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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折断

    诸葛先生终于来看他了。

    就在他十六岁那年。

    他的样子好象打从一开始起就苍老到了底,所以这十五年来他根本没有再老。

    他一见到冷血,就抚着长髯,负着双手,眯着针眼,微笑说道:“其实,你的武功已练得很不错了。”

    冷血说:“可是,我还没有一个称心满意的师父。”

    “世间最好的师父,莫过于自己;”诸葛先生说,“因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要学什么,怎么去练。”

    “但我没有一种完全属于白己的武功。”

    “对。一个人一定要打好武功的基础。各种武功,练得越多越好,懂得越难越好。不过,到头来,要集中练一样自己的武功。不管那是什么武功,至少得有一样是自己得心、应手,能变、能传,可创可悟的绝招。”

    “我应该练什么绝招?”

    “那要你自己才能知道。”

    “你能不能教我?”冷血很诚恳的问。

    看到这少年冷峻的脸,热诚的眼神,老人笑了:“你知道我为何这么迟才来看你?”

    “不知道。”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亲授你武艺的原因?”

    “你不愿收我这个顽劣的徒弟。”

    “当然不是。”

    老人笑了。

    “因为我笨。”

    “不能来是因为抽身不开。坦白说,我是当今天子太傅,因朝中朋党之争,得权多是佞臣庸材,内外勾结,表里为奸,加上当今皇上好大喜功,滥额苛敛,冗官无数,罔上欺下,一味只知要官弄钱,忠臣尽遭罢黜,民不聊生,官逼民反,盗寇四起,内外交逼,我也四次受诬落职。不过,大势所趋,民心所向,这数百年来的基业江山,元气尚在,不是群小奸佞颠覆便可得逞的。朝廷对我数度起用,以扼制嚣横权吏,并练军以抗外侮,以保皇城。我要保住的,不是庸懦君臣,不是近幸显贵,而是那一点民族正义,那一点天道良知。所以每文章议劾,直谏申议,不许奸恶骄横、姿意妄为。所以,常不克来看你。除你之外,我也收了其他三名徒弟,也没时间常督促他们学艺。”

    冷血听得似懂非懂,不过,这些事,他倒在史书里一再读到。

    “既然这么烦,你可以不管呀!”

    “要是人人都不管,那么,小人当道,坏人得势,天下就再无正义可言了。”

    “那你这么不喜欢他们,为何不杀了他们?”

    “如果不喜欢的人就杀,天下还有王法吗?”

    “可是他们对忠臣贤士,也一样赶尽杀绝,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杀不是办法。一言定天下法,天下迟早要大乱,一杀施后患,到头来后患无穷。他们既要打击好人,我就打击坏人,来比一比道消魔长、还是魔消道长!”

    “如果你当权得势,会不会也象他们一样腐败贪婪?”

    “我得过势,当过权,要不是要抑裁奸恶,我早已弃隐山林,什么官位宦业,对我不过浮云。如果他日我能尽除奸小,但也一般昏恶,那么,到时候你务必要把我格杀剪除。”诸葛先生微笑中目含厉色。

    冷血爽快的道:“好。”

    然后又问:“既然你那么忙,今天何故却又来看我?”

    “你自小在山林长大,悟性奇高,聪颖过人。他们都教不了你,我教教看。”

    冷血高兴得几乎没跳了丈八高。

    “在江湖上,没有帮不帮的事,只有强不强的人。谁都得学会遇挫不折,通悲不伤。只要够魄力,够胆识,够运气,绝对可以不必身不由己,而能不负初衷。在朝廷里也一样。既上了阵就得有身败名裂的打算,万一侥幸胜了,也只不过功成身退是好下场。”诸葛先生的话清晰得象每一个字都镌刻在冷血心头上。“在这儿的规律是:你越强,别人便越不敢打击你,你只要强到不怕人打击,便是一个成功的人了。”

    然后诸葛先生问他:“你特别想练什么武功?”

    冷血说话神色完全不是他年纪所应有的凝重,仿佛这出口的字足以定夺他的一生似的:“剑。”

    诸葛先生看他,好象看进他的内里去。

    “为什么?”

