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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全世界都在下雨

    本我以为少吃淀粉跟多运动,就是最好的减肥法。

    可我错了。

    失恋才是王道。

    毛毛狗离开了,我照常吃喝,没有发生传说中「失恋食欲大减」的症状,可颊骨莫名其妙凹陷,因久坐养出来的小腹也神奇地消失了。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变得很容易哭吧?可是眼泪包含的热量,有那么多吗!!

    不管原因是什么,老实说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当周遭的人都说我太瘦要多吃的时候,我总觉得好笑:「我发疯啊?」相当珍惜平坦下去的肚子咧!

    只是回到彰化家里,我看着老态龙钟的Puma安安稳稳睡在我的脚边,心中都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痛。跟内疚。

    李小华,你没见过。

    沈佳仪,二哥哥没缘分。

    毛毛狗,你们一起玩过好多好多次的,她的味道你一定记得很清楚。

    现在我要怎么跟它解释,二哥哥又弄丢了心爱的女孩?

    我不晓得怎么跟Puma说,你下辈子要投胎的话,要瞄准哪一个肚子冲进去?

    办不到啊,很多个晚上我常常抱着Puma哭。

    它真的是超老超老了,老到我都不敢常常帮它洗澡,怕它不小心受凉感冒的话,体力不比以前,再也睁不开眼睛。

    在过去,想像Puma在我怀中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当然会悲伤与不舍。

    会哭。

    但现在,还多了一分恐慌。

    只能断然停止这种想像,不去想。

    之后跟毛毛狗约吃饭,见了几次面,出现了重修旧好的幻觉。

    还在网路上写过一篇〈山难〉纪念其中一次的复合。

    我是个很臭屁的人,在我一文不值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改变这个世界。问我原因,我绝对说不上来,只知道我想这么做,上天也会慢慢给我可以这么做的力量吧?

    人在最穷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身上最贵的东西是什么。

    我的自尊很贵。

    不曾为了满足任何人的阅读需求写出我不想写的东西。

    毛毛狗跟我合体七年了,她说想走的时候,我才了解到自尊是随时可以抛弃的东西。于是分分合合了好久,常常搞不懂我们现在到底是有在一起、还是没有在一起?

    只知道我卑贱到要说一些,为什么我比另一个人更适合她之类的分析。

    每说一次,我的自尊就流失一些。

    爱情不该是这样的。

    我不懂,只知道我用五体投地的姿势可以讨回来七年,那就五体投地吧。

    长久以来我都将随时可以不要的东西看成是我的宝贝,真的很可笑。

    爱情的希望像漂浮在大海上,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的威尔森…

    二○○四年十一月,我搭火车到新竹清大接受广播社的访问。

    访问完后,广播社社长跟我都要回台北,便一起搭统联走。

    虽然我不擅长做大人的事,可彼此不认识,既然坐在一起了也得找点话聊,否则都不说话很尴尬,干脆闭上眼睛睡觉又好像我在搞孤僻。

    忘了都跟广播社社长说些什么了,两个人有说有笑的。

    但我永远不会忘记,半途接到了大哥打来的那通电话。

    「田田,你在哪里?」

    「访问完了,我在搭车回台北啊。」

    「旁边有人吗?」

    「有啊,清大的广播社社长也要回台北,就一起搭车。」

    「…好,我跟你说一件事,你听就好了。」

    「什么事?」突然,我感觉不对劲。

    「前几天妈站在椅子上整理药柜的时候,跌倒,手去碰到插花的剑山…」

    「剑山?是那个刺刺的东西吗?」

    「对,妈的手碰到剑山,被刺伤后血一直流,怎样都没办法止血,广东苜药粉撒了也没用,OK绊贴了也没用,最后妈是用止血带绑住上手臂才把血勉强止住。后来妈自己去诊所那边抽血检查,发现血小板很少,白血球指数很高…」

    「那是什么意思?」我怔住了。

    「最严重,就是血癌。」大哥很镇定地说。

    血癌?

    我完全无法回忆,当时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的心情该用什么句子去形容。

    「先不要太紧张,记不记得妈前一阵子不舒服有去做检查,报告说肾脏那边有发炎?如果是肾脏发炎还没有完全好的话,白血球指数也会冲高。」

    「那到底是发炎还是血癌?」我顾不得旁边还有人了。

    「我不知道,机会是一半一半吧。今天礼拜六,礼拜一妈挂早上的号,在彰基血液肿瘤科,你回台北后我们就一起开车回彰化,礼拜天一整天都在家里陪妈妈。之间如果你有事情…就先推掉。」

    「好。」

    我一言不发挂上电话,闭上眼睛。

    这阵子我太会哭了,一下子眼泪就满了出来。

    广播社社长大概察觉到我的情绪起伏,也不再跟我说话了,任我静静地闭着眼睛哭。我很庆幸他没有出言安慰我或什么的。

    常常人在最不知所措的时候,需要的,不是陪伴,只是想哭而已。

    回到台北,毛毛狗陪我在西门町吃晚饭,安慰我一切都没事的。

    整顿饭我吃得失魂落魄,在讨论怎么维持我们之间的关系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能说:「谢谢妳今天陪我,我脑子真的很乱。」

