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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古道腾驹惊白发,危峦快剑识青翎

       清乾隆十八年六月,陕西扶风延绥镇总兵衙门内院,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跳跳蹦蹦的走向教书先生书房。上午老师讲完了《资治通鉴》上赤壁之战的一段书,随口讲了些诸葛亮、周瑜的故事。午后本来没功课,那女孩儿却兴犹未尽,要老师再讲三国故事。这日炎阳盛暑,四下里静悄悄地,更没一丝凉风。那女孩儿来到书房之外,怕老师午睡未醒,进去不便,于是轻手轻脚绕到窗外,拔下头上金钗,在窗纸上刺了个小孔,凑眼过去张望。

       只见老师盘膝坐在椅上,脸露微笑,右手向空中微微一扬,轻轻吧的一声,好似甚么东西在板壁上一碰。她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对面板壁上伏着几十只苍蝇,一动不动,她十分奇怪,凝神注视,却见每只苍蝇背上都插着一根细如头发的金针。这针极细,隔了这样远原是难以辨认,只因时交未刻,日光微斜,射进窗户,金针在阳光下生出了反光。

       书房中苍蝇仍是嗡嗡的飞来飞去,老师手一扬,吧的一声,又是一只苍蝇给钉上了板壁。那女孩儿觉得这玩意儿比甚么游戏都好玩,转到门口,推门进去,大叫:老师,你教我这玩意儿!

       这女孩儿李沅芷是总兵李可秀的独生女儿,是他在湘西做参将任内所生,给女儿取这名字,是纪念生地之意。

       教书先生陆高止是位饱学宿儒,五十四五岁年纪,平日与李沅芷谈古论今,师生间倒也甚是相得。这一天陆高止因受不了青蝇苦扰,发射芙蓉金针,钉死了数十只,哪知却给女弟子在窗外偷看到了。他见李沅芷一张清秀明艳的脸蛋红扑扑地显得甚是兴奋,当下淡淡的道:唔,怎么不跟女伴去玩儿,想听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故事,是不是?李沅芷道:老师,你教我这好玩的法儿?陆高止道:甚么法儿呀?

       李沅芷道:用金针钉苍蝇的法儿。说着搬了张椅子,纵身跳上,细细瞧了一会,把钉在苍蝇身上的金针一枚枚拔下来,用纸抹拭干净,交还老师,说道:老师,我知道,你这不是玩意儿,是非常高明的武功,你非教我不可。她有时跟随父亲在练武场上盘马弯弓,也学过一些武艺。陆高止微笑道:你要学武功,扶风城周围几百里地,谁也及不上你爹爹武艺高强。

       李沅芷道:我爹爹只会用弓箭射鹰,可不会用金针射苍蝇,你若不信,我便问爹爹去,看他会不会。

       陆高止沉吟半晌,知道这女弟子聪明伶俐,给父母宠得惯了,行事很有点儿任性,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娇滴滴的可不易对付,于是点头道:好吧,明儿早你来,我教你。现在你自己去玩罢。我打苍蝇的事不许跟别人说,不论是谁知道了,我就决不教你。

       李沅芷真的不对人提起,整晚就想着这件事。第二天一早就到老师书房里来,一推门,不见老师的人影,只见书桌上镇纸下压着一张纸条,忙拿起来看时,见纸上写道:沅芷女弟青览:汝心灵性敏,好学善问,得徒如此,夫复何憾。然汝有立雪之心,而愚无时雨之化,三载滥竽,愧无教益,缘尽于此,后会有期。汝智变有余,而端凝不足,古云福慧双修,日后安身立命之道,其在修心积德也。愚陆高止白。

       李沅芷拿了这封信,怔怔说不出话来,泪珠已在眼眶中滴溜溜的打转,心中只道:老师骗人,我不来,我不来!便在此时,忽然房门推开,跌跌撞撞的走进一个人来,正是那位已经留书作别的陆老师。但见他脸色惨白,上半身满是血污,进得门来,摇摇欲坠,扶住椅子,晃了两晃,便倒在椅上。李沅芷惊叫:老师!陆高止说得一声:关上门,别做声!就闭上眼不言不语了。李沅芷究是将门之女,平时抡刀使枪惯了的,虽然惊慌,还是依言关上了门。

       陆高止缓了一口气,说道:沅芷,你我师生三年,总算相处不错。我本以为缘份已尽,哪知还要碰头。我这件事性命攸关,你能守口如瓶,一句不漏吗?说罢双目炯炯,直望着她。李沅芷道:老师,我听你吩咐。陆高止道:你对令尊说,我病了,要休息半个月。李沅芷答应了。陆高止又道:你要令尊不用请医生,我自己会调理。隔了半晌,道:你去吧!

       陆高止待李沅芷走后,挣扎着取出刀伤药敷上左肩,用布缠好,不想这一费劲,眼前一黑,竟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原来这位教书先生陆高止真名陆菲青,乃武当派大侠,壮年时在大江南北行侠仗义,端的名震江湖,原是屠龙帮中一位响当当的人物。屠龙帮是反清的秘帮,雍正年间声势十分浩大,后来雍正、乾隆两朝厉行镇压,到乾隆七八年时,屠龙帮终于落得瓦解冰消。陆菲青远走边疆。当时清廷曾四下派人追拿,但他为人机警,兼之武功高强,得脱大难,但清廷继续严加查缉。陆菲青想到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之理,混到李可秀府中设帐教读。清廷派出来搜捕他的,只想到在各处绿林、寺院、镖行、武场等地寻找,哪想得到官衙里一位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竟是武功卓绝的钦犯。

       那晚陆菲青心想行藏已露,此地不可再居,决定留书告别。他行囊萧然,只随身几件衣服,把一口白龙剑裹在里面,打了个包裹,等到二更时分,便拟离去,别寻善地。

       他盘膝坐在床上,闭目养神,远远听到巡更之声,忽然窗外一响,有人从墙外跃入。陆菲青跃下床来,随手将长袍一角拽起,塞在腰带里,另一手将白龙剑轻轻拔出。

       只听得窗外一人朗声发话道:陆老头儿,一辈子躲在这里做教书匠,人家就找你不到吗?乖乖跟爷们上京里打官司去吧!陆菲青心知来人当非庸手,也决不止一人,敌人在外以逸待劳,不出去不行,从窗中出去则立遭攻击,当下施展壁虎游墙功,悄声沿壁直上,抓住天窗格子,喀喀两声,拉断窗格,运气挥掌一击,于瓦片纷飞之中跳上屋顶。下面的人咦了一声,一枝甩手箭打了上来,大叫:相好的,别跑。陆菲青侧身一让,低声喝道:朋友,跟我来。展开轻功提纵术向郊外奔去,回头只见三条人影先先后后的追来。

       他一口气奔出六七里地,身后三人边追边骂:喂,陆老头儿,亏你也算是个成名人物,这么不要脸,想一走了之吗?陆菲青浑不理睬,将三人引到扶风城西一个山岗上来。

       他把敌人引到荒僻之地,以免惊动了东家府里,同时把来人全数引出,免得己在明而敌在暗,中了对方暗算,奔跑之际,也可察知敌方人数和武功强弱。他脚下加紧,顷刻之间又赶出十余丈,听着追敌的脚步之声,已知其中一人颇为了得,余下二人却是平庸之辈。

       陆菲青上得岗来,将白龙剑插入了剑鞘。三各追敌先后赶到,见他止步转身,也不敢过份逼近,三人丁字形站着,一人在前,两人稍后。陆菲青于月光下凝目瞧在前那人,见他五十上下年纪,又矮又瘦,黑黝黝一张脸,两撇燕尾须,长不盈寸,精干矫健,相貌依稀熟悉。他身后两人一个身材甚高,另一人是个胖子。

       那瘦子当先发话道:陆老英雄,一晃十八年,可还认得焦文么?陆菲青心中一凛:果然是他?

       原来焦文期是关东六魔中的第三魔,十八年前在直隶滥杀无辜,给陆菲青撞上了,出手制止,当时手下留情,未曾赶尽杀绝,只打了他一掌。焦文期引为奇耻大辱,誓报此仇,这次受了江南一家官宦巨室之聘,赴天山北路寻访一个要紧人物,西来途中,无意间得知了陆菲青的行踪,于是率领了陕西巡抚府中两名高手,也不通知当地官府和李可秀。径自前来寻仇拿人。

       陆菲青拱手道:原来是焦文期焦三爷,十多年不见,竟认不出来了。这两位是谁,焦三爷给我引见引见。焦文期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指着那胖子道:这是我盟弟罗信,人称铁臂罗汉。指着那高身材的人道:这是两湖豪杰玉判官贝人龙。

       你们多亲近亲近。罗信说了声:久仰。贝人龙却抬头向天,微微冷笑。

       陆菲青道:三更半夜之际,竟劳动三位过访,真是想不到。却不知有何见教?焦文期冷然道:陆老英雄,十八年前,在下拜领过你老一掌之赐,这只怨在下学艺不精,总算骨头硬,命不该绝,这几年来多学到了三招两式的毛拳,又想请你老别见笑,指点指点,这是为私。你老名满天下,朝廷里要你去了结几件公案。我兄弟三人专诚拜访,便是来促请大驾,这是为公。

       陆菲青明知今晚非以武力决胜败不可,但他为人本就深沉,这些年来饱经忧患,处事更加稳重,拱了说道:焦三爷,你我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当年在下得罪你之处,这里给你赔礼了!说罢深深一揖。贝人龙呸了一声,大声骂道:不要脸!

