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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龙璧人在真定县逗留十日。

    白天,他在街上行医,晚上,他喜欢上小酒馆去喝几壶酒。

    他是个走方郎中,医道十分高明,别乡离井背着药箱,手握串铃闯江湖,实行他以医济世的宏愿。

    他稽留十日,并不是因为真定是一处繁荣的大埠头,有钱可赚而留恋不去,而是因为这处地方,是他已去世的父亲龙季如旧游之地,使他有点恋恋不忍遽去。

    风雪漫天,泥泞载道,黄昏时分,他已经回到客栈,独自在房里闷坐了一会儿,觉得万分无聊。

    他便换了一件青布棉袍,加上一条腰带,跑到院子里,抬头看满天飞瑞,真不知道这场雪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侧方廊下转出店伙计胡二,向他含笑招呼说:“龙先生大冷天的,不上六和轩喝两杯吗?”他所住的客店高升栈,店伙计们全都认识他这位走方郎中,对他都相当的客气,并不因为他生了一张晦气色脸而小看他。

    他回了胡二一笑说:“好呀!如果你有空,我们一块儿去喝两杯。”

    胡二摇头笑说:“我那有这好福气?龙先生你请便啦!”不等他有所表示,胡二已经扭头走了。

    胡二的话,引起他的酒兴,六和轩在高升栈附近不远,反正酒栈热闹,闷在客栈里也太无聊了。

    六和轩是个小酒馆,生意倒是挺不错,店里除了供应好酒之外,还供应几样很可口的热菜。

    璧人拣了个近窗角落的座位,要了两壶白干,一只热鸡,撕鸡下酒,悠然自得其乐。一壶酒喝完,鸡也只剩下一半了,酒虽然喝得不多,却有了几分酒意。

    他正在盘算剩下的一-酒和半只鸡,盘算该怎样喝掉吃光酒和鸡。

    柜上传来一阵喧嚷声,吸引了他的注意,抬头一看,看到门外进来一位美少年。这位美少年穿得很体面,貂裘暖帽,玉里金装,英俊的面庞堆着笑容,抱拳向座上许多喝酒的人们打招呼,可知人缘很不错。

    客套过后,美少年一双星目,闪电似的把整座店堂扫了一转,舒徐地拣了一个雅座坐了下来。大胖子掌柜跟在身后,站在一旁陪笑道:“大风大雪,二爷倒有兴光顾小店,这是小店的荣幸。”

    美少年笑道:“刚由一位朋友家里出来,没想到风雪越来越大,借你这里躲一躲,麻烦你啦!李掌柜。”

    胖掌柜哈着腰,笑得像个弥勒佛,说:“二爷是从来不上我这小酒铺的,真得多谢这场风雪,教我捧着凤凰了。二爷不嫌脏,我教伙计弄几味可口的热菜来,算我一份敬意。”

    美少年笑道:“别和我绕弯磨牙啦!你忙你的。我想喝两杯酒,雪一停就走,可不要跟我客气。”

    胖掌柜摊开大手笑笑说:“二爷不赏脸,算我白巴结啦!那么,来一只肥鸡,一-汾酒,怎样?”

    美少年笑道:“得啦!你这快嘴李,就会说话唠叨,话多得很。”

    胖掌柜大笑:“快嘴李嘴快,心不坏,只说好话,不说坏话。”

    美少年说:“你要是心坏,我可不上你这儿来了。”

    胖掌柜哈哈大笑告退,立即吩附店伙准备酒菜。

    美少年与胖掌柜说笑,璧人暗中留了神,仔细察看这位美少年。

    他的座位在窗下,有雪光映入,还不到掌灯的时候,店中渐暗,天快黑了,他利用这说笑的机会,放胆细看这位气概不凡的美少年。

    他以为自己在暗处,美少年不会发觉他。

    美少年谈笑若清风霁月,举动如流水行云,不但相貌挺俊,身材也雄伟,猿臂蜂腰,虎胸彪腹,脸凝春花,形呈晓日,长眉入鬓,目如朗星。

    他一面细看,一面暗暗喝采。

    胖掌柜过来了,挺着大肚子摇晃着到了美少年身旁,还没开口说话,忽然想起隔座的龙先生,便转向他笑问:“龙先生醉了吗?那座位很暗,换个座儿好吧?”

