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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颱风在新闻气象预报里变成一个红色的圈,慢慢靠近台湾。

    雨开始下,忽大忽小。

    丧礼的塑胶棚子就架在马路中间,穿着黑色海青的师尼们诵念着往生咒。

    真正参加鬼哥的公祭寥寥数人,理所当然都是我没看过的生面孔,在现场走动询问的警察都比亲朋好友多。不知是带着水气的风太冷还是气氛真的很萧瑟,所有人都微微缩着身体。

    比对鬼哥遗留在现场的刀子上的血迹,所有证据都显示鬼哥就是杀死两名男童、砍残三名男童的凶嫌,所以来到现场拈香的亲戚朋友表情都有些怪怪的,并不多话,只有在接受警方询问时才会压低声音,窃窃私语鬼哥的反常行径。

    想挖点八卦的记者当然也不请自来,尤其是在他们知道受到杀害的五个国小男童就是前几天轮暴同班女童的少年犯后,对“见义勇为”的鬼哥可感兴趣了。

    这么多人,就是没有人走到白帘后瞻仰死者仪容,因为鬼哥家属给的红包太薄,被砍了一百二十几刀的屍体被殡仪馆缝得支离破碎,好像恐怖电影里的粗糙装饰。谁敢看。

    我向鬼哥的黑白照片鞠躬,合掌拈香,奉上了两倍於尾款的白包。

    走到白帘后,我看着棺材里几乎认不出来的鬼哥,有种荒谬的超现实感。

    “你做得很好,你瞧,这是你应得的。”

    我拿出昨天寄到我住处的蝉堡,用打火机点燃。

    蝉堡化作妖异的火光,映着鬼哥残破的脸孔,撩动的光影让鬼哥的五官有了最后的表情。是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涩的笑。

    “不怪你,世事难料,千金难买运气好。”我微笑,安慰道:“把厄运留给这一生,下一世别再动刀动枪了。”

    不管鬼哥同不同意,如一大串废话的人生,就总结在这个句点。

    蝉堡烧尽,最后一缕灰烟从我的手指缝中吹向天际。希望鬼哥的幽魂也夹杂在这缕破碎的灰烟中,了无遗憾地离开沈重漆黑的棺柩。

    回到冷冷清清的铁椅子堆中,我思量着今晚又得到黑草男那里买一些平平淡淡的梦来做,否则又会睡不好了。这种情况不知还会持续多久,一想到就开始精神不济。

    “请问你是阿鬼的朋友吗?”一个警察终於问到了我。从刚刚我就看着他一路从座位左边问到右边,一脸的无精打采。

    “算是吧,阿鬼常帮我算命。”

    “认识多久?”

    “一年多。”

    “你对阿鬼的犯案动机有多少了解?”

    “从报纸上了解。”

    “他有没有跟提过什么特别的?”

    “没什么特别。”

    “谢谢你的合作,这边有些基本资料你帮我填一下,然后签个名。”

    “不会。”

    我跟参与办案的警方聊起了那晚的情形,拼拼凑凑,大致明白了整个过程。

    与我电话商妥变更计画后,鬼哥展开砍手之旅。他先在社区篮球场旁的公厕将一名小鬼的手剁掉,并问出另外两名小鬼的下落,鬼哥随后赶往结伴行窃的两名小鬼经常出没的公园。

    当时,两个小鬼正在公园凉亭下分赃刚刚从便利商店偷来的东西,附近没什么人,沉着冷静的鬼哥吹着口哨走进凉亭,刀起刀落,断了手的两个小鬼立刻昏死过去。鬼哥用橡胶管绑在两人伤口上缘止血,然后将两只断手丢进凉亭旁的垃圾桶便走。

    阴错阳差。

    一群经常出没在公园附近的飙车族正好约了另一个帮派的混混在公园谈判,左等又等瞧不见对方的人马,却见鬼哥低着头匆匆走过,血气方刚的飙车族於是将鬼哥拦住盘问。只见鬼哥身上有血、袖口藏刀,这一下误会横生。