       陆菲青眸子一翻,冷冷的盯住了他,森然道:陆某行走江湖,数十年来薄有微名,平生可没做过一件给武林朋友们瞧不起的事。转头向焦文期道:焦三爷说找在下既是为私,亦复为公。当年咱们年轻好胜,此时说来不值一笑。你焦三爷要算当年的过节,我这里给你赔过了礼。至于说到公事,姓陆的还不致于这么不要脸,去给满清鞑子做鹰犬。你们要拿我这几根老骨头去升官发财,嘿嘿,请来拿吧!他目光依次从三人脸上扫过,说道:三位是一齐上呢?还是哪一位先上?

       大胖子罗信喝道:有你这么多说的!冲过来对准陆菲青面门就是一拳。陆菲青不闪不让,待拳到面门数寸,突然发招,左掌直切敌人右拳脉门。罗信料不到对方来势如此之快,连退三步,陆菲青也不追赶,罗信定了定神,施展五行拳又猛攻过来。

       焦文期和贝人龙在一旁监视,两人各有打算。焦文期是一心报仇,这些年来在铁琵琶手上痛下功夫,本领已大非昔比,但当年领教过陆菲青的无极玄功拳,真是非同小可,他想先让罗信和贝人龙耗去对手大半气力,自己再行上场,便操必胜。

       贝人龙却只想拿到钦犯,让总督给他保荐一个功名。

       罗信五行拳的拳招全取攻势,一招甫发,次招又到,一刻也不容缓,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连续不断。他数击不中,突发一拳,使五行拳劈字诀,劈拳属金,劈拳过去,又施钻拳,钻拳属水,长拳中又叫冲天炮,冲打上盘。陆菲青的招术则似慢实快。一瞬之间两人已拆了十多招。以罗信的武功,怎能与他拆到十招以上?只因陆菲青近年来深自收敛,知道罗信这些人只是贪图功名利禄,天下滔滔,实是杀不胜杀,是以出手之际,颇加容让。

       这时罗信正用崩拳一挂,接着横拳一闩,忽然不见了对方人影,急忙转身,见陆菲青已绕到身后,情急之下,便想拉他手腕。他自恃身雄力大,不怕和对方硬拚,哪知陆菲青长袖飘飘,倏来倏往,非但抓不到他手腕,连衣衫也没碰到半点。罗信发了急,拳势一变,以擒拿手双手急抓。陆菲青也不还招,只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数招之后,罗信见有可乘之机,右拳挥出,料到陆菲青必向左避让,随即伸手向他左肩抓去,一抓到手,心中大喜,哪知便是这么一抓,自己一个肥大的身躯竟平平的横飞出去,蓬的一声,重重实实的摔在两丈之外。他但觉眼前金星乱迸,双手一撑,坐起身来,半天摸不着头脑,傻不楞的坐着发呆,喃喃咒骂:妈巴羔子,奶奶雄,怎么搅的?

       原来陆菲青使的是内家拳术中的上乘功夫,叫做沾衣十八跌。功力深的,敌人只要一沾衣服,就会直跌出去,乃当年千跌张传下的秘术,其实也只是借势用劲之法。陆菲青的功力还不能令敌人沾衣就跌,但罗信出尽气力来抓,手一沾身,就被他借劲掼出。

       焦文期双眉一皱,低声喝道:罗贤弟起来!贝人龙一声不作,冷不防的扑上前去,一招双龙抢珠,双拳向陆菲青击去。陆菲青身子一晃,人影无踪。贝人龙忽觉背上被人一拍,只听得背后说道:你再练十年!

       贝人龙急转回身,又不见了陆菲青,想再转身,不意脸上拍拍两声,中了两记耳光,手劲奇重,两边脸颊登时肿了起来。

       陆菲青喝道:小辈无礼,今日教训教训你。只因贝人龙适才言语刻薄,是以陆菲青一上来便以奇快的身法打他一个下马威。这背上一拍,脸上两掌,只消任何一招中稍加劲力,贝人龙便得筋碎骨断,立时毙命。但他是武林前辈,也不和这些人一般见识。

       焦文期眼见贝人龙吃亏,一个箭步跳上,人尚未到,掌风先至。陆菲青知道这关东六魔中第三魔非其余两人可比,不敢存心戏弄,当下施展本门无极玄功拳,小心应付。焦文期的铁琵琶手得自洛阳韩家真传,一记手挥五弦向陆菲青拂去,出手似乎轻飘无力,可是虚虚实实,柔中带刚,一临近身就骈指似铁,实兼铁沙掌和鹰爪功两家之长。

       陆菲青见焦文期功力甚深,颇非昔比,低喝一声:好!一个虎纵步,闪开正面,踏上一步,已到了焦文期右肩之侧,右掌一招划手,向他右腋击去。焦文期急忙侧身分掌,琵琶遮面,左掌护身,右手刀枪齐鸣,弓起食中两指向陆菲青点到。拆得七八招,陆菲青身形一矮,一个印掌,掌风飒然,已沾对方前襟,他心存厚道,见焦文期数十年功力,不忍使之废于一旦,这一掌只使了五成力,盼他自知惭愧,就此引退。

       陆菲青手下留情,这一掌蕴劲回力,去势便慢,焦文期明知对方容让,竟然趁势直上,乘着陆菲青哈哈一笑,手掌将缩未缩、前胸门户洞开之际,突然左掌流泉下山,五指已在他左乳下猛力一截。陆菲青出于不意,无法闪避,竟中了铁琵琵的毒手。但他究是武当名家,虽败不乱,双掌一错,封紧门户,连连解去焦文期的随势进攻,稳步倒退,一面到调神凝气,不敢发怒,自知身受重伤,稍一暴躁,今夜难免命丧荒山。

       焦文期得手不容情,哪肯让对方有喘息之机,银瓶乍破、铁骑突出,铁琵琶手中的厉声招术一招紧似一招。陆菲青低哼一声,白龙剑出手,刷刷刷三招,全是进手招数。焦文期连闪带跳,避了开去,大叫:并肩了上啊,老儿要拚命!

       贝人龙更不打话,一对吴钩剑分上下两路,左奔咽喉,右刺前阴,向陆菲青攻来。吴钩剑名虽是剑,实是双钩,不过钩头上多了一个剑尖,除了钩法中的勾、拉、锁、带之外,还夹着双剑的路子。双钩不属十八般武器之内,极为阴狠难练,初学时稍有疏虞,不是被月牙护手所伤,便是拗劲掣肘,发不出招,但练成了之后,招数却着实厉害。陆菲青见双钩一出,当即留神,展开柔云剑术中的杏花春雨、三环套月,连连进击。罗信取出七节钢鞭,也加入战团,力大招沉。陆菲青不敢以剑刃硬碰钢鞭,剑走轻灵,削他手指。罗信啊的一声,跳了开去。焦文期铁牌一拍,铮铮有声,向陆菲青后脑砸去。

       焦文期是在洛阳韩家学的武艺。韩家铁琵琶手至韩五娘而达大成,除掌法外,兵器用的是一只精铁打成的琵琶。这琵琶两边锋利,攻时如板斧,守时作盾牌,琵琶之腹中空,藏有十二枚琵琶钉,一物三用,端的厉害。焦文期嫌琵琶是女子弹弄之物,在江湖上使用出来,被口齿轻薄之人损上几句可受不了,是以别出心裁,打造了一面铁牌,形状虽异。使用手法和师门所传的铁琵琶并无二致。

       陆菲青听得脑后风生,侧首向左,铁牌打空,回手就是一剑。他柔云剑术连绵不断,焦文期横铁牌硬挡,白龙剑顺着铁牌之势又攻了过去。不论拳脚还是兵器,一招既出,再次出招,自必收回再发,柔云剑术的妙诣却在一招之后,不论对方如何招架退避,第二招顺势跟着就来,如柔丝不断,春云绵绵。

       贝人龙和罗信见焦文期被逼得手忙脚乱,忙从陆菲青后面左右击来,三人一牌一鞭一对双钩,将他裹在中间。陆菲青这时胸口隐隐作痛,知道内伤起始发作,柔云剑术虽然厉害,可是刚将一人缠住,另外两人立即从侧面击来。不得不分手招架,心道:不想我陆菲青一世英雄,今日命丧鼠辈之手。自忖心存忠厚,反遭暗算,不禁愤火中烧,一个气往上冲,竟尔迭遇险招,念头一转,眼见今日落败,须当先脱此难,养好伤后,再找关东六魔报仇。他打算已定,不求当场毙敌,反而心平气和,内家武功讲究的是心稳神定,这一凝神,一柄白龙剑四面八方把自身笼罩住了,任凭对方三人如何变招,再也攻不进来。

       罗信叫道:焦三爷,咱们缠住他,打不赢,还怕累不死他吗?焦文期道:对。待会儿罗兄弟割了老儿的头去请功。贝人龙道:他那把剑好,焦三爷,我要了成么?他们三人一吹一唱,竟把陆菲育当作死人看待,明着是要激他个心浮气粗。