    他含笑站起说:“不麻烦你啦!真有了几分酒意。”他真的觉得有点酒意,顺手给了胖掌柜两吊钱酒资,迈步出店。

    出到店外,抬头望望天色,雪已经停了,一阵寒风扑面,酒便涌了上来。他打了个酒呃,心里想:“好奇怪,今个儿酒喝得不多,怎么居然有点醉了?莫非真的生病了?”这一想,勾起了游子思亲的悲戚,心里一闷,垂头丧气一步步拖着雪花迈步。

    耳中猛然听到一阵急骤鸾铃响,抬头一看,迎面奔来一匹高头骏马,虎跃龙腾,四只铁蹄翻钹似的,溅起丛丛雪花急驰而来。他来不及看清马上坐的是什么人物,马已经冲到眼前。

    他这会儿情绪不好,心中火发,对这个人闹市纵马甚感愤怒,懒得躲闪,手一伸,便扣住了马络头,奋起神威,带住马往身旁一摔,再往前一挫。

    马上了蹄铁,在雪地上本来就有些滑溜溜不得劲儿,何况又是溜了缰的奔马,突然被他奋神力一摔一挫,即使是赤免神驹,也承受不了他这千百斤神力。

    马头斜刺里摔出,前蹄便突然跪下了。

    马上的人突然遭逢这种意外,猛地靴尖离镫,身子顺势飞离马背,半空中扭腰带起一阵旋风,燕子似的落在璧人面前,好俊的身法和骑术。

    不仅是身法骑术俊,人才也一表非凡,身高六尺,又高又壮,捷赛猿猱,气壮山岱。璧人知道不是等闲人物,心生警惕,急退两步,双手一分立下门户,蓄劲待敌。那人本来怒容满面,双目如炬,但目光扫过六和轩的店门,立即换了一副面孔,脸上涌起笑容,向璧人抱拳拱手,笑笑说:“壮士神力,佩服佩服,改天再领教。”话说得相当客气,冷冷盯了璧人两眼,理好缰绳,腾身上马,铁蹄溅起积雪,急驰而去了!

    璧人被对方的奇怪神情弄得目瞪口呆,也感到惭愧。转头看到六和轩的店门前,站满了看热闹的人。

    人群中,就有刚才在店里喝酒的美少年,正对着他微微冷笑。

    他感到脸一红,低下头急急忙忙走了。

    美少年向胖掌柜低声说了一些话,也离店走了。

    第二天早上,璧人一觉醒来,想起昨天所发生的事,非常懊恼,懒懒地下了床,盥洗一番,正想出去走走,胖掌柜刚好带了店伙胡二来找他。

    他让胖掌柜和胡二进房,胡二替两人倒茶之后,笑笑出房走了。

    胖掌柜说了几句闲话,接着正色说:“龙先生,你知道昨日傍晚,你担了多大的危险么?”

    他愕然道:“你说的是那一回事?”

    胖掌柜低声说:“你昨日把那一个魔王给得罪了。”

    “那一个魔王?”

    “那个骑马闹市纵马的人呀!”

    “他是魔王?”

    “就是他。”

    “不像呀!好像相当和气呢!”

    “和气?要不是你吉人天相,恰好碰上救星,替你解了围!我们一店的人,都为了你捏着一把冷汗。”

    “那时,你说的魔王不是和和气气的,腾身上马走了吗?那里有什么救星替我解了围呢?”

    “你不晓得?”

    “不晓得。”胖掌柜不住摇头说:“龙先生,你是外地人,也许真的不晓得。”

    他微笑道:“我到贵县不过十天。”

    胖掌柜说:“我们真定县出了两位大人物,来头不小,普通人谁也招惹不起他们。一个人物是大好人,讲道理,讲人情,谦恭下士,对人慷慨。

    另一个就不是这样啦!天不怕地不怕,任性横蛮,练了一身好武艺,两条铁臂膊有千百斤力道。

    我们县里的人,送给他一个‘黑风’绰号,因为他遍身筋虬栗肉,浑如黑炭,使用起家伙争强时,真像一团黑风卷来滚去。”

    璧人心中估量,没料到会无意中得罪了当地的大人物,但是他并不在意,笑笑说:“我并不怕他。”

    胖掌柜好心地解释:“这魔王叫赵岫云,年纪只有廿一岁,倒弄了一个守备的前程。他的哥哥赵砥海,却是一位知府。”

    他转过话题问:“另一位人物又是谁?”

