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无常的一顿话,把秋华心中说得冷冷的。是的,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江湖亡命之徒,经常在和死神打交道,后一刻的吉凶祸福,谁也不敢逆料,留下了欠据,万一身死异地,无法赶回还债,那还了得。
他深深吸入一口气,怔在那儿。
笑无常见秋华已经入彀,接着说:“老弟的剑旦夕不离身,想必是武林人,武林人轻财重义,四海之内皆兄弟,何不向当地的同道求助?”
秋华点点头,说:“找同道相助乃是常事,小可不是没想到,可是人地生疏,无处去找,而且此地也没有武林同道。”
“由此往西三十里,有一处地名称大奥谷,住了一位武林中人,也许可以去找他商量商量。”
“真的?那人姓甚名谁?”
“他姓鱼,名跃。”
秋华呵呵一笑,说:“妙极了,这人小可不算陌生,闻名久矣!他真在这儿?”
“在大奥谷,老弟台认识他?”笑无常讶然问。
“闻名并未见面,小可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他不是个好东西?”
“他是个大名鼎鼎的飞贼,近些年已很少在江湖走动了,绰号叫千里旋风,以脚程迅捷名震江湖。好,我去找他。”
说找便找,他立即准备动身。
笑无常心中大急,叫道:“老弟台,目下天色不早,那儿山高林密,不辨路径,这时前往,岂不费事?卅里路不算近,欲速则不达,明早前往岂不方便些?”
秋华沉思片刻,点头道:“老伯说得是,人地生疏,还是明天去好了。”
床的另一端,衰老的灰衣老人正在沉沉入睡。
不久,店伙来了明细帐单,食宿钱加上借款,合计银了三十六两零四百文。
秋华告诉店伙,请店伙转告夏店东,明天他不打算走,明晚再将欠据奉上。
他立即外出,向镇民打听至大奥谷的路径。打听的结果是:大奥谷在西面丛山之中,人迹罕至,可从大散夫下往西的小径前往,樵径岔道甚多,必须沿途向山民询问,不然便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永远找不到那座奥秘的山谷。
次日一早,他踏上了西行山径。出门人路挂在嘴上,不怕找不到大奥谷。
昨日午后,翻天鹞子已先到大奥谷了。
炎阳如火,他匆匆向西赶。他身后半里地,灰衣老人一反往日的龙钟老态,健步如飞,远远地盯在他身后。
大奥谷像一条蛇,躺在丛山之下,古林蔽天,禽兽成群,数十里内渺无人烟。谷口北端数里,散住着二三十户山民,彼此的住处相距不远,但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些山民表面上是当地种山采药的良民百姓,也是当地的猎户。其实,大多数是大明皇朝的问题人物,隐身在这一带穷山恶水之中,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入谷三里地,使是一座四周建了防兽木栅的庄院,建了五六户人家,约有人丁三十余口。他们的庄中主持人,便是千里旋风鱼跃大爷。这些人耕种着溪流两侧的田地,也不时猎些瘴鹿到大散关出售,男耕女织,各司其事,不怕外人骚扰,不怕官府找麻烦,算是化外之民,也是世外桃源。
鱼大爷的大名,在本地不亮,叫跃,庄中人称他大爷而不名。
鱼大爷上有慈母,下有妻儿,一家子乐也融融。他年已四十开外,人才一表,古铜色的脸庞,留着短须,身材结实健壮,一双虎目焕发着精明机警的光芒。
