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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众人听了半天故事,对胡一刀的为人甚是神往,听说是他儿子,心中都起异样之感,虽想见了他未必有甚好处,却都不自禁的渴欲一见,又想此间主人遍邀高手,以备迎战,只怕此人本领亦不在乃父之下。

       苗若兰忽然惊道:啊哟,此间主人所邀的帮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如在山下撞到了那,定要动手。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儿子,若是一剑将他杀了,那便如何是好?

       平阿四淡淡一笑,道:苗大侠虽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可是要说能一剑杀了胡相公,却也未必。他脸上一个长长的伤疤,这么一笑,牵动肌肉,显得加倍的丑陋可怖。

       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一来是彼此间主人的晦气,二来是要找苗大侠比武复仇。只是我亲眼见到当年胡苗二位大侠肝胆相照的交情,害死胡大爷的其实是另有其人,我劝胡相公别向苗大侠为难了,可是他说要当面向苗大侠问个清楚。后来我在山下见到了这位阎大夫,虽然隔了这么二十几年,我可还是认得他,当下跟上峰来,炸索毁粮,大伙儿在这儿一齐饿死,总算是报了胡大爷待我的恩义啦。

       这一席话,只把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心想宝树当年谋财害命,今日自是死有应得,只是各人与此事并不相干,却在这儿赔上一条性命,也可算得极冤。

       宝树见了众人脸色,知道大家对自己颇有怪责之意,站起身来,取过了宝刀铁盒,喝道:今日之事,咱们只有同舟共济,一齐想个下山的法儿。这个恶徒嘛

       一语未毕,忽听扑翅声响,一只白鸽飞进大厅,停在桌上。

       苗若兰喜道:啊,这只小鸽儿多可爱!上前双手轻轻捧起白鸽,抚摸鸽背羽毛,只见鸽脚上缚着一条丝线。这丝线从鸽脚上一直通到门外,苗若兰向里拉扯,那线竟是极长,拉了好一大截,始终未见线头。她好奇心起,双手交互收线,那线竟似无穷无尽一般。田青文上前相助,两人收了数十丈,忽觉丝线渐渐沉重,看来线头彼端缚得有物。

       于管家大喜,叫道:咱们有救啦!众人齐问:怎么?

       于管家道:这白鸽是本庄所养,山上山下用以传递消息。定是山下的本庄伙伴发觉长索炸断,放这鸽子上峰,在丝线上缚着救咱们下峰的物事。

       平阿四听了此话,脸色大变,狂吼一声,扑上去要拉断丝线。殷吉站在邻近,身子一晃,已拦在他面前,双掌起处,将他推倒在地。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断了丝线。苗若兰点了点头。

       那丝线虽细,却极坚韧,两人手上愈来愈沉,丝线始终不断。

       再拉一会,苗若兰似乎有点吃力。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我来拉。走上前去接过了丝线。

       阮士中、曹云奇、刘元鹤等早已抢出门去,要看那丝线上吊的是什么救星。

       陶田二人收了一会,忽听门外欢呼声起,手上顿松,想来所吊之物已上了峰。厅上各人一齐走出,只见阮士中与曹云奇站在崖边,双手此起彼落,忙碌异常,仍是在收线,原来丝线上缚的是一根较粗的丝索。待那丝索收尽,又引上一根极粗的绳索。

       众人一齐高呼,七手八脚,将那根粗索缚在崖边两株大松树上。

       刘元鹤道:咱们走吧,待我先下。双手抓住了绳索,就要往下溜去。陶百岁喝道:且慢,干么要让你先下?谁知你在下面会捣什么鬼?刘元鹤怒道:依你说便怎地?陶百岁一怔,心想峰上人人各怀私心,互不信任,不论谁先下去,旁人都难放心,给他这么一问,倒也难以对答。

       曹云奇道:让几位女客先下去,咱们男子汉拈筹以定先后。熊元献细声细气的道:这样吧,天龙门、饮马川山寨、跟我们平通镖局的,每一家轮流下去一个。大伙儿互相监守,不用怕有谁使奸行诈。

       阮士中道:那也好。宝树大师,请您将铁盒儿见还吧。

       说着走上一步,向宝树伸出手去。

       众人初时只顾念生死安危,此时大难已过,又都想到了那件宝物。本来大家只知这铁盒是件武林异宝,但到底异在哪里,宝于何处,却均不甚了然,待得知道是闯王遗下的军刀,已觉此物非同小可,及至听平阿四说这柄刀与李闯王的大宝藏有关,更是个个眼红心热。故老相传,闯王进京之后,部属大将刘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宝堆积如山,不久兵败,这批珍宝连同明宫中皇室历年的库藏,都是从此不知下落,若是由这铁盒宝刀而掘得宝藏,世上尚有何种财物能与之相比?