    “因为剑象我。”

    “你的性子?”

    “我觉得我象一头追杀中的怒豹,不能退后,只能追击。”

    “好!”诸葛先生落地掷金声的说,“就练剑。”

    诸葛先生给了他几个名字:哥舒懒残、大石公、清瘦上人,“你要去找他们,告诉他们是我叫你来的,他们会教你一些生存下去的法子和人情世故的经验,这些都是书本里学不到的;可是缺少了这些,要在世上活下去并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太难了。”诸葛先生又说,“他们还会教你一些追踪、侦查、办案的程序和方法。”

    他还教了他一路剑法。

    ──“越路剑法”。

    “越路剑法有八十二招。什么是越路剑法?那就是,在你面前,已没有路了,所以,要另外创出一条路来,如此,绝路也是活路。这就跟对敌的道理一样。”

    “你要对敌,因为敌人正挡在你前进的路上,或者,他令你没有路了,你要继续前行,得从他倒下的身躯上跨过去,所以称作越路剑法。”

    “我教你越路剑法,还有一把‘越道剑’。我的门派有一个规矩,武功一旦授于门徒,便不许自己再用,而且,这种武功的功力也会很快的自行消失的。所以,我每教一位子弟,功力便消失一些;每教一种武功,便失去一种武功。我以前教了一个不寄名的弟子‘无鞘刀法’,现在,我自己都忘了那是一套什么样的刀法了。”

    “另外,我们‘自在门’又有一古怪规矩,你入我门下,不必称我为师,只要叫我做‘世叔’便可。你还有三位师兄,他们都是这样叫我的。”

    六天内,冷血已完全掌握了诸葛先生所授“越路剑法”的口诀。

    诸葛先生与冷血相处十天,很快便离开了。

    京城正是风云际会,也风云色变,还有太多的事,需要诸葛先生回去折衷周旋,斗争牵制。冠盖满京华,就算看得开的人,未必就能放得开;就算放得开的人,也未必能看得开。到一切都已放开看开的时候,已是可怜白发生,可叹万骨枯了!

    半年后,诸葛先生再来看冷血。

    “‘越路剑法’练得如何?”

    “我没练。”

    “你的‘越道剑’呢?”

    “折断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我的剑法,它不象我。所以,我就用你教我的剑法,另外创了一套剑法,把八十二招减少了几乎一半,没有名字,但那是我的剑法。另外,我怕我会象贺教练一样,太过注重好剑,而练不成好剑法,所以我把剑折断了,去创一种把不是好剑都能变成好剑的剑法。”

    “你是说,你不练我教的剑法,而且还折断了我赠予你的好剑?”

    “是的。”冷血在等待责罚,“可是那把断剑,我还保留着,它是你赠的,我舍不得丢弃。它给我许多启悟。”

    诸葛先生大笑。

    他以一种嘉许的眼神望向冷血:“这就对了。你折断了我的剑,创了另一种剑法,这才是真正的‘越路剑法’、真正的‘越道之剑’。没有前人的路,或者,前人的路不适合走,就创出一条自己的路来。真正超越大道的剑法,一定是要自己创出来的。常理就是大道,天理就是人道,侠道就是剑道──你果然不负我所望。”

    他一字一句地道:“你折断得好!”

    “不断,就不会有续。”诸葛先生的口气,当他是一位朋友知交、一个亲生骨肉,还多于像一名徒儿弟子,“练成了武,你想干什么?”

    “行侠。”冷血回答甚为干脆,“仗义。”

    “以你的个性,行侠和仗义只有两种方式。”诸葛先生说,“一是跟我回京师,我会荐任你办几件大案子,一旦有功,便请奏天子,求赐御封为‘神捕’,然后你以捕快之职,除暴安良,执法行侠,助我打击强权,以树正义。你还没去跟大石公、哥舒懒残、清瘦上人学艺吧?”

    “去了。而且还受益非浅。”冷血答了又问,“可是当捕快有什么好处?”

    诸葛先生道:“如果是一个好的捕快,你便可以堂堂正正的名义,去做锄强扶弱、除暴安良的事。”

    冷血又问:“假如是坏的捕快呢?”

