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靖三十二年春正,山西地境大雪纷飞,已看不见黄色的原野,只见白茫茫一片银色世界,人兽绝迹,冰封了的大地和积满冰位雪花的树林,散落在莽莽荒原上。
午牌时分,平阳府方向,十六匹健马向南狂奔,雪花被铁蹄溅起,像是白色的烟尘。马上的骑士皆穿了全副冬装,皮风帽、羔皮祆、棉夹裤、半统马靴,只露出一双眼睛。每个人都带了刀剑,鞍后有马包,是赶长途的人,冒着漫天风雪,向南狂驰。
看光景,很可能是来自平阳府的急足,正带着十万火急的信息南下。
可是,他们的穿章打扮,却与本地人完全不同,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他们的身份十分特殊,既非官差,亦非平民,更不是江湖混混,到有点像土匪强盗。
这些年来,大明皇朝盛极而衰,有点像是病入膏盲,日薄崦嵫,气数将尽的征兆。
东南,倭寇肆虐海疆,如火如荼,烽烟万里。
西北,元朝余孽俺答长驱直入,直透边墙(长城),深入王畿(京师),处处寇影,隆冬季节仍入墙大肆烧杀。
朝廷中,大学士严嵩卖官粥爵,残杀忠臣义士,权倾天下,人神共愤,父子狼狈为奸,天下汹汹。
皇帝老爷呢?他在向那些道教蛆虫学仙,再就是向那些忠心耿耿的官吏开刀,杀他们的头,抄他们的家。
整个山西地境,几乎盗贼如毛,遍地狼烟,民不聊生,百姓小民十室九空。
因此,这十六位骑士身上的衣着,足以说明他们不是本地人。至于边墙附近的官兵,他们已整整半年未领到薪饷,身上的军衣有三年没换,比当地的百姓小民,似乎更为悲惨。当然有些官兵不同,已被处死的大将军仇鸾的卖国爪牙们,比挞子更凶残,见了鞑子就跑,见了平民就奸淫掳掠,这些人当然极为惬意。
还有三里地,便是翼河渡口。泥泞的官道南面,三匹健马迎面驰来,马是好马,浑身枣红,十分神骏。马上的骑士,与这一面的十六骑士,几乎相同的打扮,唯一不同的是,这三位仁兄穿的是老羊皮外祆
双方逐渐接近,十六骑士的第一人突然高举马鞭,发出一声吆喝,坐骑渐慢,终于徐徐勒住缰。
南面的三骑士听到了吆喝,急驰的健马也慢下来了。来至切近,第一名骑士飞跃下马,避至道旁行礼道:“小的张彪,奉命北上迎接罗爷,有急报面呈,不知罗爷虎驾何在?”
为首的骑士高踞鞍桥,神气地反问:“你们是南京陈爷派来的人么?”
“是的。”张彪恭敬地答。
“罗爷不久将到,在下是先行人员。王小狗来了么?”
“他们走得慢,今晚要在侯马镇打尖。”
“罗爷从京师来,在娘子关耽搁了几天,想不到王小狗居然来得这么快,他一个文弱书生,风雪还没将他累倒,怪事。”
“王小狗身边,有两个家伙很难缠,沿途替他张罗,所以一路能通行无阻。”张彪欠着身子说。
“那两个家伙是什么人?”
“是寿州杨家湖的杨家昆仲,他俩是武林中声誉甚隆的名武师。”
“呸!什么名武师?江湖亡命而已。我派人禀报罗爷,你们带我们往回走,到前面去找下手的地方,无论如何,不能让王小狗到平阳投文。走,上马。”
张彪应喏一声,上马兜转马头说:“小的领路。”
侯马镇,位于曲沃县西南三十里,距翼河渡口不足两里,名虽是镇,只有五十余户人家,小得可怜,冷冷清清,虽是位于山西南部的繁荣地带,仍然人烟稀少,破败不堪,既不是宿头,也没有驿站。
接近镇口,张彪放缓坐骑,用马鞭向前一指说:“这儿就是侯马镇。按行程,王小狗一行五人,今晚赶不到曲沃,只能赶到这儿投宿。”
骑士首领摇摇头说:“不能在村镇下手,以免暴露咱们的身份。”
“南面十里左右,有一处地名叫做板泉坡,地堑棋布,苍松蔽日……”
“走!到板泉坡先看看再说。”
“好,小的领路。”
为首的骑士向身后的两名骑士叫:“李雁、梁雄,你两人留在镇中,迎接罗爷,说我们在前面板泉坡找下手的地方。同时,别忘了禀明杨家湖杨家兄弟的事。”
说完,驱马前冲。
严冬季节,大雪纷飞,镇中家家闭户,似乎是一座死镇,要不是每一家的烟囱都在冒烟,便会令人觉得确是一座被人祸天灾摧毁了的村镇。
李雁和梁雄两位骑士。都是三十余岁的壮年大汉。李雁生得满脸横肉,暴眼朝天鼻。加上一张流露着三分邪气的鲶鱼嘴,长相令人不敢恭维。
他牵着坐骑,到了第一座房屋的屋檐下,摘掉皮风帽,向同伴说:“梁兄,咱们且先找个地方暖暖身子。”
梁雄也摘掉风帽,一面拍落身上的雪花,一面说:“坐骑留在外面,罗爷便会找到我们的。”
这泣仁兄的长相,并不中看。尖嘴短腮,脸上无肉,生了一双斗鸡眼,鹰勾鼻,脸色带青,正是所谓阴险狡猾的人物。
李雁将缰交给梁雄,说道:“也好;但咱们可不能让罗爷找.惹起他的火来,咱们吃不消得兜着走。反正还得个把时辰他们方能赶来,听到蹄声再出来瞧瞧还来得及,我先进去找些吃的。”
他用靴子拨开阻路的雪花,抡马鞭便抽,“叭叭叭”三声暴响,抽在木门上响声震耳,叫道:“里面有人么,开门。”
从他的口气和用马鞭抽门的举动看来,这位仁兄就不是个好东西,至少在教养方面大有问题。
梁雄将坐骑拴在门侧的柳树上,扭头叫:“李兄别忘了叫他们暖几斤好酒来。”
“自然,山西的汾酒大大的有名,这一带怎能没有酒?咱们目前正经过酒乡哩!”
李雁咽着口水说。
木门吱呀呀向内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娃娃手掀着老暖帘,伸出小脑袋笑着道:“咦!
好大的雪。是大叔打门么?”
小娃娃生得眉清目秀,一双大眼亮晶晶,脸上红朴朴,泛着健康的色彩。身材结实,像一头小犊。上身是薄薄的青棉袄,下身是灯笼夹裤,脚下穿虎头布鞋。他似乎不伯生,盯着李雁无邪地微笑。
李雁毫不客气地跨入门中,不悦地说:“废话!不是太爷打门还有谁?见你的鬼!”
小娃娃眉头一皱,正待发话厅内有人叫:“我儿,什么人来了?”
“是两位陌生的大叔。”小娃娃答。
李雁已掀帘而入,梁雄亦到了门外。
厅堂窄小,但收拾得纤尘不染,简单,朴实、正面是一蛐岁寒三友的中堂,两壁是立幅,不论字与画,皆是上乘之作,落款皆写的是:平阳柴瑞。
从任何角度看,这间宅子的主人,毫不像侯马镇的农家,倒有不少书香味。
小娃娃对李雁的恶劣态度,似乎不甚计较,掩上门放下暖帘,倒了两杯清茶奉上。
李雁与梁雄大马金刀地落坐,接过茶一口喝干,神色傲慢,似乎他俩是宅中的主人一般。
内堂门出来一个文上打扮中年人,穿一袭打了不少补掇的棉袄。头梳道髻,方脸大耳,剑眉虎目,留着掩口短髯,身材修伟,一表非俗。
中年人出得厅来,含笑抱拳行礼,招呼道:“两位大爷好,小的姓柴,名瑞,草字志弘。请教,敢问两位大爷尊姓大名,莅临寒舍有何指教?”
