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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埔里是个好山好水好空气的好地方。在树林里深呼吸,明显可以感受到肺叶迅速被清爽的空气给膨胀开,然后

    舍不得吐出似的饱满。

    周淑真老师带着班上三十几个臭小孩,大家嘻嘻哈哈走过山涧上的小桥,穿越耀眼的大太阳底,阳光透过摆动

    吹拂的树叶枝干,在每个人的身上流动着游鱼似的光。

    摆脱书本的沈佳仪非常开心,跟黄如君、叶淑莲一路说个没完,让周淑真老师非常讶异平常这么用功的女孩子

    也有叽叽喳喳的一面。

    周淑真老师是个虔诚的佛教徒,领着我们先到埔里山中认识的精舍打坐。

    “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打坐啊?”廖英宏举手。廖英宏的个子很高,成绩非常棒,却很喜欢在课堂

    上扮小丑搞笑。幽默感是他珍贵的天性。

    “对啊,干什么要打坐?我们不是来玩的吗?”许志彰也颇有不解。许志彰的姐姐许君穗也跟我们同班,许君

    穗是公认的班上第一美女,而许志彰则是黑名单的常客。

    “因为你们平常太吵了,所以要打坐修身养性,反省平常的自己。尤其是柯景腾,平常都靠沈佳仪在管教你,

    来到山上要特别在佛祖前好好打坐反省。”周淑真老师微笑起来,你也只能认输。

    “老师,我这个人一反省起来,连我自己都会怕啊!”我鼻孔喷气。

    到了精舍,几个得道高人模样的师父板着脸孔,立刻安排我们鱼贯进入静坐室。

    静坐室铺着榻榻米,烧着淡淡的焚香,里头已经坐了几个据说在进行“禁语禅七”的高尚大学生。整个房间有

    种自然的肃穆,就像一百公尺深的海底,打禅七的大学生们就像死气沉沉的海草,而我们自是头顶甩着死光炮的灯

    笼鱼了。

    “里面的大哥哥大姐姐在打禅七,你们进去以后不可以出声,不可以睁开眼睛,不可以睡着!我们是客人,不

    能妨碍师兄师姐的修行。”周淑真老师严肃地告诫。

    “安啦老师,我们偶尔也会当好孩子的。”杨泽于笑。

    我们脱掉鞋子蹑手蹑脚进去,大家勉强克制平常的活蹦乱跳,在小小的静坐室里盘腿打坐。期间不言不语,不

    能睁开眼睛,更不知道要打坐到什么时候才算结束,这点尤其令人不耐。

    坦白说我本来是想打算认真好好打坐,但怪兽在我旁边呼噜噜睡着这件事搞得我心神不宁,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令我不得不睁开眼,亟欲目睹他轰隆倒下的那一刻。