    胖掌柜道:“另一位人物叫石南枝,年纪更轻。他的父亲石人龙,是我们县里的头一号缙绅,官拜雁门总兵。可惜前几年,因为一椿小事,逼得他挂官回里。

    没想到过不了几个月,得了一场急症,就伸腿归天去了。石夫人中年丧偶,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大的石孝雁,年纪轻轻十四岁就夭逝了。

    第二便是石南枝,当他八岁那一年,在雁门衙署里,认识马贩子贾保春。贾保春是武林的技击前辈,得过易筋经真传,把所有的能耐,都传给了石南枝。石南枝的轻身纵跳功夫十分了得,并且浑身像白玉般洁白,所以绰号叫小白龙。”

    璧人忍不住笑了:“贵地两位人物,一黑一白,倒是十分有趣的事。”

    胖掌柜也笑说:“一黑一白,两人也意气不相投。经过多次比武,几度交手,结果都是赵二爷落了下风,最后比出冤仇来了,现在两人是面和心不和……”

    璧人不想听闲话,不耐烦笑道:“李掌柜,你不是替他们吹嘘捧场吧?你还是痛快些,说些关于昨天所发生的事吧!”

    胖掌柜笑道:“我要不是说详细些,你是不会明白的。昨日你在我店里,所见到的那位英俊年轻人,就是石南枝石二爷。骑在马上的那位魔王,就是赵二爷赵岫云。”

    璧人有点明白,笑道:“我真是幸运,一天之内,同时见到贵地两位大人物。”

    胖掌柜说:“当时赵二爷从马上跳下来时,你的性命可真叫做一发千钧,那魔王是不饶人的。”

    “当时他怒容满面,后来……”

    “后来,他看到石二爷。”

    “他有点怕石二爷?”

    “是的,他知道石二爷会插手管他的闲事,不得不忍下这口气。可是他临走说的那句改天再领教的话,是不怀好意的。”

    “我应该提防他?”

    “是的,石二爷不放心,要我过来通知你小心。”

    “谢谢他的好意。”

    “石二爷看你的气慨和身手,知道你有很好的武功,可只是怕你不是赵二爷的敌手。石二爷的意思,希望你去拜访他,他可以赠你一点盘川,送你到邻县去,以免遭了赵二爷的毒手……”

    胖掌柜话没说完,璧人霍地站起来,冷笑一声说:“李掌柜,谢谢你和石二爷的一番好意,可是我姓龙的不是挺不起脊梁的人,也曾见过不少三头六臂的英雄好汉。

    石南枝他是世家王孙,我是江湖浪子,咱俩井水不犯河水,我拜访他干吗?赵岫云果然有意找我,我倒愿意在这儿等他几天,他不来,我才走路。请你转告石南枝好了!”说完,又是一阵冷笑。

    胖掌柜听了,真是又是气,又是好笑,他想:初生的犊儿不怕虎,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哪!我又何必多管这码子闲事呢?

    想着,便站起身来笑道:“天下英雄让少年,我倒忒小心眼儿了!店里还有点事,恕我不陪啦!”说着,脸上尴尬的一笑,拱拱手儿,告辞走了。

    璧人还是气得不住的好笑,他笑石南枝摆架子看不起人。他想自个儿离开济南,一路上见过几个阔人,自己也没把他当一回事儿?

    石南枝不过是一个少爷,居然装点起门户来,要人上他底门拜访。我龙璧人怎么能丢面子在这个地方!

    赵岫云那样子,也许是真有一点儿能耐,真的他有意寻仇,这个倒不能不稍加留意。想着,便去打开包袱,拿出一件护身马甲来,脱起外面长袍,拿来贴身穿上,再加了一件紧身小棉袄儿,然后套上大挂,束了一条青绸带子。

    原来璧人这件护身马甲,是鹿皮面绸里子的,内中用许多香油浸过的头发铺上,当胸的地方,还嵌了一块小铜镜。

    肋骨两边也有坚强的铁叶缀叠着,乃是李恩师李念兹留给他的一件宝贝。璧人穿好了衣服,暗暗又带上一柄锋利的匕首。

    他以为这样真可以万无一失了,决意不出门,看李掌柜的话,到底算不算数!他抽了一本书,躺在床上,冷静地一个人读着。

    刚刚翻了两页,胡二又闯了进来。

    他站在床前铁青着脸说:“龙先生,赵二爷那边有个管家的,来找您老说话。”璧人听了,一挺腰坐起来笑道:“来了么?刚等得我有点儿不耐烦了呢!”