       宝树冷笑道:你天龙门何德何能,要独占宝刀?这把刀天龙门掌管了一百多年,也该换换主儿了。

       阮士中愕然,眼露凶光。殷吉、曹云奇、周云阳不约而同的抢上一步,站在阮士中身旁。

       宝树仰天笑道:哥儿们想动武,是不是?想当年天龙门在刀头上得宝,今日在刀头上失宝,那也是公平得紧啊。

       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扑将上去,把这老和尚砍成几段,夺过宝刀,只是忌惮他武功了得,却又不敢动手,在他炯炯有神的双目凝视之下,反而倒退了数步。

       一时雪峰边寂静无声,忽然苗若兰的婢女琴儿指着山下叫道:小姐,你瞧,好像有人上来。

       众人一惊,心想:怎么我们没下山,反倒有人上来了?

       纷纷奔到崖边,向下张望,只见长索上有一团白影迅速异常的攀援上来,凝神一看,却是一个白衣男子。

       田青文道:苗姐姐,这位是令尊么?苗若兰摇头道:不是,我爹爹从来不穿白衣的。

       说话之间,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于管家叫道:喂,尊驾是哪一位?忽听得半山腰里传上来一声长笑,声音洪亮,只震得山谷鸣响,突然之间,似乎满山都是大笑之声。

       阮士中见宝树手捧铁盒,站在崖边,轻轻一拉曹云奇的手,指指宝树背心,用右肩作了个相撞的姿态。曹云奇会意,知道师叔命自己将他撞下山峰,心想这贼秃本领再强,从这万丈高峰上掉将下去,哪里保得住性命?铁盒宝刀是跌不坏的,待会下去寻找便是。阮曹二人一点头,同时发足,猛然冲向宝树后心。此时宝树离崖边不过尺许,全神注视山下,丝毫不知有人在背后突施暗算。

       待得听到脚步声响,阮曹二人已冲到身后,宝树见到那白衣男子上来时的身法神态,正自惊疑不定,突觉背后有人来袭,更是大吃一惊,危急中倏施铁板桥功夫,身子向左斜出。这铁极桥功夫,原是闪避敌人暗器的救命绝招,通常是暗器来得太快,不及跃起或向旁避让,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后仰天斜倚,让那暗器掠面而过,双脚却仍是牢牢钉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贴近地面,讲究的是起落快,身形直,所谓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宝树这一招铁板桥,又与通常所使的不同,并非向后仰倚,却是向左倾斜,双足钉在崖边,身子凌空,已有一小半凭虚倾在雪峰之外。

       阮士中与曹云奇撞到宝树背后,只道袭击得逞,正自大喜,突觉肩头撞出,前面竟然没了受力之处。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个筋斗,滚在一旁。曹云奇却收脚不住,疾冲而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众人齐声惊呼。宝树挺腰站直,说道:阿弥陀佛,罪过!

       罪过!背上却也已出了一阵冷汗。

       田青文一吓,已晕倒在地。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扶住。

       余人望着曹云奇魁梧的身躯向下直落,无不失声惊呼。眼见他势必摔得粉身碎骨,忽见那白衣男子双足钩住绳索,左手在峰壁上一推,长索带着他的身子,如荡秋千般向曹云奇急飞过去。

       这一下时机用力都是恰到好处,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抓住曹云奇的后心。不料曹云奇身躯甚重,这一堕之势更是猛烈异常,但听得喀喇一响,衣衫破裂,竟又掉了下去,那白衣人长身伸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又抓住了曹云奇右足足踝。可是两人仍是向下急落,但见两人身形愈来愈小,一堕数十丈。下堕之势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双足的力道却也钩不住绳索,看来只有松手放脱曹云奇,才保得了自己性命。众人目眩神驰之际,忽见他右手一甩,将曹云奇的身子向绳索甩将过去。