       陆菲青向罗信刷刷两剑,待他急闪退避,露出空隙,白龙剑满天花雨四下圈挥,一个箭步,跳了出去。罗信狂喊:不好,老儿要扯呼!陆菲青展开轻功提纵术,向山下跑去,既已脱出包围,料得这三人轻功不及自己,再也追赶不上。焦文期一按铁牌上机括,三枚琵琶钉带着一股劲风向他背心射来。陆菲青挥剑打飞射向上盘的两枚琵琶钉,双脚一跳,又躲开了射向下三路的一枚。他知道琵琶钉上全是倒刺,一射进肉里,有如生根,如用力扯拔,非连肉拉下来一大块不可,若伸手去接,亦上大当。他躲过暗器,正想飞奔下山,哪知一个踉跄,一口气竟然提不上来,同时胸口剧痛,眼前一片昏黑。

       焦文期等三人见他脚步散乱,知他内伤发作,心中大喜,又围了上来。陆菲青舞剑奋战,四人又拆了十几招。陆菲青发觉右膀一用力,便牵连左胸剧痛,当下剑交左手,一路左手剑向焦文期逼去。他这左手剑使的全是反手招术,和寻常剑术反其道而行,焦文期出其不意,连退数步。陆菲青得此良机,左手剑白虹贯日向贝人龙刺去。贝人龙识得此招,向右闪让,不料左手剑方位相反,他向右闪,左手剑顺手跟来。贝人龙大骇,躲避不及,急中生智,一摔倒地,几个翻身,滚了开去。陆菲青正待要赶,脑后风生,罗信的钢鞭泰山压顶砸了下来,陆菲青双脚不动,上身一让,快如闪电,伸手疾探,在罗信的幽门穴一点,罗信的钢鞭仍然砸将下来,但穴道被点,登时软倒,手一松,钢鞭余势不衰,打在山石之上,火花四顾,反弹起来。

       就在此时,焦文期的三枚琵琶钉已飞到背后,陆菲青听得暗器风声劲急,不论向前纵跳或是左右趋避都已不及,随手拉起软瘫在地的罗信一挡。嘿的一声,三枚琵琶钉两中前胸,一中小腹,罗信登时毙命。焦文期见暗器反而伤了自己盟弟,急怒攻心,提起铁牌,狠狠向陆菲青砸去。

       贝人龙挺双钩又攻上来,陆菲青长剑刺出,贝人龙见剑势凌厉,向左跃开,焦文期铁牌跟着砸到。陆菲青眼见如回身招架,贝人龙势必又上,敌人虽已少了一个,自己伤处却也越来越痛,当下并不回头,俯身向前,将铁牌来势消了大半,可是毕竟未能全避,铁牌刃锋在他左肩划了一条大口子。焦文期正在大喜当口,忽见白光闪动,白龙剑在面前急掠而过,直向贝人龙飞去。贝人龙大惊,举吴钩剑一挡,虽然挡到,但陆菲青用足功力,以大摔碑手重手法掷出,吴钩之力未能挡开,白龙剑自他前胸刺入,后背穿出,竟将他钉在地下。

       便在这一瞬之间,陆菲青突然回身,焦文期未及收回铁牌,只感到脸上一阵剧痛,眼前发黑。原来陆菲青甩出肩上受他铁牌一击,飞掷长剑,回手一把芙蓉金针向他脸上射去,这一下相距既近,出手又快,金针众多,万万无法闪避,焦文期双目全被打瞎。陆菲青乘他双手在脸上乱抓乱摸之际,一个连枝交叉步,双拳拗鞭,当堂将他毙于拳下。

       陆菲青施展平生绝技,以点穴手、大摔碑手、芙蓉金针,刹那间连毙三敌。

       荒山上寒风凛冽,一勾残月从云中现出,照见横尸在乱石上的三具尸首,远林中夜枭怪声凄叫,他虽然艺高胆大,不禁也感惊心,撕下衣襟,包了左肩上的伤口,静立调匀呼吸,然后将宝剑拔起,拭净入鞘。他生怕留下了线索,把焦文期脸上金针拔出藏好,然后把三具尸体抛入荒山岗下。

       当时气喘力竭,全身血污,自忖如去投店,必定引人疑心,还是回到李家换衣洗净之后再行离去,哪知李沅芷清晨已在书房。等李沅芷退出,他一倒上床,胸口奇痛,竟自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相推,听得有人呼叫:老师!老师!他缓缓睁眼,见李沅芷站在床前,一脸惊疑之色,旁边还有一位医生。

       经过两个多月的调养,仗着他内功精纯,再加李沅芷央求父亲聘请名医,购买良药,内伤终于治好了。这两个多月中李沅芷妥为护侍,尽心竭力。

       这一日,陆菲青支使开了书僮,对李沅芷道:沅芷,我是甚么样的人,虽然你未必清楚,但也不见得完全不知。这次我遭逢大难,你这般尽心服侍,大丈夫恩怨分明,我可不能一走了之啦。那手金针功夫就传给你吧。李沅芷大喜,跪下来恭恭敬敬的叩了八个头,她跟陆菲青读书学文,本已拜过师,这时是二次拜师。陆菲青微笑着受了,说道:你悟性甚高,学我这派武功原是再好不过。只是说到这里,沉吟不语。

       李沅芷忙道:老师,我一定听你的话。陆菲青道:令尊的所作所为,老实说我是大大的不以为然,将来你长大成人,盼你明辨是非,分得清好歹。你拜我为师,就得严守师门戒条,可做得到吗?李沅芷道:弟子不敢违背老师的话。陆菲青道:你将来要是以我传你的功夫为非作歹,我取你小命易如反掌。他说这句话时声色俱厉,李沅芷吓得不敢做声,过了一会,笑道:师父,我乖乖的,你怎舍得杀我呢?

       从那天起,陆菲青便以武当派的入门功夫相授,教她调神练气,先自十段锦练起,再学三十二势长拳,既培力、亦练拳,等到无极玄功拳已有相当火候,再教她练眼、练耳、打弹子、发甩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匆匆两年有余,李沅芷既用功又聪明,进步极快。其时李可秀已调任甘肃安西镇总兵。安西北连哈密,西接大漠,乃关外重镇。

       再过两年多,陆菲青把柔云剑术和芙蓉金针也都教会了她。这五年之中,李沅芷把金针、剑术、轻功、拳技,都学了个全,所差的就是火候未到,经验不足。她遵从师父吩咐,跟他学武之事一句不露,每天自行在后花园习练,好在她自小爱武,别人也不生疑。大小姐练功夫,婢女看了不懂,男仆不敢多看。

       李可秀精明强干,官运亨通,乾隆二十三年在平定伊犁一役中有功,朝旨下来,升任浙江水陆提督,节制定海、温州等五镇,统辖提标五营,兼辖杭州等城守协,太湖、海宁等水师营。

       李沅芷自小生长在西北边塞之地,现今要到山明水秀的江南去,自是说不出的高兴,磨着陆菲青同去。陆菲青离内地已久,想到旧地重游,良足畅怀,也就欣然答应。

       李可秀轻骑先行赴任,拨了二十名亲兵、一名参将护送家眷随后而来。参将名叫曾图南,年纪四旬开外,微留短须,精神壮旺,体格雄健,使一手六合枪。他是靠真功夫升上来的,很得李可秀的信任。

       一行人共有十几匹骡马。李夫人坐在轿车之中。李沅芷长途跋涉,整天坐在轿车里嫌气闷,但是官家小姐骑了马抛头露面,到底不像样,于是改穿了男装,这一改装,竟是异样的英俊风流,说甚么也不肯改回女装。李夫人只好笑着叹口气,由得她了。

       这一日时当深秋,陆菲青骑在马上,远远落在大队之后,纵目四望,只见夜色渐合,长长的塞外古道上,除了他们这一大队骡马人伙外,惟有黄沙衰草,阵阵归鸦。蓦地里一阵西吹来,陆菲青长吟道: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心道:辛稼轩这首词,正可为我心情写照。当年他也如我这般,眼见莽莽神州沦于夷狄,而虏势方张,规复难期,百战余生,兀自慷慨悲歌。这时他已年近六十,虽然内功深湛,精神饱满,但须眉皆白,又想:我满头须发似雪,九死之余,只怕再难有甚么作为了。马鞭一挥,纵马追上前去。

       骡队翻过一个山岗,眼看天色将黑,骡夫说再过十里地就到双塔堡,那是塞外一个大镇,预定当晚到镇上落店。正在此时,陆菲青忽听得前面传来一阵快马奔驰之声,远见前面征尘影里,两匹枣骝马八蹄翻飞,奔将过来,眨眼之间已旋风似的来到跟前。马上两人伏腰勒缰,斜刺里从骡队两旁直窜过去。

       陆菲青在一照面中,已看出这两人一高一矮,高者眉长鼻挺,脸色白净,矮者满脸精悍之气。他拍马追上李沅芷,低声问道:这两人你看清楚了么?李沅芷喜道:怎么?是绿林道么?她巴不得这二人是劫道的强徒,好显一显五年来辛辛苦苦学得的本领。陆菲青道:现下还瞧不准,不过看这两人的武功,不会是绿林道探路的小伙计。李沅芷奇道:这两人武功好?陆菲青道:瞧他们的骑术,多半不是庸手。

