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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是谁说“下山容易上山难”来着?丁乙现在恨不得提着那家伙的耳朵狠狠教训他一番,因为她的切身经历证明下山比上山更可怕,上山嘛,主要是用劲的那一刻腿很痛,也主要是用劲的那条腿很痛。而下山就不同了,不论哪条腿上前,都是两条腿痛,伸出去的那条腿悬挂痛,没伸出去的那条腿支撑痛,还有浑身上下每块肌肉都被卷进去了,到处痛。到最后,她都不敢迈步了,心有预痛。

    她央求说:“歇一会吧,实在走不动了,腿太痛了,比上山还痛。”

    满大夫只好又背起她,感叹说:“唉,你说城里女人有什么用?”

    她辩驳说:“城里女人在山里没用,但回到城里就有用了。”

    他没答话。

    她又发现他一个规律,如果他被你驳倒了,他不会说“你说得对”,更不会认错,他会不吭声,好像怕赞同你一句,你就会骄傲一样。

    她也就点到为止,不穷追猛打,只安逸地趴在他背上,像坐轿子一样,而且是肉轿子,一颠一颠的,很舒服。

    她不喜欢沉默,但他不喜欢说话,她只好采用提问的方式逼他说话:“怎么几个大爷都住这么高?”

    “老人嘛,当然住得高。”

    “老人住这么高多不方便啊。”

    “有什么不方便的?”

    “上下山不方便啊。”

    “你以为他们都像你一样不会爬山?他们爬了一辈子山,比谁都会爬。”

    “再老点呢?老得不能动了呢?”

    “那就不爬山了。”

    “就住上面,从来不下山?那吃的用的从哪儿来?”

    “小的们会给他们送上去的。”

    “如果小的们不肯给他们送上去呢?”

    “怎么可能呢?”他好像不屑多解释,“这是小的们的本份——”

    她不明白族里的老人靠什么来统治那些“小的们”,打是肯定打不过的,说也未必说得过,但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统治着整个满家岭的人,使他们都发自内心地认为应该服从老人,侍奉老人。这里的思想政治工作真是太强大了,不费一枪一弹,也不用发红头文件,不知道凭着什么,就把人治得服服帖帖,连满大夫这种见过大世面的人都不例外。

    她问:“你们这里到外面读书的多吗?”

    “读什么书?”

    “大学。”

    “不多。就我一个。”

    “中学呢?”

    “有几个。”

    “那些读完中学没考上大学的人干嘛呢?”

    “不干嘛,回家来。”

    “一辈子守在这里?”

    “守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那你为什么要出去读书?”

    “因为我考上了。”

    “你觉得在城市里好,还是在这里好。”

    “当然是在这里好。”

    “那你为什么留在城里呢?”

    “因为我想在这里开个医院。”

    这个答案好像有点南辕北辙,她想了一会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他想在这里开个医院,但他一没技术二没钱,当然开不成,所以他要到城里去学医,再在城里当大夫赚钱,等他赚够钱了,就回到这里开个医院。

    真是太曲线救岭了!

    难怪他身边那帮医生护士都不愿嫁他呢,因为他只是满家岭派到城里去卧底的嘛,迟早是要回到山里来的,如果嫁给他,就得跟着他到山里来,谁愿意啊?

    她有点伤感,他老早就设定了自己的人生轨道,根本没她什么事,就是现在需要她冒充一下他的女朋友而已,冒充完了,两人该干嘛还干嘛,他不会因为她帮了他的忙就改变他的人生轨道。如果她想跟他在一起,只能是她改变自己的人生轨道。

    如果她是在电影上看到这里的一切,她会觉得很好笑,会嘻嘻哈哈地对一起看电影的人说:“这都什么地方啊?太老土了,完全没进化嘛!”,但她身临其境地来到满家岭,亲自过了满家岭的生活,她就不觉得好笑了,一切都显得天经地义。

    也许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活法,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地方的人认同某种活法,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一个地方的人可能不理解另一个地方的活法,但如果深入到那个地方,在那里呆久了,就会被那里的活法潜移默化。

    城里人看山里人,看不明白,觉得很好笑,但也许山里人看城里人也是这样,同样看不明白,同样觉得好笑。只有满大夫这种两个世界都生活过的人,才有资格评价哪里的生活更好,而他很明显更喜欢满家岭的生活。

