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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仍是我

    “诸葛老儿大概是想利用大笑姑婆来离间我们,让我们彼此互不信任,互相残杀。”大将军道,“他果是老狐狸,不过,我也不轻易中他的计。也许还有第二个卧底,也许根本没有,也许他早知道他身边已有我和相爷布下的卧底,所以故意以此计试探──因此,除非我有真凭实据,否则,我决不枉杀忠心于我的人,以免正中他的毒计!”

    杨奸这才吁了一口气:“大将军圣明!”

    大将军怪好奇的问他:“以你的为人,决没理由束手待毙的。你是不是算稳了你是丞相大人派下来的,我决不敢杀,才不闪躲是不是?”

    杨奸道:“不是。我跟大将军也有一段时日了,对大将军也有点了解,深知大将军向来杀人,只要是该杀的,便杀,向不理会其背景及后果的。”

    大将军道:“那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吗?”

    杨奸道:“怕。”

    大将军问“怕你又为何不抵抗?”

    杨奸道:“因为我不是大将军该杀的人──至少到目前为止,还不是。”

    大将军摸摸光头,笑道:“就只是这个原因吗?”

    杨奸道:“还有,因为我深知:如果大将军真要杀我,我闪躲、逃避和抵抗都没有用:一点用处也没有!”

    大将军笑了,他用血红的舌尖舔一舔鼻尖:“聪明!”他夸赞、激赏的道,然后又问,“现在,我要你们告诉我一件事,看看是谁更聪明些?”

    “按理说,现在,在这些人当中,谁才最没有可能是卧底?”

    他一字一句的问,然后用一对人类所无邪魔才有的眼神扫视众人。

    静了半晌。

    杨奸道:“我先试试。”

    大将军道:“你说说看。”

    杨奸一字一字的道:“上,太,师。”

    上太师吓得脸都绿了。

    ──比他上次在“菊睡轩”诈死时的脸色还难看。

    (这个玩笑委实开不得!)

    大将军横睨着上太师,再逼视杨奸:

    “为什么?”

    “因为他最不可能。”杨奸笑的时候,五官挤在一起,像只有五官的馒头,或是面粉做的老鼠。

    看到杨奸的尊容,使追命忽然领悟了一件事:

    惊怖大将军的部属,越是得力的,样子愈丑;越是武功高强的,其貌愈是不扬;越掌有实权的,越是难看。

    大将军自己样子也丑,但丑得有型有格、有威有势,但他信宠的部下却只丑陋,无声势。

    ──他大概是生怕有人长相比自己好,运势便会比自己强,所以好样的都不给他上来,相貌摆明了八辈子都追不上他的,他才敢大胆擢用。

    所以说,大将军用人还真的是观相貌而后任。

    诸葛先生也是善观人相,但方式手段却完全不一样。

    追命想到:师兄无情、铁手,师弟冷血,就算是清瘦上人、大石公、舒无戏等心腹至交,莫不是清俊滞洒、相貌堂堂的。

    诸葛先生不怕他的部属友朋比他还强──唯有他身边的人强时,他才能更强。

    是以蔡京、傅宗书一党虽然权倾满朝,但仍然一时撂不倒孤军作战、孤忠护国的诸葛一脉忠良。

    这便是惊怖大将军和诸葛先生用人任事的不同之处。

    凌大将军怀疑人。

    诸葛先生信任人。

    惊怖大将军以杀人来巩固自己的权位。

    诸葛先生以助人来增加自己的声望。

    追命忽然想到,或许,惊怖大将军和诸葛先生原本是同一类的人,像刀之两刃,又像是月之阴晴,只不过,一个向善,一个趋恶……天生就是注定要互相克制、斗个你死我活的!

