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停在谢尔顿大道,他是一路步行着回去的。
5年来的所有回忆伴随了他一路。
从一开始,他们之间的爱情就不是纯粹的——他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爱那个伯爵小姐。
那个任性、娇纵、自我中心的豪门小姐……很多时候,自己也是在勉强地忍耐她的脾气的吧?当年如果一切不曾改变,那个人成了自己妻子后,只怕自己也未必会幸福吧?
如今,不用那张通行证,自己也已经站到了目前的地位上——他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现在,他的未婚妻罗莎蒙德。冯。舒达菲侯爵小姐,无论从相貌、性格或者出身,都要胜过当年的她啊……
这样的才华埋没了虽然可惜,也不会影响到帝国的整个建筑界。
然,虽然一路上不断地开导着自己,但是年轻工部尚书的内心仍然有难以言表的窒息和苦闷——“路易!你总算回来了呀!”陡然间,耳边忽然响起了女子热切的声音,一直在门口等待的未婚妻投入了他的怀中,用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用埋怨的口吻道:“怎么不接我和伯父给你的电话?都担心死了……”
“出什么事了吗?”蓦然看见自家的大门旁出现了一批持枪士兵的身影,路易的脸色不易察觉地变了变。
“不知道!下午起无忧宫那边就不停地打电话来,说要你立刻过去!可是总是联系不上你——你去哪里了,路易?”罗莎蒙德有些生气地看着他,哼了一声——“是不是又是为了那个三流画家……”
然而她很快地发觉未婚夫并没有继续听自己的话,正迅速从大衣口袋中掏出联络电话,到一边摁开了电源,看上面显示的留言。上面是他的秘书麦卡。阿卜杜拉给他的十数条留言——“无忧宫急电,有重大变故发生,米达麦亚宰相请各位内阁大臣速去黑珍珠室召开会议!”[5次重复讯息]“请阁下回复,或告知目前所在地!如有困难,属下立即派车来接!”[4次重复讯息]“会议时间已到,如无法赶回,属下将代替大人出席会议。”[2次]重大变故发生?——路易。康的心稍稍沉了一下——缺席这样重要的会议,将会对他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吧?在这之前,自己还没有过那样的疏忽!
都是因为那个红发少女的再次出现,才扰乱了他一贯有规律的生活工作。
然而,在看到最后由帝国宪兵总部发出的给各高层官员的通告后,他的脸色才忽然苍白!
“今日下午5时许,缪拉元帅和毕典菲尔特元帅擅自调动各自的部下军队,在奥丁西南郊区大量结集,随时有可能发生严重火并。——出于安全考虑,请各位内阁大臣和部长加强安全戒备,总部将派出警力保护各位的府邸,请切勿随便离开市区。”
缪拉元帅和毕典菲尔特元帅?这两位手握帝国重兵的宿将居然会在奥丁火并?!
即使是平素就深谙政局的工部尚书,一时间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自从瑞贝尔。莱恩背叛帝国以来,因为有了一个强大的外部敌人,帝国高层内部不和谐的声音反而消失了……然而,今日猝然传来的内乱消息,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一块铁板外表下,帝国高层中隐藏的激烈冲突。
“尚书大人,”旁边忽然有整齐的脚步声传来,路易扭过头,看见了一个中校军衔的帝国宪兵队长带着一队宪兵走了过来,敬礼,“我是帝国宪兵部队的艾历森。沃尔中校,奉令来保护大人官邸和家人的——非常时期,也请尚书大人配合我们的保护,不要轻易离开控制区。预计动乱将会在一两天内结束,米达麦亚元帅已经开始调动部队了。”
“怎么会到这种地步……”路易的声音有些深思的意味,但是,看着通讯器上显示的留言,他深蓝色的眼睛忽然闪过了震惊的神色,脱口低呼了一声——“天……美狄娅!”
他疾步走进了府邸的大门,在大家都还没有明白过来时,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从车库方向传了过来——车灯雪亮的光线刺的大家睁不开眼来,面对着急速向大门冲来的地上车,大家只有离开车道。
“路易!你要去哪里?路易!”