昨晚,鱼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气氛显得不寻常,紧张气氛弥漫在整座庄院的四周,一家老小笼罩在忧虑的阴影中。
鱼老夫人二十四岁得子,三十岁丧夫,守节抚孤主持家计,由于溺爱过深,儿子鱼跃便成了个无法无天之徒。
鱼跃十余岁便逃走出山,流落江湖投师学艺,沦入黑道做了大名鼎鼎的飞贼。
五年前,他目睹一桩惨绝人寰的逆子陷亲的惨事,逆子不孝作奸犯科,最后因杀人纵火罪被官府绳之以法,法场处斩时,逆子的生母在法场用利箭刺喉自杀,濒死尚仰天呼号,向神灵和祖先谢罪,请神灵和祖先饶恕她养子不教的过错。
鱼跃不是大奸大恶的人,目睹其事天良发现,星夜奔回故乡,长跪母前请求慈母宽恕,发誓今后重新做人,永远不离慈母膝下,痛改前非不再在江湖中鬼混。
他成了家,三年前生了爱子鱼祥。
但今天,他陷入痛苦绝望之中。翻天鹞子花明兄弟不期而至,要求和他设法擒捉秋华。
贼人志在必得,表明态度说,假使不肯合作,那么,他们必将向大散关官府揭发千里旋风的身份。同时不惜以反脸相威胁,老妇稚儿谁也不敢保证安全,不由鱼跃不忧心如焚。
鱼老夫人不知来客上门为了何事,但看了爱子的神情,知道有点不妙,可能有大祸临头,意会着她所惧怕的事已经光临了。
鱼跃不敢将实情禀明母亲,心中暗暗叫苦。
午牌初,秋华终于踏入了大奥谷。
小径沿溪上行,穿越参天古林。不久,前面突然开朗,出现了田野。谷道转折向西北行。转过前面的峰脚,大奥谷鱼宅赫然在目,两丈余高的木栅,排列出整齐的圆弧,栅门闭得紧紧地。宅四周的田野中没有人,犬吠声震耳。
他先打量四周的形势,察看进退路线,以便万一动起手来,事先有所凭藉。
察看毕,他挺了挺胸膛,大踏步走向栅门。他当然知道一个江湖大贼的住处,必定等于是龙潭虎穴,既然敢向里闯,就不能有所畏怯,更不可轻敌,反正已经来了,就得作最坏的打算,也得有必须成功的信念。
站在栅门外,门内十余头巨型猎犬张牙舞爪狂吠示威。他拾起一根木棍握在乎中,高叫道:“里面有人么?”
片刻,里面有人喝问:“什么人?干什么的?”
他嘿嘿笑,说:“贵庄怎么不见有人迎客?人在里外,恶犬已经狂吠不休,难道你们就不知道来了生人?”
有人在叱退恶犬,另有人拉开了沉重的栅门,两名村夫用怀疑的目光,不住打量穿着褴褛,但英气勃勃的他。
“客人由何处来?有何贵干?”一名村夫问。
“来自大散关,找贵宅主人。”他朗声答。
“客人尊姓大名?”
“怎么?不先请在下入内?”他反问。
“本处不留外客,客人……”
“你这儿不是鱼当家的宅第么?”
“家主人确是姓鱼。”
“那么,在下就不算是外客。”
“尊驾是……”
“在下姓吴,名秋华,是贵当家的江湖同道。相烦通报一声,说江湖后学吴秋华前来拜会,未具拜帖,来得鲁莽,务请赐予一会。”
两村夫互相用目光示意,然后将栅门打开,说:“请进,小的即禀报主人。”
村夫关上栅门,在前领路。秋华在后举步,目光扫过宅院的四周。数栋木造房屋,看不出有何异处,屋附近有几个小娃娃,好奇地向陌生的来客注视,从外表看,没有任何岔眼事物,也看不出任何凶险。
“谁知道这儿是大名鼎鼎的飞贼,千里旋风鱼跃的家?怎么看也看不出破绽来哩!”他想。
进入厅堂,村夫肃容就坐,奉上一杯香茗,说:“客人请稍候,小的去请家主人出见。”
秋华心中疑云大起,忖道:“深谷中的居所,所养的猎犬可发现里外的生人。按理,大吠示警,这里的人应该提高警觉,久候陌生的来客,为何却一无动静,甚至主人居然像是不加理会,毫无戒心,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不可能的呀!”