       大队快到双塔堡,对面马蹄声起,又是两乘马飞奔而来,掠过骡队。陆菲青道:咦,这倒奇了。这时暮霭苍茫,一路所经全是荒漠穷乡,眼见前面就是双塔堡,怎么这时反而有人从镇上出来,除非身有要事而存心赶夜路了。

       行不多久,骡队进镇,曾参将领着骡队轿车,径投一家大店。

       李沅芷和母亲住着上房。陆菲青住了间小房,用过饭,店伙掌上灯,正待休息,夜阑人静,犬吠声中,隐隐听得远处一片马蹄之声。陆菲青暗想:这时候还紧自赶路,到底有甚么急事?追思路上接连遇到的四人,暗忖这事有点古怪。蹄声得得,越行越近,直奔到店前,马蹄声一停,敲门声便起。只听得店伙开门,说道:你老辛苦。茶水酒饭都预备好啦,请进来用吧!一人粗声说道:赶紧给喂马,吃了饭还得赶路。店伙连声答应。脚步声进店,听来共是两人。

       陆菲青心下思量,一伙人一批批奔向安西,看他们马上身法都是身负武功之人,在塞外这多年,这样的事儿倒还真少见。他轻轻出了房门,穿过三合院,绕至客店后面,只听得刚才粗声说话那人道:三哥,你说少舵主年纪轻轻,这伙兄弟他压得住么?陆菲青循声走到窗下,他倒不是存心窃听别人阴私,只是这伙人路道奇特,自己身上负着重案,不得不处处小心提防。只听屋里另一人道:压不住也得压住。这是老当家遗命,不管少舵主成不成,咱们总是赤胆忠心的保他。这人出声洪亮,中气充沛,陆菲青知他内功精湛,不敢弄破窗纸窥探,只屏息倾听。只听那粗嗓子的道:那还用说?就不知少舵主肯不肯出山。另一人道:那倒不用担心,老当家的遗命,少舵主自会遵守。他说这个守字,带了南方人的浓重乡音。

       陆菲青心中一震:怎地这声音好熟?仔细一琢磨,终于想起,那是从前在屠龙帮时的好友赵半山。那人比他年轻十岁,是温州王氏太极门掌门大弟子。两人时常切磋武艺,互相都很钦佩。至今分别近二十年,算来他也快五十岁了。屠龙帮风流云散之后,一直不知他到了何处,不意今日在塞外相逢,他乡遇故知,这份欣慰不可言喻。他正想出声认友,忽然房中灯火陡黑,一枝袖箭射了出来。

       这枝袖箭可不是射向陆菲青,人影一闪,有人伸手把袖箭接了去。那人一长身,张口便欲叫阵。陆菲青纵身过去,低声喝道:别作声,跟我来!那人正是李沅芷。窗内毫无动静,没人追出。

       陆菲青拉着她手,蛇行虎伏,潜行窗下,把她拉入自己店房。灯下一看,见她已换上了夜行装束,但仍是男装,也不知是几时预备下的,脸上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下庄容说道:沅芷,你知那是甚么人?干么要跟他们动手?这一下可把李沅芷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呆了半晌,才忸怩道:他们干么打我一袖箭?她自是只怪别人,殊不知自己偷听旁人阴私,已犯了江湖大忌。陆菲青道:这两人如不是绿林道,就是帮会中的。内中一人我知道,武功决不在你师父之下。他们定有急事,是以连夜赶路。这枝袖箭也不是存心伤人,只不过叫你别多管闲事。真要射你,怕就未必接得住。快去睡吧。说话之间,只听开门声、马蹄声,那两人已急速走了。

       给李沅芷这样一闹,陆菲青心想这时去见老友,多有不便,也不追出去会面。

       次日骡队又行,出得镇来,走了一个多时辰,离双塔堡约已三十里。李沅芷道:师父,对面又有人来了。只见两骑枣红马奔驰而来。有过了昨晚之事,师徒俩对迎面而来之人都留上了心。两匹马一模一样,伸骏非凡,更奇的是马上乘客也一模一样,都是四十左右年纪,身材又高又瘦,脸色蜡黄,眼睛凹进,眉毛斜斜的倒垂下来,形相甚是可怖,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

       这两人经过骡队时都怪目一翻,向李沅芷望了一眼。李沅芷也向他们瞪了一眼,把马一勒,一副要打架不妨上来的神色。这两人毫不理会,径自催马西奔。李沅芷道:哪里找来这么一对瘦鬼?

       陆菲青见这两人的背影活像是两根竹竿插在马上,蓦地醒觉,不由得失声道:啊,原来是他们!李沅芷忙问:师父识得他们?陆菲青道:那定是西川双侠,江湖上人称黑无常、白无常的常家兄弟。李沅芷噗嗤一笑,说道:他们姓得真好,绰号也好,可不是一对无常鬼吗?陆菲青道:女孩子家别风言风语的,人家长得难看,本领可不小!我跟他们没会过面,但听人说,他俩是双生兄弟,从小形影不离。哥儿俩也不娶亲,到处行侠仗义,闯下了很大的万儿来。尊敬他们的称之为西川双侠,怕他们的就叫他俩黑无常、白无常。李沅芷道:这两人不是一模一样吗?怎么又有黑白之分?

       陆菲青道:听人说,常家兄弟身材相貌完全一样,就是哥哥眼角上多了一粒黑痣,所以起名叫做常赫志,弟弟没痣,叫常伯志。他们是青城派慧侣道人的徒弟。慧侣道人一死,黑沙掌的功夫,江湖上多半没人在他二人之上了。这两兄弟是川江上著名的侠盗,一向劫富济贫,不过心狠手辣,因此得了这难听的外号。李沅芷道:他们到这边塞来干么呀?陆菲青道:我也真捉摸不定,从来没听说他两兄弟在塞外做过案。李沅芷道:这对无常鬼要是敢来动我们的手,就让他们试试师父的白龙剑。刚才这对兄弟瞪了她一眼,姑娘心中可不乐意了,不好意思说试试姑娘的宝剑,就把师父先给拉扯上。陆菲青道:听说他兄弟从不单打独斗,对付一个是两哥儿齐上,对付十个也是两哥儿齐上。他干笑一声:你师父这把老骨头,怕经不起他们四个拳头捶呢!

       说话之间,前面马蹄声又起。这次马上乘的是一道一俗。

       道人背负长剑,脸色苍白,满是病容,只有一只右臂,左手道袍的袖子束在腰里。只一人是个驼子,衣服极为光鲜。李沅芷见这驼子相貌丑陋,服饰却如此华丽,不觉笑了一声,说道:师父,你瞧这驼子!陆菲青待要阻止,已然不及。

       那驼子怒目一横,双马擦身而过之际,突然伸臂向李沅芷抓来。那道人似乎早料到驼子要生气,不等李沅芷避让,就伸马鞭一挡,拦开了他这一抓,说道:十弟,不可闹事!这只是一瞬间之事,两匹马已交错而过。

       陆菲青和李沅芷回头一望,只见驼子挥鞭在他自己和道人的马上各抽了一鞭,两匹马疾驰出去,那驼子突然间一个倒栽金钟,在马背上一个倒翻筋斗,跳下地来,双脚在地上交互三点,已向李沅芷扑了过来。李沅芷长剑在手,谨守师父所授敌未动,己不动的要诀,剑尖微颤,却不发招。那驼子可也奇怪,并不向她攻击,左手探出,竟是一把拉住她坐骑的尾巴。那马正在奔驰,忽被拉住,长嘶一声,前足人立起来。驼子神力惊人,丝毫没被马拉动,伸出右掌,在拉得笔直的马尾上一划,马尾立断,如经刀割。马儿直冲出去,李沅芷吓了一跳,险些掉下马来。她回手挥剑向驼子砍去,距离已远,却哪里砍得着?驼子回头便跑。他身矮足短,奔跑却是极快,有如滚滚黄沙中裹着一个肉球向前卷去,顷刻间已追及那疾驰向西的坐骑,一跃上马,不一会就不见踪影了。

       李沅芷被驼子这样一闹,气得想哭,委委屈屈的叫了一声:师父!

       陆菲青一切全看在眼里,不由得蹙起眉头,本想埋怨几句,但见她双目莹然,珠泪欲滴,就忍住不说了。

       正在这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我武维扬我武维扬的喊声。

       李沅芷甚是奇怪,忙问:师父,那是甚么?陆菲青道:那是镖局里趟子手喊的趟子。每家镖局子的趟子不同,喊出来是通知绿林道和同道朋友。镖局走镖,七分靠交情,三分靠本领,镖头手面宽,交情广,大家买他面子,这镖走出去就顺顺利利。

       绿林道的一听趟子,知是某人的镖,本想动手拾的,碍于面子也只好放他过去。这叫作拳头熟不如人头熟。要是你去走镖哪,嘿,这样不上半天就得罪了多少人,本领再大十倍,那也是寸步难行。李沅芷一听,敢情师父是借题发挥,在教训人啦,心说:我干么要去保镖哪?可是不敢跟师父顶嘴,笑道:师父,我是错了嘛!师父,那喊的是甚么镖局子啊?陆菲青道:那是北京镇远镖局,北方可数他最大啦。奉天、济南、开封、太原都有分局。总镖头本是威镇河朔王维扬,现下总有七十岁了罢?听他们喊的趟子仍是我武维扬,那么他还没告老收山。唉,见好也该收了,镇远镖局发了四十年财,还不知足么?