    胡二把璧人瞧了两眼,像要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点点头退出,接着便是一阵靴底响了进来。

    璧人抬头一看,来人头戴一顶爪皮小帽,身穿老羊皮灰色长袍,外面套一件青布对襟马甲。

    生得五短身材,满脸油滑,傲岸地递过一张大书“赵岫云”三个字的大红名片,口中说道:“你是看病的?”

    璧人笑道:“对呀!我是看病的,你主子犯了什么病呀!”

    来人瞪了璧人一会,狞笑着道:“你别多问,去了不是就明白了吗?”

    璧人道:“不能这样容易罢!倘使你主子害的是心病,我这外科大夫,也没有法子呀!”

    来人沉下脸来,瞪着两眼,大声说道:“少耍嘴皮子,走吧!”

    璧人眼看他这一付凶霸霸样子,只恨得牙痒痒地心头冒火,但他一来不愿意和一个奴才一般见识。二来也怕为难了栈中的掌柜,他强自压抑着火性,冷笑道:“好!我就跟你走,看看你主子能把我怎么样?”说着,跳起来,喝一声“走”。

    来人不吭声扭转身大踏步先退了出去。

    □□□□□□□□赵家果然好一座巍峨厦屋,拦着大门前是一个长方形的大草地,围绕着高与人齐的短围墙。

    草地上放落三五个大石墩,远远地还安着一个箭垛,那样子分明是一个小校场。在草地上走了百十来步,登上石阶,一进两扇大门,又是一条甬道,才到了门楼。两边排下一条大板凳,上面黑压压坐满了两列刁奴,看见璧人来了,有的便站起来,问带璧人来的那个人道:“就这么一块料呀?真像有点活得不耐烦了。”说着又是一阵哗笑,那个人不理,一直把璧人带到堂屋上,教他站住等候,自已匆匆往后面去了。

    璧人微微冷笑毫不踌躇的踅近一张梨花木太师椅坐下,准备和赵岫云相见。不一会儿耳听后面一阵靴底子触着地板的声音!急忙拿定心神,扭头一看,只见十多个青衣小帽的仆人,群星捧月似的,簇拥着三个雄伟轩昂的人物,当中一个,认得便是昨天骑在马上的汉子赵岫云。

    三个人大说大笑的由后进转了出来。

    璧人这里微一欠身,那赵岫云已是抱拳嚷道:“龙先生,别客气。”回头一指左右两个汉子,笑道:“这是合肥闻楚杰,他是沈阳万梦熊,我们都是至好朋友。”

    璧人看赵岫云一团和气,并不凶恶,心里根为诧异!拱拱手说了一声:“幸会!”

    赵岫云扭转身,哈哈一笑,招呼大家落座。

    那十多个仆人雁翅似的分开左右站住,另有两个小书僮上前奉过茶,垂手退在一边。岫云道:“龙先生,台甫是璧人两个字?贵乡是济南?和石二爷石南枝是什么样的交情?”

    璧人心想:好厉害的家伙,连我的名字他都知道了!

    边想,边笑道:“是的,我叫龙璧人,山东人,来到贵处不久,和石南枝没有什么交情。”

    这一句话刚说出口,只见岫云虎目一翻,立时换了一副颜色,冷笑道:“你别撒谎。有人说你和姓石的是总角之交。”壁人愤然说道:“就算我认识石南枝,也并不是犯法的事呀!”

    闻楚杰接口笑道:“不是这么说,岫云意思以为你和南枝有交情,我们就不用多客气,因为南枝和岫云是同乡世谊呀!”

    壁人笑道:“我是天涯游子,不敢妄自高攀,今天我是奉召而来,倒要请教有什么事指教?要问我和石南枝交情,那还是派个人到石家去打听。”

    璧人说完了话,把一个赵二爷只气得面色铁青。

    那万梦熊已是怪叫如雷,霍地跳起指住壁人骂道:“昨儿个你冒犯我们二爷,这会儿好好和你说话,你偏不识抬举。管不了那许多,你便是南枝的小舅子,我今天也得教训你一下了!”