罗莎蒙德抬手挡着刺眼的灯光,用尽一切力气嘶喊,但是车丝毫没有减速地从大门口呼啸而去。
“快追!”沃尔中校的反应非常迅速,立刻跳上了装甲车,“第一分队随我去追截尚书大人,第二分队原地保护尚书的府邸和家人!快!”
车队如风般呼啸而去,原地只留下发呆的家人。
“路易……他、他这是怎么了?”白发的康斯坦丁子爵虽然历经过不少风浪,但是仍然被眼前的一幕弄的回不过神来——儿子少年老成,行事从来不曾象今日那么莫名其妙和冲动过。
“又是那个三流画家……!”罗莎蒙德这个时候才从未婚夫最后那声惊呼里明白过来,带着哭腔恨恨道,终于“哇”地大哭了起来,扑到了伯父的怀里,“路易准是被那个臭女人给迷住啦!那个叫美狄娅的臭女人!”
“美狄娅?……美狄娅。德。拉莫尔伯爵小姐吗?天……”老人身体忽然有些颤抖起来,“原来,竟然是她又回来了!”
“啊?伯爵小姐?……她、她究竟是路易的什么人?”罗莎蒙德看见未来公公听见这个名字神色也颇为奇怪,不由更加地担心了起来——看来,那个女人来头不小啊……然而决断的老人似乎知道此事终究不可隐瞒,干脆清楚地说了出来————“Sheisthewomaninhislife.”[她是他生命中的女人。]
凌晨2点钟。
亚诺修机场。
虽然是深夜,但是照明弹、炮火和硝烟已经映照得郊区四周犹如白昼。出于复杂的政治原因,帝国两大支柱:缪拉元帅和毕典菲尔特元帅擅自调动各自的部下军队,在奥丁西南郊区大量结集,在午夜的时候终于发生了火并。而处于交通枢纽的亚诺修机场,更加是成了双方倾注重兵争夺的地带。
动用了帝国工部尚书的身份证明,他开车冲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军事障碍,面对着诧异的宪兵部队和帝国军队,他没有时间作任何解释——他只知道、她在那里!她在那个要命的亚诺修机场!
前面已经到处是火光,空中舰队在交战时吐出的绚丽的火舌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虽然生长在动乱年代,但是一直作为学者和政治家的他却从未亲眼目睹过战争的残酷场面。
“前方是战区,已经实行了交通封锁。缪拉元帅下令,非作战人员一律不得进入。”在离亚诺修机场不足一公里地方的某个路障前,在隆隆的枪炮声中,虽然看过了他出示的身份证件,但拦截住地上车的少尉军衔帝国战士、对这个高层人士的回答仍然彬彬有礼——然而毫无商量余地。
“可是我的一个朋友还在里面!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子。”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巨响,前方火光冲天而起——空战中一架王尔古雷被击毁,拖着长长的火光坠落到机场的侯机厅上,然后爆炸,侯机室那边立即成了一片火海!
——那是瞬间毁灭的力量……所有人类本身具有的抗拒力在其面前根本微不足道。
“住手!那里面有人……那里面有人!”忽然间,沉稳的工部尚书地大声喊着,脸色苍白的可怕,猛地一踩引擎,地上车如同离弦之箭般冲破了路障,发疯一样一头冲进了漫天的硝烟中。
“快!有人闯入了战区!前方部队请立即拦截!”上尉立即紧急呼叫了同伴,然后自己也连忙开车追了上去,“对方还是帝国的工部尚书路易。康斯坦丁子爵……请立即拦截!”
“怎么可能——晚上十一点的时候这里已经清过场了……”在两辆车都呼啸而去的时候,负责封锁的另外一位士兵喃喃对旁边的同伴道,“——我看见被紧急疏散出战区的旅客里有个红头发女孩子。”
“哦,倒也是。缪拉元帅的考虑一向都是很周密的——那你怎么不说呢,杰克?”