    诸葛先生道:“那么就假公济私、助纣为虐、鱼肉百姓。”

    冷血想了想,又问:“捕快凭什么可以辨忠定奸、去恶卫道?”

    “法。”诸葛先生说,“谁触犯律法,谁就得伏法。”

    “要是犯法的是高官大将呢?”

    “天子犯法,与民同罪。”

    “要是皇帝真的妄作妄为,武断专横,你还帮不帮他?护不护他?”

    “问的好!”诸葛先生长吸一口气,银髯无风自动,那种眼神,足可在黑夜里发亮,晨曦中发光的,“我在朝中任事,志不在功名,心不图富贵,只为可尽一己之力,助天子以安天下。如果皇帝昏庸,倒行逆施,我就冒死劝谏。劝不听,我就罢隐。若是皇帝误国殃民如故,我就替天行道,就算天子,也一样逆之弃之!说我叛逆,我就叛逆!说我造反,我就造反!无道无理,天子当屁!”

    他略为一顿,才接下去说:“今天我愿为当今天子尽效死力,是因国昌可期,只要皇上励精图强,立贤有方,国必富庶,民必富强,那我就万死不悔了!我不是保皇罔民,也并非为升官发财。下民易危,上天难欺,我只求保境安民,整肃贪污,扫荡恶霸,不怕引人訾议,只求于心绝无愧辞。如果你跟着我,你也要这样。要是有一天你也贪赃枉法,我也会拿下你;如果他日我也腐败弄权,你也一样可以把我绳之于法,如果法治不了我,你也可以把我一剑杀了。”

    “不过,这是你和我的话,除我俩之外,你的三位师兄,也知道我的心意。”诸葛先生慎重的说,“这种话,不是知己者,还是不说为妙,免得先给人栽个大逆不道、谋叛图反的罪名,那就大志未酬,反而连累了别人,此非成大事之人也!”

    冷血听了这一番话,想了半天,锐:“另外一个选择呢?”

    “你去当杀手吧,我不理你。”诸葛先生说,“但你别杀错了好人,落在我手里。”

    “杀手?”冷血瞪着清目,“杀手又凭什么杀人?”

    “凭良知。”诸葛先生说,“为逞私利私欲而杀人,那是没有良心的凶手。为民除害,为国除暴,这种杀手才有意义。不过,良知很容易混淆的,一旦判断错误,错杀了良善,伤害了好人,那就作孽了。”

    “当捕快就不能杀人吗?”

    “如果到了万不得已,对方不肯伏法,而他活着又会残害更多的人时,也可以杀。有时,不杀对方就得为对方所杀,那也可以开开杀戒。”

    “听来,当杀手比当捕快更无禁忌。”

    “所以当杀手易,做捕快难。上要与狗官权贵周旋抗争,下要跟恶霸强梁拼命搏战,既要保护善良百姓,但也易会受人误会轻侮,当捕快,其实不好当,也不易当得好。”诸葛先生说,“我也清楚,你心里也明白,以你的个性,比较适合当杀手。”

    冷血却兴致勃勃的道:“可是,我喜欢做难做的事。”

    诸葛先生说:“你杀性太强。”

    “不如,”冷血异想天开的说,“先让我做杀手,把坏人杀过了瘾,再回来当一个好捕快,好不?”

    诸葛先生笑了。

    ──一种对自己的孩子,才会见到的笑意。

    “你的杀戮太重;”诸葛先生负手沉吟踱步的时候,十分好看,可以想象他年轻时有多英朗潇洒。他最好看的时候一定是他在寻思的时候,连冷血也是这样想,“不管你当杀手还是捕快,你还得先经过一些考验,杀几个该杀的敌人──或者,是你死在他们手上。”

    一听到“敌人”,冷血的眼睛更亮了。

    象一对可以点燃得起来的太阳。

    “那当然不是我个人的敌人,而是公敌。”诸葛先生眼里似横了两支针,“他们与天道为敌,故亦为天敌──”

    他的语音沉重得象肩了座千斤闸:“凡是天敌,都有非常本领,虽然十分该杀,但都极不易收拾──”

    冷血马上就说:“让我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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