    想到这点,追命反而释然了。

    惊怖大将军再可怖,他却也是不怕了。

    他认清自己,不过是一只棋子而已。

    只不过,他这只棋子,是向善的、正义的,他的存在,是持久的、耐心的、决不放弃的与恶人周旋、苦斗,有邪恶在便有他在,万一牺牲了,也还是有人踏着他倒下去的地方,继续与邪魔苦战,他死了,还是有人会走上来、接下去,奋斗到底,成败倒不在算计之中。

    ──而且,历来邪魔都是惯以正义的名目出现,况且,向来都是邪恶的力量都占尽了上风,唯其如此,所以侠义、公正的力量才要跟邪道斗个誓不罢休。

    因此,他现在所身处于绝大不利的劣境,是古往今来的侠者,一直以来都要面对的绝境,要不然,那只是趋炎附势,对大获全胜者的曲从阿附而已,更妄论什么打抱不平、行侠仗义。

    想通了这点,就算是诸葛先生和惊怖大将军,也不过是天地间一只善恶对垒中的棋子而已,这样,他生死不足畏,成败不足惜,更重要的是,他有没有尽了力走好他痛击恶魔的侠道而已。

    所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可是上太师却很害怕。

    “你…………”上太师吓得牙龈打颤,格格有声,“你怎么……可以……这这这样说!”

    “没什么不可以的。”杨奸鼠须一搐一搐的笑着,“是你指证大笑姑婆才是卧底,大将军才会杀她的──假如你是卧底,最好让自己获得信任的办法,便是替大将军找出卧底。而且,另一个卧底一死,便没有人能揭露你的身份,万一功成身退,你也便是唯一立大功的人。”

    大将军沉吟道:“……如果上太师是卧底,那么,一切岂不是得要从头估计了?”

    杨奸笑道:“两军对阵,决定胜负的是将,而不是兵。兵需要的是斗志和战力,但定生死、决胜负却要依靠将军的谋略和应变。谁掌握了变数,谁就能获胜。这都是大将军对我们说过的话。”

    上太师听得脚都软了。

    大将军笑了,露出森林野兽般森森的白齿:“你倒记得清楚。你的意思是──”

    杨奸道:“──一切都有可能。有位古前辈说过:你最信任的人,才最能出卖你;你最好的朋友,才是你最大的敌人。”

    大将军这回不摸光头,却摸下巴。

    上太师快吓疯了,几乎哭出来了:“大将军…………杨门主他他他存心害我……我……你别相信他的话,他才是是是……内奸哪……”

    大将军把他那只摸他自己光光的头和光秃秃下巴的手,慢慢的移过去,在上太师那张瘦不伶仃,因太过害怕而不住震颤的脸肌上轻轻一拧,眯着眼笑道:“你怕什么?”

    上太师吓得下巴都快脱臼了。

    大将军仍是轻柔的问:“假如你不是,你又何必害怕?”

    上太师吓得已经哭出来了,只不住摇头。

    大将军又轻声道:“如果你真是,怕又有什么用呢?”

    上太师的样子像正在呕吐。

    大将军笑着拍拍他的瘦巴巴脸颊,像猫用利爪去逗弄它那已奄奄一息的玩物和食物:“你别怕。你不是卧底。你大有机会对我下毒,但你没有。当然,如果你曾对我下毒,早就活不到现在了。你是知道的,我吃下去的东西,一向都有人为我试毒的。另外,我杀大笑姑婆时,并没有完全听信你一面之辞。我给了她机会,她确要放走李镜花,我才确定了她的身份,才格杀她的。”

    上太师整个人都瘫痪了,泪,还有尿,完全抑制不住的流了出来。

    大将军转而问追命:“你呢?你认为谁最有可能?”

    追命咕噜噜的喝了几口酒,也眯着眼睛向大将军道:“我说了你不生气?”

    大将军这会用他那只右手摸他的大鼻子,──他摸额头、下颔、鼻子,都是用右手──他左手是一面一出手便要了大笑姑婆的命的“将军令”:“要人说意见,听了会生气,哪还有意见可听?谁还敢说意见?”

    追命索性闭起眼睛来。

    似在细尝酒味。

    好一会他才轻轻吐出一个字:

    “你。”

    “我?”

    “对。”

    “──我?”

    “就是大将军你自己!”

    静了半晌,大将军陡然笑了起来:“我?我为什么要卧自己的底,我干啥要造自己的反?”