    骂着,反手扯开钮扣,脱下皮褂子,露出一身短衣,虎一般凶狂,扑到璧人身前。壁人舒徐地离开座位一声冷笑道:“朋友,我龙璧人接下你就是了!”

    这时候赵岫云和闻楚杰已是站起身来了,闻楚杰看璧人十分镇静,知道是个劲敌,急忙上前把两人分开,笑道:“论理,昨天的事龙先生有点儿不对,若不是岫云,怕不跌个筋断骨折!岫云看你不像本地人,所以不想难为你,今儿个请你来,也无非想领教领教,因为我们这一群人都是顶喜欢研究武术的,这完全是一片好意你可不要误会了!”

    壁人笑道:“昨儿我原是酒后无心,可是并不知道是赵二爷的大驾,今天倒是有意来领罪的。”在闻楚杰和璧人说话时,那个万梦熊已被赵岫云拉退一边。

    岫云听了壁人的话,便放声大笑道:“领罪可不敢当,我们就到外面草地上,玩玩去罢。”说着,又回头对那一群仆人喝道:“拾掇校场,准备家伙。”

    那群人轰然一声答应,如飞的分头去了。

    这里大家围住壁人,大摇大摆的来到门外。

    璧人抬头一看,只见草场两边,竖起两面镶金线滚龙边的红旗儿,当中绣着黑色斗大的一个赵字,高耸云霄,临风招展。

    旗杆下排了三五张虎皮交椅,插着三五十柄长枪大戟,映荡日光,灿烂夺目。角落里拴着几匹备好了鞍的高头骏马,远远地围着不少短衣窄袖的雄壮家丁,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好不豪迈堂皇!大家走下台阶,闻楚杰和壁人、赵岫云、万梦熊向两边旗下坐定。

    两名家将来到当场,分开左右,打了一个千儿,高声启过:“请爷的示,用那一种兵器呢?”

    璧人只见岫云对万梦熊说了两句话,接着伸臂一挥。

    两名家将退下,万梦熊已是站起身,一个虎跳,直扑场中,向着璧人招手,口中叫道:“姓龙的,来,来,先教你知道老子的拳头滋味!”

    壁人不屑地微微一笑,离开座位,把长袍前襟掖起来塞在腰带上,缓缓地走到东边,叉手不离方寸,专等梦熊进攻。

    梦熊眼看壁人站了客位,他略一抱拳,算尽了主人的礼节,吼一声,踏进一步,身子往下一落,左手紧护前胸,右手翻起一拳,直捣壁人心窝。

    果然势猛力沉,神足气旺。

    璧人一看,知道他使的是虎拳,心想今天他们三人,看样子都是头等角色,自己势孤,不是先发制人,时间一长,必落得甘拜下风。

    心里想着,身子不敢怠慢,微微一移右脚,略一侧胸,急切里让过这一拳有名的黑虎偷心。

    左手运足神力,一切掌削在梦熊右肩上。

    梦熊一声怪叫,往前掷出七八步远去,颈倾臂垂,面如土色。

    赵岫云大叫:“好家伙!”

    跳起来一个箭步,赶到梦熊身前,伸手向他背上猛拍一掌,扯住他跑了十来步,才算保住了梦熊一条臂膊。

    梦熊翻身要奔上前来,此时闻楚杰早是脱下皮袍,一个飞鸟投林架式,由旗下直抢壁人来了。

    两个人搭上前一场好斗,约莫走了几十个回合,壁人一飞腿把闻楚杰踢倒一丈开外。岫云这时真是忍无可忍了,反手扯去长袍,就远处扑地一个大旋风滚过来,对着璧人上面打出一个狐狸递爪,下面又是个鸳鸯拐子腿。

    璧人不慌不忙,鹞子翻身,往后躲开,一伏身,向前猛扑。

    他们俩扭股糖似地,使用全身轻功,窜高踏矮,滴溜溜前后乱转,火杂杂往来飘忽。这一场狠斗,真是眉毛相结,性命相扑,双方咬紧牙,一声不吭,满场中只见得呼呼风响,烟尘障天。

    许多看的人,悚然鹤立停息出神,心跳目迷,口中只是叫不出好字来。

    两个人斗了二十来回合,岫云眼看招架不住了,一时性起,忽然虎吼一声,抛下敌人,直奔旗下,拔了一枝枪,回身奔回场中,一抖枪杆,斗大的枪花,闪烁烁有如万道的银蛇。壁人急忙凝神静气向身上掣出匕首,岫云的枪已是逼到面前,匕首拨开枪尖,要想缠进横削枪杆。