身在险地,口腹小心,他不饮村夫奉上的茶。不久,脚步声从内堂传到,一表人才的鱼跃出现在后厅门,一面出厅一面含笑抱拳行礼,说:“在下鱼跃,本宅的主人。吴兄,咱们素昧平生,请问老兄在何处得意,怎知鱼某的蜗居在此?请坐请坐。”
秋华行了礼,重行落坐说:“论江湖辈份,鱼当家是前辈。小可出道甚晚,难怪鱼当家对小可陌生。不瞒你说小可在江湖鬼混,一无所成。早些天落脚在鬼迷店,打听出当家的宝宅座落在这儿,不揣冒昧,特前来拜会鱼当家,来得鲁莽,当家海涵。”
“好说好说。兄弟已洗手多年,久不在江湖中走动,对江湖的动静,可说一无所知了。
久未与同道们亲近,想不到老弟台今日不期枉顾,在下深感荣幸,且稍待片刻,兄弟治酒替老弟接风,把酒论英雄,听老弟说一说今日江湖中,出了些什么英雄人物。老弟英气照人,举止豪迈,必定是江湖后起之秀中,艺超群伦的英雄豪杰。”
“哈哈!当家的夸奖了。今日江湖中,英雄豪杰多如过江之鲫,其中却没有在下,在下仅是个招摇撞骗敲诈勒索的江湖败类而已。”秋华狂放地说。
“老弟笑话了。”
“不是笑话,而是实情。江湖后起之秀中,五虎三龙是其中翘楚,黑凤黑魅,皆是女中丈夫。至于区区四海游神,大不了聊算江湖混混而已。鱼当家,可知小可的来意么。”
千里旋风注视他好半晌,摇头道:“恕在下愚昧,不知老弟台的来意。请教。”
“小可途径贵地,缺少盘缠,特来向当家的商量商量。”
千里旋风冷冷一笑,问:“老弟是以朋友身份前来借贷呢,抑或是凭江湖道义请求接济的?”
“咱们并非朋友。”
“鱼某早已脱离江湖。”
“但尊驾仍是吴某的同道。”
“鱼某已洗手隐身。”
“江湖上却没听说过鱼当家洗手的事。”
“鱼某从不做欺世盗名的事。”
秋华冷笑一声,说:“鱼当家的意思,是无可商量的了?”
“而老弟的意思,是非要不可?”
“正是此意。阁下作案多年,不义之财当是不少,取之何伤?”
“你凭什么?”
秋华拍拍胸膛,傲然地说:“凭胸中所学,凭一口豪气。吴某游戏风尘,专取不义之财。”
“你好大的口气。”千里旋风冷笑着说。
“好说好说。老兄,放明白些,别小气。”
千里旋风倏然站起,沉声问:“你要强取豪夺?”
“你要这样说,吴某不反对。”
“鱼某可不是省油之灯。”
“吴某也不是善男信女。”
千里旋风击掌三下,两厢抢出八名彪形大汉。
“你看怎样?”千里旋风傲然问。
秋华扫了众人一眼,傲然笑道:“土鸡瓦狗,一击即碎。”
“你很狂。”
“也很骄傲。”
“你要在舍下称英雄?”
“岂敢岂敢。”
千里旋风向后堂叫:“取五锭银子来。”
“五十两银子不够。”秋华叫。
“你胃口不小。”
“还不至于狮子大开口。”
“你要多少?”
“一百五十两。”
“如数拿来。”千里旋风向后堂叫。
“谢谢。”秋华说,离座而起。
“不用谢。那是你花代价得来的,当然目下言之尚嫌过早。”
秋华含笑向外伸手,说:“在下深信可以如数带走,鱼当家请。”
千里旋风向外走,一面说:“你准备怎样拿走?”
“客随主便,尽管划下道来,”秋华笑答。
按江湖规矩,登门打秋风并不简单,并不是阿猫阿狗都可上门伸手要钱的,即使索讨三五两银子,也必须露两手给主人看看,看值不值得打发。数目太大,那么,主人必将划下道来,看你老兄配不配索讨。
到了屋前的广场,八大汉左右一分,两名村夫取来一张八仙桌,将一盘白花花的银子放在桌上,十五锭十两,一百五十两半分不差。
千里旋风往场中一站,傲然地说:“其一,咱们跃过银桌,谁先落地谁便落败。其二,你必须赤手搏敝宅的两位弟兄,不倒者胜。其三,阁下得接住每一锭银子。胜了,银子是你的,败了,老命难保。”
秋华淡淡一笑,泰然地说:“敢不如命,在下领教。”
两人到了桌旁,并肩而立,准备停当,由一名大汉发令,一声“起”字乍响,两人腾空而起。
比谁先落地,算不了什么,比谁后落地,此中大有文章。并肩而起,双方的手臂必有一臂不好助势,笨的人拼命向上纵,以便在空中停留的久些。聪明人便用机智,使对方落下。