    飙车族於是将鬼哥团团围住,你一刀我一刀……

    杀手只有两种方式退休,鬼哥选择了最坏的那种。

    “这种年头飙车的小混混最狠了,连黑道大哥也不看在眼里……”

    “人聚在一起脑袋里的东西就会变得很可怕,上次不是有个路人在路口不小心看了飙车族一眼,背上就被插了一把蓝波刀?妈的,差点就当场翘毛。”

    “现在即使掏出喷子,那些飙仔也不见得怕了你,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

    警察抽着菸,说若是他值勤遇到飙车族,连警笛都不敢亮起来。另一个警察说,上个月有个刚出狱的黑道大哥在路边啐了飙车族一句,肚子就被插进一把生鱼片刀。有个警察偷偷说,其实这五个犯下轮奸罪的小鬼被鬼哥给死砍残也不坏,因为他们迟早会变成更可怕的废物,其余人纷纷表示同意。

    我听着,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没等到公祭结束我就走了,撑着伞来到细雨纷飞的忠孝东路。

    诊间里谧着淡淡的精香。

    这次我预约了整整三小时,可以无止尽地赖在这张沙发上。反正颱风快来了,也不会有人急着找医生讨论脑袋里的白癡幻觉。

    “我犯了错。”我揉着太阳穴。

    “发生那种事,你硬要揽在自己身上,只能说你把自己看作上帝了。”蓝调爵士手指捏着茶叶,轻轻放在壶里:“没有人可以掌握运气,九十九,阿鬼只是提前走到了他该走的路。”

    “我犯了错。”我揉着太阳穴。

    “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明明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你这么想不过是自找麻烦。不过你既然付了钱,精神科医生就该继续开导你不是?”蓝调爵士沖下刚煮沸的水,不疾不徐道:“换个方向,我们做杀手的取人性命习惯了,偶而也会有同行不幸遇到了死劫,这也是很理所当然吧?每个杀手在成为杀手前都有了在生死里打转的觉悟,我不认识阿鬼,但阿鬼想必也不例外。”

    蓝调爵士沖着茶,空气里本应很浓郁的茶香,钻进我的鼻腔里却是淡然无味。

    我的身体里,还蓄满了告别式上的萧瑟。

    “连续接下王董的单,让我隐隐心神不宁。”我闭上眼,回想双脚浸行在马尔地夫海水里的沁凉感觉:“那些数字弄得我鬼迷心窍,王董开出来的单子我也想不到理由推辞,每一张单子上的目标都是无可挑剔的该死,但我老觉得不大对劲。”

    顿了顿,我继续说道:“也许是我的运势开始下滑了,拖累了鬼哥。”

    “对於运势我就没有研究了,但我没听过经纪人有所谓的法则,或是职业道德。”蓝调爵士将一杯茶水递了给我,淡淡说道:“如果你真觉得你有能耐拖垮身边的人,也许你该考虑将某些单子给退了。”

    “退单?理由呢?”

    我的手指被越来越烫的茶杯给炙着,但我不在乎:“当杀手时最让我心安理得的,是我从不判断谁该杀谁不该杀,我只是个拿钱办事的工具。后来当了经纪人,让我远离罪恶感的理由还是一样,我绝对不判断谁该杀谁不该杀,我只负责完成雇主的期待,就这样。”

    “可以理解,与价值判断保持安全距离,百分之百你的作风。”蓝调爵士的语气带了点称许的意味。

    我喝着茶,有点狐疑蓝调爵士的专业判断。

    现在我真正需要的,应该是一杯威士忌吧。

    “不过说些让你高兴的吧,刚刚你进来前十五分钟,电视新闻快报说,李泰岸在自家遭到毒蛇咬死。”蓝调爵士坐在桌子上,捧着热茶说:“我觉得那傢伙死得好,跟我一样拍手称兴的人一定不少。换个角度想,虽然不是你的本意,但你的确参与了一件好事。”