    可只是赵岫云他是个有名的神枪手,又怎让他把枪杆削了。

    急忙间把枪向下一按,后手作前手,枪根直捣壁人当胸。

    璧人往右一闪身,险些儿挨了一枪。

    岫云不慌不忙展开手中枪法,丢开解数,若舞梨花,如飘瑞雪,把一个自负艺臻上乘的龙壁人包裹得风吹不透,水泄不通。

    本来枪是一切兵器之主,降枪势破棍,左右插花势破牌铛,对打法破剑,破铲,破双刀,破叉,勾扑破鞭,破锏,虚串势破大刀,破戟。

    岫云枪法得自峨嵋真传,手中这杆枪,长九尺九寸,根大盈把,尖径半寸,重逾十斤。璧人的匕首,长不及三寸,如何支持得住?还算他身轻如燕,健跳似飞,腾挪架格,酣斗了五十回合,可是已经汗流浃背,险象环生了。

    忽然间墙头腾起一团白光,滴溜溜半空落下了一个人,全身穿着素色的劲装,两臂紧缠两道金光。

    贴地使了一个大鹏展翅的身法,伸吐一对黄澄澄的金拐,狂风骤雨似的迳扑岫云。接连地变了十几个架势,霍地翻上空中,霍地滚在地面,不容人停眼逼视,那身段分明像个绣球。直杀得赵岫云后退不迭,吼叫如雷。

    猛然的双拐平伸,夹住岫云的枪,上手一压,下手一挑,喝一声“去”,平白地把一杆九尺九寸的枪杆,打成两截。上半段飞到天上,下半段直落场中,再缠身进去使了一个枯树盘根,赵岫云便似倒了十三层黑塔,扑倒地面了。

    壁人已看清了来人,正是六和轩喝酒碰到的那个漂亮少年石南枝,心中有些高兴也带点歉意。正要过去向人家道谢,南枝早是并起双拐捧在左手,一翻身便奔到璧人面前,伸右手拖住壁人,扑地跳上了围墙。外面停着一匹火炭似的健马,那正是石南枝心爱的坐骑。

    南枝下墙,就马上拿了件长袍披上,把双拐存在鞍桥底下,认镫上马,招呼璧人并骑着。一抖缰绳,一溜烟回去了。

    □□□□□□□□璧人到了石家和南枝亲热地重新见礼,南枝一点儿也不托大,他握着璧人的一双手笑道:“我得了胡二和李胖子的报告,马上便赶了去。

    看见你用擒拿手伤了万梦熊,连环鸳鸯腿踢倒了闻楚杰,后来又和赵岫云打了一个平手我心底里佩服得很。

    想不到那无赖的竟然抓起枪来,幸亏是你的功夫好,姓赵的一枝看家枪使尽了变化,也没奈何你一只匕首,哥哥,能不能请教你的师父是谁?”

    壁人看南枝一片真诚,越看越觉得投缘。

    他便笑道:“二爷,我与那姓赵的本来也没什么冤仇,再说我的师父戒律紧严,所以一味的让着他。其实姓赵的虽然了得,我可是真没怕他,不过你二爷见义勇为,相助我龙壁人着实感激不尽!”

    南枝笑道:“你不用说,我全看出来了,你身上有很好的内功,普通的刀枪拳脚你怕什么呢?然而你一直拚斗下去也还是不了之局,又怕他们使用诡计。所以我就多管了这档闲事。说了半天,你到底没告诉我师父是谁呀!”

    璧人正色道:“我师父姓李,他老人家以医术济世,和先父还是拜盟兄弟,晚来改的名上一字念,下一字兹,这名字也还是为纪念先父才改的,先父讳季如……”

    南枝听到这儿蓦然叫起来道:“啊!你是在华山学艺的,你的师伯叫勺火头陀是不是呀?这可真不是外人。

    告诉你,勺火大和尚跟我故师父是俗家同胞兄弟,你想,你我应该是什么交情?不过师父前几年对我说过,勺火师伯有个师侄,实在也就是大和尚的高徒。他姓龙,年纪比我大,长得跟我完全一个模样儿。我看你一点不像我,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璧人笑道:“二爷,你听我说,我上华山后,师父很讨厌我长得和女人一样,他老人家用药把我浑身洗过,所以我就成了黑炭团了!师父说等我过了十八岁,才许我重新回复本来面目。现在我干的是走方郎中勾当,更不需要什么好看的面孔了!”

