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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深沉雪畔清凉月

    半晕半睡的赵清商,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世界一片灰白,无半点颜色,虽然一切景物都是寻常,却愈显恐怖。她四处奔走,意图逃脱,在几乎丧失希望的时候,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身穿青衣的高挑背影。

    赵清商叫起来:「等一等,等一等!」

    然而那个青衣人影却越走越快,赵清商在后面追逐,只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去,时隔不久,那道背影便要消失在灰白色的旷野之中,她脚下一绊,摔倒在地,忍不住便要掉下泪,终是揉一揉眼睛,又爬了起来,然而四顾茫茫,哪里还有方才的人影?

    她心下焦急,忽地一睁眼,终於醒了过来。

    一个青衣人坐在她身旁,斯文秀气的面容上颇为憔悴,赵清商几乎脱口而出一句「不要走」,终於还是醒悟过来,低声叫了句「易兰台」。

    见她醒来,易兰台长出了一口气:「我在。」说著扶她慢慢坐起。

    这一起身,赵清商才觉眼前金星乱冒,头脑亦是昏昏沉沉。她闭著眼又歇了一会儿,再度睁开时才注意到自己原来是处於一所小屋中,周遭虽然简陋,却也乾净。自己身上的外伤已被包扎妥当,包裹、流水剑等物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旁。外面鸟鸣声声,水声渺渺,一股不知名的清香从窗子里飘进来,想到先前与狼群的生死相搏,真如大梦一场。

    易兰台扶她坐好后,又倒了一杯茶水,服侍她喝下,道:「玉帅江澄已从京城归来,他手下的忘归箭队救了我们。追风刃虽然受了伤,幸好并无特别要紧之处,已经先行离去了。」

    赵清商对忘归箭队并不关心,但听得追风刃无恙,心中倒轻松了许多,又疑惑道:「他是来找你麻烦的,这般就走了?」

    易兰台微微笑了,想起了当时的情形。

    几人被解救时,追风刃身上伤口不少,却不肯接易兰台的伤药。只道:「一夜生死相搏,你们救我几次,我也救过你们。这笔账怎麼算得清?我又怎麼再向你出得了手?罢了,我走了。」他又看了易兰台怀中晕迷不醒的赵清商一眼,叹口气道,「这小掌门很好,我要是年轻二十年,说不定也要娶她。唉,你们小两口子,今后好好过日子吧。」

    说完这几句话,他便大踏步走出去,更无留恋。初升的日光照在他身上,纵是满身血渍,金带断裂,却不减他一身豪迈。

    这些话,却不便对赵清商说出了。

    重伤初愈,赵清商倒也没有多加追究,叹道:「那晚的狼群好厉害,还好那玛吉罕只有二十来头,若是再多些,北疆的百姓哪还有活路?」

    易兰台淡淡道:「我听得忘归箭队中人说,那些玛吉罕乃是戎族驯化而成。就连那日的狼灾,也是燕岭三卫中的异士召唤而来。」

    这下赵清商大吃一惊,冲口而道:「难道是冲著你来的?」再一想不对,易兰台终归只是一个人,决无召唤这些狼群对付他的道理。她脑筋转得也快:「戎族搞出这麼大风波,难不成又要开战?」

    易兰台面色有些沉重:「照此看来,并非全无可能。」他又道,「幸好,江澄已及时赶回北疆。有他的忘归与长安骑在,掀不起什麼风浪。」

    赵清商连连点头,她对朝政了解不多,易兰台这般说,她便放下心来,又问道:「那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易兰台看著她眼睛,慢慢道:「深沉雪。」

    赵清商大吃一惊:「原来这里就是深沉雪?那天你不是说单到断崖还有两天路程,怎麼这麼快就到了?」

    易兰台叹了口气,帮她调整了一下靠在身后的枕头:「赵姑娘,你不知道麼?你已经昏迷四天了。」

    赵清商说不出话来,便先笑了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多谢你带我来到这里,辛苦了。」

    易兰台看著她道:「赵姑娘,你是否还有其他什麼话想说?」

    赵清商被他一双澄明眸子看得有些紧张,眼神不自主看向别处,道:「没有什麼。」易兰台又叹了口气,便走了出去。

    赵清商坐在床上,注视著他背影,幸而未过多久,易兰台又走了回来,手里拿了一碗粥,轻轻一搅,稻米的清香便在房间里弥漫开来。赵清商咽了口口水,易兰台在床边坐下,照顾著她把一碗粥喝了个乾净。