李雁瞥了柴瑞一眼,冷冷一笑道:“我姓李。那位是敝同伴,姓梁。从京师来,奉上命办案。咱们乏了,借你这儿歇歇。偌冷的天,快给咱们生个火来取暖。”
柴瑞听说是京师来办案的,收敛了笑容不再多问,苦笑道:“寒舍家贫,且人丁不多,因此过惯了清寒日子,从不生火取暖……”
“呸!你这是什么话?”李雁气焰万丈地叫吼,重重地放下茶碗道:“大爷不是来听你诉苦,快给我生火!”
柴瑞一怔,久久方说:“小的家中没有生火取暖的用具……”
“呸!你不会去借么?”
“李大爷,这一带的民宅,家中有炕的人少之又少……”
“别废话,找些柴炭来,弄个锅来生火。还有,给咱们弄些酒菜来。”
“这……”
梁雄有些过意不去,弄个锅来生火,到底不是容易办到的事,赶忙打圆场说:“李兄,不要火也罢,喝酒取暖也就算了。这家子除了壁上的字画,可说家无长物,近乎家徒四壁之境,咱们不必难为他了,等他将火生起来,咱们恐怕又得走啦!叫他准备酒食算了。”
李雁挪了挪腰刀,余怒未息,向柴瑞叱道:“你还站在此地干甚?还不进去交代厨下准备酒食。酒要最好的,大鱼大肉愈多愈好。”
这一带的地理环境,《隋书-地理志》说:瘠多沃少。这一带的风俗,《寰宇记》上说:刚强,多豪杰,矜功名。《晋问》上说:有温恭克让之德,故其人至于今善让。
让,当然包含有忍让之义。平民百姓如不忍让。少不了大锅临头。这一带的人,过惯了逆来顺受的日子。柴瑞自不例外,忍气吞声地说:“大爷要酒,寒舍自当奉上。
只是,菜肴……”
“下酒菜不想给么?”李雁翻着暴眼抢着问,神色狞恶。
“小的天胆也不敢不给,只是……舍下这两年收成欠佳,没有余粮喂家禽牲口,因此只有些咸菜瓜豆等物……”
李雁倏然站起,怒吼道:“放你的狗屁!你这不是存心和太爷噜嗦么?你说,要是太爷找到你家里有牲口,你得小心皮肉。”
说完,向里便闯。
柴瑞吃了一惊,伸手虚拦,正色道:“且慢!你我素昧平生,阁下岂可乱间内宅?”
李雁怪跟一翻,戟指怒吼道:“狗东西你听了。太爷从京师来,奉命办案,沿途饮宿,皆由当地的官民供奉。别说是你,平阳府大人的内院,太爷同样可以进出,你给我滚开。”
柴瑞脸色一变,不悦地说:“小可不管你们从何处来,府大人的内院阁下可以进出,柴某的内宅却不许外人乱闯。”
李雁勃然大怒,厉声道:“阁下,你想死不成?”
“不许外人乱闯内室,罪不至死。”柴瑞沉着地说。
“那么你大概想抄家灭族了。”
“柴某奉公守法,按期完粮纳税,阁下不必出言恫吓。”
“太爷认为你是江样大盗。”
“附近三县之地、没有人不知柴某是一介贫农,耕读传家,三代名士。”
“三县的人保证你的清白,不如李某一句坑你的话有份量。哼!你知道大爷的身份么?”
“阁下的身份与我无关,不必大言唬人。”
梁雄桀桀笑,插口出“咱们不是吓你,你总该所说过灭门今尹。太爷们来自大学士府,不比令尹强?”
大学士府,是大奸巨孽严嵩。柴瑞大吃一惊,脸色大变,气为之夺。
李雁接着冷笑道:“你这厮好大的狗胆,等会儿太爷再跟你算帐,让路。”
柴瑞深深吸入一口气,牙关紧咬,无可奈何地让开。
李雁举步便走,向内堂闯。
小娃娃一直在旁怒目而现,一双手不住伸屈,目中似要喷出火来,这时忍无可忍,急叫道:“爹,怎可……”
“孩子,不许多说,回房读书去。”柴瑞急叫,转身跟着李雁进入内堂。
梁雄早看到了小娃娃的神情,拦住怒气满脸的小娃娃,怪笑道:“小狗才,你不服气是不是””
小娃娃站住了,怒目而视,不加回答。
梁雄怒不可遏,突然一耳光抽出。
小娃娃本想躲闪,不知怎地却又忍住了,“叭”一声暴响,挨了一耳光,被打得连退三四步。
“你给大爷放乖些,不然太爷打你个半死。”梁雄阴森森地说,恶意地阴阴一笑。
小娃娃不住揉动着被打处,仍然倔强地怒目而视。
李雁直趋内堂,内堂只有一个脸色样和的中年女人,正坐在纺车旁,专心地纺纱,见有陌生人闯入,放下手中活计站起,神色平静地退在一旁。内堂与大厅,只隔了一座窄小的穿堂,厅中的动静内堂听得真切,因此她不需询问,便已知道所发生的事了。
内堂后是厨间,锅上正煮着小米粥,一看便知主人相当清苦。
李雁气虎虎地闯人,一阵子乱翻,感到万分失望。食橱中全是些菜蔬,和窖藏过的瓜果。
柴瑞见李雁肆意糟蹋家具,心中大痛,但却不敢阻止,无可奈何地说:“连年荒歉,兵荒马乱,不但寒舍一家,全镇的人,皆已三月不知肉味了。山野禽兽几尽,求一野兔亦不可得见!”
李雁恼羞成怒,猛地一抖手,整座食橱应手而倒。
柴瑞大惊,急步枪进伸手急扶。
李雁一不做二不休,马鞭突发啸鸣,“叭”一声暴响,抽在柴端的肩背上。
柴瑞忍痛挨鞭,依然抢近,伸手扶住了倒下的食橱,橱中的食器发出一阵暴响。
李雁怒火上冲,一声大喝,一脚疾飞,“噗”一声踢在柴瑞的腰脊上,力道奇重。
柴瑞骤不及防,而且这一脚力道如山,无法支持,连人带柜在轰然暴响声中,倒下了。
李雁大踏步出厨,回到穿堂,脚下略一停顿,气冲冲地进入了厕院。
侧院是牲口栏,推开栏门,他无名火起,转身大叫道:“你这该死的刁民,给我滚出来。”
柴瑞正跌跌撞撞地抢出院门,站在天井中脸色泛青。
李雁向栏内一指,厉声问:“该死的狗杀才,你说你没有养牲口?”
柴瑞身躯在痉挛,抽着冷气说:“小的的确未养有供食用的牲口……”
“呸!牛难道不算是牲口?”
“牛……牛是不……不能供食用的……”
“放你的狗屁!”
“寒舍有百十亩田,只靠这一头耕牛,比人还贵重……”
“住口!你说,人命值钱呢,还是牛命值钱?”
“这………这……”
李雁拔出钢刀,阴森森地抢着道:“如果人命不值钱,太爷便宰了你。如果牛命不值钱,太爷便割下一条牛腿,给大爷弄来吃。”
“大爷,你……你行行好……”
“说!你要留人命还是留牛命?”
