苏不避不闪,那人打了一棍,震得双手剧痛,第二棍下来,便硬生生地止住,呆呆地望着有苏,忽然将木棍丢下,扑上来抱住有苏放声大哭,两只手死死掐住有苏的肉,狂喊道:少主!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们全族落到如此境地!

    有苏侧着头,恍然如梦,颤声道:鹿有夫,是你?你怎么了为何大家都在这里?

    那人哭道:自从你杀死懔苏太子,黎国人就把我们全族放逐到这地底,不见天日你为何要一能乱打,全族老小,死的死、亡的亡,剩下这些人,没日没夜地在这里被迫挖采太子对你如此,你为何要

    有苏自己都听不清楚自己的声音,如梦游般地呓语道:不是哥哥不是我杀的,我

    前方忽然一道刺目的白光,一支箭穿破空气,发出尖厉的啸声,直向他射来,有苏心里闪过一千个念头,想要跳起躲避,但被悲痛欲绝的鹿有夫抱着,一瞬间心里竟闪过一个念头:国破家亡,都是我的责任,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抱住他腿的鹿有夫毫不迟疑,站起身来张开双臂,扑哧一声,重箭从后脊梁射入,洞穿他的身体,箭头直刺入有苏的胸膛。

    鹿有夫低头看箭,身体略一动,箭头便从有苏的胸膛中拔出,便知射得不重,脸露微笑,道:幸好身体忽然猛地向后仰倒,有苏本能地双手一抱,将他软软的身体抱在怀中。

    鹿有夫的和有苏自己的血迅速地混在一起,仿佛热油灌进伤口,在胸口处引起可怕的灼伤感,烧得有苏全身的血同时沸腾起来

    他第一次感到,珠子不是在发烫,而是像颗铁丸在使劲地钻进自己的肉体

    洞子里,响起野兽般的呜咽声,另一头却有人朗声道:策问大人说,你会被自己的族人杀死。想不到到了临死一刻,他们却仍旧为你而死。策问大人神算,庙堂之上,他料无不中,可惜对这些无名无姓之辈的忠诚,他永远也料想不到。

    有苏哆嗦着轻声道:他有名字他叫做鹿有夫是是一名养鹿之人。

    基邦道:失礼了,卑下之人,亦能令我等汗颜。

    有苏仰起有头,胸膛处的疼痛已然麻木,再也感觉不到自己还有身体,身体不定期有热度。

    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洞中的声音实在难以照亮他心中的世界,却道:将作少监大人,咱们可以正式开始了吧?

    基邦道:正有此意。这里地方宽阔,足够你我好好地大战一场。阁下的射艺,基邦算是领教得多了,不知

    他一面朗声说话,一面轻轻地、慢慢地挽弓搭箭,尽量控制住语气,令有苏无从得知他的动作。说到不知二字,弓弦嘣的一声,箭似流星,直射向有苏。

    周围许多苏民齐声惊叫起来,紧接着啪的一声巨响,两支箭在空中对撞,折成数节,落到地下。

    基邦脸上变色,有苏这一箭,完全是听到了破空之声,然后对射而出,但倘若没有那几个苏民惊叫,恐怕有苏还在倾听他的话,不会反应得如此之快。

    他射出一箭后,立刻拔足飞奔,避开有苏的正面,不料旁边几个苏人立刻大叫起来,有苏立刻转向他。

    基邦勃然大怒,脚下不停,奔过来手起剑落,将几名苏人斩于当场。

    洞中有眼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黎国军人不敢放声大喊,暗地里狂喊万岁。

    苏人齐声惊叫起来,有苏只听得一两句,便知发生了什么事,借助尖叫声,基邦的身影已经在望,他身表一晃,身基邦迎面冲去。

    基邦没料到这个瞎子来得如此之快,长剑本能地在身前一挡,木弓已经撞上来,速度奇快,饶是他身材高大也撞得一歪。有苏身体回转,左手的鞭子抽过来,刷的一声,将基邦脸上生生拉下一块肉。

    基邦忍住剧痛,就地打滚,避开有苏凌厉的下一击,不料旁边又有几名苏人齐声高喊。有苏辩明方向,一鞭一弓如旋风般抽过来,基邦拼命招架,忍不住怒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杀光这帮贱民!

    黎国军人刚才不明不白地被有苏逼到角落中,实在是惊吓过度,以至于有苏走了,他们还乖乖地靠在壁上,听其他基邦这一声喊,终于回过神来。有苏虽然可怕,但这帮苏人在他们手下折磨了几个月,早已杀得顺手,立刻齐声发喊,向着洞壁这边的苏民杀过去。

    忽然洞中风声大作,黎军回身看去,顿时魂飞魄散只见有苏高高跃在空中,挽弓搭石,许多人还没听见弓弦响声,石块已尖啸而于,几名黎军身子还在奔跑,头、胸已被洞穿。

    众黎军发一声喊,拼命四散奔逃,有苏落在人群中,又高高跃起,落向下一丛人群。每一个纵起,都能听见啊、哦之声此起彼伏,一声响便有一名黎军倒下,几乎没有中断过,有时候甚至一声响过,跟着倒下数人。

    剩下的黎军心胆俱裂,稍有头脑的,便想往将作少监身旁躲藏,却见基邦也在飞身乱蹿,有苏到哪里,他就往反方向跑,有苏杀黎军,他便杀苏民,两个人都是手起刀落,手下绝无幸存。

    有苏耳听苏人惨叫之声亦不绝于耳,但黎军这么多,散乱在角落中,一时也杀不完,放声大喊道:苏国这人!全都伏下!

    基邦跟着大喊:不可停顿!一定要抢先杀光苏人,别让他们出声!