“喂,哪里有容我开口的时间啊?”那个叫杰克的上等兵不满地嘀咕着,又开始尽职地值起了勤。
第七章随风而誓“二O一次航班准备起飞,请前往费沙星球的旅客尽快去三号通道剪票登机。”
娇柔的女声在德沙克机场宽阔的侯机厅里悠扬,然电子混合的模拟人声始终带着几分生硬,让人听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睡眼惺忪地站起来,揉了揉发酸的胳膊,打了个哈欠——奥丁是越来越乱了。昨天晚上亚诺修机场附近居然还发生了动乱[至少出来解释的官方是怎么说的],害的自己不得不听从治安维持人员的安排、换了另一个机场搭乘下一班的太空梭……可怜的查,一定要在费沙机场得翻白眼了……
背起了背包,再看看唯一的一个行李箱,红发女郎检查了一下牛仔服口袋里的机票,向三号通道走去——在走入通道前,她忽然有些迟疑地在侯机厅里停下了脚步,站定,回头,看着巨大的玻璃幕墙外奥丁的暮色……那血一样的黄昏,恍惚中竟然有某中惨烈不祥的气息。
五年前第一次离开,她展转流落了四年多才回到故乡;而今天这一次离去,更不知何时再来。
这是她的故乡。她度过优越少女时代的地方。这里,曾有过她的欢乐、辉煌、友情和爱情,伴随着她一生中最灿烂的年华——当然,一切都终止于帝国历四八八年的内战。
那最黑暗的一夜,在漫漫长夜中,她最终没有等到他的到来,于是,她明白,路易永远都不会再来了。她这一生爱情也结束了——从此,伯爵小姐只是一个流放犯的女儿而已。看着窗外的血色夕阳,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一首诗——“清泠泠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双眼睛”
“水来我在水里等你”
“火来我在火里等你”
——记得看到这一首远古流传的诗时,还是和路易一起为了设计东方文化博物馆找资料、在帝国皇家美术学院的图书馆里无意翻出来的……和那个诗放在一起的,是古代东方国家的一个传说,讲的,好象是一个叫“尾生”的男子的故事:他和情人在桥下相约,半夜河水渐涨而情人负约不至,他不肯离去,最后抱柱而死。
“水来我在水里等你火来我在火里等你……”当她慢慢念过那一句诗的时候,看见了旁边路易温和沉静的眼睛,然后,他点了点头,握紧了她的手。
那是他和她无声的誓言——然而,那个誓言没有被守住。
他既然不曾为她停留,那么,她也不再为他守侯。
也许,自己根本就不应该回奥丁来吧?难道自己心底里还残留着什么希望吗?查一开始就明白地告诫过她:象路易这样的人,他爱的只是自己的贵族头衔和社会地位。
可笑的是,她居然还一直对那个人心存幻想,认为他总不至于那样无情和势利。
嘴角浮起淡淡的苦笑,她抬手把散落的绯红色长发束成马尾,然后如平日一般干练地拖着行李背着背包走进了通道,在内心轻轻说了一声——“再见,奥丁。”
快步走向剪票口,她放开手中行李,将口袋里的机票拿出来放进了自动检票装置中,信号灯很快变绿,发出了轻轻的“嘀”的确认音,示意通过。俯身重新拉起行李,她正准备进入机场,忽然眼前出现了两个身穿黑色帝国军服的宪兵,出示了证件,拦住了她:“拉莫尔小姐吗?我是帝国宪兵部队的艾历森。沃尔中校——请赶快跟我们走一趟。”
“尚书大人在今天凌晨被送入了国立医院,经全力抢救后仍然一直处于半昏死状态——不过,大人至少清楚地表达了一个意思:就是想见小姐您。”
急驰的车上,本来对被无故拘留表示恼怒的红发女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脸色瞬间惨白如雪。
“他、他……怎么搞成那样的?是因为昨天晚上那场‘动乱’吗?”她的反应依旧敏捷,思维依旧迅速,然而,眼睛里的焦急和惊恐却更深,几乎是颤抖着责问,“他是工部尚书!帝国难道不会保护好他?!——还是说,你们这些宪兵都是这样吃白饭的?”