    竟这样鼓励我。

    “杀人从来不是好事,只是我们的工作。”我又皱起眉头:“你知道吗?自从鬼哥仆街后,王董一连下了五个单。短短七天,下了五个单。五个单。五个单。五个单。”

    我看着落地窗外灰压压的天空,不再有光线从完美的角度射进诊间,而是淅沥沥打在窗上的模糊雨点。

    “不收你的诊费,我真想听听是哪五个单。”蓝调爵士眼睛一亮。

    “一个比一个扯。”我嫌恶地说。

    第一个,是在谈话节目中批评大法官城仲模带女人进宾馆的名嘴唐向龙。唐向龙以前也是个搞婚外情的能手,还把女人带回家上小孩的床猛打炮,丑事最后被自己的娘亲爆上了数字周刊,一时沸沸扬扬。现在大言不惭干谯别人搞婚外情,引述王董的评语,简直是无耻。

    “无耻的人都得死的话,我们就没政治谈话节目可以看了。”蓝调爵士说。

    “不看那些节目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皱起眉头:“无耻的人是不是该死也不是重点。”

    第二个,是屏东某宠物繁殖狗舍的负责人。该负责人长期虐待上百只宠物犬,任这些宠物犬饿死泰半,不幸还活着的也瘦成皮包骨、肠胃萎缩,在获救后只能勉强接受灌食,新闻报导里的画面触目惊心,任谁看了都会掉眼泪。这个新闻正好被坐在电视机前蒐证的王董看见,算狗舍负责人命中註定该死。

    “不好意思,这个我也觉得该死。”蓝调爵士举手。

    “别说你,我也觉得该死。问题是我一想到王董坐在电视机前蒐证的画面,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我全身无力道:“就因为电视遥控器下面压着一箱钞票,这个拿着遥控器的人便可以决定电视机里任何人的生死,那种感觉真令人反胃。”

    “偏偏你也觉得他做得对,这才是最糟糕的部份。”蓝调爵士莞尔。

    “不。”

    “不?”

    “最糟糕的部份,是条件杀人的限定手法。”我似笑非笑看着蓝调爵士:“王董坚持要饿垮狗舍负责人几个月,等他只剩下一口气时,再将狗舍负责人丢进一群飢饿的狼犬里,让他活活被咬死吃掉。”

    执行起来不难,只要将目标绑架到深山监禁起来就行了。问题是,我要怎么安抚接单杀手的情绪?杀手是杀手,变态是变态,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第三个,是钻研成语自成一家的教育部部长杜正圣,他被这个社会讨厌的理由可说是罄竹难书,自然也在王董大笔一挥的生死簿上。据说杜正圣也是现在中学生最常在周记上,公开表示最想在杀手月的猎头网站看见的名字。

    “我总觉得杀政治人物会造成大问题。”蓝调爵士不以为然:“只要是人,站在镜头前久了都会疯掉,政治人物的丑态有一大半都是媒体模捏出来的,杀掉这样的全民丑角并不公平。”

    “跟我说有什么用?王董说,教育是一个社会的根本,而这个社会并不需要一个乱用成语的教育部长。王董要从教育改革的基本面切入,警惕这个社会。”我冷笑,用手指比了个枪形。

    碰。

    “买凶杀人的标准已经从高标准的邪恶,降到低标准的“需不需要”,王董第四跟第五个杀人名单,我简直等不及了。”蓝调爵士哈哈一笑。

    不会让你失望的。

    第四个,是某中部私立大学企管系的人渣,叶同学,简称叶人渣。叶人渣用性爱偷拍光碟威胁想分手的女友,女友不从,叶人渣便砸毁女友的电视与电脑,最后还将偷拍内容放在网路上毁谤女友,一度还造成友女厌世自杀。

    “这个叶人渣可了不起,网路上想用玉蜀黍插他屁眼的人可以排队环绕小巨蛋好几圈。”我註解:“叶人渣的照片跟身家全都公佈在网路上,这辈子是当不回人了。”