    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不喜欢满家岭的生活,也许暂住两天没问题,但如果一辈子住在这个地方,恐怕还没那个能耐,没商店逛,没电影看,生了急病恐怕还没抬出山去,就死在路上了,女的更苦,还得下田,我的妈呀,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

    回到他家,他妈妈已经把午饭做好了,正在等他们回来吃饭。这次没吃肥肉面,吃的是一种稀粥,有少量的米,多数是一种她叫不出名来的淀粉类块状物,问他,他说是山薯。

    她尝了一口,觉得很好吃,山薯嚼在嘴里像红薯,有点甜味。午饭有三个菜,一个是炒得绿油油的蔬菜,还有一个菜是一种褐色的蘑菇,最后一个菜是一种粉红的肉块,比猪肉的纹路粗,有股烟熏味,很香。

    她边吃边问:“这是什么呀?真好吃。”

    “这是熏山鸡。”

    “在哪里买的?”

    “这里又没菜场,上哪里买?”

    “这些菜都不是买的?”

    “都不是。”

    “是哪来的呢?”

    他一碗碗指着介绍:“这个是山蕨,这个是山菇,都是我妈在山上采的,山鸡是我爸猎的,我妈熏的。”

    她啧啧赞叹:“真好吃!比菜场买的东西好吃多了!”

    他妈妈又在跟他嘀咕,他翻译说:“我妈说家里还有两只山鸡,都给你带回去吃。”

    她喜出望外,但一再谦虚:“那怎么好意思?你们留着自己吃吧。”

    “别客气,我们要吃的话,我爸再猎几只就行了。”

    吃过饭,休息了一会,他对她说:“你昨天说想洗澡的,我们现在可以到后山的塘里去洗。”

    “好,等我收拾一下东西。”

    “收拾什么东西?”

    “不用带洗发香波什么的吗?”

    “不用,别把塘里的水搞脏了——”

    她还是去收拾了一个包,里面放了毛巾和换洗的衣服,还藏了瓶洗发香波和一块香皂在里面,都是她先知先觉从城里带来的。

    水塘在山后,离他家不远,但照例是背一段,走一段。等她来到跟前,才发现不是她想象的清凌凌的泉水,飞流直下,像浴室的蓬蓬头一样,人就站在泉水下洗澡,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塘”,不太大,水也不是很清澈,更像个泥塘,而且已经有好些人煮饺子一般地泡在里面了。

    她惊讶地问:“就在这里洗?”

    “嗯。”

    “这水多脏啊!”

    “瞎说。这水干净得很。”

    “这么多人?”

    “怕什么?”

    “但是——好多男的——”

    “都是岭上的人。你要是怕的话,可以——不脱衣服。”

    他开始旁若无人地脱衣服,指挥她说:“你跟着我干什么?你是女的,要到那边去。”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见水塘的另一边也有一些人头在攒动,估计是岭上的女人们,于是走了过去,穿着衣服下了水。

    那些女人都好奇地看着她,她赶快把身体闷进水里,只留个脑袋在外面。但她穿着的衣服不肯闷下去,部分浮出水面,好像救生衣,把她往水上拉。她看了看其它人,都没穿衣服,但因为水里有一些细细的颗粒状的东西,塘水并不透明,看不清那些女人的要害部位。

    她受了感染,偷偷在水里脱了衣裤,扔到岸上去,也学那些女人的榜样,躲在水里搓洗自己,只露个头在水面上。

    一个脑袋浮过来,到了她跟前,从水里伸出一只手,把一团乌颜皂色的东西递给她,还做个擦澡的姿势,大概是让她用那玩意擦澡。

    她接过那玩意,仔细看了看,像海绵,但比海绵粗糙。她试着在胳膊上擦了擦,挺舒服的,也很下泥。她躲在水里,用那玩意把身体擦了一番,顿觉十分舒畅。

    她发现洗澡的女人都很自觉,没谁往男人那边望,但她忍不住偷偷观望对面的男人,只看到一颗颗人头浮在水面,身体都藏在水里,而且都很自觉,没谁往女人这边望。

    她注意观察洗澡的人怎么上岸穿衣服,发现没什么特殊技巧,就是从水里钻出来,赤身裸体走上岸去,但因为是背对着水塘的,只能看见后面,无非就是一个光背加一个光屁股,看不到前面的要害部位。

    那些人上岸之后,并不马上穿衣服,而是站在那里,抖动身体,大概是把身上的水抖掉,然后站一会,让风吹干,才穿上衣服,这让她想起昨晚拉尿的情景,也是抖动加风干。

    按照满家岭的审美观,那些女人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材,屁股又圆又大,一定很会生养。

    洗了一会,这边的女人都走了。她望望对面,男人也都走了,连满大夫都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岸,穿好了衣服,坐在岸边等她。

    她隔着水塘问:“怎么洗头啊?”