还未升至顶点,千里旋风的右掌一翻,反搭秋华的左肩,身躯一扭,要将秋华按下,并借按下之力,令身躯上升,借力上跃。
秋华早有准备,智珠在握。明知千里旋风的轻功了得,而且必在纵跃上下过苦功,以便应了名上的“跃”字。因此,他已料定千里旋风必定使用“鱼龙反跃”术,那该是先向上纵,然后扭躯向上反弹藉腰力和手脚的振拍,振拍当然希望能接触体外的实物借力。
他鬼精灵,算准千里旋风右掌行将及体的刹那间,扭身奋力提气滚转身躯。
千里旋风一搭落空,糟了,反而将身形向下带。
而秋华的右手却转了过来,搭在他的左肩上,身躯已经滚转,反把他压在下面,手上用劲一压,向上腾升而去。他却急急下沉,“砰”一声跌在桌面上。
落地为输,但桌可不在地。他虎腰一扭,向上急弹而起,活像一条离水的鱼。
秋华头下脚上,向下落,一声暴叱震耳:“下去!”一掌拍下。
他不敢接,如果接掌,他在下秋华在上,他必定下沉而秋华上升。因此,他半空中扭身滚转避掌。
“着!”秋华叫,另一掌不偏不倚,按在他的腰背上,不由他不落地。
秋华借力上升近尺,飘然而降,笑道:“承让承让,小可幸胜一场。”
这些变化说来话长,其实是刹那间的事。千里旋风摇头苦笑,说:“你很机警,毕意是英雄出少年,我老了。”
秋华回到场中,笑道:“第二场,哪两位老兄下场赐教?”
千里旋风摇手叫:“第二场免了,他们不是你的敌手。你掌上有干斤神力。身法灵活,他们用不着献丑了。”
说完,他拈起一锭银子,喝道:“第一锭,接着。”
银芒飞射,厉啸刺耳,银子已循声破空飞到。
秋华伸手接住,纳入怀中。另一锭银子连续飞到,他伸另一手的两个指头接住了。
十五锭银子,其中两锭外面裹了一些极为高明的药物,那是翻天鹞子作案所用的霸道玩意,入鼻后神智有点迷糊,然后手足发软,半个时辰后方能恢复原状,是一种可令筋肉暂时麻痹的药物。翻天鹞子怕失闪,所以授意千里旋风在两锭银子中弄手脚,其实一锭已经够了。
两锭裹有药物的银子,将在第八次第九次发出。秋华接至第六锭,栅门开处,进来了一群不速之客。
领先的是一个气概非凡的中年人,身材魁伟,国字脸庞,狮鼻海口,留着三绺短黑髯,虎目精光四射,不怒而威。穿青劲装,风尘仆仆。腰悬古剑,红悬带,红剑穗,剑鞘有红色云纹,古色斑斓。
后面四名箭衣壮士,都是人才一表的大汉,挟持着一个虚弱的老人,赫然是引秋华飞蛾投火,躺在客栈中静候佳音的笑无常尤武义。
迎接来客的两名把守栅门村夫不知所措,向里指点说:“家主人正在与客人较量,请至客室稍候好吗?”
中年人不耐地挥手,说:“没有你们的事,不必通报,说,吴秋华来了么?”
村夫还来不及回答,笑无常接口道:“青大人,广场中接银子的人,便是四海游神吴秋华。”
栅门距广场约在二十余丈外,相当远。秋华的侧影看得真切,所以笑无常首先便认出是秋华。
“就是那位年青人?”青大人再问。
“就是他。请大人高抬贵手,让老朽回避。”笑无常可怜兮兮地哀求。
“你为何要回避?”青大人冷冷地问。
“老朽……吴秋华对老朽有救命之恩,如今却受大人所逼,领大人前来找他,岂不是恩将仇报了么?见了他,老朽无颜……”
“好,你有道理,在外面暂时藏身,不许私自逃走,你这小贼逃不掉的。蓝平,放了他。”
箭衣大汉放了手,笑无常兔子似的溜出栅门。他怎敢不逃,逃不掉也得逃,躲入栅外侧方的树林,溜之大吉,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他惹不起这位青大人。
原来他自秋华走后,自以为得计,希望翻天鹞子放倒秋华之后,能助他到盘龙坞找石家兄弟算账。岂知一个时辰不到,店伙计领来了这位神气的青大人,首先一开口便问秋华的下落。
他自然不愿说,但等到对方报出名号,可把他吓得屁滚尿流,不但说出秋华的去向,还被挟持着带路。虽则秋华已先走了一个时辰,但他路途熟,不必问路,因此秋华刚到不久,他便带着青大人赶到了。