    四面一片哀声,苏民纷纷伏地,黎军中傻的继续杀人,其余亦悄悄伏地,片刻之间,洞中数百人中,除了两上气喘吁吁、浑身鲜血的人外,再无第三个人不站着。

    有苏呼哧呼哧直喘,站在一处岩石之上,全身都是血,滴滴答答地淌落在地,他跪在离有苏十丈远的地方,让血通过身体慢慢地流到地面上。

    有苏侧耳听了一会儿,只听见无数人压抑的呼吸声,却分辨不出谁是基邦。这些纷乱的气息,也无法照亮洞穴。

    忽然,一名离基邦很近的苏人站起,用力将一块石头扔向基邦,基邦本能的挥剑,忽然硬生生停住。砰的一声,那石头砸在脸上,顿时砸得他鼻歪眼斜。

    有苏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但还是分辨不清。

    基邦正在庆幸自己反应快,虽然鼻血长流,毕竟躲过一劫,那名苏人忽然长身而起,扑在基邦身上,大喊声:少主!射我!快射我!

    基邦大喊一声,跳将起来。有苏挽弓搭箭,基邦见他这动作,也不知多少次了,心中狂喊我命休矣,却见有苏头一偏,弓又垂了下来。

    基邦瞟一眼趴在自己身上大喊大叫之人,忽然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伸手将那苏人从背后像小鸡般抓到身前,两手一错,已将他颈骨扭断。

    他用大笑声将骨头断裂声掩盖过去,道:好!好好!我正不知道如何战胜你,就有盾牌自己送上门来,哈哈,哈哈哈!有苏,你射吧!这个妙人儿,正好陪着我一起尝尝你那独步天下的射艺,哈哈,哈哈!

    有苏怒极,脸色反而发白,道:你你不是说,要跟我堂堂正正地比试吗?

    基邦道:当然是堂堂正正!否则,我只消关上这里的通道,在这荒废的矿井之下,你与这数百遗老遗少,还活得过几天?战斗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今天在这里的苏国人,全部都是我基邦的敌人!

    有苏道:不错!这里只有仇敌,没有其他人!

    基邦喘息道:你的射艺惊人,基邦看来要甘拜下风了。可惜今天,不分出个你死我活来,咱们谁也别想走出这里。请你放下你的弓,咱们来比试下刀刃,如何?

    可以。有苏淡淡地道:反正你这件比不过,总要想另找便宜。

    基邦脸上飞红,但生死关头,也顾不得面子,道:那么,我数一二三,我们一齐放下弓如何?

    有苏道:随便你。

    话音刚落,忽然一股尖厉的声音刺进耳朵,有苏促不及防,被震得全身一抖。那声音转瞬间便转为一种沉闷的嗡嗡声。

    基邦似乎全然没有听到这个声音,继续道:那么我数了,一

    二

    嗡嗡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洞子里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风越来越大,吹得地面上的泥尘石子都滚动起来。这下子,所有人都发觉了,人们不知发生何事,一个个从地下抬起头来。

    基邦想数到三,又想抢在这之前率先动手,打有苏一个措手不及,正在心下盘算,地面忽然震动,他险些立足不稳,顿时便将数数的事忘了他身为将作少监,在地下打矿多年,地底深处如此动静,十有八九都是可怕的重大变故,他比谁都清楚转过头来,望向来时的坑道,只见大风鼓起灰尘,像一道灰墙直扑过来

    基邦转身扑倒在地,头脸都埋在地上,只觉得那道灰墙从自己裸露在外的肌肤上刮过,隐隐生痛。等到灰墙过去,他抬起头来,只觉坑道口喷射了来的空气越来越冷,越来越强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轻轻地一声响动,黎侯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门外一人道:罪臣策问在此。

    黎侯心中一紧,道:策问你少府大人他

    策问在门外叩首,沉痛地道:请主君降罪臣下臣等失责,适才那有苏狂性大发,竟然乘我等不备,暴起施虐,济北方伯少府呙葛真备大人一行惨遭毒手,臣等属下,也伤亡惨重!

    黎侯顿时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好一会儿才道:那那逆贼有苏呢?

    策问道:幸甚,幸甚!有赖主君这德,上天垂罚,那有苏杀死多人后,气力已竭,已被打落悬崖,命丧黄泉,总算为少府大人和将作少监报仇了!

    黎侯站在悬梯边上,壮着胆子往下面看了看,下面风尘滚动,什么也看不见。他有些心虚地道:策、策问有苏真的死了?

    门外策问叹了口气,道:自然是死了,绝无生还之理。

    少府大军在外,这件事处理好了吗?

    完全按照计划,处理好了。策问道,只有贾岸力逃出洞外,但尚在城中便已被捕杀。按计划放出去的济北军,已经将有苏为逆的事传开,有人有证,不由得公孙婴不信。此计得手,我们已经全身而退。

    黎侯长长地松了口气,几乎站立不稳,伸手扶住悬梯。从深深的矿井中吹出来阴冷的风,一刻比一刻大,渐渐的,付出呜呜的声音,悬在深渊上的木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黎侯望着下面,忽然想起一呈,道:有苏如此英武,寡人担心基邦杀不死他。再者,下面还有这么多苏国遗民,他们若都知道有苏活着,岂不是大大的危害?

    策问道:主君放心。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今天一个也活不了。将作少监如果杀不了有苏,也只好以身殉国了。

    怎么?你已有新的计划?

    不是计划,而是已经实施。策问淡淡地道:臣已下令,掘开通往矿洞的霖河故道。半刻钟之内,若将作少监不上来,便只好与那六百苏民一道,统统葬身鱼腹,为国效忠了。

    黎侯顿觉心被什么东西一揉,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转过身来,几步走到门边,伸手推门,一边道:你你疯了你疯了!那里面还有咱们的一百多工匠和下士啊!还有苏民六百多人!将作少监、将作少监

    门发出哗哗的声音,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

    黎侯怒道:开门!你还愣着干什么!开门!

    请主君恕臣无礼。

    策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主君,策问的声音隔着门,显得又冷又哑,道,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主君还没有觉悟吗?城外三千大军,是来此地为苏国复仇的!如果有苏不死,少府不死,那么弑君、灭苏国,所以的罪责,都将要由黎国来承担!我们现在已经站在深渊之上,无路可退了。你不能退出,也不能动摇!将作少监已经有所觉悟,要以身殉国,这个时候稍有动摇,一直以来付出的努力和牺牲就全白废了!黎国,祖先之国,也会被判以重罪,国灭国亡!