柴湍急得大冷天额上冒汗,哀求道:“大爷,全镇只有十头牛,三百口人丁的希望,全在这头牛身上……”
“废话!”李雁咄咄逼人地叱喝道:“太爷给你一纸书据,权算牛的价款可以到县里抵粮税。大爷已算是开恩了,不许你再唠叨。”
说完,举刀向牛栏闯。
那年头,官府的淫威,说来令人发指,已至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镇守各地的官兵,听说鞑寇将来,便首先进命,乘机烧杀抢劫。鞑寇走后,官兵再回来,见到那些劫后余生的百姓,不论老少妇孺、逃走不及的全都遭殃,砍下脑袋报功,作为鞑寇的人头请赏。天怒人怨,鬼哭神号这几年来,汾阳以北地区,东至南京、苏州,西至兰州一带,赤地万里,十室九空,其惨绝人寰的景况。非身受荼毒的人,势难置信。
官兵和各地官吏中,当然也有好人,可是那些忠义之士,皆先后被严嵩所派的走狗奸臣,-一击杀殆尽。大明皇朝不完蛋大吉,真是天意。
官府的淫威,平民百姓可说畏之如鬼魅,认了命。柴瑞也和其他的人一样,认了命,但仍存有感动对方手下留情的希望,跪倒磕头,声泪俱下地叫:“大爷,请行行好,请……”
李雁有一颗铁打的心,身上流着冰雪似的凉血,猛地扭身就是一脚,“噗”一声踢在柴瑞的胸口上,把柴瑞踢得仰面便倒,接着冷哼一声说:“你再不知趣,太爷把你的脑袋宰下来做溺器,杀你一个小民百姓,等于是踏死一只蝼蚁,不信你可试试。”
说完,恶狠狠地进入牛栏。
柴瑞缓缓站起,手抚在胸口上,仰首向天,泪下如雨,手颤抖着,用只有他自己方可听到的声音说:“苍天,难道说,我们的罪还没有受够么?难道说,我们已无路可走了么?难道说,真要我们铤而走险么?苍天,我们能忍到什么时候?”
不管他是否能忍,牛栏中已传出可伯的牛鸣,撞击声惊天动地,李雁的叱吼声刺耳。
他以手掩面,转身急步走了。
他回到厅中不久,李雁提着一大块血淋淋的牛肉进人厅中,往桌上一丢,冷冷地叱道:
“给我送入厨下,手脚放快些。”
小娃娃看到牛肉,吃了一惊,焦急地问:“爹,怎么回事?怎么我们家里……”
柴瑞摇手禁止小娃娃往下问,说:“小哲,把牛肉提着,跟为父人内,帮你母亲准备酒菜食物,不要多问。”
“孩儿遵命。”小娃娃顺从地答。
父子俩提着牛肉,默默地进入内。
内堂中,中年妇人掩面饮泣。柴瑞脸色铁青,叹口气一字一吐说:“权将冷眼观螃蟹,看他横行到几时;我们除了逆来顺受,别无他途。”
中年妇人饮泣道:“官人,我们的牛没有了,明年……”
“天无绝人之路,明年再说。”
小娃娃大惊,急问:“爹,我们的牛……”
“可怜的老牛,你再也看不到它活生生地偎在你身旁了。”柴瑞惨然地说。
小哲一咬牙,奔向墙角。
“站住!不许你胡来。”柴瑞低叱。
“但……爹!”小哲咬牙切齿流着热泪叫。
“打掉牙齿和血吞,忍不了也得忍。”柴瑞沉声说。
小哲用衣袖拭掉眼泪,愤怒地站在那儿,小拳头握得死紧,大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浑身因抑制而颤抖,一言不发,不住吞咽口水。
柴瑞长叹一声,欲言又止,最后接过小哲的牛肉,向乃妻说:“琼瑶,下厨去吧。
仙佛无凭,我不信天心,但物极必反,这些人早晚会受到惩罚的。”
半个时辰之后,酒菜俱备,由小哲将酒菜送上,并且在旁伺候。
李雁和梁雄踞桌大嚼,酒到碗空,只片刻间,便喝了两壶酒,一大盘红烧牛肉少掉了一半。
李雁吃相相当恶劣,牛肉火候不够,他用手帮着牙齿撕咬。喝了半碗酒,伸出油腻的大手,拍拍站在身旁的小哲肩膀,醉眼朦胧地说:“娃儿,你长得好清秀,多大了?”
小哲咬着下唇,一面替他斟酒,一面没好气地说:“十岁”
李雁看了小哲不驯的神态,大为光火,猛地一掌掴出,“叭”一声给了小哲一耳光,冷笑道:“该死的东西,你敢无礼
小哲连退三步,强抑怒火问:“你……你是什么意思,打人好玩么?”
“打人虽然好玩,但打你并不是好玩,而是教训你。”
“你……”
“教你一些做人的礼貌。向太爷回话,必须态度卑谦,必须说回大爷的话五个字,知道么?”
梁雄接口道:“我们是大学士府的人,身份可比皇亲国戚,因此你必须态度谦恭,记住了。”
小哲记起父亲的话,打掉牙齿和血吞七个字,不知包含了多少血和泪。他心中在痛恨,但口中不得不说:“回大爷的话,小的记住了。”
他知道,假使他胆敢反抗,那么,家破人亡的大祸必将光临。为了这座三代安居的家,他必须逆来顺受,忍不了也得忍。
在这一带,种庄稼必须倚赖牛马,而以马为主,但由于边塞需马极殷,民间的马已经被征用,只好转而使用大黄牛。同时,普通人家也养不起骡马,牛便成了身价百倍的牲口,小哲眼看倚以为生的牛成了暴客桌上的佳肴,心中本就痛苦万分,再受到暴客的无端煎迫,心中的怒火已接近燎原之势,但为了全家的安全,他居然忍受下来了。在内心深处,反抗的意识被现实环境硬压了下去。
李雁桀桀笑,得意地说:“这些穷荒僻壤的老百姓,骨头生得贱,只有这样对待他们,他们才会服贴的。”
梁雄阴阴一笑说:“兄弟不以为然,如果咱们不是大学土府的人,没有抄人的家灭人的族的权势,就不能为所欲为了。你看.这个小鬼表面上伏贴容忍,事实却心中很极,从他眼中所流露的神色中,可以想到他心中是如何的愤恨了。这小鬼幸而是穷乡僻壤未见过世面的平民百姓,不然,将是个可怕的人物。小小年纪,居然能忍辱负重,心中愤怒如狂,仍能小心下气不动声色,假使让他在江湖中闯荡,那还了得?”
小哲脸上红肿,用充血的眼睛,木然地注视着手上捧着的酒壶,吁出一口无可奈何的低低叹息,久久方说:“在连年天灾人祸的煎熬下,平民百姓不得不苟且偷生。
两位大爷身处豪门,怎知我们此地贫穷山野之民的痛苦呢?两位大爷为了一时口腹之欲,杀了我家倚以为生的耕牛,可知我们今年的日子……”
“趴”一声暴响,李雁闪电似的反掌扫出,重重地掴在小哲的右颊上,怒叱道:“小王人蛋!你居然胆大包天,教训起太爷们来了。太爷每餐无肉不欢,从京师吃到山西,谁也不敢违逆,只有你这家人不识相,诸多刁难,该死!太爷只顾自己的肚皮,哪管你们的死活?
哼!你简直要……”
话未完,门外传来急骤的蹄声,把李雁的话截断了。李雁推椅而起,向梁雄叫:“罗爷来了,咱们出去迎接。”
两人掀开帘子,拉开大门奔出。
小哲被打得倒退五六步,脸上变形红肿,口中血往外溢,眼中爆出怨毒的寒芒,本想用手上的酒壶扔击,却又忍住了。
李雁两人出到门外,看到镇北的官道上,五匹健马冒风雪急驰而来。
“罗爷来了。”梁雄首先说。
两人戴起风帽,等五骑行将驰到,方离开屋掀帘迎出。李雁高举右手,大叫道:“属下李雁和梁雄,奉命在此迎候罗爷。”
五匹健马缓下来了,徐徐驰近。
第一匹马上的骑士,戴银鼠皮风帽,穿白狐裘,皮裤,短统雕花快靴,十分神气。
脸部只露出双目,鹰目中厉光闪闪。身材高大,手长脚长。佩一把镂珠镶嵌的佩剑,剑鞘珠光宝气,耀目生辉。看穿章,他定是这些人的首脑。
其他四人皆穿了乌云豹裘,也佩了剑,四人的身材同样高大,同样有一双锐利的鹰目。
“他们呢?”为首的骑士问。
“他们到前面找下手的地方。”李雁欠身恭敬地答。
“混帐!下什么手?”
李雁打一个冷战,惶然地说道:“属下未将经过禀明,难怪罗爷生气。从南京跟王小狗来的张彪,是南京陈爷派来的人,在这儿与夏三兄会面,说是三小狗稍后可到。
夏三兄把属下两人在此迎候罗爷,说是不宜在市镇下手。所以到前面找一处偏僻所在,选定在板泉坡,在那儿……”
“王小狗何时可到?”罗爷不耐地问。
“张彪说他今晚可能在此地打尖。”
“那是说,还有两个时辰,王小狗方可到来罗?”
