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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节

    真到了要跟韩国人谈谈的时候,丁乙又怯场了。谈什么?难道去求韩国人不要揭发小温?那怎么说得出口?况且说了也不见得有用。

    她有种感觉,韩国人是个很顶真的人,拿着个鸡毛当令箭,抓住了把柄就不留情。

    记得上次她去做术前准备,碰上一个拉丁美洲女人,态度不大好,她随口告诉了韩国人,韩国人就坚决要去投诉,连她这个受了气的当事人都说“算了算了”,韩国人还不依不饶,说你不去投诉我去投诉,最后韩国人真的去投诉了。

    小温的事比拉丁美洲女人严重多了,韩国人会放过小温?

    但她还是想试试,又怕韩国人肯听她的呢?从一直以来的情况看,韩国人对她还是不错的,毕竟大家的丈夫都是出轨人士,也算一条战壕的战友,多少有点同病相怜吧?如果她把经济上的利害关系告诉韩国人,兴许韩国人会看在丁丁的份上放满老板一把?

    她现在就是拿不准韩国人到底知道多少,如果韩国人只是在猜疑,还没完全证实,那她就不该去找韩国人谈,免得反而透露了秘密。她决定再打个电话给小温,看看韩国人到底掌握了多少信息和证据。但小温也不是很清楚:“从她平时的旁敲侧击来看,她应该掌握了一手资料,但从她对你说的话来看,好像又没完全掌握,她不是说还要调查吗?”“她怎么会怀疑你的数据的?”“我也不知道。可能怪我这人心太好了,老板给了她一个小项目在做,好让她完成这一年的fellow(研究员)任务,写出一篇论文发表。但她这人脑子很死,只知道下死功夫,一做就大批量地做,买原材料都花了不少钱。虽然她不在老板手下领工钱,但她用的那些材料该老板掏钱买啊。自从她来了之后,我们实验室的钱就用得花花似水淌。我好心教她一点取巧的方式,结果她觉得我在教她搞假——”“你教她什么取巧的方式?”“这个——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她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对她的一片好心,全都被她当了驴肝肺。”“你光好心不行,你得讲究个方式方法。你教她取巧,她当然要怀疑你的诚信。”“我已经说了,我们实验室的事,你不懂,我说的取巧,并不是搞假——”

    小温讲了一通专业方面的东西,她听不懂,无法判断这个“取巧”到底是不是搞假,于是打断小温:“算了,你不用给我讲这些了,我不懂。但我想去找韩国人谈谈,看看她能不能——在你们实验室内部把这问题解决了,别捅到外面去。”

    “好啊,好啊,她一向都很维护你,如果你肯出面叫她别管这事,她一定会听。”

    她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说韩国人很维护我?”

    小温吞吞吐吐起来:“就是一种感觉。”

    “是不是因为她每天晚上都呆在实验室监督你们?”

    “是啊是啊,像个鬼影一样,我走哪她跟哪。”

    她心一沉,讥讽地说:“那你是嫌她坏了你们的好事了?”

    “什么好事?”

    “还能有什么好事?你心里明白。”

    “你是说她想找我们的岔子?”

    “那要看你说的是哪方面的岔子了。”

    “还能是哪方面?当然是实验方面的。”

    “不过从她对我说的来看,她呆在实验室不是要找你们实验上的岔子,而是要——监督你和你老板,免得你们做出——破坏他婚姻和家庭的事来。”

    小温大感兴趣:“她是为这才每晚跑到实验室来的?”

    “那你以为是为什么?为调查你们数据造假来的?”

    “我们的数据没有造假,最后全部都做出来了——”“你怎么还这么固执呢?不管你后来做出来还是没做出来,你老板写报告的那阵子,你们还没做出来,报的是假数据。”

    “丁大姐,你不是搞我们这行的,不懂我们的事。像我们这样的,根本不算造假。如果我们这就算造假的话,那搞我们这行的一大半都造假了——”

    “我的确不知道你们这行的内幕,但我至少知道搞假就不对。”

    “但是别人都在搞,就你不搞,你能拿到科研经费吗?你只能眼睁睁地看别人拿科研经费。如果老板拿不到科研经费,连你们娘儿俩都没饭吃了,你还充什么清高?”