    黎侯张大了嘴,全身发抖,道:你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说我们已经全身而退了吗?开门,寡人打不开这扇门,寡

    策问厉声道:主君,请你听听!这激荡的风声,奔腾的水声苏国剩下的一切,有苏,将作少监,已经无处可逃,统统化为亡魂!请你也要有所觉悟臣万不得已唯有请主君为这场大计划完成最后一步,方可解我黎国之患。

    黎侯脑中一片空白,口舌僵硬地道:策策问你要寡人做什么?

    主君,旬日之间,苏君薨于我国,我军夜入苏城,苏国之民,无一幸存,少府呙葛真备入苏城而亡无论怎么解释,天下间已无容我黎国之处,朝廷必深究,除国绝封之祸,就在眼前。主君即家国,家国即主君,当此时刻,主君当为家国社稷着想,自行承担责任。臣追随先君十年,不忍家国破灭,但又不忍亲手加刃于主君之身臣请主群就在此自戮,以成全国家。

    策问声音平静如水,仿佛坐在殿中,娓娓道来。

    黎侯悲愤交加,涕泪横流,叫道:灭苏之计,是你所定,寡人虽有罪,何至于此!

    策问道:灭苏之前,臣就已说过,苏国无辜,一旦灭之,后患无穷。主君不听,乃有此祸,亡国之罪,非你谁属?

    黎侯拼命打门,打得门哗哗直响,门外不知拴了几重赤金链,根本推不动。他发狂地踢打屋子墙壁,内里包了数重厚铁木板,黎侯只踢了几脚,就疼得抬不起脚来。

    只听外面一人道:策问大人!外面已经收拾妥当,尸首和器物都已挪到城中。这里马上就要封闭,请大人速速离开。

    策问道:甚好。通知他们,准备缟素衣物,为国君举哀。

    那人简洁地道:是!犹豫了一下,又道:主君,微臣告退!这话显然是对着黎侯说的,说完之后,立刻起身而去。

    黎侯依在门上,双腿发软,身体慢慢往地下坐。

    他兀自不死心,颤声道:策策问寡人愿亲身前往朝廷伏罪,保全黎国,如何?

    策问冷冷地道:主君去也难逃刑诛,更无法保全黎国。无益之举,何必劳神?

    黎侯哽咽道:寡人愿离家去国,自隐于山野请你请你看在先君

    策问长长的叹息一声,道:主君,到时此时此刻,你还没有觉悟么?只有你一死,外面的三千大军,才会得到最后的真相,有苏弑父弑兄刺杀少府刺杀主君,黎国为平乱,已付出巨大代价!只有国君之死,才洗得掉我国阴谋的嫌疑!黎国,将获得最后的一切!等到明年,大水退去,所有的一切化为腐朽,只有硫铜会在地底里永远不朽,等待我们发掘,完成主君的大计!难道这还不足以告慰今天牺牲了的一切吗?这不就是主君您的梦想吗?主君还期待什么呢?

    屋里屋外,一片沉默。

    风声从万丈深渊之下传来,似哭似号,听不分明。门,吱吱地响着,赤金链呵呵叮叮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黎侯终于失魂落魄地站起,一步一顿地走到深渊边上。

    风从下面刮进他的袍服,吹得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的手紧紧捏在一起,仿佛要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一样。

    策问的声音,幽幽地在他耳边回荡:看吧,好好看吧,多少完美。这不就是你的梦想吗?今日之后,你须记住,君主的梦想,乃是用白骨构成的。

    浪头扑进来的第一刻,基邦发出凄厉的狂喊。

    那狂涌而入的水有一丈多高,裹挟了数不清的泥尘,又黑又沉,像一条黑色找巨龙,扑进大厅。离坑道口近的人、架子几乎立刻便消失在滚滚泥水中。

    基邦跳起来,发狂地往后便奔,周围但凡能动的都跟着拼死奔逃,但人哪有水跑得快?

    大水瞬间就漫过脚背,许多人翻滚在水中,惨叫声也被水死死堵进了咽喉。

    基邦跑了几步,却见有苏站在石上,毫无退缩之意,反而从容地挽弓,搭上最后一支箭,瞄准水头,刷的一箭放出。

    基邦不由自主转过头去,见那箭射入泥水中,连涟漪都没有激起。

    洪水奔腾咆哮,绝非人力所能阻挡。

    基邦忽然在离有苏不到一丈的地方止住了脚步。

    这座建于数百年前的硫铜矿井,虽然枝节蔓延数十里,但他早已烂熟于胸,知道此处还算是矿井较高的地方,往前跑,无论往哪个方向,都不过是死路一条。

    原来策头号大人果然算无遗策。

    无论自己胜负,所有与有苏国有关的一切,都必将封闭在这无人知晓的矿道深处,哪怕是自己这是最最忠实于他的部下。

    他仰天打了个无声的哈哈。回头看时,不知是有苏射了那一箭,还是另的原因,水龙已经消散,改为从矿道口源源不断地奔腾涌入黑黑的水流。只他站住的片刻时间,水就已没及大腿。周围的人或跑或死,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短刃,纵身跳上有苏所站的大石,分心便刺。

    有苏听得明白,身体一侧,反手来抓,基邦右手回夺,左手一拳向有苏脑袋击去,有苏仿佛全身都是眼睛,身体往前一扑,扑到基邦怀中,躲过这一拳。

    基邦双手在外,被有苏扑入怀中,自知不免,悲愤大叫。

    有苏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基邦右手短剑反转,正要从后刺入有苏的背脊,却听他道:抱紧我!我带你出去!