“是的。
罗爷扳鞍下马说:“那么,我在这儿等消息。”
“属下已命宅主准备好了酒食,罗爷请入室。”李雁谄笑着说,一面替罗爷接过缰绳。
罗爷向厅内闯,四骑士也纷纷下马。
李雁将柴瑞叫出,吩咐父子俩人重整杯盘,换盛上热腾腾的牛肉,另开一坛好酒。
罗爷站在厅中,鹰目四顾,审视片刻说:“晤!这家人倒是不俗。”
他取下风帽,一名骑士恭敬地接过抖掉雪花,接过马鞭,顺手递给侍立之一旁的梁雄捧着。
取下了风帽,现出了本来面目,鹰目高颧,满脸横肉,耳后见腮。给人自印象是:阴险、狡猾、剽悍、凶残,令人一见难忘。心怀恐惧。
他瞥了整治杯盘的柴瑞一眼,傲然地问:“喂!你姓甚么?可是这间房司的主人?”
“他姓柴……”李雁洋洋自得地抢着答。
“谁问你了?”罗爷不悦地冷叱。
李雁打一冷战,欠身惶恐地说:“属下多嘴,该死,”
柴瑞垂下头,放下活计说:“小的姓柴,名瑞。”
罗爷大马金刀地落坐,指了指壁上的字画问:“这些字画是出于你的手笔?”
“小的涂鸦,不登大雅。”
“不错,你进过学合?可有功名?”
“小的三代务农,少读经书、”
“很可惜,你想不想功名?”
“小的缘俚福薄,不敢奢望。”
“人不能自甘菲薄,那没出息。如果你有兴趣,我抬举你到京师投门路.或者到江西干一番事业。”罗爷意气飞扬地说,神色相当友善。
“小的一生不曾离开过本乡本上,爷台的好意.小的心领。”
罗爷解开裘带,拈起酒杯说道:“事在人为,天下是闯出来的。英雄造时势方是真英雄,等在家中坐并观天,未兔辜负你满腹才华。我姓罗,如果你想通了,到京师找我。只须到京师提起罗某,便不难找到我,京师的三尺小童,也知道罗某其人。只要你找我,我会替你安排出路的。”
“罗爷抬爱,感谢不尽。只是,小的是粗俗村夫,身无一技之长,还是在此度日好些。”
“罗某不以为然。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已看出你不是池中物,终有飞腾变化的一天。罗某一介武夫,亟需一些怀才的读书人相助,我保证你日后飞黄腾达,怎样?”
“小的恐怕要辜负罗爷……”
“你舍不得这个家?”
“可以这么说。”
“这算什么?放把火烧掉,日后罗某给你一座公候府亦非难事。”
“小的……”
“就这么办,在一月之内,你到京师找我。”
“只是……”
“罗某言出如山,不许你推搪拒绝,你必须记住了。咦!这位小侄儿是令郎么?
怎么头青面肿?”
李雁接口道:“回禀罗爷,属下在此替罗爷准备酒食,柴家父子听说属下是大学士府的人,诸多刁难,属下不得不教训他们,他们瞧不起大学士府的人。”
罗爷拍桌怒叫道:“你简直混蛋,在下手处附近,你暴露了身份,日后……”
“没有日后,谁敢向外张扬?”梁雄冒失地接口。
李雁反而神色从容,梁雄却一反恭顺之态,从容地说:“山西境内兵荒马乱,地面贫瘠,居民生活清苦,但却民风剽悍,不怕盗贼只怕官,找食物相当困难,有金银也买不了酒肉,不暴露身份,非饿死不可。再说,在京师出发时,罗爷并未说在山西地境不许暴露身份。假使属下不道出身份,那么,罗爷所吃的将不是牛肉,而是无法下咽的小米粥。这些牛肉,还是李兄亲自动手割来的呢。假使不许属下暴露身份,属下受不了这种受人冷待,形同乞讨的生活,总不能说属下不是大学士府的人吧?想当初汪大哥派咱们四十人投奔小丞相图富贵,并不是前来吃苦的,连这点好处都沾不上,咱们还用说图富贵?属下即转回京师,叫弟兄们回徽州去算了。”
“你敢?”罗爷怒叫。
李雁胆气一壮,接口道:“梁兄如果不敢,属下敢,这点小事罗爷也大发雷霆,咱们委实受不了。咱们把情形禀明汪大哥,今后,小丞相休想再向汪大哥要人。”
大明一代,自胡惟庸被抄家灭族后,即不再设丞相。自从严嵩当政,事实上已成了无名有实的丞相,好事的人称他为大丞相,称他的儿子严世善为小丞相,父子俩狼狈为奸,罪恶滔天。
罗爷没料到两人居然敢顶撞他,本待发作,却又忍住了,气得脸色铁青。
四骑士在他身后左右分立,脸色平静。其中一人淡淡一笑,进言道:“大爷何必和他计较?李兄两人固然多有不是,说起来确也不无道理,尚清三思。”
李雁接着说:“大人不记小人过,罗爷难道为了这点小事,和属下小题大作,问罪么?”
罗爷突然桀桀笑。说:“不错,似乎只好这样办了。
显然,这位罗爷表面上神气万分,惟我独尊,六名属下只配侍席而无同席的卑微地位,其实并无完全主宰众属下的大权。而李雁梁雄表面顺从,骨子里倔傲,身份似乎有点特殊。
李雁的神色完全松弛下来,阴森森地看了柴瑞一眼,狞笑道:“罗爷请放心,属下自知善后。”
“好,交给你全权处理。”罗爷怪声怪气地说,开始踞案大嚼;酒到杯干。
由于柴端的事打岔,李雁忘了将杨氏昆仲的事禀明。可坑惨了前往板泉坡埋伏的十七位仁兄。
李雁的话,用意已昭然若揭,柴瑞心中有数,藉取菜离开了厅堂,然后在堂后大叫道:
“小哲,进来一趟,帮帮忙。”
小哲相当懂事,向罗爷欠身告退,匆匆进入内堂,迳奔厨下。
厨中,柴瑞夫妇正等候着他,他刚踏入厨门,乃母突然轻捷地闲在门口,向他低声说:
“孩子,你爹有话和你说,沉着些,神色中不可惊模。”
柴瑞闪在通向柴房的小门旁低声说:“小哲,准备和你母亲离开。”
“咦!爹的意思是……”他讶然问。
“他们已动了杀机,所以你必须伴你母亲先一步离。开。”
“姓罗的不是很友善么?”他不信地问。
“姓罗的鹰视狼顾,好险恶毒,他的话还能信?似乎他那些手下,另有来头,即使他想友善,也强不过众手下的要胁唆使。等他酒足饭饱,必定要杀我们灭口。”
“这……”
“严嵩国贼所豢养的爪牙,无一不是凶残恶毒的畜生,如果你误以为他们友善,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爹,我们何不先发制人?”小哲咬牙说。
“不行,这七个恶贼无一庸手,难操胜算,敌众我寡,等于是飞蛾扑火。同时,为父希望所料非真,未至生死关头,决不轻言反抗,为免祖宗基业毁于一旦,为父希望他们动了慈悲之念,以便保全身家性命。快,带你母亲从后门脱身,在三里外的黑松林等候。如果在入暮时分不见为父前来会合,那么,不必等我了,速保护你母亲到姑射山莲花洞投奔你母舅栖身。”
小哲突然纵身一跳,到了门外,大眼睛似要爆出火来,坚决地说:“母亲自己可以走,用不着孩儿保护。爹一人留在家中,孩儿不放心,多一个人便多一分照应。再说,孩儿如果伴同母亲离开,必定会引起恶贼们的怀疑,恐怕他们提前发难,岂不可虞?孩儿决不走。”
柴瑞怔住了,最后沉声说:“不可,你必须先走。”一面说,一面纵向厨门。