       李沅芷道:师父识得他们总镖头么?陆菲青道:也会过面。此人凭一把八卦刀、一对八卦掌,当年打遍江北绿林无敌手,也真称得上威震河朔!李沅芷很是高兴,道:他们镖车走得快,一会儿赶了上来,你给我引见,让我见见这位老英雄。

       陆菲青道:他自己怎么还会出来?真是傻孩子。

       李沅芷老是给师父数说,满不是味儿,她知自己江湖上的事情完全不懂,心里嘀咕:我不懂,就说给我听嘛,干么老骂人家?拍马追上骡车去和母亲说话解闷,回头一看自己的马,尾巴给驼子弄断了,也不禁暗暗吃惊,心想一掌打断一杆枪并不稀奇,马尾巴是软的,怎能用手割断?勒马想等师父上来请问,但一转念,又赌气不问了,追上了曾图南,道:曾参将,我的马尾巴不知怎么断了,真难看。说着嘟起了嘴。曾图南知她心意,道:我这坐骑不知怎么搞的,今儿老是闹倔脾气,说甚么也制它不了。小姐骑术好,劳你的驾,帮我治一下行么?李沅芷谦逊一句:怕我也不成。两人换了坐骑。曾参将那马其实乖乖的,半点脾气也没有。曾参将还赞一句:小姐,真有你的,连马也服你。

       李夫人怕大车走快了颠簸,是以这队人一直缓缓而行。但听得镖局的趟子声越喊越近,不一会,二十几匹骡驮赶了上来。

       陆菲青怕有熟人,背转了身,将一顶大草帽遮住半边脸,偷看马上镖师。七八名镖师纵马经过,只听一名镖师道:听韩大哥说,焦文期焦三哥已有了下落。陆菲青大吃一惊。回头看那镖师,晃眼间只看到他满脸胡子,黑漆漆的一张长脸,等他擦身而过,见他背上负着一个红色包袱,还有一对奇形兵器,竟是外门中的利器五行轮,寻思:遮莫关东六魔做了镖师?

       关东六魔除焦文期外,其余五人都未见过,只知每人均是武艺高强,五魔阎世魁、六魔阎世章都使五行轮,外家硬功夫极是了得。

       他心下盘算,这次出门来遇到不少武林高手,镇远镖局看情形真的是在走镖,那也罢了,另外那些人如果均是为己而来,那实是凶多吉少,避之犹恐不及,偏偏这个女弟子少不更事,不断去招惹人家。不过看情形又不像是为自己而来,赵半山是好朋友,决不致不念旧情。那么他们一批一批西去,又为的何来?

       李沅芷和曾参将换了坐骑,见他骑了没尾巴马,暗自好笑,勒定了马等师父过来,笑道:师会,怎么对面没人来了?从昨天算起,已有五对人往西去了,我倒真想再见识见识几个英雄好汉。

       一句话提醒了陆菲青,他一拍大腿,说道:啊,老胡涂啦,怎么没想到千里接龙头这回事。只因心中挂着自己的事,尽往与自己有关的方面去推测,哪知全想岔了。李沅芷道:甚么千里接龙头?陆菲青道:那是江湖上帮会里最隆重的礼节,通常是帮会中行辈最高的六人,一个接着一个前去迎接一个人,最隆重的要出去十二人,一对一对的出去。现在已过了五对,那么前面一定还有一对。李沅芷道:他们是甚么帮会?陆菲青道:这个可不知道了。又道:你看西川双侠和那驼子都是这帮会的,声势当真非同小可。千万别再招惹,知道么?李沅芷嘴上答应,心中可不大服气,一心要看前面来的又是何等样人。

       午时打过了尖,对面仍无人来,陆菲青暗暗纳罕,觉得事出意外,难道所料不对?岂知前面没人来,后面倒来了人,只听得一阵驼铃响,尘上飞扬,一大队沙漠商队赶了上来。

       待得渐行渐近,只见数十匹骆驼夹着二三十匹马,乘者都是回人,高鼻深目,满脸浓须。头缠白布,腰悬弯刀。回族商人从回部到关内做生意,事属常有,陆菲青也不以为异。突然间眼前一亮,一个黄衫女郎骑了一匹青马,纵骑小跑,轻驰而过。

       那女郎秀美中透着一股英气,光采照人,当真是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两颊融融,霞映澄塘,双目晶晶,月射寒江。

       陆菲青见那回族少女人才出众,不过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却瞧得呆了。她自幼生长西北边寒,一向也没见过几个头脸齐整的女子,更别说如此好看的美人了。那少女和她年事相仿,大约也是十八九岁,腰插匕首,长辨垂肩,一身鹅黄衫子,头戴金丝绣的小帽,帽边插了一根长长的翠绿羽毛,革履青马,旖旎如画。那黄衫女郎纵马而过,李沅芷情不自禁的催马跟去,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黄衫女郎见一个美貌的汉人少年痴痴相望,脸一红,叫了一声爹!一个身材高大、满颊浓须的回人拍马过来,在李沅芷肩上轻轻一拍,说道:喂,小朋友,走道么?李沅芷唔了一声,还没会意自己女扮男装,这般呆望人家闺女可显得十分浮滑无礼。

       那黄衫女郎只道李沅芷心存轻薄,手挥马鞭一圈,已裹住她坐骑的鬃毛,回手一拉,登时扯下了一大片毛来。那马痛得乱跳乱纵,险些把她颠下马来。黄衫女郎长鞭在空中一挥,辟拍一声,扯下来的马毛四散乱飞。

       李沅芷心头火起,摸出一枝钢镖,向黄衫女郎后心掷去,可也没存心伤她性命,镖一出手,叫了一声:喂,小姑娘,镖来啦!那女郎身子向左一偏,镖从右肩旁掠过,射向前面,待钢镖飞至身前丈许,手中长鞭一卷,鞭梢革绳已将钢镖卷住拉回,顺手向后一送,叫道:喂,小伙子,镖还给你!一股劲凤,钢镖直向李沅芷胸前飞来,李沅芷伸手接住。

       沙漠商队人众见了黄衫女郎这手马鞭绝技,都大声喝彩。

       她父亲却脸有忧色,低声向她说了句甚么话。黄衫女郎答应道:噢,爹!也不再理会李沅芷,纵马向前,数十匹驼马跟着绝尘而去。眼见他们追过李夫人所乘骡车和护送兵丁,尘沙扬起,蹄声渐远。

       陆菲青漫不在意,笑道:能人好手,所在都有,这句话现下信了吧?这个黄衫女郎年纪跟你差不多,刚才露这一手可佩服了?李沅芷道:这些回子白天黑夜都在马上,马鞭儿自然耍得好,可也未必有甚么真正武功。陆菲青嘻嘻一笑,道:是么?

       傍晚到了布隆吉,镇上只有一家大客店,叫做通达客栈。店门前插了镇远镖局的镖旗,原来路上遇到的那枝镖已先在这里歇了。这家客栈接连招呼两大队人,伙计忙得不可开交。

       陆菲青洗了脸,手里捧了一壶茶,慢慢踱到院子里,只见大厅上有两桌人在喝酒吃饭。那背负红布包袱的镖师背上兵器已卸了下来,但那包袱仍然背着,正在高谈阔论。

       陆菲青手里捧了茶壶,假装抬头观看天色,只听一名镖师笑道:阎五爷,你将这玩意儿平平安安的送到京城,兆惠将军还不赏你个千儿八百的吗?又好去跟你那小喜宝乐上一乐啦!陆菲青心说:果然是关东六魔中的第五魔阎世魁。当下更加留上了神。那阎世魁道:赏金吗?嘿,那谁也短不了他话还未说完,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嘴道:就只怕小喜宝已经跟了人,从了良啦。陆菲青斜眼一看,见说话那人相貌猥琐,身材瘦削,但也是一身镖师打扮。阎世魁心中不快,哼了一声。第一个说话的镖师道:童兆和你这东西,总没好话。那童兆和仍是有气没力的道:从良不是好话?好吧,我说小喜宝做一辈子的窑姐儿,到死翻不了身。阎世魁破口大骂:你妈才做一辈子窑姐儿。童兆和笑道:成,我叫你干爹。

       陆菲青听这伙人言不及义,听不出甚么名堂,正想走开。

       只听童兆和道:阎五爷,玩笑是玩笑,正经是正经。你可别想小喜宝想昏了头,背上这红包袱给人家拾了去。你脑袋搬家事小,咱们镇远镖局四十年的威名可栽不起。阎世魁怒道:童家小子,你望安吧,这批回回想从你阎五爷手上把这玩意儿夺回去,教他们快死了这条心。我阎世魁关东六魔的名头,可是靠真功夫挣来的,不像有些小子在镖行里混,除了会吃饭,就是会放屁!陆菲青望子他背上那红布包袱一眼,见包袱不大,看来所装的东西也很轻巧。只听童兆和道:关东六魔的名头的确不小,就可惜第三魔给人家做了,连仇人是谁也不知道。

       阎世魁一拍桌子道:谁说不知道?那定是红花会害的。

       陆菲青心想:这倒奇了,焦文期明明是我杀的,他们却写在红花会帐上。红花会是怎么一回事?他慢慢走到院子里去抚弄花木,离众镖客更加近了。

       童兆和嘴头上一点也不肯放松:我可惜没骨气,只会吃饭放屁。只要我不是孙子哪,早就找红花会算帐去啦。阎世魁给他气得发抖,说不出话来。一名镖师出来打圆场,道:红花会总舵主于万亭上个月死在无锡,江湖上谁都知道。人家没了当家的,你找谁去?再说,焦三爷给红花会害死,又没见证,谁瞧见啦?你找上门去,人家来个不认帐,你有甚么法子?童兆和没了话,自己解嘲:红花会咱们不敢惹,欺侮回子还不敢么?他们当作性命宝贝的玩意儿咱们给抢了来,以后兆将军要银子要牛羊,他们敢不双手送上吗?我说阎五爷,你也别想你那小喜宝啦,敢情回京求求兆将军,让他给你一个回回女人做小老婆,可有多美

       正说得得意,忽然拍的一声,不知哪里一块泥巴飞来,刚塞在他嘴里。童兆和啊啊啊的叫不出声来。两名镖师抄起兵刃,赶了出去。阎世魁站起身来,把身旁五行轮提在手里。他弟弟阎世章闻声赶来,两兄弟站在一起,并不追敌,显是怕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童兆和把泥块吐了出来,王八羔子、祖宗十八代的乱骂。阎世章冷冷的道:一向只听说狗吃屎,今儿可长了见识,连泥巴也吃起来啦!