    我睁开眼,发觉定性很差的廖英宏也睁开了眼睛,我们相视一笑。

    “你看怪兽!”我用夸张的唇语沟通,眼睛着落到怪兽身上。

    “把他推倒?”廖英宏转着眼珠子,用夸张的唇语建议。

    “不,看我的。”我唇语。

    我慢动作脱掉袜子,将爬了一天山路、浸了一天汗水的臭酸袜子放在怪兽的鼻子前。熟睡的怪兽突然眉头一紧

    ,看样子是在梦境中突然撞上了火焰垃圾山。

    “啊,好好玩!”廖英宏身子一震,脸上露出快要爆笑出来的表情。

    廖英宏有样学样,小心翼翼解开僵硬的盘腿,将长脚伸到专注打坐的许志彰鼻子前,扭动他的臭脚趾。搓搓孜

    孜。

    许志彰的浑然不觉,弄得我忍俊不已。

    此时,我跟廖英宏肚子剧烈震动的暗笑声,已经吸引了许多同学睁开眼睛,大家一阵错愕,瞬间都震动起来。

    “这样很没品耶!”杨泽于唇语,脸上却笑得很阳光。

    “不,这样才叫没品。”我笑嘻嘻解开盘腿,拎着臭袜子,用凌波微步走到许志彰面前,将臭袜子放在许志彰

    的鼻子前乱拧,将酸气唏哩呼噜挤压出来。

    在我跟廖英宏的脚臭夹攻下,许志彰颇不自然地皱起眉头。

    “原来如此,善哉善哉。”杨泽于恍然大悟,于是泰然自若解开盘腿,努力伸腿到许志彰鼻子前,使劲扭动臭

    脚趾。

    每个睁开眼睛的同学看了这一幕,全都处于爆笑出来的边缘,连怪兽都醒了。

    此时乖乖牌沈佳仪也被周遭奇异的气氛感染,忍不住睁开眼睛,一看到廖英宏与杨泽于双脚伺候,加上我索性

    蹲在许志彰面前拧臭袜子的模样,沈佳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许志彰立刻睁开眼睛,周淑真老师也睁开了眼睛,几个打禅七的师兄师姐也睁开了眼睛。罪过罪过。