    “你连头都不会洗?”

    “我是说,能不能用香波啊?”

    “不能。别把塘里的水搞坏了。”

    “不用香波洗得干净吗?”

    “洗得干净。”

    她半信半疑地把头发浸到水里,洗了一通,用手梳理了一下,可以一直梳理到头,没有纠结的感觉,也没有粘手的感觉,果真洗得干净。脸上身上也很爽滑,她洗得不想走了,在里面游来游去。

    他在岸上叫她:“好了吧?洗太久了不行的。”

    “为什么?”

    “对皮肤不好。”

    “我觉得这水对皮肤很好呢,洗得很舒服。”

    “但是太久了不行的。”

    “为什么?”

    “泡久了会一层层脱皮——”

    她吓坏了,立即走到塘边,背对着他,从水里钻出来,上了岸,用毛巾擦干身子,穿上了衣服。

    她用毛巾擦了头发,提着包走到他那边,发现他容光焕发,头发又黑又亮,柔顺地覆盖在头上,额前还耷拉下一绺,像外国人的卷发。她惊异地说:“我记得你头发是又黑又硬的,怎么现在这么——软了?”

    “谁说我的头发又黑又硬?是A市的水不好——”

    “是吗?”她摸摸自己的头发,也很光滑柔软,像黑瀑布一样倾泄下来。她问:“这个水塘里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矿物质,好像能美容一样。”

    “可能吧。”

    “这是不是温泉?水一点也不冷。”

    “可能吧。”

    “怎么没人想到把这地方开发出来,吸引游客?”

    “怎么没人想到?”

    “有吗?谁?”

    “县政府,想把这里搞成旅游区,但岭上的人没同意。”

    “岭上的人不同意就不能开发?”

    “那当然啰。”

    “岭上的人这么厉害?政府不能——强行开发?”

    “他们不要命了?岭上的人家家都有猎枪。”

    “岭上的人——会杀人?”

    “逼急了谁都会杀人。”

    “万一政府带着军队到这里来开发怎么办?”

    “那就把这塘炸掉。”

    她觉得这个主意太高明了,想这满家岭,可能也就是这个塘有点开发价值,如果岭上的人把塘炸掉了,还开发个鬼?她问:“你们把塘炸掉,不怕政府把你们抓去坐牢?”

    “怕什么?坐牢有牢饭吃。”

    “把你们枪毙了呢?”

    “那就早托生了。”

    她格格笑起来,觉得满家岭的人真是活得潇洒,天不怕,地不怕。

    他帮她拎着包,两人慢慢往家走。路很窄,如果两人并肩走,就得挤在一起,她只好跟他成单队走,从后面看着他挺拔的身材,还有那头又黑又亮又柔顺的头发,心里充满了爱意,心想如果他爱她,对她多情一点,温柔一点,她会愿意跟他一起在这里生活,他开医院,她就开个学校,生活应该也很美好。

    她问:“像这么男男女女在一起洗澡,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不会。”

    “为什么?”

    “都是岭上的人嘛。”

    她不解:“都是岭上的人就不会出问题?”

    “大家都姓满,都是一家人——”

    “我就不姓满。”

    “但你是满家的——媳妇——”

    “是满家的媳妇——别人就不会——有野心了?”

    “你会不会对你——姐夫妹夫有野心?”

    “但是我也不会跟我姐夫妹夫在一个塘里洗澡呀。”

    他很骄傲地说:“那是因为你那里没有塘。”

    两人沿着山路往家走,她感觉两腿不那么酸痛了,惊喜地告诉他:“这个塘真好,我在里面洗了个澡,腿就不那么疼了,早上的时候还很疼很疼的,现在就好多了。”

    他不说话,但转过身,赏给她一个微笑。她觉得他笑起来很好看,真像外国电影里那些英俊多情的男人。

    她现在知道怎么取悦于他了,接着往下夸:“还有我的头发,变得好爽滑哟。”

    很灵光!他又转过身,赏给她一个微笑。

    她把满家岭值得一夸的都夸了一遍,赢得了他多个微笑,最后他问她:“喜欢这里吗?”

    “喜欢!”

    她以为他会奖励她一个吻,但他说:“来,我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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