小哲飞退八尺,说:一孩儿宁可负上不孝之名,却不愿爹独自冒险在此任人宰割。”
说完,扭头便跑,直奔前厅。
柴瑞刚拔步追赶,却被乃妻拉住了,低声向他说:“官人,不要小看了我们的孩子,他为人聪明绝顶,机警过人,身法滑溜如蛇,拳脚阴狠古怪,有他在,或可助你一臂之力。至于我,可惜我……”
“琼瑶,那么,你先走一步。”
“官人,答应我一件事。”
“你……”
“见机行事,权衡利害,不可逞匹夫之勇。”
“我理会得。”
“我到陈家的后仓房躲上一躲,如果你父子有个三长两短,我……陈家的仓房,就是我毕命之所。”
“琼瑶……”
“多年来,你忍受折磨,从不反抗,苦心孤诣,为保全家业而忍气吞声。柴家从平阳迁此,三代单传,无人知道柴家祖孙三代允文允武,家传武艺身怀绝技。假使不是生死关头,希望官人能一本初衷,忍别人忍不了的气,以免公公在天之灵不安。”
琼瑶饮泣着说、最后几至语不成声,掩面而泣。
“琼瑶,我……我会克制自己的。你……你还是……”
“我到陈家的仓房,那儿居高临下,看得真切。天啊!可恨我……我这因岔气而伤了的手太阴肺经,不然……我走了,官人保重,好自为之。”
琼瑶饮泣着说完,仓俊奔出柴窝门。
柴瑞长叹一声,脚步沉重地向外走去、他心中已有预感,这场飞来横祸,已没有避免的可能了。
他回到卧室,将一把匕首藏在袖内,无限感慨地摸抚着那些古老的家具,黯然地深深叹息。
良久,他神经质地哈哈大笑,举步出房,自语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会来的终究会来,逃避不是解决之道,我得面对事实,死中求生。”
出到大厅,罗爷刚酒足肉饱,坐在靠椅上剔牙,小哲正替对方牵上一杯热茶。
桌上,六骑士正踞案大嚼,风卷残云似的,把桌上的酒肉几乎吃了个盘底朝天。
他在等候,等候暴风雨到来。
“天色不早,我们到前面看看。”罗爷扔掉牙签站起说。
罗爷示意启程,两名骑士急步到了门旁,一人掀起暖带,一人打开了大门,冷风刮入室中,雪花卷入,室中气温骤降,奇冷泛骨。
这瞬间,梁雄以狂风似的身法,冲入内堂。
李雁一声长笑,扭转身拔刀出鞘,向身侧的柴瑞就是一刀,但见刀光一闪,奇快无比,向柴瑞的脖子上招呼。
另两名骑士左右一分,一前一后,堵住了前后的出口,手按剑把替李雁戒备,防止柴瑞逃走。
罗爷泰然踏出了大门,似若未见。
柴端的身躯突然挫低,钢刀从顶门呼啸而过。
李雁反应甚快,一刀落空,便知遇上了扎手人物,对方居然能在电光石火似的刹那间,避过出其不意的猝然袭击,岂同小可?他心生警兆,向侧虎跳八尺,大叫道:“这家伙真人不露相,是练家子,难怪先前我一脚将他踢翻,他毫无受伤的神色流露。”
柴瑞徐徐退向密闭着的小窗下,寒着脸说:“小可不管旁人的闲事,你们杀了小可的牛,小可也不计较,尚请诸位行行好,不要……”
“你死定了。”李雁怒叫,挺刀疾冲而上,一刀扎出。
柴瑞再向侧一闪,叫:“身在公门好修行,诸位……”
李雁急跟而上,一声大喝,刀出“力劈华山”。
另一面,突变已生。
小哲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双手抱着脑袋,向内堂发足狂奔。
堵住内堂的骑士,怎瞧得起一个惊惶万分的小娃娃?手离开了剑把,迎面拦住伸手便抓,一面叫:“杀其父必杀其子,哈哈……”
笑声未落,一抓落空。小哲惊慌神色装得神似,暗中已留了心。小孩子不像成人,成人被后天的教养和生活经验,磨炼得壮志全消,雄心尽逝,行事畏首畏尾,顾忌太多。小孩却不同,初生之犊不怕虎,内心中野性未除,兽性仍在,看见一条虫子,不将虫子踏死心中不快。
小哲已横心,他才不管对方是大是小,不顾厉害,扭身挫腰撞人对方怀中,右肘狠命向上猛撞。
“噗!”撞中了,这一肘正中要害。
别看小家伙年纪小,练武人的子女,可以说,在娘胎里已受到药力的浸润,出生后天天用药物洗澡,六岁筑基,八岁练筋骨伸展手脚。如果父母是内家高手,那么,在筑基时便开始练呼吸,八岁学调息,十岁便可以开始练气。天质好的人,八岁练气并非奇事。
小哲便是如此,八岁便着手练气了,虽则他并不知练气是怎么回事,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但却知道练气的好处是劳苦不累,可以增加他的手脚劲道。至于手上的劲道有多大,没经过测量计算,在急怒攻心,仇恨迷失灵智中,他抓住机会出手,不顾一切攻向对方的要害,击中了骑士的下阴,睾丸碎裂,肘尖的力道实足惊人。
骑士一时大意.阴沟里翻船,下阴受到致命一台,怎受得了?“哎”一声狂叫,上体前屈,以手按住下阴,脸色大变向后踉跄而退。
小哲得理不让人,伸脚一勾,骑士应脚便倒,他也顺势前仆,扑在骑士的身上,一掌劈在骑士的小腹上,向侧一滚,虎跳而起。
骑士又挨了一掌,爬不起来了,在地上抽搐翻滚,一面狂叫:“哎……唷!
哎……”
一面叫,一面伸出颤抖着的手拔剑,但已无力拔出了。
这些变化说来话长,其实是刹那间所发生的事,发生得快,结束得也快。
把守在前门的骑士,也没注意内堂口的事,只注意和李雁交手的柴瑞。李雁的钢刀招出“力劈华山”,旁观者清,这位骑士便知不妙,拔剑枪上大叫道:“不可欺得太近……。
叫晚了,柴瑞已不退反过,抢人李雁的怀中,伸左手斜格李雁握刀的右小臂,钢刀便出了偏门,一刀落空。
柴瑞右肩一扭,右掌已经攻出,“噗”一声登在李雁的左肋下,力道发如山洪,有骨折声传出。
“哎……”李雁狂叫,身不由己,被巨大的力道震退八尺,立脚不牢,仰面便倒,滚了一匝爬起便跑,手掩住左肋,一面奔向大门一面狂叫:“罗……罗爷!大……大事不……不好。
木门推开了,跟着罗爷外出的两个骑士去而复返一看厅中的光景,拉下暖帘向外叫:
“大爷,屋主人扎手。”
等罗爷闻警复入,厅中的恶斗已将结束。
柴瑞击倒了李雁,向小哲急叫:“小哲,你先走……”
叫声未落,先前警告李雁的骑士已经冲到,剑出“花中吐蕊”,银芒乍吐,剑气迫人。
柴瑞的袖底银芒倏现,匕首入手,伸匕斜身接招,匕首右拨,人从左切入。
一寸长一寸强,匕首斗长剑,先天上便稳处下风,除非用游斗术,不然凶多吉少。
厅堂窄小,不宜用游斗术,所以柴瑞不得不硬着头皮接招,匕首短,必须近身,冒险行雷霆一击。
他的匕首尚未攻出回敬,骑士的剑已经撤回,招出“穿针引线”,再次抢攻,艺业不凡哩!
这一招来势大凌厉,柴瑞只好放弃回敬的念头,纵退避招,俟机反击。糟了!