    基邦抖了一下,但手已落下,短剑噗的一声扎进有苏瘦小的身躯中,直没至柄。

    有苏全身一震,两手却将他抱得更紧,道:抓紧我!等到

    两个人同时一歪,水已将两人的身躯浮起,身体没入水中,顿时分不清上下左右,耳中只有巨大的轰响,身上只觉得刺骨冰冷

    基邦不会水,早已存必死之心,但有苏半拼命抱紧他,两脚乱蹬。有苏虽善泳,但在如此湍急的乱流中,如何能稳得住?两个人浮浮沉沉,被水越抬越高。

    基邦全身僵硬,脑中一片空白,由着有苏抱紧自己,只求速死。两人身旁的水渐渐发红,一股股血从有苏背后喷出,在水中染成一团一团乌黑的痕迹。

    直到两人的头同时顶上了洞穴顶上的石笋,基邦才全身一抖,回过神来。

    石笋距离头顶的岩层,不到两尺宽的距离。却不知为何,水涨到此,疯狂上涨的势头稍减缓,想来另有通道,可供供水宣泄,直到矿道彻底被水淹没之前,这里还有片刻的喘息之机。

    但有苏已经支撑不住了。

    那短剑是基邦亲铸的,上面的血槽比普通的要宽上一倍,短时间内,有苏全身血已流尽,脸色惨白,气力已竭。

    他抱着基邦的手慢慢松开,身体向后倒去,基邦一手扶住石笋,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领子。

    有苏头脸都泡在水中,基邦拼命将他的头抬出水面,有苏昏昏沉沉,却道:这这次看来你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比试

    基邦将他拉近,凑近他的耳朵,大声道:你知道,是谁杀了你的父亲吗?

    有苏一哆嗦,两手忽然紧紧抓住了基邦的手。

    基邦将他拖到石笋旁边,把他的两手紧紧扣在石上,水越涨越高,眼看两人只剩下唯一的一处空隙,可供呼吸,基邦将有苏推的空隙中,自己仰首,只留鼻口在外,咕噜咕噜地道:有有苏你记着射死你父亲的箭是用青孚的仔鸟你父亲帐幔上涂涂着青孚的这策问大人可谓算无

    他抓住石笋的手慢慢松开,失去了所有浮力,慢慢地向下,沉入一片混沌的泥水中。

    有苏木然地漂浮着,水轰隆隆直往上冲,将他紧紧地压在穹顶。泡沫泛起,很快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奇怪得很,在即将失去一切感觉、一切意识的时刻,有苏却感到镇定、宁静。

    他感觉到自己在下沉、下沉,有一个力量却在将他拉起,推涌着他,包围着他,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他血已流干,很想就此沉沉睡去,可是那力量抓着他,让他在痛苦地清醒着,越清醒,越愤怒,怒气喷发,仿佛胸中响起的闷雷

    大水奔腾咆哮,吞没了一切,地底下的喧嚣,大水灌满坑道,坑道的轰鸣慢慢低落,只剩下空洞的咕噜咕噜声,一个个气泡,仿佛在述说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悲惨瞬间。

    恍惚中,听见燃睛虎滚雷般的声音:仔不离母,岂能不来?声音飘飘浮浮,听不分明

    苏君慢慢从帏幕后面探出身来,带着微笑,望着他,继而慢慢地向左倾倒,软软地倒在了地板上。

    他的胸口,贯穿着一支自颤抖不已的黑色箭羽。

    父亲

    父亲

    父亲!

    咕噜咕噜声渐渐增大,渐渐扩散。

    地底下冰冷的水,忽然像煮开了锅一般沸腾起来,水在封闭的地底膨胀、奔腾,却无处宣泄,发现隐隐雷鸣。

    起初,站在苏国大社洞外的人们,并没有把地底深处传来的一连串巨大雷鸣放在心上,以为那不地是闷在坑道中的建筑倒塌声。

    那时候,他们正恭敬地站在城宰策问大人的身后,望着无数泥土从山上倾泻而下,须臾间掩盖了山谷和矿道的出口。

    尘土飞扬,洞内有阴气受到冲击,尖啸着喷出洞口,声音越来越高,直到洞口被密闭,泥土表面还能看到许多气喷出,良久不散。

    黎国大夫们手持火把,黯然而立,唯有火把猎猎作响。

    虽然很少有人知道真相,但他们都已接受主君薨逝的事实。站在背影坚定的策问大人身后,他们更容易接受另一个事实:黎国,已经在主君疯狂的冲动中幸存下来。在事实上统领黎国数十年的策问大人,将会把黎国引向更稳固强大的道路。

    大行人新任将作少监韦素一站在离策问最近的位置,激动得全身发抖,躬身道:大人神策,人所未及!呙葛真备大人既然已不幸遇难,济北方伯少府的位置,非大人莫属!属下在此恭贺大人,并祝愿我国昌盛!

    策问不置可否地点头,缓缓地道:为祖宗社稷,今日黎国牺牲甚大。我等当尽心竭力,昌大黎国,至于这个人荣辱生死主君已经以身作则,咱们做臣子的,还敢希图什么?

    韦素一道:是!请大人大人

    策问注视着翻涌的泥浆,忽然回过身来,道:现在有许多事情,必须马上处理,否则便功亏一篑。我要亲自出去安抚济北军,城内的事,就交给你处理。记住,大社是不祥之地,要清理干净。济北军很快就会入城,呙葛真备大人的遗体要处理好。时间很紧急,务求万无一失。

    韦素一道:是!属下遵命!

    两名下士跪在地下,服侍策问登车。火把的微光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见他身上的佩玉叮当作响,声音凌乱。

    他一登上车,车子立刻前行,但行了不到两丈,又停了下来。

    韦素一赶紧抢上去。策问却没有立刻说话,沉默一时,才道:如果如果情况有变,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立刻返回黎国,拥立太子登位。

    属下明白

    你不明白。策问转过头来,望着他,严厉地道:人事已尽,不可能再起变化。若有,当是天为这。天若要昌大黎国,则我等都平安无恙。天若弃黎国,你也要负起责任,一定要违天逆命,保全黎国,明白吗?

    属下明白!