    “我就不信搞你们这行的都是靠弄虚作假成大事的。”

    “有些当然不是,但偶尔搞一点——提前量的,大有人在。这种事,全靠运气,你运气好,撞上了好项目,刚好在deadline(截止日期)之前做出了你想要的结果,那么该你走运。但如果你运气不好,在deadline前做不出你想要的结果,那你怎么办?难道拱手把项目让给别人?”

    她哭笑不得:“你这个人啊,说起歪道理来一套一套,我说不过你。我看我也别管你们的闲事了,你们都是搞这行的,懂得行规和行情,你们说这样搞好,那你们就这样搞吧。”

    小温硬得很:“又没谁请你过问这事,是你自己——”

    她气得摔了电话,马上打电话给姐姐骂这个小温:“你说这人是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想帮她,她却反过来给我上政治课,好像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似的。”

    姐姐宽慰说:“算了,她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那我到底还要不要跟韩国人谈?”

    “那就要看韩国人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了,如果没什么证据,还不如不谈。”

    她给韩国人打了个电话,把跟小温联系上的事告诉了韩国人,然后说:“小温说她没做什么不好的事。”

    “她不会对你承认的。”

    “到底是哪方面的事?”

    “是实验方面的事。”

    她心里一咯噔,看来韩国人已经查得水落石出了,不然不会这么爽快地承认是实验上的事。她装糊涂:“实验上能干什么不好的事?”

    “呵呵,可以干的多着呢。她的实验结果肯定做了假,她把假结果给了老板——”

    “难道你们老板看不出来?”

    “那怎么看得出来?实验结果跟老板预期的一样,而且老板又没亲自复制那些实验。”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自己暴露的。我做的是类似的实验,问她一些细节的时候,她不肯告诉我,表情也很慌张。后来我看到老板自己在做那些实验,我就知道她肯定搞了假——”

    “有没有可能你猜错了呢?”

    “不可能,我已经拿到她的实验数据了,发现她把几套数据都flip(翻转)了,才得到她想要的结果,不然正好是相反的结果。”

    她很惊讶:“你怎么可能拿到她的实验数据的呢?”

    “这就不能告诉你了。”

    事到如此,她只好开口请求了:“这事已经过去了,我听说他们后来做出了正确的结果,我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别把这事——闹大了。”

    韩国人很不解:“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又不是你数据造假。”

    她把这事跟自己的利害关系说了一下,但韩国人还是不理解:“是温搞假,又不是老板搞假,怎么会影响他呢?你放心好了,老板照样是老板,他一分钱抚养费都不会少的。”

    “我觉得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以后很难拿到科研经费了,说不定这个项目的下一期钱就拿不到了。没了科研经费,他的PI也做不成了,这对他来说,是灭顶之灾。”

    “但他还有别的项目的钱呀。”“如果别的项目的赞助人知道这事,会不会也不给钱他了呢?”

    “我觉得不会。”

    但她觉得很有可能,这是个信用问题,搞科学的人没了信用,谁还会相信他搞出来的结果?她暗示说:“其实这事闹出去对你也不好,你自己在这个实验室干,如果实验室闹出丑闻,谁还敢相信你写的论文?”

    “所以我们不能姑息纵容造假,不然人家连我们都不相信了。”

    她无奈地说:“我知道不能姑息纵容造假,但是他们不是已经把正确的结果做出来了吗?”

    “做出来也不能抹杀曾经造假这个事实啊。”韩国人恨铁不成钢地说,“丁,你这种生活态度太成问题了,完全没有是非观点,把自己的个人利益放在科学研究的真实性和正确性之上。如果搞科研的人,都像温那样做假,那该会伤害多少人的利益!”

    她被韩国人上了一堂政治课,上得又羞又气,又没话反驳韩国人,越发痛恨小温,也越发替前夫着急。其实她心里很明白,她急的并不是他有没有能力付抚养费,而是他的前途。他这一生,似乎就是在事业上有点热情,爱情啊家庭啊什么的,都是他人生的任务和点缀。如果没有爹妈和满家岭的压力,他这辈子不结婚都行。他结婚就是为了放下包袱,尽快满足他的爹妈和满家岭的爷们,然后一门心思去干事业。

    可以说,他在事业上是很一帆风顺的,还从来没栽过,这样的人,一旦栽了,很可能会一蹶不振。

    她曾经暗中希望他跟她离婚之后会倒霉,但不是事业上倒霉,而是爱情和婚姻上倒霉,最好是让他再也找不到像她那么好的女人,甚至找不到女人。如果他真的跟小温结了婚,那就希望小温是个泼妇,懒妇,邋遢妇,不会生孩子,也不照顾他的饮食起居,那样的话,他说不定会后悔跟她离婚。