       曹云奇早已神智迷糊,双手碰到绳索,立即牢牢抓住。凡是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也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原是求生本性,这时曹云奇也是如此。按他武功,本不足以抓住绳索以抗两人急堕之势,但危难之际,不知怎的力气登时大了数倍。那绳索直晃出去,带着二人向左飞荡。

       那白衣人腰间使劲,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绳索。他在曹云奇耳边说了两句话,拍拍他的背心。

       曹云奇惊魂未定,但听了他的话,有如接到纶音圣旨一般,忙双手交互拉绳,攀援而上。

       众人在崖边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奇险,尽皆挢舌难下。曹云奇攀到峰边,殷吉与周云阳抢过去拉住他双手,提了上来,齐问:这白衣人是谁?曹云奇喘了几口气,说道:那位英雄命我上来禀报,说道是是胡斐到了。

       众人为那白衣人的气势所得,一时都怔住了,也不知是谁首先叫了声:啊哟!往庄内便奔。

       众人不及细想,一窝蜂的往大门抢去。陶百岁、刘元鹤、阮士中三人一齐挤在门口,你推我挤,争先而入。曹云奇抢着去扶田青文,与陶子安百忙中又互挥数拳。只一阵乱,门外众人走得干干净净。于管家与琴儿扶着苗若兰走在最后,险些儿给关在门外。

       殷吉见熊元献闭上大门,立即取过门闩,横着闩上。陶百岁只怕不固,又取过撑柱,牢牢撑住。

       此时田青文已醒了过来,道:那跟咱们素不相识,怕他怎的?阮士中横了她一眼,说道:素不相识?哼,你爹爹是他老子的大仇人,他肯放过你么?刘元鹤也道:咱们伤了平阿四,那岂肯干休?

       陶子安忽向墙头一指,道:咱们撑住大门,他从上面不能进来么?阮士中道:不错,陶世兄快上高守着。陶子安冷笑道:阮师叔武功高,还是你老人家上去。一言甫毕,猛听喀喇喇几声巨响,那撑柱与门闩突然迸断,砰嘭一响,两扇大门已被人推开。

       众人齐声惊呼,直往内院奔去,霎时之间,大厅上又是杳无一人。

       群豪初听平阿四说那胡一刀的往事,颇想见见他遗下的孤儿,可是待得当真上山,眼见他身手竟如此了得,不禁心寒胆怯,又见旁人逃避,相互惊吓,你怕我更怕,平素的豪气雄风,尽数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于管家欲觅宝树出去抵挡一阵,可是四下张望,宝树早已不见,不知躲到了哪里,心想:主人将庄上之事托付了给我,拚着一死,也得全了主人的脸面。当下向苗若兰低声道:苗姑娘,你快到夫人房去,跟夫人一同躲入地窖密室,可别让人瞧见。这里的人没一个安着好心。待我出去见他。

       苗若兰向郑三娘与田青文望了一眼,道:我带这两位姊姊一起去地窖吧。于管家急忙摇头,低声道:不,这两个女人恐怕不是好人。姑娘跟夫人是千金贵体,莫理会旁人。

       苗若兰道:那姓胡的若是要杀人放火,你挡得了么?于管家一按腰间单刀的刀柄,惨然道:今日是于某以死报主之时,但求夫人与姑娘平安无事,小人就对得起主人了。苗若兰想了一想,说道:我跟你一齐出去会他。于管家大急,忙道:苗姑娘,你没听那和尚说,令尊苗大侠与他有杀父大仇?你若不躲开,落在此人手中,那那

       苗若兰道:自从我听爹爹说了胡伯伯的往事,一直就盼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也盼终须有日能见他一见。今日之事虽险,但若从此不能再与他相见,我可要抱憾一生了。

       她这几句虽说得轻柔温文,然语意极为坚定,于管家竟尔不能违抗。他心道:这位姑娘手无缚鸡之力,却勇决如此,真不愧是金面佛苗大侠之女。什么镇关东、威震天南,名号儿叫得挺响,与苗姑娘一比,倘不愧死,也可算得脸皮厚极。