    你记住,策问不再看他,车子轧轧而行,天命不可惧,需要的乃是决心。

    韦素一立在地下,怔怔地想着这句话,保时车子消失不见,他都没有注意到。

    一名下大夫举着火把靠近他,道:大人,泥土已尽,坑道口完全掩埋了。请大人示下!

    韦素一收敛心神,回头望去,苏国大社后面的山谷,已经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中。

    经过精心策划,只不过片刻时间,小半座山都倾倒在坑道和山谷中,就算济北军此刻入城,也绝对再找不到任何痕迹。

    呙葛真备和贾岸力的遗体已经搬入苏国大殿,许多场面还需要修饰为造,韦素一道:放一把火,把大社烧毁,此乃有苏所为,你们可要谨记。其他人都跟我到大殿去你、还有你,带人重新搜查一遍城中,严防走漏任何一个苏人。

    黎国众大夫一齐答应,立刻便有数十支火把扔入苏国大社中。

    大社中本已堆满了干燥的火柴,见火便着,火头同时从多处冒了出来。

    韦素一料定大社在半个时辰内便将烧完,吩咐道:你们在此准备一些灭火的器具,呆会儿济北军入城时,要做出奋力灭火的样子来,听见了吗?

    几名下士跪在泥中,齐声称是。

    韦素一情知这里的安排布置乃是整个计划的重中之重,不能留下任何破绽,因此上了车还犹豫了很久,想在这里看着火灭,心里又牵挂着苏国大殿中的布置

    轰然一声,大社的屋顶滚落下大半边,无数巨大的木材落入火中,火势反而剧烈地向上升腾起来,向天空喷射出无数火星。

    离得近的黎人猝不及防,被火焰燎得须发尽焦。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忙将火中的同僚抢出。

    韦素一没料到大衬如此之快就烧得崩塌,虽然伤了数人,但毕竟全数塌了,省去许多麻烦,不禁长出一口气,转身对车右道:咱们走吧。

    车右打马便行,车子沿着破碎的道路向上,还没走出十丈远,突然身后一连串巨大的喷发声,马吓得高高仰起前蹄,韦素一猝不及防,从车上重重地倒栽下来。

    他大骇之下伸手在地下一撑,不料着手又湿又软,两只手同时陷入泥中,他撑不住,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溅起一大片水花。

    周围的人、马同时惊叫起来。马群乱跳乱路踢,许多声音仓皇大喊:怎么了?

    大人小心!

    地面怎么了?

    哪来的水?哪来的水?

    我陷进去了啊!

    燃烧中的大社发出巨大的轰响,大团大团的蒸气腾起,火药味头迅速消亡,四周顿时暗淡下来。

    前后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大社周围的地面已经变得泥泞不堪,泥地翻着浆,吐着泡子,像是夏日里连下数日暴雨之后的田野,站在大社周围的数十人陷入泥中,拼命挣扎着往外爬,但湿地扩散的速度远超出人们的想象,转眼间数百丈内已无可容人落脚的干处。

    韦素一在地上打了个滚,全身已从头到脚糊满了烂泥。他拼命挣起,脚下的泥地却越踩越软,两只脚都深深地陷了进去。终于,泥地彻底破裂,冰冷的地下水剧烈地翻涌出来,泥水几乎立刻便淹过了大腿。韦素一被冷水所激,连着好几次扑在泥水时,根本无法再泥地中站稳。幸亏他离着自己的车驾不远,两匹马已经陷入泥中,车子整个倾覆过来,他拼命一把抓住车辕。此刻泥水已涌到胸前,车子动了几下,浮了起来。

    车右袁宾也同时落入水中,和韦素一隔车相望,紧紧地抓住车的另一头,泥水疯狂地上涌,转眼间两人都没至颈部。那水冰冷刺骨,两人全身冻得僵硬,相隔这么近,却连叫一声都叫不出来,只能张大了嘴拼命呼吸。变故如此之快,两人的脑中都一片空白,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巨大的轰鸣声渐响渐强,声音有点像牛鸣,或者其他什么可怕的动物在咆哮。

    泥水随着那咆哮声剧烈上涨,从大社的方向迅速向城中蔓延,泥浪推动车驾,韦素一和袁宾两人咬着牙使劲伸直身体,可是转眼间脚已经踩不到底。

    两人同时慌乱地挣扎起来,车子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顿时没入水中。

    韦素一头脸浸入水中,他不会游泳,便知已无幸免可能,身心一片冰凉,不料抱着的车子忽然猛烈向上浮起,耳边哗的一声,头已冒出水面。

    韦素一心中狂跳,勉强睁开眼睛,只见车的另一头,袁宾已不知去向,不知是力竭被水卷走了,还是主动将车让给了自己韦素一根本来不及思考,耳鼻口眼都被泥糊得满满的,只感到车子在泥水的漩涡中团团打转,时沉时浮

    他抓住车辕的手指几科陷入木中,只要感到头顶冒出水面,便本能地张大了口拼命呼吸,想要在没顶之前多吸几口气,又冷又腥的泥水灌进来,呛得他剧烈咳嗽

    忽然颈子一紧,领口被什么东西用力提起,他使劲睁眼一看,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和车子一起被翻涌的泥浆推到小山头边,山头上一株倒伏的树权勾住了自己的领子。

    泥水疯狂地向城中涌去,韦素一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旋,领口从树权上脱出。他吓得魂飞魄散,拼死向上一挣,右手死死抓住了树权尖,左手抓着的车子却被冲走,两边一扯,将他悬在中间。

    车子在泥水中沉沉浮浮,树权也欲断还连,泥水疯狂哆嗦,小山头转眼间便可能淹没在水中。

    韦素一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拉扯得变形,忍不住大声惨叫,在这死生一线之际,策问临走时留下的话异常响亮地在心里回响。