    这小屋里应用什物很全,直到两天后,赵清商终於能够下床走动。

    在这两日里,易兰台却意外地沉默起来,常常不发一言。那木屋只有一间,晚上时他便睡在外面,赵清商心中不忍,却也知无法叫他进来。

    到了第三日晚上,易兰台便把小屋内一样样什物向她交代清楚。赵清商一一点头称是,心里却诧异易兰台说这些做什麼。

    一切交代完毕,易兰台道:「赵姑娘已至深沉雪,我也该告辞了。」

    赵清商大吃一惊:「你要走?」

    易兰台直看到她眸子深处:「赵姑娘,你还有什麼话要对我说?」

    赵清商张了张口,终於低下头道:「没有什麼。」

    易兰台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他日若有机缘,定当再见。」说罢行了一礼,转身推门离去。

    一时间,赵清商也忘了还礼,也不知该说些什麼,就这麼眼睁睁地看著他静悄悄地打开门,静悄悄地离开了房间。

    夕阳西下,昏黄的日光起先笼罩著小屋,此刻已经消失无余。天色似乎在一瞬间就黑了下来,赵清商依旧坐在原地发呆,那张常含喜气的脸,此刻已失去了全部笑意。

    小屋中的光线愈发昏暗,仅仅是少了一人,这片小小的空间却已变得一片灰白,彷佛那个噩梦中的世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希望。

    暮色愈发深沉,赵清商忽然伏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还说:「不准哭,好好的哭什麼」却终於还是停不下来。

    有人在她身后叹了口气,拍一拍她的肩,递过一条手帕:「是了,好好的,哭什麼?」口气中全是无奈。

    赵清商接过手帕,胡乱擦脸,嘴硬道:「我没哭,你看错了」

    身后的青衣高挑身影如此熟悉,不是天子剑易兰台又是何人?

    易兰台叹道:「你对我恩重如山,我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

    赵清商慌忙用手帕又抹了几下脸,醒一醒鼻子,道:「我平时都不哭的,这次是你碰巧了。」

    淡淡的一点微光中,易兰台看到她哭得发红的鼻尖,忍住将要溢出的笑意,正色答道:「是,是。」

    赵清商又道:「我十三岁以后就没哭过,这次不过是个例外。」

    易兰台颔首道:「是,是,是。」

    赵清商也觉得似乎不能自圆其说,把那条满是眼泪鼻涕的手帕往身上藏,想一想又觉不对,把那条手帕又拿出来:「还你。」

    这一拿,连带把身上另一条手帕也带了出来,这却是几日前他们在山洞中对敌玛吉罕,易兰台交给她擦去面上血污的。易兰台弯下身,将两条手帕一并拾起,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叹口气道:「罢了,赵姑娘你还是留著自己用吧。」

    赵清商「扑哧」一声,终於笑了出来。

    小屋中再次点上了灯火,清淡的茶香满室。赵清商喝了一口茶,把杯子在手中转来转去,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终於她问道:「你是怎麼发现的?」

    易兰台叹了口气:「是那瓶药。」

    那瓶用孔雀蓝瓷瓶装著、见效奇快的药丸。

    第一次易兰台帮助赵清商服药时,就觉得有些不对,当时赵清商内伤沉重,却在一夕恢复,天下岂有这般灵丹妙药?待到赵清商二次受伤时,他先取出一颗药丸,刮下一点细屑尝了尝,不由得心中暗惊。

    那药丸中最主要的两味药物:一是曼荼罗,一是血七步。前者用於止痛,却易上瘾;后者虽可压制内伤,却会加重伤势,均是饮鸩止渴的药物。如今赵清商却把这种药丸当糖豆一样随口服用,怎能让他不惊不急?再想到赵清商体内诡异的经脉、每次使用必遭反噬的寸灰剑法、少年夭折的殷浮白易兰台越想越惊,心中慢慢已有了定论。

    赵清商低下头,似乎想叹口气,终於还是抬起头,笑了一笑:「这件事情,要从十年前说起。」

    原来沧浪水一派式微已久,历任掌门心中都想:若想找到《寸灰剑谱》,沧浪水岂非可以再度兴盛?然而知易行难,只有赵清商的师父松仪道人苦苦寻觅多年,终於在十年之前,《寸灰剑谱》重现於世。