“蓬”一声响,背部撞在墙上,后退无路,顿落危局,祸迫眉睫。
骑上大喜欲狂,顺势递剑,快逾电光石火,“凛”一声点中了柴端的左胸外侧。
柴瑞练了七成气功,骑士并非内家高手,这一到劲道虽猛,却伤不了柴瑞。
柴瑞身躯一扭,剑刺破了衣衫,擦胸而过,衣破肌未伤,剑尖刺入墙壁。
柴瑞顺势递出匕首,“噗”一声贵人骑士的左胸下,直入心室。
骑上脚下一软,伏倒在柴瑞身上,叫道:“啊……我……我……”
柴瑞伸手将骑士推开,拔出了匕首,向小哲一扔,叫:“小哲,接匕首。”
小哲正被从内堂奔出的梁雄逼得左右急闪;赤手空拳,不敢和钢刀相搏。
匕首来得正是时候,小家伙接住了匕首,大眼中光芒闪闪,牙齿咬得死紧,拉开马步,用匕首试探着找寻空隙近身进击,左封右架居然手脚灵活,赫然行家身手。
梁雄在内室转了一圈,找不到人杀,转出外厅,便看清了厅中的形势,大吃一惊,抡刀直取小哲。先前他倒占尽上风,钢刀一阵狂攻,把小哲逼得八方闪避,等小哲接到了匕首,他便有点心惊胆跳了。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小哲摆出的架式,便已令他深怀戒心,不敢放胆狂欢,只能徐徐迫攻出招了。
柴瑞掷出匕首,立即抢到尚未倒地的骑士身侧,一把夺下长剑,堵在厅口立下门户叫:
“你们到底是官还是强盗?柴某要提你们的头去见官。”
李雁倒在门旁;连滚带爬奔出门外去了。
罗爷怪眼睁圆;徐徐拔剑迫进,怒叫道:“好小子,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边拔毛,你还了得?哼!太爷要活剧了你,抄你的家,灭你的族。”
吼声中,剑已出鞘,剑身光华似电,只可看到朦胧的剑影,稍一震动,便发出龙吟虎啸似的振鸣,一看便知是一把断金切玉,无坚不摧的神剑宝刃。
柴瑞脸色一变,袖口凉气叫:“小哲,快走!”
小哲不知为了何事,被叫声分了心,经验不够,扭头回顾。
糟了,梁雄乘机飞扑而上,钢刀发似奔雷,“云横秦岭”,猛砍小哲的脖子,要将小哲的脑袋卸下来。
小哲鬼精灵,眼角看到了刀光,百忙中向下坐倒,“唰”一声钢刀掠顶而过,只感到头顶一惊,发结飞到丈外去了。
他不假思索,匕首脱手飞掷。
相距不足三尺,万难闪避,贯人梁雄的左大腿根,触及骨胳方行止住。
梁雄身躯向前仆,浑身一震,突然出腿飞踢。
“噗”踢中了小哲的左肩。
两人跌成一团,梁雄庞大的身躯,压在小哲上面,两人都身躯发软,力道全失。
罗爷也在这瞬间挺剑扑上,一剑攻出。柴瑞向左一闪,避招反击,剑攻对方的右胁,立还颜色,身法十分迅捷。
可是,柴瑞在兵刃上吃亏太大,不敢与宝剑接触,先机已失,想得到要糟。厅堂窄小,想用游斗术也力不从心。
罗爷剑术奇佳,反手一拂,光华一闪,剑锋折向,接住了柴瑞反击而来的一剑,“嚎”
一声轻啊,柴瑞的剑断了近尺长的剑身。
柴瑞骇然暴退,心中叫苦。
罗爷狂笑一声,如影附形跟上,剑出“指天誓日”。
柴瑞不敢接拍,挫身侧掠。
罗爷身法奇快,已料定他必定向右闪,剑已截出,来一记“划地为牢”,改攻下盘,并大叫道:“卸下你的狗腿。”
柴瑞被逼得向上跳,断剑拂向罗爷的顶门。
罗爷冷哼一声,剑向上挑,光华一闪,便接住了来剑。
柴瑞收招不及,“嚓”一声剑身又断了五寸左右。
厅的宽度不足两丈见方,除掉桌椅神堂所占的空间,能供动手拼搏的空间,可以说少之又少。
罗爷的剑术本就比柴瑞高明,再有宝剑在手,如虎添翼,加以地方窄小,柴瑞想用游斗术应付也力不从心
佩剑自尖锋至剑把云头,全长三尺,剑身只有两尺四寸、断了一尺五左右,等于是废物了,大势去矣!
剑再被削断,他只好火速暴退,脚下几乎踏中倒在地下的梁雄和小哲身上,他还没发现被梁雄压在下面的人是小哲呢。
罗爷一声长笑,跟踪迫到,宝剑光华闪闪,递出了。
生死关头,门外突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把住大门的两名骑士,其中之一正替被柴瑞一匕首刺中心窝的同伴急救。另一人挽住脸无人色的李雁,听到蹄声,放下李雁伸头向外瞧,突然大叫道“杨兄,怎么回事?”
一匹健马从南面狂奔而至,马上的骑士摇摇欲坠,原来是先前南下的十七骑士之一,右肩的皮袄血迹斑斑,皮风帽已经不在头上,脸色有如厉鬼。
杨兄本就有点支持不住,听同伴一叫,心神一懈,不由自主飞坠马下。
骑士大惊,奔出一把将杨昆接住,向屋内大叫:“大爷,大事不妙。”
罗爷手下的人,对他的称呼有所不同。李雁和梁雄称他为罗爷,爷上冠姓。贴身的四骑士仅称大爷。从称呼上,可以辨亲疏。
他一封点向柴瑞的胸口,眼看得手,被心腹手下的叫声分了心,手下一慢。
柴瑞命不该绝,等于是救星从天而降,赶忙抓住机会,断剑斜架,“嘎”一声怪响,剑尖被他架偏了三寸左右,原来点向心坎的剑尖,贵人左侧近胁处,前后贯穿,伤了肺部,胸腔受损,而且伤势不轻。
罗爷扭头回顾,拔剑问:“怎么回事?”
“哎……”柴瑞惊叫,踉跄后退,鲜血从创口激射而出。
罗爷扭头的刹那间,发觉柴瑞竟未倒下,剑虹一闪,本能地挥向柴瑞的腰胁。
心无二用,他这一剑弄糟了。
生死关头,柴瑞想自救力不从心。
小哲被梁雄压住,梁雄的腿根插着匕首,浑身发软,但仍可在手上用劲,左手勒住了小哲的咽喉,右手的刀却被小哲抵住手肘,收不回来。
小哲左手抵住梁雄持刀的手肘,右手全力扣抓梁雄勒在喉上的左手脉门,可惜力道太小,无法解脱,被勒得呼吸静止,舌向外伸。
生死须臾,小家伙急中生智,放弃双手的解脱劲道,用上了下盘的双腿;梁雄的下盘用不上劲,容易对付。
他终于在抗拒中,找到了收腿的机会,右脚收缩,猛地抵在梁雄的腿根上,全力一登。
梁雄痛得“哎”一声大叫,浑身一软,几乎被登得向前背翻,下体被登起,“蓬”
一声侧翻几尺。
这瞬间,小哲随着挺起上身,手急眼快,拔回了匕首,扭头一看,发觉身侧不足八尺的乃父眼看要丧身剑下。便不假思索地将匕首掷出,并大喝一声,挺身站起。
罗爷距小哲更近,不足四尺,而且是背向着小哲,做梦也未料到有人从背后袭击,匕首不偏不倚,击中他的臀正中谷道,十分缺德。
这一匕首算不了什么。难伤他一毫一发,击中谷道又当别论,内部是禁不起利刃一击的。
“哎呀!”他急声大叫,上身一挺,痛得龇牙咧嘴,匕首投入四寸左右。
柴瑞在这一发千钧的危机中;仰面躺倒,避开了致命一剑,生死间不容发。
骑士搀扶着杨兄,站在门口,杨兄厉声虚脱地叫:“咱……咱们死伤殆……殆尽,王……王小狗已脱……脱逃。”
罗爷伤了谷道,小伤并无大碍,不理会杨兄的话,恶狠狠地正待追取柴端的性命,但杨兄接着说:“保护王小狗的凶……凶手,快……快追到了……”
他惊然一震,伸手拔出匕首向门口纵来,厉声问:“凶手是谁?”