    天命不足惧,需要的乃是决心。

    两臂传来的剧疼已被另一种强烈的感觉取代两只手同时在滑开,已经无法再抓紧两头。

    韦素一闭上眼,稍一迟疑,大叫一声,放开左手,全身往右一扑,抓紧树权,车子失去拖拽,在泥水中迅速地打着滚被冲远了。

    韦素一绝望着车了消失的远方,泥浪不停推着他,在山石上重重撞击。

    耳朵时灌满了泥水,嗡嗡作响,其他什么都听不见了。泥水渗入眼中,也已感觉不到疼痛。韦素一用力睁大眼睛,望着仿佛大地翻覆般倾泻的泥水。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这个位置,除了洪水,只看得见前方一处隐约的山头,那是他负责挖了十天、用来掩埋苏国大社和坑道的小山,山下面就是大社,现在已经完全淹没在不知哪里来的滔天洪水之中,这时候他才明白过来,原来刚才大社突然坍塌,不是因为火烧断主梁,而是地面翻浆所致。

    谁能料得到,不过是挖开如此小的一座山体,竟会引来如此大的洪水。

    哪里来的水呢?水,又冷又冰,充满了从未闻过的腥味,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喷发,吞没一切,从低地向城上爬行这不是水这不是水

    韦素一仰首望天。

    这是天意。

    此时此刻,城外,济北军阵地

    一骑车驾飞奔上山冈,车上的人隔着老远就大喊大叫:大人!黎侯出来了!城上挂起白旗,不知何意!

    公孙婴飞身跳上车贺,打马便走,数十名济北大夫紧紧跟上,穿越阵线,直奔苏城城下。

    远远地便看见城上立起的白底黑边大旗,公孙婴心中狂跳。按礼,只有诸侯暴薨于外,才会竖起这样的旗帜。

    幕色深沉。到得苏城城下,隔着深深的护城河,公孙婴大声喊道:城上何人?我家主公济北方伯少府呙葛真备大人何在?

    城上有人失声痛哭,叫道:何人在城下?我乃黎国城宰策问是也!少府少府大人

    公孙婴心都快跳出来了,叫道:我乃是济北军前军都尉公孙婴是也!少府大人在哪里?

    策问痛不欲生,哭道:公孙大人策问策问该死!刚才城中突起变故,少府大人少府大人已经被有苏那逆贼刺杀我家主君也身负重伤,坠落悬崖,生死不明!

    公孙婴脑中嗡的一声,顿时啥都听不见了,下意识地勒住马缰,车驾连连后退。

    策问道:策问罪大实该万死!恨不能替少府大人、我家主君去死,愧为人臣!那有苏中魔已深,暴起之下,众人手足无措,城中已被他杀死百余人,无人可制公孙大人,我等再三请求公孙大人带兵入城,为何一直没有动静?可怜少府大人

    公孙婴张大了口,半天说不出话来,旁边大夫拉住他的马,才不至于乱走。

    听见策问如此说,他道:这我我快,快开城门!快开城门!

    策问掉头对身后大喊:你们这些混账东西!为何一直紧闭城门!少府大人和主君遇刺,你们难辞其咎!快,打开城门!

    关闭已久的城门,终于两次缓缓开启,两扇铜门行后咚地撞在城墙上。

    伴随着这两声的,是另一声低沉的咚,声音很小,却很沉闷,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公孙婴悲痛不已,强忍住心神不乱,驾车向城门处飞驰,一面传下命令:大队不变,继续守住城门!我带三百人进城,一刻钟时间若没出来,你们立刻攻城,将城中无论男女老幼尽行诛灭,为少府大人报仇!

    数十名大夫齐声称是,转身奔向各自的阵地。

    公孙婴奔到城门口,再次洞开的城门,此刻却像张冰冷的大口,他不敢轻人,在门口焦急等待待卫队集中。

    便在此时,再次响起一声沉闷的咚,伴随着声音的,还有地面微微的抖动。公孙婴在车上,还感觉不到,他的两匹马都惊慌地打起响鼻。

    咚咚咚

    河水在无数火把的映照之下,随着响声震动起来。不一进,整条河的河水都在沸腾跳动,地面的震动已经大到立足不稳的地步,城内城外,无数人惊叫起来。

    公孙婴心知将要发生大变故,但他的职责是护卫呙葛真备,此刻管不了这么多,跳下车来,徒步便往护城河上的桥上跑,刚跑到这边桥头,那边已有许多黎国军人惊慌地跑过桥来。

    公孙婴张开双臂,大声喝道:站住,站住,站住!我乃是

    咚!

    大地猛地一震,公孙婴和一大群黎军一些齐滚倒在地,护城河水翻涌激荡,竟然从深深的河道中泼出,将这一干人等浇得透湿。

    公孙婴大喊大叫,将压在他身上的人推开,刚刚勉强爬起,又一声巨大的震动,大地横着扯动,将他摔倒在地。

    就在他眼前,数尺之外,护城河桥面中央高高隆起,跟着哗啦啦一连串响过,断裂成无数破木板,坠入黑水狂跳的河中。

    公孙婴跳起来对着城中大叫:少府大人!少府大人!

    护城河那一边,无数黎军惊慌失措,在城门口挤成一团,城中似有更多的人拥出,后面的人不知前面路已断,拼命向前挤,黎军像熟透了的果子般接二连三地滚入沸腾的河中。

    咚咚!

    大地往返跳动,瑟瑟发抖,护城河的河堤如烂泥般塌入河中,公孙婴几乎跟着一起落下,幸得后面数名下士拼命拉扯,将他远远带离河岸。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疯狂地从四面八方吹向苏城的方向,云层被风卷动,亦迅速地向苏城上空聚集,天色立刻暗淡下来。

    一道黑色的水柱从河中缓缓升起,扭曲着向上伸展,它的顶端一直向上升到数丈高,才掉过头,向下猛扑时河中。

    站在离河十余丈远的公孙婴等人都被淋了一头一脸的水。水浸入怀中,出奇的寒冷,浑不似人间所有。

    那水柱第二次升起时,离苏城的城门已不到十丈远的距离,远远地传来黎军吓破胆的哭号,水柱猛地向前一蹿,正面击打在城门上等到水迹消散,数十名站在门口的黎国军人已不知去向。

    城内外的军人都大哗起来。忽然间,那水柱从靠近原野的河岸边升起,数十名靠近河岸的济北军躲避不及,水流横扫之下,二三十人滚入了河中。

    公孙婴顾不上危险,跳起来便向河岸边冲去,高声大喊:躲开!都躲开!弓箭手准备!第

    弓箭手列阵在一里之外,这时候无论如何也赶不及,跟在公孙婴身后的众大夫纷纷挽弓搭箭。

    公孙婴冲到河边,河水已经浑浊到如沸汤一般。不知名的力量在水下翻卷着,将水不断地驱赶到一起。聚集成团,须臾间,那水柱便再次从河中升起。

    放箭!放箭!