    听到这里,易兰台道:「既然寻到,想必令师定当即刻习练了?」

    赵清商点了点头,又道:「原来寸灰剑法欲有所成,必须先练一种特异的内功心法,这种心法入门不难,因此师父也将其传授给弟子。大师兄天分最高,习练三年后便有所成,艺成不久却吐血而死。起先师父以为他是不慎走火入魔,并未留意。不料过了一年多,他自己也逐渐衰弱,经脉错乱,这才醒悟到是寸灰剑法所致,只怕殷前辈也是受其所害。」她垂下眼眸,「师父虽就此罢手不练,但为时已晚。过了两年,师父也离开人世,两个师姊卧病在床。我习练寸灰剑法时年纪最轻,受害也最浅,因此尚有能力四处寻医问药,但却一无所获。」

    追根溯源,她想到寸灰剑法是由殷浮白所创,或可从他身上寻得一些线索。几番寻觅,竟被她寻得殷浮白生前所用的止水剑,又听到传闻,殷浮白最后出现之地,正是北疆深沉雪。於是她三次赶赴北疆,而在这期间,两位师姊也因伤重过世。沧浪水一派,至此只余下赵清商一人。

    赵清商摸著手腕上的汉玉镯子,笑道:「於是我就成了掌门,其实我武功能力,明明就是门中最差的一个。」

    易兰台沉默片刻,却道:「清商,你很好。」

    剪好的烛芯轻轻爆了一下,爆出一个双蕊。

    次日清晨,赵清商起得很早。来到深沉雪几日,却还没见到此地情形,心中那份好奇也不必多说。她不及梳洗,穿好衣服便推开了房门。

    阳光夺目,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把手放在额前遮挡,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来,随即深吸一口气,一时间竟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在江湖人想像中,这深沉雪必然是诡奇神秘之地。然而此刻现於她眼前的,却是一片画中才会出现的美景。

    在她所立之处不远,是一片足有千亩的大湖,万余株白莲盛开於湖面之上,皎然若深雪,亭亭如碧玉。远方的白莲漫染晨光,彷佛浸入了一片金水之中。一阵风来,点点露珠在花瓣上打个旋儿,落入了水中。

    赵清商忍不住走近几步,正要伸手摘一朵莲花,却见水花一闪,一条大鱼从水中跃出,在空中翻了个身才再度入水,溅了她一身水珠。

    一只蜻蜓从湖面上飞过来,赵清商伸出手指,那蜻蜓也就大刺刺地落了下来,赵清商看著它一双大眼,笑说:「等下把你烤了吃!」

    蜻蜓扑扇扑扇翅膀,又飞到莲花上去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赵姑娘,早。」

    听到这声音,赵清商忍不住便欢喜起来:「早。」又兴奋道,「真没想到,深沉雪竟是这样的好地方!」

    易兰台笑了。

    两人并肩立於湖畔,微风袭来,莲香纷飞,此情此景,任何言语似乎都是多余。

    过了良久,易兰台方道:「赵姑娘,请随我来。」

    两人沿著湖畔慢慢行走,一路上鸟语花香,周边间或有高大树木,阳光与阴影交错成行,不久却见一棵年代最久的白杨树之下,有一座满覆青草的坟墓,墓前以木为碑,刻著「殷浮白前辈之墓」几个字。

    赵清商「啊」的一声,连忙拜倒。易兰台伫立她身后,不发一言,直到她起身之后,才道:「赵姑娘,请看这一边。」

    赵清商随他指引绕了过来,见那木碑后面刻了许多纵横飘逸的文字,与正面的字迹似是出自一人之手。她一颗心不由得怦怦乱跳,心知自己寻觅了许久的答案多半就在其中。

    湖畔水汽蒸腾,木碑易朽,字迹不少已经模糊,勉强尚可辨认。刻碑人言道:当日偶入深沉雪,见到前辈尸骨与一本残缺札记,因此得知其身份,收埋於此。

    后面又有一段,则是节录札记中文字,殷浮白写道:少年时自创寸灰剑法,成名天下。却不料这一套剑法有极大缺陷,害人害已,但毕竟为一生心血,不忍毁之。因此将剑谱藏於东海,流水剑留在北疆。自己内伤沉重,无医可救,但能葬於深沉雪,此生亦不枉矣。