杨兄浑身脱力,但仍勉强说:“南京陈爷派……派来五……五个人跟踪,三人先……先行,两……两人后跟。先行的张彪,与夏三哥联络上,便偕同南下,在南面的坂泉坡下手,十九位弟兄,击……击败了保……保护王小狗的杨……杨家兄弟,眼……眼看得手,却……
平空杀出……一个怪……怪老人,用……用一根手杖,搏……
搏杀了夏三哥等十八位弟……弟兄,属下身……身受重……重伤,夺……夺坐骑逃……
逃来报信。那……那老怪人不一……不知是谁,可……可怕极了,他……他也夺……
夺坐骑追……追来啦!”
果然不错,远处蹄声隐隐,有坐骑奔入了镇南。
罗爷大惊一个怪老人,竟搏杀了他十八名剽悍的爪牙,那还了得?他虽自命不凡,也感到心中发毛,他带了六个人,目下只剩下两名爪牙可派用场,其他四人死了两个,李雁和梁雄受伤不轻。追来的人已到了镇南,再不走便嫌晚了。
他扭头回望,柴瑞已倒地不起,小哲抬了梁雄的钢刀,在乃父身旁戒备,势如暴虎冯河。
“先杀了这小畜生,永除后患。”他切齿叫。
“瞧,来了。”扶住杨兄的骑士,指着南面叫。
雪花飞舞中,六匹使马在望。
杨兄脸色大变,叫道:“就是他们,领先那人就……就是那……那老家伙。”
领先的骑士穿一袭灰袍,脸貌看不真切,却可看清那人手中权充马鞭的绿色怪杖。
罗爷脸色一变,脱口叫:“是浙江天台的绿杖翁姓韩的,这老不死可怕,快走!”
说走便走,但仍不甘心,猛地左手一扬,匕首飞掷小哲,如同电光一闪。
飞刀掷出,他无暇察看结果,抢出了门阶,奔向树下的坐骑。两骑士分别扶着杨兄和梁雄,也奔向坐骑。
李雁虽断了两根肋骨,顾不得痛楚,也踉跄奔逃。
众人急急上马,向北飞驰,留下了两具尸体,和两匹坐骑。
小哲用力投击匕首,扭身闪退,却慢了一刹那,飞刀贵人右上臂外侧,钉在肌肉上,刀尖透臂而过,“当”一声钢刀落地,摇摇欲倒。
附近的几家民宅,先前发现柴家来了客人,看到来客全是有坐骑的神气爷们,怎敢管闲事?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谁也不愿出来探看究竟。等到柴家传出了叱喝叫号声,这些怕事的邻居更不敢出来啦!
小哲为人聪明机警,个性倔强坚毅,面目肿胀,身受创伤,他居然哼也没哼一声,不管臂上插着的匕首,赶忙去扶起乃父,焦急地叫:“爹,你……”
“不要紧,快取培本丹和金创药来。”柴瑞忍着痛楚吩咐,额上沁着冷汗,呼吸沉重,口角有血迹。
小哲扶乃父躺下,说:“我先得替爹包扎伤口。”
内堂中抢出乃母琼瑶,手中捧着药,赶到说:“孩子,让为娘治理。”
母子俩立即动手疗伤,门外蹄声骤止,暖帘已被拉下,敞开的大门接二连三进来了六个人。
领先的是个年约古稀的老人,手点一根其色碧绿,似金非金、似木非木的六尺怪杖,脸色泛青,脚下有点不便,留着三络灰髯。看情形,显然曾受了内伤。
后两人是中年彪形大汉,浑身血迹,腿和手都裹了伤巾,步履蹒跚,腰上悬着长剑。两人的长相十神似。方面大耳,人才一表。
第四人是一位中年书生,相貌堂堂,长须拂胸,棉袍上也沾了血迹,但并未带伤。
最后两人一个是白发老苍头,一个是中年健仆。
老人长吁一口气,坐下向戒备着的小哲说:“小哥儿,他们大概曾在府上造孽。
请给老汉们一些酒活活血,挡挡风寒。”
小哲盯着老人的绿杖问道:“你老人家果是绿杖翁韩老伯?”
“咦!小哥儿怎知老朽的名号?”
小哲淡淡一笑,请众人落坐,说:“我替诸位取酒来。家父受伤甚重,未能招待,请原谅。”
“小哥别客气,救人要紧,你忙你的。”怪老人说。
小哲送上一壶酒,两只瓦碗,说道:“家父受的是外伤,并无大碍。倒是诸位老伯中,有三人受了伤,合下有的是保命丹和金创药,如不嫌弃,请至客房安顿养息,客房在右厢,请自便。”
放下酒具,他抱起乃父的身躯,送至内室。等他回到前面,客人们已不客气地在客房安顿下来了。
整整忙了一个时辰,六位客人方回到客厅。主人受了伤,小哲便成了主人。他虽年仅十龄,但家教谨严,自小对洒扫应对的事从不含糊,因此能独当一面。
锅里还有不少牛肉,他大方地重整杯盘,准备酒菜肃客人座进食,自己在下首主位相陪。
客人真也饿了,客套毕,先行进食。三杯酒下肚,怪老人的脸色徐徐恢复红润,向小哲道:“老朽确是绿杖翁韩腾皎,到大同访友,无意中在坂泉坡路见不平,管了一档子闹事,几乎送掉老命。厅内这两具尸体,很像是那群恶贼的同党,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哥儿可否见告?令尊想必是武林人,不然怎知老朽的名号?”
小哲长叹一声,苦笑道:“我是一个小孩子,知道些什么?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他将经过-一详说了,最后说:“假使老爷子晚来一步,我一家子早该到九泉之下了。
家父不是武林人,至于老伯的名号,是恶贼们说的,似乎他们对老伯十分惮忌呢。”
韩腾蛟端详了他许久,动容问:“小哥儿,你今年几岁了?”
“小可年方十龄。”
“你爹必定很了不起。”
“老伯……”
“听你的言谈应对,该是及冠子弟的年龄,看壁上的书画,便知你爹的为人,你爹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血。梁瑞是不是你爹?”
“正是家父。”
“令祖的名讳,可否见告?”
“先祖玉寰公,逝世已经二十余年。”
“平阳府洪洞县玉峰山,有一位柴公秉乾,小哥儿可知此人么?”
“这……”
“那么,雷霆剑柴秉乾,便是令祖了。老朽成名时。令祖已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一代豪侠,宛若神龙见首不见尾,侠踪遍天下,声誉震江湖,息隐江湖时,年仅四十壮年。六十年来,武林侠义后继无人,相反地却道消魔长;成了目下群魔乱舞的局面,良可慨叹。令祖急流勇退,晚节无亏,只可惜这种独善其身的态度,老朽不敢苟同。”
小哲脸色有点不豫,说:“家先祖的是非功过,小可不愿置闻。”
绿杖翁韩腾蛟又是一声长叹,慨然说:“哥儿的心意,老朽自然了解,但老朽的话,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令祖一代豪侠,武林谁不尊崇?今天,令尊居然被一群屑小,逼得几乎家被人亡,这就是令祖所迫下的祸患……”
“老伯,你老人家错了……”
“老朽错了?不会的。令祖珍惜羽毛,壮年急流勇退,必定留下一些遗命,不许后代儿孙再在江湖闯荡,以免万一受到挫折,有拈乃祖英名。令尊之所以甘心雌伏,未必不是怕人讥为虎父犬儿……”
“老伯,请别忘了诸位是客人,道主人的不是,并非作客之道。”小哲烦躁地说。
“好,不说,倒是老朽不明事理了。请教,令尊居然败在那几个恶贼手中,岂非奇事?
有说乎?老朽从江浙来,至大同访友,曾在湖广受到三魔围攻,内腑离位,至今仍未痊可,不宜动手与人拼搏。但仍能一举搏杀十八名恶贼,可知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而令尊……”
“家父十年前练功岔气伤身,只能以三成功力相搏;家母也因练功而伤了手太阳肺经,不能运功。不然,这些恶贼岂有命在?”