“拉莫尔小姐……”沃尔中校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们当然会保护好尚书大人——如果他不那样擅自脱离宪兵部队的保护、疯狂开车闯进作战地区的话。”
“他疯了吗?为什么跑到那鬼地方去!”淡紫色的眼睛里因为焦急而闪出了焦躁的神色,嘶声问。
“因为——”沃尔中校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皮手套的手在方向盘上僵了僵,终于一字一顿地说,“当时小姐你在亚诺修机场——至少,尚书大人他以为你在那里……”
“大人开车闯入了封锁的交战区,车子爆了胎。然后……在下车的时候,被密集的流弹击中。”
“其中有一处枪伤穿透了肝脏,是致命伤。”
此后的一段时间在记忆中是空白的。在她恢复一点记忆和行动能力的时候,已不觉在一片雪白的病房里,其他人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记不起——只记得其中有熟悉的路易的父亲,还有那个美丽的金发侯爵小姐……那些人的脸悲痛而愤怒,看着她的眼神里有跳动的火焰。
“大家都出去罢——让拉莫尔小姐和他静静呆一会。”不知是谁提议的,委婉的语声中仿佛有无形的威严,话一说出来,立刻有人退开,连那些哭闹的人也渐渐退了出去——她感激地看了说话的人一眼,却发觉是一个有点眼熟的、和自己同龄的金色短发女子。
“我们先出去了——有什么需要请立即按铃叫医生。”对方对着自己轻轻点了点头,便掩上了门,最后看向自己的那一眼,竟然带着无限的关怀和抚慰。
好空荡荡的房间啊……惨白一片的房间。她坐在病床边,有些魂不守舍地低头看着全身包着加压磁力服的人,很小心很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是冰一样寒冷的手,低下头去,用额轻轻抵着它。
他的手指微弱地动了一下,让她瞬间抬头。
“嗨,路易。”
虽然心里是那样剧烈的震动,然而,在抬头看他时,她苍白的脸上却是淡然的微笑,自然的招呼,一如当年在学校图书馆前的偶遇。
“你看,你终归还是做了件蠢事吧?”
她努力微笑着,轻轻说:“就象五年前我没有等到你一样,这一次你也没有找到我……我们之间,算是扯平了呢!以后谁都不欠谁了,重新开始吧。”
深邃的蓝色眼睛里忽然闪出了微弱的笑意,他努力着,嘴唇吃力地吐出一个个的单音节,然,她还是听懂了——“火。来……我。在。火。里。等。你……”
她呆住,看着那熟悉的惨白的脸……那垂死的人的眼睛里,居然有她一生渴望看到的东西。
————多少年以后,她还在想: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所谓的“时间静止”,那么就是在此刻……短短的相互对视的瞬间里,他们却从对方的目光里看到了永恒。
清泠泠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双眼睛/水来我在水里等你/火来我在火里等你……
他终于守住了那个誓约,而且,以后永远都不会再违背。
握住他渐渐冰冷的手,她却知道她终于抓住了永恒——不管权力的腐臭、地位的芬芳、人情的冷暖,都无法再掩饰住爱情所散发出来的光芒——真正不朽的爱情,或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在多年残酷的流放岁月里始终没有流下的泪水,终于缓缓从红发女子的眼角滑落。
一个小时后,也许是因为室内长久没有动静的缘故,方才那个最后退出去的女子又悄悄地走了进来,轻轻问:“拉莫尔小姐……尚书他怎么样?”
“他死了。”坐在病床边的红发女子淡淡地回答,“叫医生和家属进来罢。”
“拉莫尔小姐……你真是一个坚强的人啊……”看见她如此镇定和沉静的表情,那个高贵的女子由衷地叹了口气,赞叹,“和我五年前见到你的时候一模一样呢。”
“是吗?”看着身边已经死去的人,淡紫色的眼睛里反而泛起了淡淡的微笑,“比起上一次他离弃我,这一次的分别,实在是算不了什么啊……这一次,至少他的心还留在这里。”
她美丽的眼睛里,居然没有丝毫的泪光,只是那样宁静而从容地看着对方惊讶的神色,然后说——“希尔德皇太后,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愿意接手那个无忧宫扩建的工程——”
“我愿意用毕生的才华来完成它。”
“他曾说,我们建筑师掌握的力量是一种‘生’的力量,不同于毁灭性的战争……有些东西被毁灭了、必然要有新生的东西被造出来——但那个时候,我认为这不过是一心想步入政坛的他所采用的借口而已……
“可是——如果,那是他的‘愿望’的话……”
“——如果那是他最后的愿望的话……我,愿意替他来完成……”
……………………
清泠泠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双眼睛/水来我在水里等你/火来我在火里等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