    南枝愕了半晌说:“你就预备当一辈子伤医?”

    说了摇摇头又道:“不,你不应该这样子,等一下我们再详谈。我马上教人来服侍你梳洗一下,换换衣服,再介绍跟我的哥哥见面。”

    说着,他扭翻身飞也似的往后进去了-转眼工夫,便有两个小书僮出来把壁人引到后面内书房里奉茶,接着又有人来请他洗澡。忙了好一会儿才停当。这时候才见南枝和一个年纪约莫四十上下的人进来了。

    南枝介绍说:“他是我的堂兄,叫歧西,其笔如刀,其胆如鼠……”边说,边拍着掌大笑。壁人急忙抱拳向歧西作个长揖,歧西一旁还礼不迭,连说:“幸会!”

    大家落座谈了一会,璧人知道,歧西是个孝廉公,年纪虽然不大,早已无心仕途,淡泊功名。歧西看壁人礼貌谦恭,谈吐不俗,先头也还不过心里暗暗的夸赞。

    当时的所谓读书种子,他们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以及三教九流,什么东西都要学。这位石孝廉对于医卜星相,的确下过一番工夫。

    这时他嘴里随便谈话,一对眼睛却着实的把璧人端详了一会,突然吃惊似的站起来说道:“龙兄,足下威而不猛,灌顶伏犀,坐若山岳,声如鸾凤。一交目运,贵极人臣,岂可以伤医自误,贵造是……”

    听到这儿,南枝便嚷起来道:“得啦,哥哥,你又来这一套,告诉你,别看他个子比我高也好像比我大一点,他的模样儿就跟我长得一样,明天教他洗掉脸上晦气药让你看看,怎么我又是华而不实,又是……”

    歧西急忙截口说:“南枝,不谈这个啦,我们喝酒吧!”

    南枝笑道:“喝酒你还行,好,我们上厅屋去!”

    说着,大家站起来谦让着出去了。

    厅屋里摆了一席酒,璧人是唯一的佳宾。歧西兄弟俩遣走了仆人,由南枝亲自把盏。敬过酒,南枝重拾话题,向璧人说:“龙哥,说起来你我原是一家人,我的师父贾保春是勺火大和尚的亲弟弟。你是勺火大和尚的师侄,其实大和尚与你师父李念兹同将一身绝学传授给你。”

    璧人笑道:“算起来你也是勺火大师伯的师侄,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见面,说巧也真巧。”

    石歧西正色说:“我总认为你不能以伤医自误……”

    南枝急拉了歧西一把说:“得啦!哥哥,你又来了。龙哥,我知道你师父是有名的神医,他一定将衣钵传给你了,所以你也行医济世,是不是呀?”

    壁人有点伤感说:“其实,我追随恩师十年,论武艺略有所得,医术却只是一知半解。那年我回家省母,先母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就此重伤不治。

    因此,我重返华山学医,下了四年苦功,这才下山行医济世,一是纪念先母,一是意在继承恩师的济世意愿。”

    他低声长叹,又说:“先母本来不赞成我练武。当初先父拜五台山小静大和尚为师,但小静大和尚根本就没有真才实学。所以先父随军出征滇西,而至中年不禄。先母因而不愿我学武。但恩师是先父的八拜兄弟,认为我秉赋甚佳,性近学武,先母也就不再反对。

    恩师将我带上华山授艺,勺火大师是恩师的师兄,一代异人,技击盖世,与先父也有交情,因此也将盖世绝技倾囊相授,气功点穴皆甚有根基。

    我在华山学艺,前后十四年。华山真是学武的好地方,五千仞高的落雁峰,山路极为陡峭。

    奇伟的仰天池、玉女峰、朝云峰,处处都是练功的好境界,猛烈的风雪,更是锻炼身手的好地方。勺火大师和恩师在我身上,花了十四年的心血,我不能辜负他们两位老人家的期望。”

    歧西猛地一掌拍在桌上,正色说:“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吗?你应该继承你父亲的遗志,投效国家随军立功异域,而不是要你继承你师父的衣钵,做一个走方郎中。”