    收尾处一段,则不知是札记中文字,还是刻碑人留下。十六个字龙飞凤舞,笔底生锋,道是「天地逆旅,光阴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下方署名处却有两人,第一个名字字迹与先前一般;第二个字迹却十分秀丽文整,乃是「江北陈碧树、衡阳冯雪筝」。

    赵清商喃喃道:「原来是他们。」再度深施一礼,转身离去。

    来时满怀憧憬,归时一派暗淡。一路上赵清商没怎麼言语,回到小屋后,她静静坐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时,又恢复了平日的一张笑脸。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从包裹中取出一本颇为残旧的剑谱,又把手上的汉玉镯子褪下来,连同流水剑一起放到桌上,向易兰台道:「本来你已经帮我很多事情了,可这一次还是要拜托你。这是沧浪水一派的剑谱啊,你放心,这里面没有寸灰剑法,以后帮我找个合适的人传给他,这镯子和流水剑也留给他。」

    她又去包裹中翻找,零碎物件摊了一桌,但除了那只竹根杯,实在也没什麼值钱的物事,便把包裹一掩:「没了,就这样,多谢你。」

    易兰台看著她这般交代遗言一般的举止,明明是很感伤的一件事情,被她做来却少了许多惆怅,好似胡闹一般。他起初原是想和赵清商开个玩笑,可到了后来,不知怎地,一股酸涩情绪忽自心头缓缓升起。

    她可以努力把生死之事当成一个玩笑,可他却不能。

    他忽然按住她的手,动作突兀,莫说赵清商,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抱歉,其实我昨日找到殷前辈的碑文之时,已经发现医治办法。」

    赵清商一怔,随即笑道:「算了,不必安慰我。这件事几年前我就有数,其实也没怎麼在意。再说,我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个几年呢」

    易兰台握住她的手:「并非玩笑。赵姑娘,你不相信我?」

    赵清商被他抓住手,却似浑然不觉,只道:「信,我信你在哄我。」说是这般说,其实她已经信了七八分,一时间不由得悲喜交集,眼看著易兰台神色真挚,不知怎地,又怔怔流下泪来。

    易兰台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这又是怎麼了,不是说都不哭的,一回生二回熟了?」这次他身上再没有手帕,只得抬衣袖为她拭去泪水。

    赵清商也觉羞愧,强找出一个理由:「只在你面前,我才哭的!」

    深沉雪内一番儿女情长,深沉雪外,却已是天翻地覆。

    玉帅江澄自京城归来,坐镇北疆再施铁腕,数日内北疆已被他整治得平靖如初;神出鬼没的麒麟鬼於边境再度现身,先以一人之力灭掉燕岭三卫中的巨斧方队,随后接连擒获三个潜入北疆的戎族头目,他也不杀人,只把那三人扒了裤子绑在边境城墙上,这一招又损又狠,戎族武士被他打击得锐气大失。

    然而还有一个人,虽然是名震江湖,又处於北疆这个漩涡之中,却是无所事事,全无建树,正是兵器谱上排行第二的干戈剑晏子期。

    这一日他途经路边一所小酒肆,青布酒旗迎风招展,他心头烦闷,便坐下来,先要了三碗酒,抄起一碗便一饮而尽。

    这酒正是当初赵清商买过的下马刀,酒气甚烈,却正合了晏子期目前的心绪。他又尽两碗,酒气上冲,头脑也有些飘然,倒觉十分畅快。

    他把酒碗一放,道:「再来三碗。」与此同时,却闻身边一个声音也道:「再来三碗。」晏子期转头看去,见酒肆里尚有一个客人,行商打扮,面目寻常,面前摞起了高高一叠酒碗,却全无醉态,不由得有些诧异。

    那行商也看了一眼晏子期,便把头转了过去。这时小二端酒过来,那行商拿起酒碗,咕咚咚又是三碗酒。

    晏子期此刻正是百无聊赖,兼他性情里一点争强好胜之心始终未灭,便亦再尽三碗,叫道:「小二,再拿酒来!」

    那行商不言不语,自也向小二比了个三根手指。

    这一场赌酒,喝得真是淋漓尽致。晏子期酒量并不甚大,到后来全是仗著精湛内功才保得灵台一点清明。那行商却真是好气魄,喝了那许多酒下去,面上颜色变也不变。喝到后来,两人桌上都堆满了酒碗。