    但如果他事业上栽了,那就超出她的恶毒用心之外了,她对他的事业没有怨恨,虽然他忙得顾不上她和孩子,但她早就习惯了,并没抱怨,她不满意的,是他借事业之名,呆在实验室跟小温在一起。如果他呆在实验室,只是为了纠正小温的假数据,那么她也没什么怨言了。

    她立即给他打了个电话,想把跟小温和韩国人的谈话告诉他。

    但他很不耐烦:“我没时间听你聊这些婆婆妈妈的东西。”

    “这不是婆婆妈妈,是跟你实验室有关的事。”

    “我的实验室,要你管什么?”

    “我这是为了你好!”

    “你为了我好,就别来打搅我,婚都离了,怎么还在——”

    她气晕了,摔了电话,在心里咒道:你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凶,真是猪头煮熟了,牙巴骨还是硬的。我看你也就是在我面前凶,人家韩国人一封揭发信,就可以要了你的小命,你凶个什么呀?好心讨不到好报,你倒霉活该,我在一边看你的笑话。

    姐姐听了她的汇报,呵呵笑起来:“好,咒得好!这人太不知好歹了,该咒。妹,你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别管他了,让他去倒霉吧,了不起咱们不做他抚养费的指望就行了。”

    真像是上天有眼一样,她刚下决心再不管他的事了,桃花运就找上她的门来,是丁丁的homeroomteacher(班主任),姓Madden。她听女儿说过Madden先生,当时只觉得这个姓很好玩,脑子里出现的是一个脾气不大好的老男人模样,所以没怎么往心里去。

    结果有天Madden先生通知她到学校去开家长会,她按时去了学校,发现不是全班集合性的大家长会,而是一对一的恳谈会。Madden先生也不是脾气不大好的老男人,而是个英俊年轻的男人,很像某个电影里的一个英语老师,她忘记那个电影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DrewBarrymore在里面演一个记者,装成学生到一个高中去卧底,与那位英语老师双双坠入爱河。

    她看那个电影的时候,就挺喜欢那个男演员,很文雅,眼神有点忧郁,爱得很真诚很执着,是她喜欢的类型。不过她老早就过了追星的年代了,所以没费心去搜寻那个演员的信息。但今天突然看见Madden先生,又让她想起那个演员,十分惊艳。

    她没想到这么英俊潇洒的年轻男人会在小学教英语,想当然的有点同情Madden先生。但Madden先生显然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小学教书有什么屈辱的地方,很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先跟她用汉语谈了一会中国,说自己曾经在北京待过两年,在那里教英语学汉语,还学京剧,然后拿出丁丁的作文给她看,说:“我很担心,想跟你谈谈。”

    她看了丁丁那篇作文,居然是写她离婚的事的,说知道父母离婚了,但妈妈不告诉她,瞒着她,她很替妈妈担心,怕妈妈因为离婚而感到羞耻,因为中国的女人都为离婚感到羞耻。

    她震惊了,丁丁是怎么知道父母已经离婚的?又是怎么知道中国的女人为离婚感到羞耻的?这个小人儿,脑子里装的东西太多了,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天的家长会,本来预定十五分钟,但Madden先生跟她谈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不光谈了女儿和女儿的作文,也谈了她的离婚,中国女人对离婚的看法,中国社会对离婚女人的看法,中国的英语教学,美国的汉语教学,京剧,饺子,长城,出国,等等,包罗万象。

    后来她跟姐姐说起这事,姐姐笑着说:“丁丁是不是从电影里学了一手,在帮妈妈介绍男朋友哦?我这是先生的赶不上慢养的,在做媒方面要输给丁丁了。”

    “这孩子,人小心大,乱点鸳鸯谱,人家Madden先生才多大?刚三十出头吧?又没结过婚,会看得上我这样的人?”

    “美国人才不管这些呢,他们要的是在一起开心,有共同语言和兴趣爱好。你们都是学英语出身,又都在中国教过英语,他对中国文化又那么感兴趣,我觉得丁丁这个媒做得好。”

    “人家肯定是一时的兴趣,等过了这阵,还不是就算了?”