这位青大人是何来路?说起来大大的有名,江湖人闻名色变,心惊胆寒。
云雨风雷四神中,老二血雨剑青伯巨心肠最狠最硬,他不像旱天雷般少管闲事,也不像老三阴风客老成持重,谁妨碍他的事,他就老实不客气把对方整个死去活来,举手不容情。
他的剑名叫血雨剑,削铁如泥,人以剑为绰号。剑术通玄,武林中能接下他十余招而不失手的人,少之又少。
血雨剑一群人刚走不久,又来了一个年约五十余的中年和尚,一个青袍中年人,和奇丑无比的终南木客司徒林。
三人找到夏店东,询问秋华的行踪,自称是秋华的朋友,从眉县专程前来找他有事相商。
夏店东正为秋华耽心,发觉一天中竟然来了许多找秋华的人,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不敢不说。
三人问清大奥谷的去路,立即启程前往。
秋华不知栅门口的来人是谁,以为是鱼家的人,并未注意留神抓接千里旋风射来的银锭。
千里旋风射出第七锭银子,发现远处栅门口来了陌生人,心中略一迟疑,扭头看去,顺手抓起了第八锭裹了药物的银子。
秋华发现千里旋风的神情有异,也转首观望。
千里旋风不在意地将银子抛出,秋华眼角瞥见银子抛来而不是射到,先是一怔,信手接过放在眼前,目光却扫向千里旋风,忖道:“来人是不速之客,他的神色有点异样。”
糟了!他接住银锭,如果立即放入怀中,也许药力不至于发挥得大快。银锭被接受到震动,药粉逸散,无色无臭,令人不知不觉中便嗅入了药末。他拈着银锭不放怀中,嗅入的药末份量便重了些。
血雨剑带着四名属下,大踏步向广场走来。
千里旋风挥手示意八名弟兄后退,独自向前迎去。
秋华不理会身外事,老实不客气走向桌前,伸手去抓剩下的七锭银子。
岂知手刚伸进银盘,只感到一阵头晕,脚下虚浮。头轻脚重,手脚不听指挥,眼前发昏,身不由己,突然脚下发软,向前仆倒。
“蓬!”他冲倒在桌上,然后向下滑跌,银盘被打翻,银锭掉了一地。
“糟!这畜生可恶!”他模糊地想,想撑起身躯,却力道全失,手脚渐渐麻痹。
侧方的一栋平屋中,抢出已经化装易容的翻天鹞子兄弟,到了秋华身侧,抱起秋华便走,进入原处一闪不见。
血雨剑仅走了两三丈,突变已生,遥见秋华失足倒在桌下,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人已有了着落,他不想操之过急上前察看,料想秋华决不会想到有人前来寻找。
等翻天鹞子将人抱走,他还不着急,以为秋华和千里旋风较量,可能力竭虚脱栽倒,并非奇事,一个江湖后辈,和千里旋风这种大贼较量,怎能讨得了好?不送命受伤已是天幸哩!
千里旋风独自迎客,在丈外止步抱拳行礼惑然招呼道:“在下姓鱼,是本处的……”
血雨剑止步点点头,算是回礼,抢着接口道:“你是大奥谷的主人,是飞贼千里旋风鱼跃。”
“尊驾……”
“先别问我。你在天下各地作案,发了不少财,在穷山恶水中纳福,很好嘛。”
“尊驾可否见示名号?请问大驾光临舍下有何贵干?”
“鱼跃,你不认识我?”血雨剑冷冷地问,呼名道姓,口气相当托大。
“恕在下眼拙……”
“我姓青,叫伯巨。”
千里旋风大吃一惊,脸色大变,退后两步戒备地说:“原来是血雨剑青大人,今天带人前来,是要擒鱼某归案么?”
血雨剑淡淡一笑,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难道你不知咱们四神从不过问于己无关的事么?”
千里旋风心中一宽,欠身客气地说:“请至客厅待茶,请,请。”
血雨剑一面举步,一面问:“刚才那位青年人……”
“他叫四海游神吴秋华。”千里旋风抢着答,稍顿又道:“这人出道甚晚,大人恐怕没听说过他的名号。”
“呵呵!在下正是为他而来。”
千里旋风心中一紧,吃惊地问:“他……他是大人的属下?”