    小二在一边也看得咂舌,心道这两人这酒量,真是开店以来都没见过!单这两人喝的酒,也够一天生意了。

    小二心里佩服,殊不知晏子期心里又闹上了别扭,原来那行商比他来得早,就算自己后来喝的与他一般多,还是落后於他。

    这般想著,他心中愤懑,把碗往桌上一摔,大声道:「小二,上酒!」

    小二被他吓了一跳,心道这道爷怎麼喝著喝著又来了脾气?又见他喝得红头涨脸,身上背著一把大剑,心道这人可不要耍酒疯,到时酒钱也不付,自己可是要挨骂。便把毛巾一甩,笑嘻嘻地道:「道爷,这些酒也就够了。多的是他,少的是我;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麼?」

    这是街头盛行的小曲,那小二顺口道来,晏子期位高权重,竟是第一次听到这几句话。他怔了一怔,抬头道:「你方才说的是什麼?」

    小二以为他要发怒,壮著胆子又重复了一次,却见晏子期整个人愣在那里,他手里原本端著一碗酒,此刻已经泼洒出了小半。

    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什麼?

    争什麼!

    这几句话恰如凉水浇头,将他这些时日的烦躁气焰浇熄了一半。他放下酒碗,仔细寻思,倏然自惊:晏子期啊晏子期,你在做些什麼?

    他摇一摇头,心中暗悔,连同剩下的半碗酒也不再喝,手撑著桌子站了起来,从怀中取出银子甩到桌上:「不必找了。」

    那一锭银子足有五两来重,小二心中欢喜,连忙称谢。

    晏子期摇摇摆摆地正要走开,临行前却多看了那行商一眼。

    此刻那行商也起身拿起了自己包裹,那包裹形状狭长,拎起时里面的物事露出一小截。晏子期虽然喝多了酒,眼力仍是远超常人,认出那是一个煤精雕刻的狮子头,眼睛是由墨玉镶嵌而成,样式十分朴拙。

    这若是被旁人见到,也便不当一回事。可晏子期却不同,江湖上能认出这个狮子的不出五人,晏子期却正是其中之一。

    他骤然转身,手扶剑柄,眼神如若冷泉紧盯著那行商,一字字道:「雷霆怒剑,你是什麼人?」

    七年前,这柄剑曾在江湖上掀起好一阵血雨腥风。

    是时碧血双将大败戎族,朝野江湖,一时大为振奋。偏在这时戎族出了一个高手,手持雷霆怒剑,专挑中原武林。两月之内,他连杀了十三位掌门、五名分属各派的长老、九名闻名江湖的剑客刀客。一柄大剑横扫江湖,如若狂澜惊雷,无人可当。他却仍觉不足,横剑竖旗於红牙河畔赤勒滩,上书十一个大字:「为国雪耻,为亲复仇燕九霄!」

    众人这才知他名姓,燕是戎族国姓,先前流沙泉一战中身死的戎族统帅燕然正是出自燕氏一族,更有人传说这燕九霄本就是燕然堂叔。众人对他切齿痛恨者有之,破口大骂者有之,更有多人一怒之下向其挑战,却无一人能活著离开红牙河。

    玉帅江澄当时镇守北疆,战功正烈,听得此事冷笑一声,派出百名长安骑与十名忘归前往赤勒滩。他不是江湖人,无须遵循道义。

    那场鏖战,整整持续了一天一夜。一百一十名北疆最精锐的武士全部殒命,赤勒滩头遍染腥红,燕九霄满身浴血,按旗长啸,犹如九天之上的魔神,气势之盛,一时而至顶峰。江湖上闻得此事,更是人人束手。

    三日之后的一个黄昏,红牙河畔安静地走来一个瘦削的青衣人。

    那青衣人身上也带了一把剑,却是一把质朴无文的寻常青锋,其身形举止,内力亦不高明。

    那是江湖上最神秘也最有名的决战之一。因为无人得见,更引发出无数传言。传说当年江南最显赫威严的门派君子堂本欲派三名长老奔赴北疆,得知那青衣人前往后合掌道:「到底免了一场杀劫。」