    追命平静、悠闲的道:“第一,你是我们之中,最不可能做这件事的人,可是,如果你认为最要好的朋友就是最可怕的敌人,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其实往往是最真实的事,到头来,你的敌人只有你自己。”

    他微带醉意的说下去,“第二,其实一切都因大将军您而起。没有你和你的势力,那也就没有卧不卧底这回事了。你是大将军,如果要屹立不倒,胜完再胜,就必须要找到好的敌手,让自己不断处于对敌状态,才可以不住提升自己,不让自己松懈下来,退步下去,所以,就算没有敌人,你也要树立强敌;就是没有卧底,你也要制造卧底!”

    不管是不是带点醉意,追命的话,都说得十分椎心──至少正在踌躇满志的大将军听来难免会非常刺骨。

    大家都为追命捏了两三把汗。

    可是追命还是说了下去:“所以,大将军,你的敌手是你自己,你卧自己的底。一切因你而起。一切都是你,仍是你。”

    静。

    静静

    静静

    静──

    如果,静,也能,杀人,的话,追命,早就给,杀死,好几十次了,大将军,有一股,力量,静的时候,比一百名,悍将的,冲杀之声,更令人,心惊,胆跳,震栗,寒悚,恐惧,害怕,畏怖。

    追命悠然的喝着酒。

    奇怪的是,他在这时候却想到好些他深切暗恋过的女子,像小透和动人,小小白花和悒悒紫衣,想到这些,他就很怅然,也有点甜:人,就活在他的记忆里,才有现在的他,想到她们,他就觉得,他见过她们,喜欢过她们,不管她们知不知道,那也没有憾恨了;他也认为,他失去了她们,得不到她们,活下去与活不下去,已不十分重要了。

    人没有办法同时思考两件事情的。绝顶智者也不能。所以,当追命想到自己心中所恋女子之际,他便看淡了生死,反而悠然自得、不慌不忙了。他因而超越于生死之外。

    良久,大将军才缓缓的说:“你敢这样对我说话────”

    他顿了一顿,像搓揉女子乳房一般的捏着自己多肉的下巴,“你说得对。你提省了我。我的敌人其实就是我自己。我一向都很不安,一直以来都心神不宁。我从来就疑神疑鬼,其实是在怀疑自己。我自己在造自己的反,卧自己的底!只有怀存最可怕的敌人就是最好的朋友这类想法,再这样下去,我纵或仍是无敌,也要给自己打败。卧底是我,敌人是我,打败自己的仍是我!”

    他一下子像老了数十年,语音低沉:“你说得太好了,我只顾对付外面的敌人,找出身边的叛徒,却忘了心中的劲敌和叛逆!我是个不败的人,但不管七帮八会九联盟还是诸葛老儿、四大名捕,要把我击败,只要找我自己出来,便能胜任!只有我自己才能打败自己!当我老是觉得朋友就是敌人的时候,我就没有朋友,只有敌人──一个没有朋友的人就是一个失败的人。当我老是觉得反常的事才是正常的时候,我就已经变了态──心智失常的人不会得到快乐。持有这种想法的人,不一定能摧毁得了所有的敌人,但最终必定是毁灭了自己。

    谢谢你的忠告,虽然十分逆耳,但对我而言,非常管用。”

    这一次,要比大笑姑婆在大将军一出手间毙命,还令追命感到震怖。

    他无意中提出:大将军的真正劲敌是他自己。

    他说的是真话──虽然,这真话可能是因为激于大笑姑婆身亡的悲愤,或是自己已置生死于度外的凛然,但他这样说,并没有料到大将军会这般反应。

    他完全接受。

    他即刻反省。

    ──他还马上修正了自己的态度。

    这样一个敌手,实在是太可怕了。

    成功并未冲昏他的头脑。

    胜利仍未使他疯狂。

    在这时候,惊怖大将军凌落石居然还能吸收、接纳、反思、领悟了他的话,那么,眼前这个敌人,最可怕的不仅是武功高强(如果只是武功高强,追命自己收拾不了,也许诸葛先生可以解决得了:要是诸葛先生不能出面,那么,追命一个人收拾不了,或许还可以请其他二师兄弟联手放倒了此人),而且聪明绝顶。

    聪明绝顶──难怪他秃了头,真是“绝”了“顶”了。

    追命到这时候,只好苦笑着拣些有趣的事儿想。

    ──不然还能怎样!

    当遇上那么强大、清醒的对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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