       他本来心中害怕,但见苗若兰神色宁定,惊惧之心登减,当下紧一紧腰带,在茶盘中放了两只青花细瓷的盖碗,冲上了茶,走出厅去。苗若兰跟随在后。

       于管家转出厅壁,只见那白衣人脸孔朝外,双手叉腰,抬头望天,便高声道:胡大爷远来,不曾远迎,还请恕罪。说着献上茶去。那白衣人听得于管家说话,回过头来,见到苗若兰这样一个文秀清雅的少女,弱态生娇,明波流慧,怯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禁一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也是一惊。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心怀怜惜悲悯之情,想到他时,总觉他是个受人欺侮虐待的稚子,今日相见,却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心中不由得三分惊异,三分惶惑,又有三分失望,但随即想到:

       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他生的孩子自也是这般,又何足为奇?却是我一向将他想错了。当下上前盈盈一福,轻声说道:相公万福。

       胡斐此番上峰,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斗,哪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个姣好少女,不禁大是诧异,暗道:且瞧他们使什么诡计。当下还了一礼,说道:在下胡斐奉揖。不敢请问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叫她捏造个假姓,千万不可吐露是苗人凤之女,哪知苗若兰竟似不解,说道:胡世兄,咱们是累代世交,可惜从来未曾会面。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与金面佛苗大侠怎生称呼?于管家大急,在苗若兰身旁暗扯她的衣袖。她仍是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胡斐一怔,心道:原来是你。说道:令尊怎不出来相见?

       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兰时,却见她神色如常,不禁叹道:这位姑娘年幼无知,眼前便是杀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尽吐真相。只听她说道:家父尚未上山。她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纵有天大的要事,也早搁下,必已赶来与世兄相见。

       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却不知晓,敢问何故?苗若兰道:还是适才听令友平君说的。胡斐道:啊,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他人呢?

       于管家一怔,在厅中四下一望,早不见了平阿四的人影,地上的一滩鲜血却兀自未干,心道:自那鸽儿带线入来,个个想着下峰逃生,竟都将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是有什么不测,祸患又是加深了一层。

       胡斐见他望着地下的一滩鲜血,脸色有异,大声问道:这是平四叔的血么?于管家不敢打诳,只得应声道:是。

       胡斐父母早丧,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与他情若父子,一闻此言如何不惊?当下一跃而前,一伸手,握住于管家的右臂,厉声喝道:他在哪里?他他怎样了?于管家只觉手臂剧痛,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忍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渗将出来,竟说不出一句话。

       苗若兰缓缓说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爷好好的在那边。说着伸手向西边厢房一指。胡斐放脱了于管家的手臂,随即腾身而起,砰的一声,踢开西厢房房门,只见平阿四躺在榻上,正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没事么?

       平阿四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低声道:还好,你放心。胡斐抢上前去,见他脸如金纸,呼吸低微,适才一时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问道:怎么受的伤?伤得厉害么?

       平阿四道:这事说来话长。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见了。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一窝蜂的涌出大厅。

       苗若兰乘机与琴儿将平阿四扶入了厢房。后来宝树欲待伤他性命,却已找他不到,情势紧急,不及仔细寻找,平阿四因此而得保全。

       胡斐点点头,从衣囊中取出一颗朱红丸药,塞在他的口里,道:四叔,你先服了这颗伤药。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厅上,向苗若兰一揖到地,道:多谢姑娘救我平四叔。苗若兰忙即还礼,道:平四爷古道热肠,小妹钦仰得紧。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胡斐道:生死大事,岂是微劳?在下感激不尽。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豪,吐属却颇为斯文,说道:胡世兄远来,庄上无以为敬。琴儿,快取酒肴出来。胡斐道:此间主人约定在下今日午时相会,怎么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

       苗若兰道:主人因有要事下山,想来途中耽搁,未及赶回,致误世兄之约,小妹先此谢过。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材鼎盛,怎么男子汉都缩在后面,却叫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出来推搪?这姑娘对我丝毫不示怯意,难道她竟是一身武艺,却有意的深藏不露么?只见琴儿托了一只木盘过来,盘中放着一大壶酒,一只酒杯,她左手拿着木盘,右手在杯中斟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通统给你的平四爷毁啦。对不起,只好请你喝杯白酒。