    几支箭凌乱地穿过水柱,那水柱剧烈旋转,猛地转向公孙婴。水柱挺立不动,看见一浪一浪的黑色水流在水柱中上下翻滚。

    公孙婴拔剑而立,大声喝道:你是何方的妖魔?承平之世,胆敢为祸人间?我乃济北军公孙婴是也,你若要为祸,请先试试我手中的

    水柱从他头顶砸下,劈头盖脸地浇下无数的黑水,公孙婴如入冰窟,黑水哗哗地从他脚边流走,重新流回到奔腾跳跃的河中,却没有将他卷走。

    公孙婴站在不断崩塌的岸边,大声咒骂,但大浪不再扑向他脚下,而是更加疯狂地扑打着苏城城墙,地面的狂震已将那座城池震得四分五裂,大浪扑上去,带倒一片片的城墙,城上无数人惨号着消失在浪头中。

    奇怪,这是哪里来的如此多水?霖河虽在近旁,但离城墙还有距离,怎么能掀起如此之高的巨浪?

    但浪头还在扑打,还在跳跃,还在沸腾。

    天上四合的浓云,此刻被什么东西照亮,更加清晰地将那座黑色残破的城墙勾勒在灰中泛白的天幕上。

    城头持续降低,已经听不见有人的声音,只有可怕的水声,哗啦、哗啦,声如裂帛,震得人身心狂跳,小能自己。

    水扑上高墙时,苏国已经沉没。

    那道城墙前后左右都已塌入黑水中,裹挟着无数黎人消失不见,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堵,像座残破的阕楼。

    阕楼上的人已经看不清何处是城,何处是岸,他们什么也看不清,雾气和烟尘将他们紧紧包裹,只能看见楼下似乎无边无际的水。

    黑水在楼下剧烈翻滚、旋转、喷射着刺鼻腥味,发出阵阵咆哮。那声间像牛又像虎,深沉沙哑,可怕得难以名状。

    黑水每发出一声咆哮,城墙上就塌下无数碎片,和几声即刻消失的哀号。

    楼在缩小、下降,水却持续地上升,当整个水面无法再上升时,那些此起彼伏的大浪集合成一股粗大的水柱,继续沿着墙向上攀登,一次比一次扑得更高,直达城墙内的女墙。

    周围的人都匍匐在地,绝望地等着地一刻到来,黎国城宰策问却站在女墙边上,当水扑上来时,他便拔剑相击,怒叱黑水。

    黑水不知疲倦地扑上来,又落下,扑上来,又落下

    终于,黑水不再扑起

    在楼下,黑水像煮开了锅一般,剧烈翻腾,冒出大量的白沫。那发出咆哮的力量,深深地潜入水底,在一片漆黑中,仍能看见水底一道模模糊糊的光景在飞速闪现。

    策问知道,它在积聚力量。

    他趴在墙上,冷笑着望着白沫,将剑投入水中,高声咒骂。

    白沫疯狂地翻滚,终于,拨开波浪,一道前所末有的水柱从水面上立起,势不可当地向他直扑过来。

    策问转头问道:韦素一逃出去了吗?

    回答他的是最后一声闷雷般的巨响。

    已经不知道哪里是河岸了。大地持续地向下塌陷,公孙婴连连后退,却又不甘心离开,一步一回头地望着。

    那座黑云之下的城池每时每刻都在下降,黑色的水狂啸着涌进城中,传来不绝于耳的崩裂倒塌之声,水在街道上来回激荡,空气排出建筑发出巨大的爆裂声。

    很快,冲突翻涌的黑水便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之上,风刮起水雾,漩涡发出雷鸣般的吞咽声,水裹挟着一切,打着旋冲入漩涡中。

    站在远处,听得见苏城沉入水中的悲鸣,这最后的悲鸣没有持续多久,便见那水上忽然冒出大量的气泡,将水喷射到数丈高处,等到不柱落下,溅落在一片来回波荡的黑色水面上。

    公孙婴独自一人,在岸边等下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眼前的一切,早已不复原来的模样。他只是呆呆地站着,望着那可怕的水面。

    夜已深,没有月光,水面无光自亮,波光粼粼,不知道去到多远、多广。

    八月二十日。成周,明堂宫

    就是这样吗?

    夏宫署少监王孙宏恭恭敬敬地在地上叩了个头,道:是!相关事宜,济北方拍、中大夫公孙婴、黎国大行人韦素一奏折在此,请殿下过目。说着,他将放在身侧的嵌金楠木盘推到身前。

    内侍官少府寺人仆荧跃然跪前一步,将奏折竹简捧出,捧到姬瞒的面前。

    环坐的执政大臣毛公窦、宋公侈、兕公酉、晋侯松、卫侯绶一起深深伏下身子。

    姬瞒看也不看一眼,歪靠在手椅上,仰头闭目沉思,仆荧放睛竹简,继续为他捶背。

    毛公窦等了片刻,道:殿下,济北方伯奏折中称:旬日之间,他治下的两国相互攻伐,国君或死或沉,苏国已继嗣者,因此国灭封绝,再加上济北方伯少府也以身殉难,史民死者数以千计,这是数十年未见之大案,济北方伯归咎于已,已经另遗使臣,归还方伯印、信,他已自锁于国中,等待袁廷发落。臣等公议以为,应当责其纵恶之罪,削去封号,以观后效。

    他奏完之后,庄重地伏地行礼,旁边公卿大臣们都沉痛叹息。

    济北方伯因为下辖诸侯国的罪过而自请归就封国,夺职罢爵,其实是无奈之举。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拥有方伯的身份,正所谓同病相怜,谁也难保属下的那些个诸侯国不闹出这样那样的事端,如果闹起来都要方伯负责,那可真是赔光了老本也不够。

    姬瞒十分疲惫地揉揉额头,道:罢了,卿士寮处置太重。这件事他责任不大,也就是失察的罪过。你回信给他,让他出来办事,以功抵罪,不要畏手畏脚,从此以后,方伯的责任,在于制止私自攻伐,不需要再为此等事情负责。

    毛公窦等不敢喜形于色,一起伏地道:臣等遵旨!