    “网路上闹得沸沸扬扬?但新闻上好像没什么看到,这消息很生啊。”蓝调爵士一脸狐疑。

    “别小看王董,他搞科技致富的,去草根性强的网路里微服出巡,探查一下乡民想杀掉谁一点也难不了他。”我其实有点想笑,我对欺负女生的畜牲一点都不抱同情。

    “啧啧,第五个呢?”蓝调爵士的身子又前倾了不少。

    第五个,也是王董在网路上寻寻觅觅,终於得见的每日一杀。

    我从口袋里拿出王董在网路上列印出来的,皱皱的资料。

    根据日本地区的论坛发表,中岛佐奈在拍摄“水地狱”强制子宫破坏该片遭到剧组使用不明粉末药物强制喂食,之后进行拍摄动作。由於该片的内容过於残暴以及毫无人性可言的拍摄方式,导致中岛佐奈身心以及身体受到极度的创伤。根据我所看到的内容,经过翻译网站的翻译之后大概说明一下:中岛美眉因为这件事情住院四个月,好像脏器受损、外肛门破裂要装人工肛门,还有心理受到极度的创伤,所以以后没有中岛美眉的新片可看的可能性非常的高。

    请注意,影片内容的图出现中岛美眉口吐白沫神情呆滞的画面,本人猜测可能是药物导致所引起的反应,该公司实在惨无人性,令人痛心疾首,令人扼腕,av界将痛失一名美优。

    久久,蓝调爵士说不出话。

    “要杀的人,当然是当初在水地狱a片里凌虐中岛佐奈的那几个流氓男优。”我面无表情,做了抹脖子的手势:“那些流氓男优要面对的条件杀人,一定会让他们恨不得自行了断。”

    “为了杀人,王董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蓝调爵士拍拍脸颊。

    “到日本还有特支费可以领,这个单子还兼具观光旅游,难得一见的好单。”我好像应该笑,却一点也挤不出幽默:“欺负女人的男人是我们的叛徒,有几个杀几个都不可惜,但我一想到王董根本没看过那支a片就根据网路传言下单,就觉得这张单从头到尾都很荒谬。”

    五张单,每一张单都有它丰沛的正义,也有同样份量的莫名其妙。

    “那么你怎么办?”蓝调爵士问到了重点。

    “说过一百万次了我不作价值判断,收到的又全是漂亮的即期支票,所以当然往下发给了五个杀手。”我连苦中作乐的笑都敷衍不出来:“所以我现在手底下最能干的杀手,全都忙得不可开交。”

    说到底,即使我认为自己的运势低落拖垮了底下的杀手,我还是不由自主接下了所有的单子。不做价值判断是我以往保持心情愉快的关键,现在,它成了我性格上的大漏洞。

    也许经过价值判断后所接下的单,我要为出勤的杀手负担生死责任的比例较重,因为我决定了什么接、什么不接。而什么单都接,决定的就是命运了?但如果是这样,我又怎么会为了鬼哥的死深感内疚呢?

    又,真实的我到底是什么想的?其实是一团渣里渣巴的乱。

    “听起来真的很惨,幸好你没把这些单丢在我的脸上。”蓝调爵士吁了一口气,认真说道:“我该说你够意思,还是很识相呢?”

    “放心吧,再这样下去你很快就有事可以做了。”我回敬。

    蓝调爵士笑了笑,分析道:“以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这个王董是个很有趣的个案。王董跟你恰恰相反,他勇於做价值判断,而且非常用力,这种用力的态度让你非常不舒服。”

    “何止。”

    “一个社会学家韦伯说过,所谓的权力,就是逼迫一个人做他原本不愿意做的事。与其说王董热衷於正义,不如说他执着的是权力。从白手起家到经营出一个富可敌国的大企业,钱能办的事王董差不多都想像过了,也说不定都做得差不多。但钱可以买到的权力可以大到什么地步呢?除了发动战争,最彻底的应该就是杀人吧?”