       胡斐见那木盘正在他与苗若兰之间,当即伸出左手,在盘边轻轻一推,木盘径向苗若兰肩上撞去。这一推虽似出手甚轻,其实借劲打人,受着的人若是不加抵御,就如中了兵刃之伤无异。苗若兰不会武艺,只是顺乎自然的微微一让,并未出招化劲,眼见这一下便要身受重伤。

       于管家大惊,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远,纵然不顾性命的上前救援,也必无济于事,只叫得一声:啊哟!却见胡斐左手两根手指已迅捷无比的拉住了木盘,这一下时机凑合得准极,盘边与苗若兰的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缩回。她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自己已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了一个循环。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无敌手,却何以不传姑娘武功?

       素闻苗家剑门中,传子传女,一视同仁。苗若兰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这场百余年来纠缠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剑法,至他而绝,不再传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举到口边,一饮而尽,叫道:苗人凤,苗大侠,好!果然称得上大侠二字!

       苗若兰道:我曾听爹爹说起令尊当日之事。那时令堂请我爹爹饮酒,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岂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请你饮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饮尽,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么?

       胡斐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颗黄色药丸,说道:先父中人奸计而死,我若再不防,岂非痴呆?这药丸善能解毒,诸害不侵,只是适才听了姑娘之言,倒显是我胸襟狭隘了。说着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妹有汉琴一张,欲抚一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胡斐喜道:愿闻雅奏。琴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又换了一炉香点起。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随即抚琴低唱: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唱到这里,琴声未歇,歌辞已终。

       胡斐少年时多历苦难,专心练武,二十余岁后颇曾读书,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歌辞,自汉魏以来,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上这件饶有古风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后四句颂客长寿。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药,那又有双关之意了。

       他轻轻拍击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意思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没什么好东西相报。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

       当下唱道: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意思说时候虽晚,但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

       胡斐接着吟道: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最后四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应答。

       胡斐唱罢,举杯饮尽,拱手而立。苗若兰划弦而止,站了起来。两人相对行礼。

       胡斐将酒杯放在桌上,说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造访。大踏步走向西厢房,将平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微躬身,走出大厅。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闪,拉着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着满山白雪,静静出神。琴儿道:小姐,你想什么?

       快进去吧,莫着了凉。苗若兰道:我不冷。她自己心中其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琴儿催了两次,苗若兰才慢慢回进庄子。

       一进大厅,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众人适才躲得影踪不见,突然之间,又不知都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各人一齐站起相询:他走了么?他说些什么?他说什么时候再来?

       他上山是来报仇么?他要找谁?

       苗若兰心中鄙视这些人胆怯,危难之时个个逃走,留下她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当下淡淡的道:他什么也没说。宝树道:我不信。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总有些话说。

       苗若兰本非喜爱恶作剧之人,但这时胸怀欢畅,一颗心飘飘荡荡的,只想跟人闹着玩,见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位胡世兄说道,他这次上山,为的是报杀父之仇,可惜仇人躲了起来。现下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个,杀一个;下两个,杀一双。

       众人一凛,都想:山上没有粮食,山下又守着这一个凶煞太岁,这便如何是好?

       苗若兰道:胡世兄言道:山上众人,个个与他有仇,只是有的仇深,有的仇浅。他恩怨分明,深者重报,浅者轻报,不愿错害了好人。他要我代询各位,为何齐来这关外苦寒之地,是否要合力害他?

       除了宝树之外,余人异口同声的说道:之名,我们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与他有什么仇怨?更加说不上合力害他。

       苗若兰向陶百岁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请教。陶百岁道:姑娘请说。苗若兰道:适才那位平四爷说道:胡一刀胡伯伯请宝树大师去转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是我爹爹说到此事经过之时,却从未提起。陶伯伯曾说知道此中原委,不知能见告么?

       陶百岁道:姑娘即使不问,我也正要说。他指着阮士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声道:这几位天龙门的英雄,诬指我儿害死田归农田亲家。哼哼!他嗓门本就粗大,这时心中愤激,更加说得响了:我将这事从头说来,且请各位秉公评个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我们正要向陶寨主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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