    姬瞒伸手想取那份奏折,却又停住宅区了,缓缓地道:济北方面对此事的陈述,与黎国方面直奏的内容大有出入,卿士寮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毛公窦看看周围,见大家又都把头缩了回去,让他自己一个人跪在前面,不禁暗咽口口水,道:臣等仔细批阅黎国、济北两方的奏折似乎济北方伯的奏折可信。呙葛真备在入城前已经大致弄清,乃是黎国设计陷害苏君父子,反以国变为名,袭破苏城,战争责任全在黎国。但是公孙婴却始终未能入城,也未见到呙葛真备,所以济北方面的话,只能是猜测。黎国方面,黎君、城宰、将作少监等统统殒于城中,只有韦素一一人逃得性命,他的奏折,虽然臣等以为不可信,但却没有破绽,高精尖无从证实。臣等请殿下圣断。

    姬瞒哼了一声,道:这还有什么需要圣断武断的?有苏若真弑其君父,黎国应该加五刑,交方伯处置,怎么可能连夜送回,还纵其当场弑兄?黎国想找个方法,掩盖杀人夺国的阴谋,却也太小看天下的耳目了。

    众大臣一齐口称英明。

    可是呙葛真备还是上了当。姬瞒被仆荧拍得不痒不痛,索性轻轻推开他,坐直了身子,道:要是孤没有弄错,他应该一入城就落到了黎国人手里。黎国人要栽脏到有苏关上,陷其于万劫不复的死地,呙葛真备就是最好的目标这人实在糊涂,黎国人冒着灭国的危险做这件事,岂会心慈手软?

    毛公窦叹息道:殿下实在圣明。公孙婴也曾提到,呙葛真备入城便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他曾经三次想要攻入城中,却又没有名义

    姬瞒沉吟道:看来,对各诸侯国的治理手腕,朝廷还是太软了点,此事要交卿士寮认真议论,从今而后,诸侯有事,方伯讨之,方伯不能,孤自讨之!咳咳不可稍有放纵,明白吗?

    在场的执政大臣都是统领一方的方伯,姬瞒的话中充满训诫之意,众人忙又一齐伏低,口称知罪。

    姬瞒懒得听他们讲套话,皱眉道:可是孤怎么也不明白,城池到底是被何物所破,竟至于顷刻之间,化为湖泊?

    毛公窦忙道:此事的确难以置信,但在场济北军士以及侥幸逃出生天的黎国军士都亲眼所见,公孙婴据实奏报,应该是没有夸大其辞黎国城宰策问孤守城头时,黑水沸腾,自水面升高四丈吞没策问,这都是有目共睹之事,虽然实在难以置信但

    姬瞒扫他一眼,冷冷地道:但?

    毛公窦叩首道:臣等以为,策问等死于非常之事,必必有倾国之冤。苏国之亡,黎国难辞其咎,否则天岂会容许如此妖异之事?臣等请殿下下雷霆之怒,严惩黎国,以儆效尤。

    姬瞒低头沉吟,手指轮流敲着靠几,过了半晌才道:黎国之罪,未曾对白于天下,就连城外的公孙婴等人,也抓不到破绽,如果仅凭猜测,就对侯国施以重罪,恐怕诸侯不服。

    他忽然嘿嘿一笑,道:说起来,黎国还真是有可诛之心,而无可诛这行了!这还真真奇怪!若黎军今日在此,孤人还真收拾不了他!你们看看这个人机关算尽,到头来毁于一场大水,若说不是天意,又有谁能信呢?

    毛公窦赔笑道:殿下所言极是,臣等也为此叹息良久。此事发生以来,苏、黎乡野鼎沸,传说野闻不断。据苏国乡间传说,那苏国的先君乃是霖水中的妖龙所化,历代相传,皆是少子孔武无敌,却都不可长寿。有苏年纪幼小,就如此勇武,乃是继承先祖之力,所以国灭家亡之际,便化身为龙,与仇敌共赴湖沼

    他看了看姬瞒的脸色,忙收起后面的话,道:此、此乃乡野村夫的闲话,十分不妥,微臣等这就责成济北方伯,让他严厉追查此类妖言。

    姬瞒脸色凝重,沉吟不语,过了半晌,忽然脸色转晴,喃喃道:有苏化龙有苏化龙?哼哼,有趣,有趣。朝廷正在管束各国,不得私相讨伐,现在一夜之间灭了两国,牵涉这么多人命,朝廷不能不处罚,要却连处罚的对象都找不到既然如此,倒不妨令天下皆知,有苏化龙,乃人作恶,天罚之,或者也就堵了悠悠之口?

    毛公窦疑惑地望着姬瞒,道:殿下,这

    姬瞒笑笑,挥挥手道:下去吧。去给济北方伯传旨,让他复职即可。至于乡野传说,朝廷不管,且由它去吧。

    公卿大臣们为此事连夜商议,怕的就是姬瞒大发雷霆,大肆处罚济北诸侯大臣,谁也没料到竟如此轻松过关,不由得同时伏身在地,口中称颂,洋洋不绝于耳。

    姬瞒脸上带着疲倦的微笑,勉强坐在殿中受人朝贺,眼光却越过众人,远远超出明堂宫矮小的宫墙,望着天边渐渐积起的雨云。

    第四届今古传奇武侠文学奖参评作品(责任编辑:何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