“不!我有事找他,请派人将他唤来,咱们谈谈。”
“这……这……”
“他刚才栽在你手下,是么?”
“糟!”千里旋风跌脚叫。
“怎么了?”血雨剑停步扭头问。
“刚才他被蒙药弄倒了,不是栽在鱼某手下的。”
“呵呵!何必大惊小怪?派人将他弄醒就是了。”
“不是这意思,恐怕他……他已经不在本宅了。”
“你说什么?”血雨剑不悦地问,接着说:“在本座面前,你敢这般语无伦次?”
“这……这……”
“他被蒙药弄倒,你的人将他抱入屋内,怎说他已不在宅中,你是什么意思?”
“抱走他的两个人,是翻天鹞子花家兄弟……”
“什么?”
“昨晚花家兄弟前来相约,要在下设法擒下四海游神,在茶水和银子中弄手脚。四海游神不喝茶,但在接银子时上了当。原是商量好了的,花家兄弟将人弄到手,便立即离开,不许在舍下生事。他们刚才将人弄到手,发现有人前来,必定从庄后走了,不辞而别啦!”
血雨剑脸色一沉,问:“后庄通向何处?”
“通至谷底,可至和尚原方山原一带,但若是路途不熟,将迷失在丛山之内。”
血雨剑立即向四名属下指示,命两人向谷口方向搜索,两人在庄院附近急搜,并向千里旋风说:“你领路,人抓不回,惟你是问,决不徇情,走。”
千里旋风心中叫苦,不敢不听,在这位大名鼎鼎的血雨剑面前,他天胆也不敢反抗,立即吩咐手下弟兄分批入山,穷搜翻天鹞子兄弟的踪迹。
翻天鹞子鬼精灵,他将秋华弄到手,发现栅门来了陌生人,心中有鬼,岂敢在庄中逗留,兄弟俩带了秋华出了后庄门,向后谷如飞而遁。
大奥谷深奥隐秘,主谷先转折通向西北,再折向西南,全长近二十里,山高林密,不见天日。其间更且岔出不少横谷,伸展如犬牙交错,稍一大意,便会迷失在谷中。那些横谷,有些是通向插天奇峰下的绝路,有些奇峰连苍猿也无法攀登,带着一个人,决难飞渡。
两人急如脱兔,盲目向里走,希望找一处隐秘角落,先逼出秋华的口供,再杀人灭口溜之大吉。
一面走,秋华怀中的银子一面凌散地向地上掉。
秋华神智已清,只是手脚不能动弹,真气无法凝聚,眼睁睁地被展翅大鹏扛在肩上带走,展翅大鹏的肩部,顶在他的腹下,幸好有皮护腰抵挡,不然的话,五脏六腑恐怕要被颠得翻出口外。
两贼走了两三里,谷道转西南。展翅大鹏叫:“大哥,可以找地方逼供了。这小子又沉又重,壮得像条牯牛,耗劲得很呢。”
翻天鹞子向左一指,说:“好!那儿林深草茂,找一处不见天日所在逼供。”
正走间,突听后面远远传来急促的犬吠声。翻天鹞子一怔,止步说:“二弟,听!犬吠声,是怎么回事?”
展翅大鹏脸色一变,说:“这是猎犬发现猎物时的吠声,能是千里旋风追来了。”
“他敢追?”翻天鹞子不信地问。
“他不敢追,但先前那些来客不由他不迫,正如咱们不由他不向吴小辈弄手脚的道理相同。”
“咱们等他。”翻天鹞子不悦地说。
“不可,不能耽误咱们的事。同时,对方是何来路尚未摸清,还是避之为妙。”
两人进入一座横谷,深入里余,树木已尽,眼前出现了怪石嶙峋,奇峰插天,枯焦的树干散布如鬼魅,起伏不定的死谷谷底景象。
“咦!这是被野火烧过的死谷。”翻天鹞子说。
展翅大鹏向里走,一面说:“犬吠声已近,姓鱼的追来了。走!到里面躲上一躲,这种地方反而安全、他们不会想到咱们离开丛林,藏身在这被火烧过的荒谷中。”
翻天鹞子向右侧走,一面说:“我去引走猎犬,你到谷底的峭壁下乱石中躲一躲,乘机逼问口供,快!”