    修罗王江澄手下卫队前番铩羽,以他个性,本应有更惨烈的报复。得知那青衣人前往,竟也破天荒下令诸军,不得再干预此事。

    那青衣人在日落之际来到赤勒滩,在月亮升起前离开红牙河畔。

    他的名字是谢苏,江湖上最后一个传奇。

    那也是他今生最后一战,之后谢苏隐居罗天堡,不再踏入江湖。

    燕九霄败在他的手下,谢苏却也没有杀他,只要他立下二十年不得入关的誓言。

    因雷霆怒剑下从无活口,因此燕九霄虽然称雄一时,却少有人知他样貌特徵。只有一名崆峒长老中他剑招后勉提内力,多活了半刻,晏子期今日方能认出这把剑来。当年他干戈剑艺未成,未能一会燕九霄,日后思及,常以为憾事,不料今日,竟然再次见到了这把雷霆怒剑!

    他长身而起。那行商被他一口道破,眼望晏子期,缓缓站起,道:「不料到在汉人的地方,还有人识得这把剑。」

    起先他坐在那里饮酒,面貌气质都是一个寻常行商,但这一语既出,却如同脱胎换骨,一股不怒自威的杀气自他身上缓缓散发出来。

    下一刻,小酒肆中雷声忽响,两道剑光划破狭小空间,沉闷响声宛若惊蛰。四周的酒坛被这剑光所逼,接连不绝爆裂开来,酒气弥漫,下马刀溅了二人一身,再看地上,却已多了一道雷火灼烧过一般的痕迹。

    三道人影同时跃出酒肆,其中之一是那手持雷霆怒剑的行商,另外两人却是晏子期拉著酒肆中的夥计。原来方才那行商竟是一剑砍向那小二,紧急时分,晏子期以干戈相阻。

    晏子期注目那行商,片刻方道:「你不是燕九霄。」

    「你虽手持雷霆怒剑,功力也与其相若。但若是真正的燕九霄,岂有七年来毫无寸进之理?我听闻燕九霄有个儿子,继承了几分他的剑法,在燕岭三卫中大小也任了个头领的职位。」

    他一字字叫出面前之人的名姓:「小雷霆燕狡,是也不是?」

    被一口道破名姓,那行商也不由肃容,他上下看了晏子期几眼,赞道:「好眼力!我听闻你们中原武林有个兵器谱,看你这分剑法识见,想必也是其中之人?」

    晏子期微微低头:「在下晏子期,位列兵器谱榜眼。」

    燕狡顺他目光,凝视他手中干戈良久,叹道:「若有机缘,我倒很该和你比试一场。」晏子期冷笑道:「眼下不迟!」他将手中的夥计向旁边一掷,干戈剑出,青铜光芒乍起,藉著酒意,剑意尤为迅捷凌厉。燕狡按剑而出,雷霆之声再度彻响天地。

    这一场剑斗,真是快意之极。二人剑风颇有相似,气势磅?之中又有飙狠之风。只不过燕狡更重气势,晏子期则胜在飙狠。剑法招式虽然不同,论到内里气质,倒似一对同门的师兄弟。小酒肆屋顶的茅草被一阵阵罡风卷得四下纷飞,杀气一蒸,泼洒的下马刀酒香四溢,空气浓烈,水泼不进,连同天上的飞鸟,到了此处也不由停滞不前。

    战到极处,燕狡忽然撤剑,道一声:「痛快!」反身便走。

    他走得忽然,晏子期待要追赶,却因方才打得太过肆意,骤然一停,淤积体内的酒气一并上涌,忙用干戈剑支撑住身体,这才不致摔倒。

    伫立了好一会儿,他才还剑入鞘,盘膝坐下调整内息。

    气息一顺,神志亦是清明许多,晏子期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啊」的一声,暗道果然是饮酒误事,今日里那燕狡好大一个破绽,自己怎地现在才反应过来?

    原来晏子期在酒肆里叫破雷霆怒剑之时,燕狡挥出一剑,那一剑却不是冲著自己,而是冲著酒肆里的夥计。那伙计一个平民百姓,又非江湖中人,燕狡对付他做甚?

    唯一的可能,是燕狡想要灭口!他乔装改扮来到北疆,所图非小,因此不能泄露自己身份,先杀了小二,再杀晏子期。只是晏子期剑法高明,方才救了那小二小命。之后发现无法杀了自己,一击便走,决不耽搁。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戎族高手,到北疆来究竟图谋何种大事?

    晏子期再度起身,心道自己遇到此事,决然不可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