    “说不定吧。”我意兴阑珊。

    “有句话说,权力如果放着不用,就等於没有权力。”蓝调爵士耸耸肩:“初嚐买凶杀人滋味的王董,完全克制不了自己继续行使这项权力的欲望。从他杀掉自己儿子以成就企业帝国的幼稚想法来看,可以知道王董有种帝王般的威权思惟,他的意志总是君临天下的,只有在那样的、从上往下看的角度审判着这个世界,王董才有掌握权力的充实感。”

    “重点是他什么时候会停吧?”我听都不想听。

    “王董的正义已经到了钜细靡遗的程度,只要媒体不断报导坏人、制造坏人,要他停手,除非报纸杂志电视一夕之间全部消失。”

    “那是想像的正义。”我竖起中指。

    “而你却一点也没办法反驳。”他完全命中。

    其实我并不想听这一长串废话,蓝调爵士也早看出来。他只是喜欢讲。

    “你如果真的这么介意,我有个办法。”蓝调爵士瞇起眼睛。

    “杀了王董吗?”我摇摇头,说:“抵触职业道德的事我是不干的。”

    “不。”蓝调爵士摇摇头,自信地笑。

    对了!差点忘了你的拿手好戏!

    “催眠!催眠是吧!”我的手指敲敲脑袋,说:“你可以透过催眠改变王董脑袋里扭曲的正义,让他回归正常。”有点兴奋起来了。

    “不不不,催眠对自主意识强烈的人来说,也许可以改变短期内的特定行为,并无法改变他们的个性。我想买凶杀人的欲望应该也算是自主意识强烈吧,行不通的。”蓝调爵士反驳了我,让我很是失望。

    蓝调爵士不以为意,继续专业的补充分析:“你说过,王董为了让假绑票案取信於两个儿子,不惜把右手小指给切了下来,这种执念已非一般人所能想像。再往前推,王董制造假绑架案的目的,只是为了一个虚幻的、不一定能够达成的企业蓝图,但用的手段已是如此激烈,可见他一意孤行的怨念深重,到了自以为是的地步。”

    “喔。”那又怎样?

    “过度自以为是的人,往往是用强大的外在武装保护脆弱的内心,如果要突破他的武装,不能用老套的劝解——尤其劝解涉及到你最在乎的价值判断;你应该做的,就是加重他自以为是的价值。”蓝调爵士停下,喝了口茶。

    “你废话不少。”

    “九十九,你应该把目标抓齐,然后请王董亲自杀了他们。”蓝调爵士冷笑道:“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大人物,不见得能亲自承受他们的决策。把刀跟枪丢给王董,让他看着目标魂不附体、跪在地上哀求他。渐渐的,王董拿枪的那只手也会抖了起来……”

    我精神一阵。

    是了!就是这个!

    “让王董明白抽象的正义与现实人生之间的差距,清醒自己在做什么。”蓝调爵士微笑,做出结论:

    “一举崩溃他自以为是的正义。

    忠孝东路的雨很大,但我重新回到大雨下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我撑着伞,一边想着下回王董下的单,不管目标是谁我都要想办法吩咐杀手先绑架囚禁起来,然后硬要王董亲手杀了他。

    “最好是先绑架,骗王董说目标已经被杀死了。”我心中计画着:“等王董大言不惭说他很感动后,我再请王董移驾到目标面前,看看那个死掉了会让他很感动的活生生的人。”我满意地写着剧本上的对话:“喂,他死了你不是会很感动吗?既然如此就动手啊……什么?王董你竟然在发抖?你不是只要怀抱正义就可以勇往直前地杀人吗!杀啊!扣下板机啊!不过你可要瞄准一点,不然只会听到无谓的惨叫而已啊。”

    一想到那样的画面,我就乐不可支。

    美其名正义,实质随喜好杀人的权柄,让王董有成为上帝的幻觉。但是烧再多钞票,人,还是没办法成为真正的上帝。这就是王董的弱点。

    排练着剧本,我心里咕哝着还需要一句经典台词,当作这齣荒谬戏剧的谢幕词。赢要赢得漂亮,离开的背影要优雅。

    “王董,这就是你一心向往的正义吗?”