两人分手各向东西,犬吠声渐来渐近。
展翅大鹏带着秋华,先向左再向右,往复走动,用的是引犬迷踪的方法,花了不少工夫,方直奔谷底。
谷底三面是插天奇峰,峭壁直上百寻,寸草不生,山根下怪石如林,荒草萋萋。
他到了一座倾斜的峭壁下,附近全是高有数丈,如坟如丘的青黑色怪石,星罗棋布,像是诸葛武候建在弥牟镇外的石垒八阵图。
他从石隙中钻入山壁下,将秋华向地下一丢,一面拭掉满头汗水,一面咒骂道:“小辈,为了你的事,累得咱们好惨,你真该死。”
犬吠声震耳,显然猎犬已被两贼的迷踪走法闹糊涂了。展翅大鹏虽然够聪明,却反被聪明所误,既然知道是死谷,追的人并不傻,根本就不再需要猎犬,仗着人多,尽可放胆往里搜,死谷内还能飞走不成?人自然在死谷附近藏身啦!
他却以为十分安全,定神留意调息,开始对付秋华了。
首先,他摘掉秋华用布卷包着,插在腰带上的凝霜宝剑,不加察看,不知是宝剑,信手丢得远远地。再解秋华的皮护腰和百宝囊,搁在一旁,算是缴了秋华的械,可以放心拷问口供了。
他把秋华倚放在石下,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说:“好小子,你这次可插翅难飞啦!”
秋华身躯麻痹,但尚可说话,冷冷地说:“原来在鬼迷店跟踪我的人,是你们两位。”
“不错,正是咱们,你很机警,可惜仍然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在数者难逃。你知道咱们是谁。”
“你们易了容。”
“不错。”
“但口音未变,一双眼睛易不了,仍然是贼眉贼眼贼骨头,贼性依旧。你是展大翅鹏花芳,不错吧?”
展翅大鹏大怒,狠狠地抽了四耳光,一把抓住衣领劈胸向上提,凶狠狠地说:“小王八蛋!你还敢嘴强?老子活剐了你。”
秋华感到口中咸咸地,脸颊发麻,嘿嘿冷笑道:“姓花的,大爷如果怕剁,就不会在江湖行道亡命了,有多少牛黄马宝,你放出来好了。”
展翅大鹏在他的胸腹上连劈四掌,打得他的内腑像要往外翻,最后扭翻他的身躯。一指头点在筋缩穴上,咬牙切齿凶狠地说:“小狗,你骨头硬,我不信你的筋肉也硬,制死你的筋穴,看老子好好收拾。”
秋华哼了一声,说:“制了太爷的筋缩穴,你就不能问口供了。”
“问不问无所谓,你可完蛋了。”
“如果不想问,阁下就用不着千里奔波追踪,耐心等待机会,买通千里旋风暗算太爷啦!”
展翅大鹏果然不敢下手,厉声说:“我不信你受得了分筋错骨。”
“分筋错骨有屁用,你问不出口供来。太爷的金子已经丢掉了,穷光蛋一个,不然也不至于找千里旋风敲诈勒索,这些事情不逼自招,算不得口供。”
“我问的是天残丐所要的名单。”
“见你的大头鬼,哪来的名单?”
“你这贱骨头准备要熬刑?”
“你为刀俎,我为鱼肉。大爷倒了霉,落在你手上,不熬刑也得熬。除了要太爷的命,你将一无所得。”
“老子不信邪,先教你尝尝错骨的滋味。”展翅大鹏凶狠地说。
他抓住秋华的右脚,右手大拇指顶住膝关节,徐徐用劲,要错开膝骨。
秋华笑道:“千里旋风的药很灵光,四肢麻痹毫无感觉,错开关节不痛不痒,怎能逼出口供?”