    我迅速穿上袜子,而廖英宏跟杨泽于那两只来不及收回的臭脚,则尴尬地停滞在半空中。许志彰脸色大变,几

    乎要破口大骂。

    周淑真老师气急败坏地拎着我的耳朵,拖着我们三个捣乱鬼,加上苦主许志彰一同逃出静坐室。

    “气死我了,竟然让我这么丢脸!你们在外面半蹲!蹲到大家都静坐完了才结束!”周淑真老师整张脸都给气

    白,听见身后静坐室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笑声,脸色又是一垮。

    “老师,我是受害者啦!”许志彰委屈地说,拳头握紧。

    “你一定有做什么,不然他们怎么会作弄你!通通半蹲!”周淑真老师怒极转身,不敢再辩驳的许志彰只好跟

    着蹲下。

    夕阳下,廖英宏、杨泽于、我,跟超级苦主许志彰一起半蹲在静坐室外,微风吹来淡淡的绿色香气,坦白说还

    不算太坏。

    “你们刚刚是在玩什么啦!超没品,干吗挑我?是不会挑许博淳喔!”许志彰忿忿不平,气到连呼吸都很急促。

    “是柯景腾先开始的。”廖英宏一个慌乱,竟推给我。超小人。

    “哪是,我是在弄怪兽,是廖英宏先把脚伸到你的鼻子前面好不好?”我解释。

    “都一样啦!是不会挑别人吼!很臭耶!”许志彰半蹲得超不爽。如果挑别人,他大概也会参一脚吧。

    “好了啦,反正在里面也是很无聊,在外面至少不用憋着。”杨泽于一派轻松。大而化之的他总是很轻松地面

    对人生的跌倒。

    “对啊,十年后来看这件事,一定会觉得超好笑。”我抖抖眉毛,这是我贯彻始终的处事哲学。

    “不用等十年,现在就已经很好笑了。”廖英宏吃吃地笑。只要热闹的事,他总是不肯错过的。

    我们四人静静地吹着凉爽的山风,半蹲到累了,干脆坐在地上,百般无聊地玩着长在墙角边的含羞草。含羞草

    一被手指碰到,叶子就会迅速闭合,个性非常闭塞的一种植物,很有趣。

    “对了,许志彰……”我突然在静默中开口。

    “冲虾小?”许志彰。

    “这里的空气应该比较新鲜了吧?”我抓着头发。

    “靠!”许志彰大骂。

    我们四个人又同时爆笑了出来。

    吃过简单的晚饭,我们在精舍挂单打通铺,男生一间,女生一间。晚上山蚊子很凶,两房间门口都点了一大卷

    蚊香,女生房间还挂有蚊帐。

    随便洗过澡,男生房间照例开赌,扑克牌、象棋、五子棋全都可以赌。扑克牌就不必说了,象棋的算法是赌胜

    方剩下了几颗棋子,就乘以十块钱。五子棋则是单纯的互注,一场二十元起跳。

    而我,自信满满铺开了象棋的纸棋盘。

    “谁敢跟我下象棋,我输了的话再多赔一倍。”我撂下豪语。原因无他,因为小时候常跟爸爸下棋的我“自认”象棋功力远胜同侪,尽管从没验证过。

    此话一出,果然吸引多名同学排队跟我大战军棋。

    “太自信的话,会死得很快喔。”许博淳哼哼坐下,排好阵势。

    “吃大便吧你。”我在掌心吹一口气。

    大概是我真的蛮强的吧,我的棋力连同无可救药的自信一齐展现在棋盘上,每一局都用最快的节奏解决挑战者

    ,不多久我的脚边堆满了“悲伤得很隐密”的铜币。

    两个小时过去,就连棋力同样很棒的谢孟学也败下阵来,已经没有人够胆子与我对弈,大家都跑去玩扑克牌赌

    大老二。

    我哈哈大笑,开门去洗手台洗脸清醒一下,准备等会开场豪迈的梭哈赌局。我拍拍湿嗒嗒的脸,兀自洋洋得意

    自己的聪明。

    沈佳仪正好也走到洗手台,两人碰在一块。

    “你们男生那边在做什么,怎么那么吵?”沈佳仪看着正在洗脸的我。

    “在赌钱啊。”我小声说,手指放在嘴唇上。

    “真受不了。”沈佳仪不置可否的语气。

    “还好啦。我超强的,刚刚赌象棋全胜,赢了不少。”我抖抖沾着水珠的眉毛。

    “象棋?你们男生那边有带象棋来?那等一下你把象棋拿到女生房间玩好不好?”沈佳仪有些惊讶,似乎也会

    玩象棋。

    “没在怕的啦。”我哼哼。

    几分钟后,我已经坐在女生房间里的超大木床上,排开军棋。

    所有的女生都围在沈佳仪后面,兴高采烈地看我跟沈佳仪对弈。我们赌的是“赢家剩一个棋子,输家就赔一块

    钱”,真是小家子气的赌注。

    纵使沈佳仪的学业成绩再好,在棋盘上的胜负可不是同一把算盘。很快的,我就以风林火山之锐取得了绝对优

    势,我打算将沈佳仪的所有棋子一一解决,只剩下孤零零的“帅”,用细嚼慢咽的“剃光头”局面划上句点。

    “柯景腾,你今天作弄许志彰的表现,真的是非常幼稚。”沈佳仪摇摇头。

    “幼稚的话你干吗笑?”我拄着下巴。

    “拜托,谁看了都会想笑好不好!”沈佳仪反驳。

    “你还敢说,要不是你笑了出来,我跟廖英宏跟杨泽于怎么会被罚,连许志彰也不例外。妈的,到了山上还要

    被罚半蹲是怎样!”我瞪了沈佳仪一眼。

    “强辩,没收你的马。”沈佳仪一说完,竟真的将我的“马”硬生生拔走。

    我愣住,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疯了吗,哪有人这样下棋?”

    “你那么强,被拔走一只马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在怕了?真幼稚。”

    “这跟幼稚有什么关系?算了,让你一只马也没差啦,我迟早把你剃光头。”

    “剃光头?”

    “是啊,就是砍得只剩下帅一颗棋。超可怜,呴呴呴呴,超惨!”

    “好过份。”沈佳仪迅速将我的“车”也给拔走,毫无愧疚之色。

    我咬着牙,冷笑,继续用我仅剩的棋子与沈佳仪周旋。由于我们班女生的脑袋全部加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对手,

    很快我又控制了局面。

    “将军抽车。”我哈哈一笑。

    “什么是将军抽车?”沈佳仪似乎不太高兴。

    “就是如果你的帅要逃,你的车就一定会被我的炮给轰到外层空间。完全没得选择啊哈哈!”我单手托着下巴

    ,像个弥勒佛轻松横卧在床上。

    “你真的很幼稚,连玩个象棋都这么认真。”沈佳仪叹了一口气,好像我永远都教不会似的……然后伸手没收

    了我的“炮”。

    “……喂?”我只剩下了苦笑。

    经历无奈的半个小时后,由于我的棋子不断被没收,连孱弱的过河小卒也没放过,最后沈佳仪跟我打成了不上

    不下的平手。

    女生房间门口,蚊香缭绕。沈佳仪将象棋跟棋盘塞在我的手里。

    “你还说你很强,结果还不是跟我打成平手。”沈佳仪关上门。

    “原来如此。”我有点茫然地看着关上的门,脑子一片空白。

    原来如此。

    这场棋局,就像沈佳仪跟我的关系。

    多年以后,不论我再怎么努力,永远都只能搏个有趣的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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