    南枝急忙打岔说:“哥哥,这些大道理以后再说好不好?来,我们敬龙哥一杯。”

    大家一面欢饮,一面倾谈。歧西谈文,南枝说武,璧人从容应对,左右逢源,弄得歧西十分惊奇佩服,南枝更是甘拜下风。他们兄弟都是河海似的酒量,而且南枝又是存心淘气,哥儿俩左一杯右一杯把璧人灌了个十分酒。

    当然壁人也是开心啦,他越醉就越肯喝,直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省,南枝教人抬他到书房里去。一切都是事先准传好的,一大桶热水,一碗调好的药料,南枝亲自动手把壁人衣服解开拿块布醮药替他浑身擦过,然后拧手巾抹个干净。

    说也奇怪,一片晦气色的肌肤,顷刻变成珠光玉润,显出了一张绮丽动人的俊脸。歧西站在一旁看得不住的点头,说是不愧他的名字叫做壁人。

    南枝只管调皮,他一边和歧西说笑,一边又替壁人里里外外全都换了衣服,再叫侍女进来为他梳洗整容。壁人醉倒酩酊,任人摆布、一点儿也不晓得。

    第二天正午时光,他醒来了,看身上换了一件浅色绸面子的狐皮袍和着睡在被窝里,还以为是醉了酒呕吐,所以人家为他换了衣服,倒也不以为意。

    伸脚下炕,地下却又排着一双崭新的缎鞋子,他怔了怔,想:“难道连鞋子都弄脏……”想着,心里便有些后悔不该任性喝酒,登上靴子站起来,对面恰就排着穿衣镜,这一下他可真的楞住了。

    就这个时候,南枝和歧西牵着手走了进来,南枝笑吟吟地嘴里念着:“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绮丽……窥镜……”

    壁人弄得十分不好意思,他红着脸道:“二爷,你别这样打趣我。”

    南枝不理,他把璧人上下看了一个饱,又望着歧西笑道:“不知子都之美者,是无目者也。”

    壁人又是着急又是生气,他跺一跺脚说:“南枝,你可以说是城北徐公,我怎么配邹忌呢?”

    南枝大笑道:“好了,这下子可把南枝两个字急了出来了,再叫我一声二爷,今天晚上不把你变个女人才怪!请教你,人之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为什么毁容变貌?你对得起老伯母在天之灵么?你说!”这两句话可把壁人问住了,他急着说:“这是师父的意思。”

    南枝道:“想当时师父因为你寄居禅院里,小孩子面目太过姣好跟那一群野和尚混在一起,恐怕有甚不便的地方。

    现在你已过了十八岁,学得一身绝艺,你还怕什么呢?再说,师父要你过了十八岁回复本来面目,你不遵守师父的约诚,这也就是不敬,你晓不晓得!”

    璧人道:“这样公子哥儿似的,一路上怎么好行医呢?”

    南枝道:“谁教你出来当伤医的,师父么?老伯母么?你对医术有多大的把握?你也能起死回生么?”

    璧人道:“先母因伤殒命,当时我对医术尚无所知,因此抱恨终身,决心行医济世。”

    南枝道:“这话说来似乎是行孝哪!其实不然,我以为老伯母苦节抚孤,熊丸获管,不见得只希望你长大成人当个走方郎中吧?若说济世,文武才艺真是济世的好工具,这一付好工具你可都有了,为什么你不向大的方面着眼,专向小的边沿努力呢?

    显亲扬名,才算是孝子的居心。哥哥,我说得舌破唇焦,无非不愿你流浪江湖,埋没一生,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要下拜求你了……”

    说着,他撩起衣襟真要跪了下去。

    璧人感动,抢一步抱住南枝,含泪说道:“兄弟,你一片热肠,辞严理正,使我没话也没理说。兄弟,一切都听你的。”

    歧西拊掌笑道:“精诚感人,今天南枝竟是真会说话。此情此景不可不贺。你们俩率性结个异性兄弟,我们也热闹的庆贺一番。”

    南枝期待的问:“哥哥,你愿意不愿意?”

    壁人喜欢的说:“兄弟,这是我的福气,我有你这样的弟弟太高兴了……”

    一句话没说完,南枝霍地跳开去,推着歧西的肩膀说:“快去下帖子请全镇人都来喝杯酒,明儿晚上,快……”边说,边把歧西拉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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