       镖师戴永明、钱正伦一个握了条软鞭,一个挺着柄单刀,从门外奔回,说:点子逃啦,没瞧见。

       这一切陆菲青全看在眼里,见到那口齿轻薄的童兆和一副狼狈相,心中暗自好笑,忽见东墙角上人影一闪。他装着没事人般踱方步踱到外面,其时天色已黑,他躲在客店西墙脚下,只见一条人影从屋角跳下,落地无声,向东如飞奔去。

       陆菲青想见识这位请童兆和吃泥巴的是何等样人物,施展轻功,悄没声的跟在后面,双手仍是捧着茶壶,长衫也不捋起。他数十年苦练的轻功直是非同小可,虽然出步迅速,前面那人却丝毫未觉。片刻之间,两人奔出了五六里地。前面那人身材苗条,体态婀娜,似乎是个女子,但轻功也甚高明。过了个山坡,前面黑压压一片森林,那人直穿入林中,陆菲青也跟着追去。树林中落叶枯枝,满地皆是,一踏上去,沙沙作声,他怕那人发觉。脚步稍慢,一瞬之间,已不见了那人的影子。忽然云破月现,一片清光在林隙树梢上照射下来,满地树影凌乱,远处黄衫一闪,那人已出了树林。

       他跟到树林边缘,掩在一株大树后面向外张望,林外一大片草地,搭着八九个帐篷。他好奇心起,有心要窥探一番。静待两名守望者转过身去,提气一个燕子三抄水,跃到了帐篷外一匹骆驼身后,守望者并未发觉。他弯身走到中间一座最大的帐篷背后,伏下地来,帐篷里有人在慷慨激昂的说话,话是回语,说的又快,他虽在塞外多年,这篇话却大半不懂,当下轻轻掀起帐幕底脚一角,向里张望。

       帐幕中点着两盏油灯,许多人坐在地毡之上,便是白天遇到的那回人商队。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咭咭咯咯的说起话来,陆菲青移眼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那黄衫少女。她话声一停,手腕一翻,从腰间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

       她用匕首刀尖在自己左手食指上一刺,几滴鲜血滴在马乳酒里。帐篷中其余的回人也都纷纷拔出佩刀,滴血酒中。黄衫女郎叫他爹的那高个子回人举起酒杯,大声说了几句话。

       陆菲青只听懂几个字,甚么可兰经、故乡。那黄衫女郎跟着又说,语音朗朗,似乎是说:不夺回神圣的可兰经,誓死不回故乡。众回人都轰然宣誓。黯淡灯光之下,见人人面露坚毅愤慨之色。众人说罢,举杯一饮而尽,随即低声议论,似是商量甚么法子。陆菲青心头揣摩,看来这群回人有一部视为圣物的经书给人夺了去,现下要去夺回来。

       他这一猜没猜错,原来这群回人属于天山北路的一个游牧部族。这一部族人多势盛,共有近二十万人。那高身材的人叫木卓伦,是这部族的首领,武功既强,为人又仁义公正,极得族人爱戴。黄衫女郎是他的女儿,名叫霍青桐。她爱穿黄衫,小帽上常插一根翠绿羽毛,因此得上个漂亮外号,天山南北武林中人,很多知道翠羽黄衫霍青桐的名头。

       这族人以游牧为生,遨游大漠,倒也逍遥快乐。但清廷势力进展到回部后,征敛越来越多。木卓伦起初还想委曲求全,尽量设法供应。哪知满官贪得无厌,弄得合族民不聊生。木卓伦和族人一商量,都觉如此下去实在没有生路,几次派人向满官求情,求减征赋,岂知征赋没有减少,反而引起了清廷的疑虑。正黄旗满洲副都统、兼镶红旗护军统领、定边将军兆惠其时奉旨在天山北路督办军务,侦知这族有一部祖传手抄可兰经,得自回教圣地麦加,数十代由首领珍重保管,乃这一族的圣物,于是乘着木卓伦远出之际,派遣高手,竟将经书抢了来,他想以此为要挟,就不怕回人反抗。木卓伦在大漠召开大会,率众东去夺经,立誓便是埋骨关内,也要教圣书物归原主。此刻他们是于晚祷之前,重申前誓。

       陆菲青得知这些回人的图谋与己无关,不想再听下去,正待抽身回去,忽见帐中回人全都伏下来祈祷。他连忙站起,哪知这一瞬之间,霍青桐已见到帐外有人窥探,在父亲耳边低声说:外边有人!长身纵出帐来,见一个人影正向树林跑去,身法极快,她手一扬,一颗铁莲子向他打去。

       陆菲青听得背后一股疾风,知有暗器袭来,微微侧身,这时双手仍捧着茶壶,伸出右手食指,看准铁莲子向下轻轻一拨,铁莲子自平飞变为下跌。他左手拿着茶壶,以食中两指揭开壶盖,铁莲子扑的跌入壶中。他头也不回,施展轻功如飞回店。

       到店时大伙均已安睡。店伙道:老先生,溜达了这么久,看夜景么?陆菲青胡乱答应一声,走进房中,取出茶壶里的铁莲子,见是精钢打成,上面刻着一根羽毛,便随手放入囊中。

       次日一早,镖行大队先行。趟子手我武维扬一路喊出去,镇远镖局一杆八卦镖旗在前开道。陆菲青看这镖行的骡驮并不沉重,几名镖师全都护着阎世魁。看来他所背的那个红布包袱才是真正要物。镖行中原有保红镖的规矩,大队人手只护送几件珍宝,至于包中是甚么玩意儿,他也不去理会。

       镖行一行人走后,曾参将率领兵丁也护送着夫人上路了。

       日中在黄岩子打了尖,一路是上山的斜路,预计当日赶着翻过三条长岭,在岭下的三道沟落店。

       山路险峻,愈来愈陡,李沅芷和曾参将紧紧跟着夫人的骡车,生怕骡子一个失脚,车子跌入山谷,那可是粉身碎骨之祸。

       行到申牌时分,正到乌金峡口,只见镖行大队都坐在地上休息,曾参将指挥随从,也休息一刻。乌金峡两边高山,中间一条山路,十分陡削,途中不易停步,必须一鼓作气上岭。陆菲青落在后面,背转了身,不与镖行众人朝相。

       休憩罢,进入峡口,镖行与曾将手下兵丁排成了一条长龙,人众牲口都是气呼呼的上山。骡夫得儿得儿的叱喝声响成一片。陆菲青忽见右边山峰顶上人影一闪,似乎有人窥探。猛听得前面一阵驼铃响,一队回人乘着驼马,迎面奔下岭来,疾驰俯冲,蹄声如雷,势若山崩。镖行中人大声呼喝,叫对方缓行。童兆和喊道:喂,相好的,死了娘老子奔丧吗?