    “你不要抱着个‘白头到老’的教条不放嘛,一开张就在考虑这人能不能跟你白头到老,其实白头不白头,到老不到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起的时候要开心,不然吵吵闹闹过日子,还没老就白了头了。”

    -----很象“Madden先生”的演员MichaelVartan在DrewBarrymore出演的电影“NeverBeenKissed“里的剧照:;

    一旦打破了“白头到老”的神话,丁乙的生活变得简单明快了,不然她会挖空心思探讨Bill(Madden先生坚持让她叫他的名,而不要叫姓,说他的姓令人崩溃)的动机和意图,到底是一时的新鲜,还是有长期打算。

    而长期不长期这种事情,不探讨一辈子怎么可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比如她的前夫满文方,当初她最关心的就是他爱不爱她,能爱多久,会不会跟她结婚,婚姻能否维持一生一世。她当然是确定了他会跟她白头到老才决定嫁给他的,如果那时她就知道终有一天他们会离婚,那她根本就不会嫁给他。

    结婚之后,她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向着白头到老迈进,仿佛半途离婚就彻底否定了她这一生一样。

    为了白头到老,她那么紧张他,怕他被人抢走,他的一丁点冷淡都能最深地伤害她。

    那样的日子,过得真沉重。

    她现在已经想不明白,为什么总要追求白头到老呢?或许她从来就没想明白过,就是天经地义觉得爱情和婚姻就等于白头到老,不能白头到老,就不算爱情,就不是幸福婚姻,一生就过得不值。

    也许这是人们证明自己的一种方法,向世界证明自己,也向自己证明自己。

    也许人的一生,都是在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上学的时候,我们争取入队入团,争取当干部,争取考第一,都是为了证明自己。被人接受入队入团了,当上干部了,考上第一了,自己的价值就得到了人们的承认。

    等到大学毕业,找工作又成了证明自己、得到他人承认的一种手段。她在国内的时候,找工作算是比较一帆风顺的,虽然不是什么肥缺,但都算不错。

    但你在一个领域里得到承认,不能代表你在另一个领域里也得到了承认。

    比如找对象,就不能用找份好工作来代替。

    你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成了女强人,你在工作和事业领域里得到了承认。但那不等于你在爱情和婚姻领域里也得到了承认,你还得在爱情和婚姻的领域里打拼,求得某人的承认。

    这个承认可以是短期的,也可以是长期的。

    那么人们总希望自己的婚姻白头到老,是不是希望能找到一个人,他一生都承认你认可你呢?

    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挽手在路上散步,那就等于是一幅活动广告:看哪,那对老人,多么相亲相爱!

    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看那个女人,她得到了一个男人一生的承认和认可,可见她是值得人爱的。

    而如果你跟配偶中途离婚了,那就等于在向世人昭告:看那个女人,连一个男人都拢不住,她能好到哪里去?

    男人成了衡量女人的砝码。

    现在她从“白头到老”的迷雾里跳出来了,终于看清了自己,看清了周围的人,也看清了这个世界。

    她的价值不需要任何男人的爱情来证明。她就是她,可爱就可爱,不可爱就不可爱。获得一个男人的爱情,她的可爱值不会提高;失去一个男人的爱情,她的可爱值不会降低。

    男人不是砝码,他不是用来称量女人的,他有自己的头脑,有自己的看法和爱好,而且他的看法和爱好经常是错误的,至少不是百分之百正确的。他爱上谁,不爱上谁,并不完全是由这个“谁”来决定的,男人有他自己的看法。世界上有很多好女人离了婚,甚至被她们的丈夫抛弃了,但那不等于她们不可爱,只是她们的丈夫不再爱她们而已。也许从来都没爱过,但那又怎么啦?照样不改变女人的价值。

    她决定从此享受生活,让“白头到老”靠边站!如果跟谁白头到老了,她不会反感;如果没跟谁白头到老,她不会难过。

    一切顺其自然。

    Bill看上去很文静,像个成天手捧文艺书籍静心阅读的主,但其实很好动,骨子里充满活力,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安排,最开始大多与中国有关,比如邀请她去学校参加食品义卖,家长们烤的烤蛋糕,做的做点心,拿到学校门口去卖,为班级募捐。

