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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想吃点什么?”他问。

    “随便。”CAROL心不在焉地说,她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怵中恢复过来,一直在竭力回忆辨证唯物主义的精髓,告诫自己世界上没有什么“超意识”,意识是以物质的形势存在的,中风是物质的,车祸是物质的,癌症是物质的,不可能由谁的意志来操纵。

    他仿佛没有觉察什么,开心地一笑,很浓的眉毛向两边鬓角飞去:“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放暑假的时候,总是我们俩去买早点。我们问妈妈早点吃什么,她就说‘随便’,我知道她爱吃炸酱面,就总给她买炸酱面,结果你以为炸酱面就是‘随便’,所以每次我们去买早点,你就对服务员说:我妈妈要吃‘随便’。”

    CAROL也想起那些遥远的事情。他记得那么清楚,讲起来的时候,开心而又得意,如数家珍。在一旁等着点菜的餐馆女服务员也跟着笑起来,微笑着看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耐心地听他讲。

    “请给我们来个红烧田鸡,滑藕片,蒜蓉西洋菜,再加一个清蒸全鱼。”他仰起脸,微笑着对女服务员说。

    女服务员很殷勤地点头,记下菜名,不时地瞟他一眼,记完了,拿过菜谱,有点撒娇地说:“不需要这个了吧?那我拿走了,可别后悔啊。”

    CAROL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真是无可救药了。他像所有知道自己有魅力的人一样,抑制不住地要随时施展一下自己的魅力,也许并没有什么狼子野心,只是想测试一下自己的魅力还管不管用。一旦有人被他的魅力魅惑,心里头就很有成就感。

    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爱放电。放电的人,为自己能电倒观众而兴奋;被电的人,享受那种微麻而不致命的感觉,这是一种心照不宣、两相情愿的游戏。放电的人,并没有指望电翻几个,当作胜利果实扛回去;被电的人,也无意被他电翻,成为他掌中的玩物。一切都是不经意的,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有他的妻子,可能会象贫电地区的人民一样,痛恨他浪费宝贵的电力资源,但她拿不出任何实质性的指控来。他什么也没做,他放的电,你没法收集起来呈堂供证。

    她记起小时候跟他出去吃早点,从来不用排队,那些女服务员都喜欢跟他说说话,开开玩笑,说着说着就把他要的东西准备停当了。她小小年纪,就觉得那些人对他笑得特别甜,顺带也把她殷勤一下。但如果是跟妈妈去那家餐馆呢,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CAROL觉得自己从小就高于这种把戏,五、六岁的时候,还不知道“卖弄”这个词,就常常觉得他爱卖弄。有时在人多的地方,比如在车站等车,或者在公园散步,他会教她五线谱或者练习发声。他给她讲那些比她年纪高深的知识,引得过路人停下观望倾听,围着他的人越多,他讲得越带劲。她能感觉到他已经不是在讲给她听,而是在讲给那些围观的人听。

    也许就是因为他,CAROL一直都能一眼看透男人的卖弄。她冷眼旁观那些看上去很成熟很高深的人,看他们像孩子一样在人前卖弄,常常有一种自己很老了的感觉。

    他似乎没觉察自己的女儿在居高临下地评判他,微笑着对她说,“这些都是你最爱吃的。以前我们经常自己出去抓青蛙,我带着你和妈妈,晚上到水田边,用手电一照,青蛙就不动了,乖乖让抓。你很大胆,敢抓青蛙,胖胖的小手,一抓一个准。你妈妈就不敢,我们俩总是用青蛙吓唬她。”

    他这些话,听上去象是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有一种既真实又不真实的感觉。CAROL记起的确是抓过青蛙,好像现在还能感觉到青蛙那滑腻的皮肤,不过现在已经有了恶心的感觉,因为她很不喜欢那种手感。她想起那应该是她六岁之前的事,一个人能记得六岁之前的事吗?也许只是她这些年来的想像?或者是现在听了他的话,大脑临时编造出来的?

    “你的嗓子很好,”他还在继续讲,一边把青蛙腿切下来放在她盘子里,那是她最爱吃的部分。然后他很熟练地挑掉鱼刺,把一大块鱼肉也放到她盘子里。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改换了话题,也许刚才她沉入自己的思绪中去了。他很骄傲地告诉她:“那时你才五岁,就在我们学校的大礼堂里对着上千的观众唱里的插曲。音起得很高,但你不费劲就唱上去了。你还记得不记得?”他说着,就轻声哼起来:

    “一整夜,北风吹,北风吹柯山,

    柯山上的奴隶们,饥寒伴雪眠。

    无数的眼泪凝成红晶珠,

    项上的铁链刺骨寒。

    奴隶们盼望,盼望冬夜短,

    奴隶主盼夜长,夜长好安眠。

    爹盼红军常流泪,

    我盼红军眼望穿,

    多少眼泪洒柯山,

    阿哥,你何时才把好音传。”

    他的嗓音浑厚,而且很懂如何运用共鸣,所以即便是低声哼唱,也有一种很专业的意味。

    CAROL听着,记起了这支歌的旋律和歌词,每个字都记得。她相信五岁时的演唱确实发生过,因为这首歌应该是老而又老的歌了,如果不是他教过她唱,她不可能从任何地方听到这首歌或者学到这首歌。

    “你手指长,指肚很有力,是弹钢琴的好材料,可惜你后来就没接着弹下去,不然……”他遗憾地说,分明是一直跟妈妈有联系,知道她的一切。

    她记起小时候到他的学校去,在琴房里他教她弹钢琴,弹过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她还记得他教他弹音阶时,怎样把大拇指从食指和中指下“偷渡”过去,那可能是她最早接触“偷渡”这个词。

    这些零零星星的记忆,象一些小星星一样在记忆深处闪烁,使她的心有了一点温暖的感觉。应该说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很幸福很快乐的。他会弹琴会唱歌会画画,也很会逗孩子玩。他对孩子很耐心,CAROL从不记得他对她发过脾气。他甚至会用缝纫机做衣服,他给她做过很多花裙子。他也会做饭洗衣侍弄花草,修理家里的电器小五金。妈妈到现在一遇到家里什么需要修理,都会情不自禁地说:要是你爸爸在这,早就把它修好了。

    他是那种可以使你的生活很幸福的人,当然,这样的人,也可以使你的生活很痛苦。总而言之,这样的人,除非他不走进你的生活,如果走进了,那你的生活不是大喜,便是大悲。你对他,可能会恨之极,可能会爱之极,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而最不可能的,便是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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