       众回人转眼奔近,前面七八骑上乘者忽然纵声高歌,声音曼长,山谷响应。两边山顶上都有人站起来,高歌而和。镖行中人不禁愕然。只听回人队中一声胡哨,两骑飞奔向前,绕过阎世魁,对准了紧随在他身后的阎世章一冲。同时四匹骆驼已奔到阎世魁的前后左右。阎氏兄弟久经大敌,眼见情势有异,忙拔兵器应敌。四匹骆驼背上的回人突然间同时双手各举大铁椎,猛向阎世魁当头砸将下来。山道狭窄,本少回旋余地,这时又挤满了人,四个回人身雄力壮,骑在骆驼背上居高临下,四柄各重百余斤的大铁椎猛砸下来,阎世魁武艺再好也无法躲避,当场连人带马被打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回人队中黄衫女郎霍青桐纵身上前,跳下马来,长剑晃动,割断阎世魁背上缚住包袱的布带一端,第二剑未出,忽觉背后一股劲风,有兵刃袭来。

       霍青桐侧身一让,不顾来敌,挥剑又割断布带一端。哪知敌人剑法迅捷,不容她缓手去拾包袱,又是一剑栏腰削来。霍青桐无法避让,挥剑挡格,双剑相交,火花迸发。她心中一震,敌人武功不弱,顾不得仔细琢磨,伸左手又去拾那包袱。敌人长剑如影随形,直刺她左腕。霍青桐左手一缩,食中两指捏了剑诀,右手剑直递出去,抬头看时,接连三欢阻她抬包袱之人是个美貌少年,认出就是昨日途中无礼呆看的那人,不禁心头火起,刷刷刷三剑都是进手招数,两人斗在一起。

       那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沅芷,她骤见回人商队奇袭镖行,本拟隔山观虎斗,瞧瞧热闹,忽见黄衫女郎飞身而出去抢红布包袱。这黄衫女郎昨日拉去她的马鬃,师父反而赞她武功,心中老大不服,此刻见镖师与回人打得火炽,也不理会谁是谁非,施展轻功,赶上去要与黄衫女郎较量个高下。

       霍青桐连刺三剑,都被李沅芷化解了开去,不由得心头焦躁。原来他们查知本族这部《可兰经》,便是由兆惠托了镇远镖局护送前拄北京,众镖头严密守护的红布包袱,定然便是圣经的所在。镖行中人武功不弱,明抢硬夺,未必能成,霍青桐于是设计在乌金峡口埋伏,本拟出其不意的一击成功,夺了圣经便即逃返回部,哪知半路里杀出这少年来作梗。霍青桐眼见时机稍纵即逝,不愿恋战,突然剑法一变,施展天山派绝技三分剑术,数招之间已将李沅芷逼得连连倒退。

       三分剑术乃天山派剑术的绝诣,所以叫做三分,乃因这路剑术中每一手都只使到三分之一为止,敌人刚要招架,剑法已变。一招之中蕴涵三招,最为繁复狠辣。这路剑术并无守势,全是进攻杀着。                                 李沅芷见黄衫女郎一剑冰河倒泻直刺过来,当即剑尖向上,想以朝天一柱香格开,哪知对方这招并未使足,刺到离身两尺之处已变为千里流沙,直刺变为横砍,心中一惊,剑锋争转,护住中路。说也奇怪,对方横砍之势看来劲道十足,剑锋将到未到之际突然变为风卷长草,向下猛削左腿。李沅芷疾退一步,堪堪避开。霍青桐一招举火燎天,自下而上,刺向左肩。李沅芷待得招架,对方又已变为雪中奇莲。只见她每一招都如箭在弦,虽然含劲不发,却都蕴着极大危机。

       两人连拆十余招,双剑竟未相碰,只因霍青桐每一招都只使到三分之一,未待对方招架,早已变招。霍青桐在她身旁空砍空削,剑锋从未进入离她身周一尺之内,李沅芷却已给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若不招架,说不定对方虚招竟是实招;如要招架,对方一招只使三分之一,也就是说只花三分之一时刻,自己使一招,对方已使了三招,再快也赶不上对手迅捷,心中一惊,连连纵出数步。其实李沅芷的柔云剑术也已练到相当火候,只要心神一定,以静制动,也未必马上落败,但究竟初出道,毫无经历,突见对手剑法比自己快了三倍,不由得慌了,招架既然不及,只好逃开。

       霍青桐也不追赶,立即转身,见一个身材瘦小之人从阎世魁身旁站起,手中已捧着那红布包袱。霍青桐挺剑刺去,那人叫道:啊哟,童大爷要归位!这人便是口齿轻薄的童兆和。他不敢接招,三步跳了开去,霍青桐赶上,举剑下砍,斜刺里一柄五行轮当胸推来,却是闻世章过来挡住。

       霍青桐这次筹划周详,前后都用庞然大物的骆驼把镖行人众隔开,使之首尾不能相救。木卓伦手挥长刀,力拒戴永明、钱正伦两名镖师,以一敌二,兀自进攻多、遮拦少。可是另一边却给阎世章攻了过来。他见胞兄被回人大椎砸死,急怒攻心,在马背上一纵,飞身越过骆驼,左手五行轮掠出,在一名手持铁椎的回人胁下划了一条大伤口,那人登时跌下骆驼。另一个回人过来拦截,阎世章待他铁椎挥来,身子略偏,双轮归于左手,右手扣住他脉门一拉。大铁椎重达百斤,那一挥之势极为猛烈,那回人被他顺势一拉,倒撞下驼,铁推打在自己胸口,大叫声中,吐血而死。混乱中童兆和见有便宜可捡,将红布包袱抢在手中。阎世章见霍青桐追赶童兆和,知他武艺平常,忙过来拦住。

       霍青桐和阎世章拆了数招,觉得对手招精力猛,实是劲敌,又怕那美貌少年再加入战团,忽听两边山上胡哨声大作,那是退却的信号,知道镖行来了接应,一抬头见童兆和正急步跑上山岭,忙施展三分剑术把阎世章逼退两步,仗剑向岭上追去。胡哨声越来越响。木卓伦大叫:青桐,快退!霍青桐停步不进,督率同伴把死伤的回人抱上驼马,一阵胡哨,大队向岭下冲去,只见前面数十名清兵拦住去路。曾图南跃马自前,横枪喝道:大胆回子,要造反吗?霍青桐两颗铁莲子分打曾参将双手,当啷一声,铁枪落地。

       木卓伦高举长刀,当先开路,一队回人向清兵冲去。清兵纷纷让路。阎世章和戴永明回身追来,与霍青桐又斗在一起。

       回人队中一骑飞出,乘者大叫:二妹,你先退。此人是霍青桐的兄长霍阿伊,一杆大枪阻住两名镖师。霍青桐回身上马,兄妹二人且战且退。忽然两边山顶一阵急哨,霍阿伊、霍青桐催马快奔。阎世章跟着追去,霍青桐两粒铁莲子向他上盘打去。

       阎世章停下脚步,挥五行轮将铁莲子砸飞。两边山上大石已纷纷打将下来,十几名清兵被打得头破血流,混乱中回人商队已然远去。

       阎世章见兄长惨死,抱住了血肉模糊的尸身只是流泪。钱正伦和戴永明一再相劝,阎世章才收泪上马。镖行伙计将死者尸首放上大车。童兆和得意洋洋,道:不是童大爷手脚快,他死了也是白饶。双方酣斗之际,陆菲青一直袖手旁观。李沅芷虽被霍青桐逼退,但相助镖行,终于不让回人得手,心下颇为自得。可是阎世章正在伤心,其余镖师忙于救死扶伤,竟无一人过来招呼道谢,大小姐心中便甚是不快。童兆和见曾图南武官打扮,过来跟他套了几句交情,对李沅芷却不理会,她更加有气。哪知陆菲青又狠狠的教训了她一顿,责她不该擅自出手,坏人大事,没来由的多结冤家,说道:镖行中好人少,坏人多,何苦帮人作恶?把她骂得抬不起头来。

       过了岭,黄昏时分已抵三道沟。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市镇。骡夫道:三道沟就只一家安通客栈。进了镇,镖行和曾图南一行人都投安通客栈。塞外处处荒凉,那客店土墙泥地,也就简陋得很。童兆和不见店里伙计出来迎接,大骂:店小二都死光了么?我操你十八代祖宗!李沅芷眉头一皱,她可从来没听人敢当着她面骂这些粗话。

       一行人正要闯门,忽听得屋里传出一阵阵兵刃相接之声。

       李沅芷大喜:又有热闹瞧!抢先奔了进去。

       内堂里阒无一人,到得院子,只见一个少妇披散了头发正和四个汉子恶斗。那少妇面容惨淡,左手刀长,右手刀短,刀光霍霍,以死相拚。李沅芷见他们斗了几个回合,那几名汉子似想攻进房去,给那少妇舍命挡住。四条汉子武功均皆不弱,一使软鞭,一使怀杖。一使剑,一使鬼头刀。

       这时陆菲青也已走进院子,心道:怎么一路上尽遇见会家子?见那使怀杖的举双杖当头砸下,少妇不敢硬接,向左闪让。软鞭拦腰缠来,少妇左手刀刀势如风,直截敌人右腕。软鞭鞭梢倒卷,少妇长刀已收,没被卷着,鬼头刀却已砍来,同时一柄剑刺她后心。少妇右手刀挡开了剑,但敌人两下夹攻,鬼头刀这一招竟避让不及,被直砍在左肩。

       她挨了这一刀,兀自恶战不退,双刀挥动时点点鲜血四溅。那使软鞭的叫道:捉活的,别伤她性命。

       陆菲青见四男围攻一女,动了侠义之心,虽然自己身上负有重案,说不得要伸手管上一管。只见那使怀杖的双杖横打,少妇避开怀杖,百忙中右手短刀还他一刀,左方一剑刺来,少妇长刀斜格,对方膂力甚强,那少妇左肩受伤,气力大减,刀剑相交,一震之下,长刀呛啷一声掉在地下。敌人得理不让人,长剑乘势直进,少妇向右急闪,使鬼头刀的大汉在空挡中闯向店房。

       那少妇竟不顾身后攻来的兵器,左手入怀,一扬手,两柄飞刀向敌人背心飞去。那人只道少妇有己方三个同伴缠住,并无后顾之忧,待得听见脑后风声,避让已经不及,急忙低头,一柄飞刀插上了门框,另一柄却刺进了他背心。幸亏那少妇左肩受伤,手劲不足,这一刀尚非致命,但已痛得哇哇大叫,退了下来,把飞刀拔出。少妇此时又被怀杖打中一下,摇摇欲倒,见敌人退出,又即挡住房门。