    她也去了,卖的是自己手工做的水饺,很受欢迎,为丁丁的班级募到了十几块钱。

    后来Bill又邀请她向学生们介绍中国的端午节,她使出浑身解数,和丁丁一起花了很多时间,收集图片,写演讲稿,做幻灯片,让丁丁的同学们大开眼界。

    然后Bill就开始引进美国文化了,邀请她们母女去看棒球赛,有本市球队参加。Bill是本市棒球队的拥趸,只要有比赛,都要想尽办法去捧场。

    但她一点也不懂棒球,为了不显得太外行,她专门上网去搜寻了有关信息,不仅了解了本市棒球队的历史和丰功伟绩,还初通了一点棒球比赛规则。

    到了赛场上,Bill和丁丁大声呐喊,激动异常,她虽然没那么激动,但受了两个家伙的影响,也非常兴奋。

    还有音乐会,还有郊外远足,很多很多的花样,几乎每个周末都有安排。她从来没这么放肆地玩过,年轻谈恋爱的时候都没有过。现在好像返老还童了,仿佛在弥补若干年前的不足。

    姐姐跟她开玩笑:“妹,真羡慕你,搞得我都想离婚了。”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玩得太疯了?论文都没写完——”

    “论文什么时候写都行,但爱情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

    “这是爱情吗?”

    “当然是爱情。是不是还觉得一定要白头到老才算爱情?”

    “呵呵,早不那样认为了。”

    “你跟他在一起开心,那就是爱情。你不觉得你很开心吗?我觉得你最少年轻了十岁!”

    “我真的很开心,而且不操心这种开心能延续多久,或者有没有结果。”

    “如果操心,那就不开心了。”

    “真没想到我的生活也可以过得这样轻松自在!”

    连女儿都注意到她的巨大变化:“妈妈,你以前没有life(生活),现在才有life了。”

    “为什么说我以前没有life?”

    “你什么都不干嘛,就是上学、做饭、照顾我、照顾爸爸,没有你自己的life。”

    “现在我有自己的life了吗?”

    “Yes.”丁丁想了想,又说,“爸爸也没有自己的life。”

    “是吗?”

    “他是个workaholic(工作狂),成天呆在实验室里。”

    “你想他吗?”

    丁丁耸耸肩:“Notreally(不怎么想)。”

    “你是怎么知道我和爸爸——离婚了的?”

    “爸爸说的。”

    “他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上次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

    “他怎么想到说这个?”

    “我问他的。”

    “你问他,他就告诉你了?”

    “嗯,但他叫我不要告诉你,因为你叫他不告诉我的。”

    “我叫他别告诉你,他还是告诉你了。”

    “妈妈,为什么中国的女人要为离婚感到羞耻呢?”

    “不知道,但我没感到羞耻啊。”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不开心——”

    “我为什么要不开心?”

    她有点尴尬:“可能我不太了解你,我以为你会不开心。”

    “你开心我就开心,你不开心我就不开心。”

    她搂住女儿:“妈妈都是看你的,你开心妈妈就开心,你不开心,妈妈就不开心。”

    “你的话是跟我学的。”

    她心头一震,难道语言习惯也能遗传?

    她没来由地问:“如果你爸爸跟别人结婚,比如——那个温阿姨。你——开心吗?”

    “他开心我就开心。”

    “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妈妈,如果爸爸跟温阿姨结婚,你开心吗?”

    “我?我跟你一样,他开心我就开心。”

    “爸爸会跟温阿姨结婚吗?”

    “我不知道,随便问问。”

    “你会跟Bill结婚吗?”

    她一愣:“我不知道,我们只是一般朋友。”

    “他kiss过你吗?”

    她又一愣:“啊?没有,没有,我说了,我们只是一般朋友。”

    “等我升中学了,你们还会做朋友吗?”

    “呃——这个——你希望我们做朋友吗?”

    “希望。”

    “那我就继续跟他做朋友。”

    “说到做到?”

    “说到做到。”

    她本来计划春季学期就完成论文的,但结果玩得太多了,没能做完论文,只好推到夏季学期毕业。

    Bill暑假期间要到中国去旅游,并到一家师范学院开暑期英语班,就地赚钱,就地消费。她刚参加工作,不好意思休假,只让Bill帮忙把丁丁带回中国跟爷爷奶奶生活一段时间。正好姐姐也要把两个孩子送回中国看爷爷奶奶,于是Bill当上了孩子王,带着三个孩子去了中国。

    她就趁这段时间好好写论文,最大的消遣就是跟姐姐一起逛逛商场,聊聊生活,跟孩子和父母打打电话,也跟Bill通电话,过得很惬意。

    她卖房子的事终于有了眉目,当然是在她降了不少价之后,而且地产经纪个人还许诺给买主百分之二手续费的回扣,这样才笼络到一个买主,已经签了合约,定好了closingdate(卖房交割时间)。