“呵呵!正相反,那些恶贼恐怕一个也死不了。”
“老伯……”
“你还不明白?分尊堂决不会杀他们的。”
“这……”
“不必谈这些了,坂泉坡遇贼的诸位老弟,请说说遇贼的经过,老朽还不曾请教诸位的大名哩。”
中年书生惨然一笑,离座行礼道:“晚生王宗茂,草字时育……”
绿杖翁脸色一变,插手叫:“且慢,你……你不是南京的王御史大人吧?”
王宗茂叹口气说:“晚生已不是南京的御史,奉圣命谪降平阳为县丞。”
绿杖翁火速离座整衣,肃穿长揖,歉然地说:“草民无状,大人休怪……”
王宗茂赶忙回礼,说:“老丈请不必如此。晚生身受国恩,身为南京御史,却任奸臣当道,上无以报君国,下未……”
绿杖翁哈哈狂笑,笑得有点凄然,抢着说:“我辈草莽散民,浪迹江湖,耻与官宦巨室为伍,甚至惩奸除暴与官府作对,但仍然敬重忠臣孝子,协助良吏良绅。虽不过问朝政,仍然关心国事。令尊桥,任广东布政使;从父格,官居太仆卿;皆有贤名。
大人荣登二十六年进土,去年便官拜南京御史,短短五年中,自进士及弟荣任御史,可知大人之才德确是过人。大人任官南京,而知京师严嵩的恶迹,官拜三月,便冒死上疏劾严贼八大罪,大快人心,中外敬仰.草民虽狂,岂敢在忠义大臣之前无礼?以大人之忠,竟降谪为县丞……”
王宗茂呵呵笑,接口说道:“凡上疏劾严贼的人,皆下场奇惨。晚生在上疏之前,已料定必死,幸而圣上尚知晚生愚忠,骂一声狂率,贬为县丞,已是天大的幸事了,不必为晚生惋惜。此行幸得寿州两位义士杨兄昆仲日夜照拂,沿途幸告平安,想不到严贼竟然放晚生不过,派人在坂泉坡截杀。如无老丈及时援手,晚生危矣!晚生死不足惜,连累了杨兄昆仲,内心极感不安。”
绿杖翁向两位中年人含笑点头说:“原来两位是寿州双英杨家昆仲,失敬了。
寿州双英,在武林颇富侠名。老大杨世权,老二世衡,是双胞兄弟,在南京附近,声誉甚隆。
那时,朝廷位于京师,但南京的政治地位,仍然重要,等于是小朝廷,同样设有吏、户、礼、工、兵、刑六部,各官皆备,只不过人数较少,与职掌略轻而已。在官吏们的心目中,从京师调任南京,等于是置闲下放,不受重视……
因此,大明一代,北京致力于防守北疆,南京致力于开拓南域,可惜子孙不肖,两头落空,雄心勃勃的永乐皇帝的梦想,始终未能完成。
王宗茂是南京的御史,御史是言官,他该尽忠职守,弹劾不法官吏。但他过于耿直,居然敢冒死疏劾朝野震慑的大奸严嵩,断送了他一生的锦绣前程。王宗茂因劾严嵩而获罪,这件事在南京十分轰动,民情激愤,无不为他抱屈。杨家昆仲闻悉其事,动了侠义襟怀,自告奋勇沿途照料,要护送王宗茂主仆三人到平阳投文报到。县丞,等于是知县大人的副手,将一位三品御史降为八品县丞,等于是从三十三天打下十八层地狱。但王宗茂不在乎,杨家兄弟更愿为他奔走供役,这就是忠臣的肝胆,义士的襟怀。
老大杨世权摇头苦笑说:“老前辈这样说,晚辈无地自容了。晚辈兄弟浪得虚名,这次如无老前辈仗义相助,晚辈将合恨九泉。我兄弟死不足惜,万一王大人有什么三长两短,真是万死莫赎哩!想不到这些毛贼居然如此高明,难道真是严贼派来的走狗么?沿途尽可下手,为何要等到咱们到了地头方出面行凶?晚辈百思莫解。”
王宗茂苦笑道:“听柴小兄弟所说,那姓罗的可能是严小贼世春的狗党罗龙文。
这恶贼是南京徽州人,听说曾是江洋大盗,武艺十分了得,为人凶残恶毒阴险,倚仗严小狗的声威,他敢在皇都白昼当街杀人。严小狗兄弟数人,所娶妇皆是锦衣卫与两厂官吏的女儿,厂卫的人都是严家的走狗,所以他敢如此嚣张。”
绿杖翁口中不住念:“罗龙文,罗……龙……文……”等王宗茂说完,他拍案叫:“是他,这个罪恶滔天的海贼。”
王宗茂讶然问:“老文说谁是海贼?”
“罗龙文,是他。这恶贼是海寇巨孽汪直的姻亲,汪直则是海上巨寇徐海的盟友老大。
这两个恶贼招引倭寇,横行东南沿海。罗贼如果是严贼的走狗,后果不堪设想。”
王宗茂脸色一变,急问:“老丈的话当真?”
“大概不会假,可惜我没亲眼看到这家伙,不然一眼我便可分辨出是不是海贼罗龙文,因为我在象山曾经见过那位姓罗的贼首”
王宗茂以拳击着掌心,咬牙道:“如果真是海贼罗龙文而非同名之误,后果确是不堪设想。晚生将致书朝中友好留意此事,弭此大祸。”
可惜,王宗茂就任不久,半年后生母逝世,以母忧去职,从此与朝廷断绝往来。
直至五年后,方致书同僚好友张永明。张永明不敢出头,将书信密藏了六年之久。嘉靖四十一年。严嵩罢相,徐阶起而代之。这一年,王宗茂逝世于故乡京师,有生之年,总算看得见严嵩垮台。张永明在嘉靖四十四年,官至左都御史,发动打落水狗,向严嵩父子发难。
准备上疏时,先与刑部尚书黄光升,大理寺卿张守直,怀疏请教大学士徐阶。徐阶却认为此疏不仅要不了严嵩父子的命,反而断送了所有具名的人,因疏上所指的严嵩父子罪恶,牵涉到已死的杨继盛、沈炼两人,杀杨沈两人,错在当今皇上,在疏上指出,岂不是揭皇上的疮疤?不死何待?
张永明想起王宗茂的信,取出商量。徐阶便立即改疏,专指通倭的罪证,加油加酱润色得天衣无缝。疏上,终于要了严世春的命。严嵩虽多活了两年,最后仍死在寄食的看墓人的草寮中。
朝廷的事,与草莽英雄无关,略作交代而且。绿杖翁接口道:“如果这些人是奸贼派来的人,麻烦得紧。”
王宗茂断然地道:“定然是奸贼派来的。晚生在南京启程,他们当然不会先到南京沿途跟来下手,迳从京师入山西,迎面拦截岂不省事。”
“他们不会轻易罢手的。”绿杖翁沉吟着说。
“晚辈兄弟愿跟随王大人,暗中加以保护。”杨世权毫不迟疑地说。
“那……你们必须赶快就道,须防他们去而复返。能赶到府城投文,便不怕他们了,谅他们也不敢在山西横行。”
“他们为何不敢横行?舍下的事就是明证。”小哲愤然地说,脸上红肿的肌肉不住抽搐。
绿杖翁苦笑道:“小哥儿,府上已非安全之所,还是……”
“等家父伤势略为好转……”
绿杖翁不住摇头,抢着说:“来不及了,迟一步将后悔无及。老朽内创复发,无法留下相助,但帮助令尊离开尚无困难,你可向令尊请示,最好乘有坐骑代步,离开险地。”
“好,小可即禀明家父。”小哲说,匆匆入室而去。
绿杖翁立即下令赶路,要寿州双英五人改道抄小径奔向新统,绕汾城到平阳府,打发五人立即启程。
不久,小哲奔出;王宗茂五人已经走了。他向绿权翁下拜,绿杖翁一头雾水,搀起他急问:“哥儿,怎么回事?令尊堂不肯走?”
小哲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家父家母已在收拾,晚辈拜求老前辈护送家父母赴姑射山,投奔家舅。”
“你……”
“晚辈不走。要留在屋中照料。”
“你……你受伤不轻,为何在此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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