展翅大鹏恍然住手,冷笑道:“那么,太爷先使你五脏离位。”
说完,三个指头抵住了秋华的小腹,一手压住秋华的腰背,徐徐发劲。
秋华侧卧在地,浑身不能动弹,片刻问,额上冒汗,痛楚难当,内脏向上挤,压迫胸膛,呼吸困难,血液像要停止流动,而且上冲头部,苦不堪言。但他忍住了,咬紧牙关忍受。
正在生死关头,眼看就要昏厥,左方乱石丛中不远处,突传来千里旋风的声音,说:
“这一带原是虎穴,右面不远处有一座石洞,曾经有两头猛虎在内营巢,三年前被击毙之后,以后不再发现虎踪,那儿可能藏人。”
另一人接着说:“两个笨贼并不笨,不会躲在虎洞内等死,这一带乱石丛占地甚广,易于藏身,搜一搜再说。”
展翅大鹏手急眼快地捂住秋华的嘴,静静地听完,方制了秋华的哑穴,将秋华塞入石缝中,藏起百宝囊和皮护腰,然后自己悄然向右溜走,要将来人引开。
果然不错,他窜近虎洞附近,千里旋风和血雨剑的一名属下,已循声追到,他只好先离开再说,藉草石掩身,向右面的山壁下急窜。地面碎石甚多,窜走间,少不了有小碎石被带动,发出碰触滚动的声浪,瞒不了人。
箭衣大汉发现人踪,一面小心翼翼地追逐,一面发出警啸,通知在别处搜寻的血雨剑。
秋华身躯麻木,哑穴受制,被塞在石缝中,胸腹中奇痛彻骨,冷汗直流,心中暗恨。他发誓,如果这次不死,他要杀掉翻天鹞子兄弟和千里旋风,誓报此仇。
目前,他毫无希望,只能眼睁睁地等死。
“来救我的五个人到底是谁?”他在想。
他只能概略地分辨进入栅的血雨剑脸貌,觉得十分面生,不知对方的来历,更无法估料对方的来意,反正对方能在短期间制服千里旋风,追搜花家兄弟,决不是无名小辈,这些人到底是何来路?
正胡思乱想间,突觉双脚一紧,被人从石缝中倒拉而出。他想:“这恶贼又来了,大概已将来人引走,转回来对付我啦!看他能把我怎样?”
拖他出来的人,不许他有转动头部的机会,将他侧放在地,他只能看到拖在地下的一幅灰袍下摆。
“咦!这人是谁?”他想。
一颗异香扑鼻的丹丸,塞入他的口中。他看出送丹丸的似乎有点干枯,但肌色仍然红润。不等他有思索的机会,耳听到像蚊子叫般的奇异声音:“你很笨,既然以前能骗过这些取名单的人,为何这次要逞能熬刑?他们志在名单,舍不得一下子把你弄死,大可用缓兵之计和他们拖时间,岂不强似受辱熬刑?熬刑对你有何好处?”
他乖乖吞下丹丸,苦于无法出声分辩或询问。
对方似已料中他的心意,双手分别在他的腹背推拿,一面往下说:“解你的哑穴,但不许你多问。听着,片刻后药力行开,你便可以恢复自由,不妨静静地行功,助药力发散。这是强健筋骨蓬勃气机的仙丹妙药,你将因祸得福受用不浅,不仅可助你练气精进,更可益寿延年身心舒畅,有助身手矫捷灵活。所中的蒙药,药效只有一个时辰,于你无碍,不必放在心上。
体内的变化,已不容许他说话,对方的双掌推动下,血脉汹涌如潮,原先被挤压的内腑,固气血畅流而恢复功能,痛苦爽然若失。澎湃的气血,不由他不敛神行功。
久久,他似乎已进入物我两忘境界,耳衅先前的奇异声再再响:“记住:人生在世,行事但求心安。区区两句话说来容易,却行之维艰。好自为之,青年人。”
声落,双手已离开他的身躯,微风飒然,身畔已无人踪,幽灵般消失了。
他收敛神智,挺身坐起,四周鬼影俱无,看不出来人的来踪去迹。被展翅大鹏丢掉的凝霜剑,静静地放在脚下。身侧,多了一个小布包,身旁地面上有用手指在地上划写的两行字迹:“赐汝神丹三颗,每十日服一颗,子夜吞服,服下即行功一个时辰,助汝练气臻于纯青之境。”
“又是那位神秘的灰衣人。”他喃喃自语。
他挂上百宝囊,插上剑系紧皮护腰,将神丹贴身藏好,一咬牙,自语道:“不废了这两个恶贼,于心难安。”
他先定神倾听,谷口有凌乱的犬吠声,左侧有人大呼小叫,右面有人奔跑的声音传来。
“且到右面山崖下看看。”他想。
沿山崖向右走,烧焦了的谷地怪石峥嵘,远远地,便发现展翅大鹏正窜入外面的古林,后面有两人穷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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