    她把closingdate定在暑假里,准备回去答辩的那几天,顺便就把卖房的事搞定,只需要跑一次。但地产经纪说房产是他们夫妻两人名下的,所以满先生也得到场签字才行。

    于是她打电话给他,想通知他closing的时间,但接电话的人说:“满博士的实验室已经closed(关闭)了”。

    她一惊,很有一段时间没跟他联系了,但她一直在替他管账付账单,没发现什么异常,怎么突然一下,他的实验室就关闭了呢?

    她追问:“为什么关闭?”

    “不知道。”

    她赶快打电话给韩国人,但韩国人也不清楚:“我六月中就结束了实验室的工作,转到圣玛丽医院来了,我没听说他实验室被关闭的事啊。”

    “是不是——上面解散了他的实验室?”

    “没听说啊。”

    “你不是——说过要揭发他们的吗?”

    “但我也只把情况告诉了Dr.Badley(贝德利博士),他号称是本专业的forensicscientist(法医科学家),专门写这类揭露文章的,但他没权解散满博士的实验室吧?”

    “是不是Dr.Badley向基金会的人反映,他们停了满博士的科研基金?”

    “应该没这么快吧,我还没看到他的文章发表呢。”

    “你走之前——实验室没事吧?”

    “没有啊,大家都在那干得好好的,法国人还在申请延签证——”

    她知道那个实验室雇的大多是外国人,一旦解散,就意味着那些人的身份都成了问题。她焦急地问:“那你知道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啊——会不会去了温那里?”

    她一拍脑袋,怎么就没想到这上面去呢?她谢过了韩国人,马上给小温打电话:“你们以前那个实验室关闭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们满老板去了哪里?”

    小温似乎很吃惊:“关闭了?为什么?”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们数据造假的事。”

    “你怎么还在‘造假造假’呢?我已经跟你澄清过了,我们没有造假。”

    “你跟我澄清没用,现在有号称你们行业内forensicscientist的人在写文章揭露你们,你去对他澄清吧。”

    “什么forensicscientist?我没听说过。”

    “是一个叫Dr.Badley的人。你顶好防着他一点,如果他把你们的事揭露出来,你也免不了受影响。”

    “你别吓唬我了,我现在根本就不搞那行了,他能把我怎么样?难道连书都不让我读了?”

    她知道小温嘴巴硬,也不想多说,只问:“你知道不知道满老板去了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

    “他没告诉你?”

    “他连你都没告诉,怎么会告诉我?”

    这句话让小温底气直线上升,马上推测说:“他肯定是回国了。他对我说过的,他不会呆在美国做博士后的,PI(科研项目负责人)当不成,就回国去。”

    她咕噜一句:“回国也不告诉人家一声,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跑掉了——”

    “他干嘛非得告诉你不可?你们不是已经离婚了吗?”

    “但我们的房子还没卖掉,必须他到场签字才行。”

    “你就是为这个找他的?”

    “那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找他?”

    小温不吭声了。

    她只好打电话去前夫原单位的人事处打听,但人家不肯透露,她不得不把自己跟满博士的关系以及卖房的事都交代出来,又被人核实了一大套身份信息,人事处的人总算告诉她说:“满博士已经于六月底辞职离开了我们单位。”

    “他辞职的理由是什么?”

    “这个我们无可奉告。”

    她也不想再问了,只要是“辞职”而不是“开除”,她就放心了。

    她也觉得他肯定是回国了,他应该不会为了这事去自杀,一来他不是个自杀的类型,二来事情也没糟到那个地步,他是自己辞职的,说明还没人制裁他。

    她跟地产经纪商量,看卖房的时候能不能免去他的签字,但地产经纪说不行,他必须签字,如果不能亲自到场,要办一个授权委托,让他把签字权全部交给她,那样她才能替他在文件上签字。

    她又看到一线希望:“那就办授权委托书吧。”

    “你问Closingagent(房屋买卖交割代理)要个文件样本,传给你丈夫,让他拿到公证处去签字公证,然后寄回给你,你就可以替他签名了。”

    于是她要了个文件样本,先用电邮附件传给前夫,但他根本没回信,可能不进那个邮箱了。

    她去他账上查了一下,没看见买机票的支出。

    他到底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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