       陆菲青向李沅芷道:你去替她解围,打不赢,师父帮你。

       李沅芷正自跃跃欲试,巴不得师父有这句话,一跃向前,挺剑一隔,喝道:四个大男人打一个妇道人家,要脸么?四条汉子见有人出头干预,己方又有人受伤,齐声呼啸,转身出店而去。

       那少妇已是面无人色,倚在门上直喘气。李沅芷过去问道:他们干么欺侮你?少妇一时说不出话来。曾图南走过来自李沅芷道:太太请大小姐过去。放低了声音道:太太听说大小姐又跟人打架,吓坏啦,快过去吧。少妇见曾图南一身武将官服,脸色一变,也不答理李沅芷,拔下门框上飞刀,呯的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李沅芷碰了这个软钉子,心中老大不自在,回头对曾图南道:好,就去。走到陆菲青身边,问道:师父,他们干吗这样狠打恶杀?陆菲青道:多半是江湖上的仇杀。事情还没了呢,那四人还会找来。

       李沅芷正想再问,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吵大嚷:操你奶奶,你说没上房,怕老爷出不起银子吗?听声音正是镖师童兆和。

       店里一人赔话:达官爷你老别生气,我们开店的怎敢得罪达官爷们,实在是几间上房都给客人住了。

       童兆和道:甚么人住上房,我来瞧瞧!边说边走进院子来。正好这时上房的门一开,少妇探身出来,向店伙道:劳你驾给拿点热水来。店伙答应了。

       童兆和见那少妇肤色白腻,面目俊美,左腕上戴着一串珠子,颗颗精圆,更衬得她皓腕似玉,不禁心中打个突,咕的一声,咽了一口口水,双眼骨碌碌乱转,听那少妇是江南口音,学说北方话,语音不纯,但清脆柔和,另有一股韵味,不由得疯了,大叫大嚷:童大爷走镖,这条道上来来去去几十趟也走了,可从来不住次等房子。没上房,给大爷挪挪不成么?口中叫嚷,乘少妇房门未关,直闯了进去。趟子手孙老三一拉,可没拉住。

       那少妇见童兆和闯进,啊哟一声,正想阻挡,只感到腿上一阵剧痛,坐了下去,适才腿上受了怀杖,伤势竟自不轻。

       童兆和一进房,见炕上躺着个男人,房中黑沉沉地,看不清面目,但见他头上缠满了白布,右手用布挂在颈里。一条腿露在被外,也缠了绷带,看来这人全身是伤。

       那人见童兆和进房,沉声喝问:是谁?童兆和道:姓童的是镇远镖局镖师,保镖路过三道沟,没上房住啦。劳你驾给挪一下吧。这女的是谁?是你老婆,是相好的?那人声音低沉,喝道:滚出去!他显然受伤很重,说话也不能大声。

       童兆和刚才没见到那少妇与人性命相扑的恶斗,心想一个是娘们,一个伤得不能动弹,不乘机占占便宜,更待何时?嘻皮笑脸的道:你不肯挪也成,咱们三个儿就在这炕上一块儿挤挤,你放心,我不会朝你这边儿挤,不会碰痛你的伤口。那人气得全身发抖。少妇低声劝道:人哥,别跟这泼皮一般见识,咱们眼下不能再多结冤家。向童兆和道:别在这儿罗唆啦,快出去。童兆和笑道:出去干么,在这里陪你不好么?炕上那男人哑声道:你过来。童兆和走近了一步,道:怎么?你瞧瞧我长的俊不俊?那男人道:看不清楚。童兆和哈哈一笑,又走近一步:看清楚点,这变成大舅子挑妹夫来啦

       一句便宜话没说完,炕上那男子突然坐起,快如电光石火,左手对准他气俞穴一点,跟着左手一掌击在他背上。童兆和登时如腾云驾雾般平飞出去,穿出房门,蓬的一声,结结实实跌在院子里。他给点中了穴道,哇哇乱叫,声音倒是不低,身子却是不能动弹了。趟子手孙老三忙过来扶起,低声道:童爷,别惹他们,看样子点子是红花会的。童兆和直叫:啊

       啊我的脚动不了,红花会的,你怎知道?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孙老三道:客店掌柜的说,刚才衙门里的四个公差来拿这两个点子,打了好一阵才走呢!客店里的人听说又有人打架,都围拢来看。

       阎世章安顿了兄长尸身,也过来问:甚么事?童兆和叫道:阎六哥,我给红花会的小子点中穴道啦。咱们认栽了吧。

       阎世章眉头一皱,把童兆和的膀子一拉,提了起来,道:老童,回房去说。他是顾全镖局的威名,堂堂镇远镖局的镖师,给人打得赖在地上不肯爬起来,那成甚么话。哪知他手一放,童兆和又软在地上。叫道:我混身不得劲啊,孙老三,他妈的,你扶住我不成么?

       阎世章一瞧,童兆和真的是给人点了穴,问道:你跟谁打架了?童兆和愁眉苦脸的向上房瞧了一眼,想伸手来指一指都不成,道:那屋里一个孙子王八蛋!他又挑拨阎世章给他报仇:红花会他妈的土匪,杀了焦文期焦三爷,人家还没空来找你们报仇,可又来惹上你童大爷啦,啊!孙老三低声道:童大爷别骂啦,咱们犯不上跟红花会结梁子,一得罪他们,以后走镖就麻烦多啦。

       阎世章听童兆和这么骂,本想过去瞧瞧是甚么脚色,但转念心想,对方能点穴。武功定然甚强,自己过去多半讨不了好,兄长又死了,没了帮手,跨出一步又退了回来。这时镖师钱正伦过来了,问孙老三:你拿得准是红花会的?孙老三在他耳边轻声道:刚才四个公差走时,关照客店掌柜的,说这对夫妇是钦犯,是皇上特旨来抓的红花会大头子,叫柜上留点儿神,倘若点子要走,马上去报信。我在一旁听得他们说的。

       钱正伦有五十多岁年纪,一向在镖行混,武艺虽不高强,但见多识广,老成持重,当下向阎世章使个眼色,把童兆和扶了起来。阎世章悄问:甚么路道?钱正伦道:红花会的,咱们就让一让吧,治好了老童再说。又问孙老三:刚才来抓人你看到了吗?

       孙老三指手划脚的说道:打得才叫狠呢。一个娘们使两把刀,左手长刀,右手短刀,四个大男人都打她不赢。那四个男人其实是打赢的,不过他故意张大其辞。钱正伦愕然道:那是神刀骆家的人了。她会放飞刀,是不是?孙老三忙道:是,是,手法真准。嘿,可了不起!钱正伦向阎世章道:红花会文四当家的在这里。当下不再说话,三个人架着童兆和回房去了。

       这一切陆菲青全看在眼里,镖师们低声商量没所见,钱正伦后两句话可听到了。这时李沅芷走过来,乘机道:师父,你几时教我点穴啊?你瞧人家露这一手多帅!陆菲青没理她,自言自语:是神刀骆家的后人,我可不能不管。

       李沅芷问道:神刀骆家是谁?陆菲青道:神刀骆元通是我好朋友,听说已经过世了。刚才和人相打的那个少妇,所使招数全是他这一派,若不是骆元通的女儿,就是他的徒弟,怎么我看不出来?说着很有点自怨自艾,心想:在边塞这么久,隐居官衙,和武林中人久无往来,当年江湖上的事儿都淡忘了。还是因为老了,不中用了?

       说话之间,钱正伦和戴永明两名镖师又扶着童兆和过来。

       孙老三在上房外咳嗽一声,大声说道:镇远镖局钱镖头、戴镖头、童镖头前来拜会红花会文四当家的。

       上房门呀的一声打开,那少妇站在门口,瞪着镖局中这四个人。孙老三把三张红帖子递上去,少妇不接,问道:有甚么事?

       钱正伦领头出言:我们这兄弟有眼无珠,不知道文四当家大驾在这儿,得罪了您老,我们来替他赔礼,请您大人大量,可别见怪。说罢便是一揖,戴永明和孙老三也都作了一揖。

       钱正伦又道:文四奶奶,在下跟您虽没会过,但久仰四当家和您的英名,我们总镖头王老爷子跟贵会于老当家、令尊神刀骆老爷子全有交情。我们这位兄弟生就这个坏脾气,就爱胡说八道的少妇截住他的话头,说道:我们当家的受了伤,刚睡着,待会醒了,把各位的意思转告就是。不是我们不懂礼貌,实在是他受伤不轻,有两天没好好睡啦。说时忧急之状见于颜色。钱正伦道:文四当家受的是甚么伤?我这里可带有金创药。他想买一个好,那么对方就不能不给童兆和救治。

       少妇明白他意思,道:多谢你啦,我们自己有药。这位被点中的不是重穴,待会我们爷醒了,让店伴来请吧。钱正伦见对方答应救治,就退了出去。

       少妇道:喂,尊驾怎知道我们的名字?钱正伦道:凭您这对鸳鸯刀跟这手飞刀,江湖上谁不知道?再说,不是文四当家的,谁还有这手点穴功夫?你们两位又在一起,那自然是奔雷手文泰来文四爷和文四奶奶鸳鸯刀骆冰啦!少妇微微一笑。钱正伦捧了她又捧她丈夫,她心中自然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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