    太虚弱了。

    “口中说着正义,手指却扣不下板机?王董,你只是想要证明自己可以主宰生死罢了,什么正义?你有的只是一仓库的钞票。”

    不,太长了。这种电影台词王董可记不住,记不住就折磨不了他。

    “王董,你有的正义,只是团虚张声势的屁。”

    好像不错?虚张声势这四个字在这里用得挺不错。

    “正义,理当有夺取他人性命的觉悟。”

    终於有点意思了,我喜欢觉悟这两个字迸发出来的效果。

    即使大雨我还是没出手拦下计程车,免得打断我的快乐思绪。我一路推敲着经典台词走路回家,想在巷口的便利商店买点牛奶零食。

    还没走进去,一股视觉压力钻进我的背脊缝里。我本能回头,神经紧绷。

    一辆蓝色的小货卡在对街,缓缓降下窗户。

    是欧阳盆栽。

    他不知已在这雨中守株待兔,等了我多久。

    我松了口气,撑伞走向小货卡。

    车窗后的欧阳盆栽穿着白色西装,看起来非常憔悴,不知道有几个日夜没睡好了,整个人深陷在没有朝气的糜糜躁郁里。不可思议的是,欧阳盆栽的眼神里却发出我从未见过的奇异光彩。那是一种面对生死大劫,在高压下焠炼出来的力量。

    “九十九,我需要你的帮忙。”有如活死人的声音。

    “什么忙?”我在伞下。

    “想帮忙的话就他妈的上车吧,不过一旦上车,我的命就交给你了。”欧阳盆栽淡淡地说:“嫌揹着我的命太麻烦,就祝我一声好运,我也不会怪你。”

    “混帐,我们有这么好交情吗?”

    我啐了一口,然后没志气地开门上车。

    车子是租来的,方向盘上还贴着租车公司的连络电话。空调里有股新鲜泥土的气味。广播是气象预告,说着颱风在十二个小时以内就会笼罩全台,各县市单位随时注意停止上班上课的预告。

    一个人的眼睛往右上方看,代表在回忆。欧阳盆栽此刻便是如此。

    “九十九,我想杀一个人。”他缓缓开口。

    什么跟什么啊?原来是这种问题。

    “你是个杀手,你可以自己办到。”我简直嗤之以鼻。

    “你是我唯一信赖的同行。”

    “等等,我从没听说过,一个杀手杀人需要委託别人的。”我失笑:“你这样好吗?喂,你可是骗死人不偿命的欧阳盆栽呢。”

    “事出紧急,我们只有三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可以杀掉那个人,我必须趁颱风来之前登上油轮出海。”欧阳盆栽看了看錶,又看了看我:“要杀这个人凭我一己之力很难办到,但有了你,或许再加上你手底下的杀手,就能在期限以内杀掉那个人。”

    “如果你没遇见我呢?你没把这种可能估算进去吗?”

    “我相信命运,也相信人可以创造命运。”欧阳盆栽在黑暗的面容底挤出微笑:“人生没有意外,我会认识你,自也不会没有意义。”

    “喂,记得吗?我退休了。”我竖起中指。

    “我没忘记,不过你的手底下应该有不少杀手吧?如果他们能保密二十四小时,他们就派得上用场。”

    “很不幸他们都出勤了,你没想到这种天气也是杀手的超级旺季吧。”我摇摇头,拒绝:“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一定得这么快死,欧阳,你冷静点,只要你付得起钱,过几天我叫最好的杀手听从你的差遣。”

    “来不及了,你已经上车了。”

    “什么?”

    “如果不能以杀手的身分,那么便用杀人犯的角色帮我一次吧。”

    欧阳盆栽发动引擎,雨刷忽地刷掉眼前几乎被溶解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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