    毛毛狗一脸的了解:「公公,你们家那么好,老天爷一定会保佑的。」

    「希望这样。」我很没精神:「我在想,要不要从台北搬回去,多陪我妈。」

    「…喔。」她低着头,叉子慢慢地卷、卷、卷,卷满了面条。

    隔天我们三兄弟一早就开车回家,一路上气氛都很凝重。

    但一下车,就开始嘻嘻哈哈的。我们讲好了,要联手让妈安心。

    我从后面搂着妈妈,说:「妈,不要紧张啦,没事的,我们明天就是去看一分普通的报告,然后就回家休息了。」

    「…」妈没说什么,拍拍我的手。脸上很疲倦。

    Puma见我回家,兴奋地对着我一直叫,我狠狠瞪着它,希望它别吵了。

    晚上睡觉时,我跟大哥的房间隔了半堵墙。

    「妈一定要没事。」我的脚勾着一直乱动的Puma。

    「放心吧,一定没事的。」大哥故作轻松,这是我们整天都在做的事。

    久久,没人说话。

    再过几个小时,我们就会战战兢兢站在血液肿瘤科外面,等着医生开门。

    翻来覆去,我睡不着。

    眼泪一直涌出来,鼻涕塞满,只能用嘴巴勉强呼吸。

    大哥听到了,叹气:「你干嘛哭?」

    「我只要想到,如果有一天,我必须跟别人说一句话…我就没办法不哭。」

    「什么话?」

    「…我没有妈妈了。」

    几秒后,大哥也哭了起来。

    那年,很痛。

    我们全家人都很痛。

    报告出来,全世界都在下雨。

    时间很奇妙,将我们三兄弟的人生旅程一齐拉到同一条线。

    高中联考、大学联考都考到火星的大哥,已经是北医博士班最后一年,这几年发表在期刊上的论文点数远远高出毕业需求好几倍,打破了该所的历史纪录。明年,肯定是去当兵。

    我虽然志不在研究,论文写得拖拖拉拉,毕竟也念到了社会所的极限研四,今年再不毕业就不用毕业了,直接去当兵。

    三三是师大生活科技所研二,这也是他研究所最后一年了,把论文交出去后,就得参加教师甄试。不管有没有上,都要去当兵。

    妈养的三个孩子,都长大了。

    快要一起毕业,快要一起当兵。

    可妈生病了。

    此时此刻三兄弟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顾妈妈。

    有空的话就一起聚在医院,学校有事,就轮流陪妈妈做化疗。

    少了老婆的爸顾店很辛苦,没了媳妇煮菜的奶奶也很辛苦,家里的气氛一直非常低迷。每次我从医院回到家,就很想快点轮回医院,因为那里才可以看得见妈妈。

    很多人都误以为我是个硬汉,但其实我很爱哭,尤其那段时间我活得像一个娘炮,有时骑车骑到一半也会掉眼泪,想到关系不明确的毛毛狗,心情又更加沉重。

    人生真的看不到前方,因为我睁开眼睛都是模模糊糊的泪水。

    「公公,要加油,自己要找时间休息。」毛毛狗在电话里叮嘱。

    「谢谢。」我吃着搅拌了眼泪的鼻涕。

    而医院则是个一定要笑的地方。

    我们三兄弟讲好,在妈妈面前就是搞笑就对了,要给妈妈信心,笑久了,自己也会笑出信心。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坚持在妈生病的时候,每一件该做好的事一定要做好,最基本就是每一个人都要如期毕业,因为妈非常重视我们穿上硕士服与博士服的样子。

    对我来说一定要做好的事还多了一件,就是维持写作。

    我打电话给两间合作惯了的出版社,说妈妈生病了,但我还是会继续写作,请他们多多包涵我种种状况。如果可能,请他们接下来稳定出版我的书,不管是交稿已久但未出版的、还是我还没写完但讲好将来会出的,不然我实在不知道医药费在哪里。

    「没问题,加油,有困难就说。」两间出版社都很讲义气。

    当时我的书,还是卖得很烂……这句话我重复了几次?

    稍感安慰的是,卖得烂,主要是因为很少人买,而不是很少人看,许多读者纵使不买书,也常常写信给我,跟我说一些超过我能力应该得到的鼓励:

    「刀大,我看了《打喷嚏》之后,突然得到再爱一次的力量。」

    「刀大,我总算知道什么叫战斗了!」

    「刀大,读了你的书,让我重新拥有坚强活下去的勇气。」

    每次我收到这样的信都很高兴,敲键盘的时候更有自信。

    这些阮囊羞涩的读者虽然不大买书,可都认真喂养我创作真正需要的核心精神,让我写得眉飞色舞。信箱里的鼓励越垫越高,于是我抱持着「在写故事这件事上我显然做得很好,又很快乐,继续做下去一定会做得更好,也一定会更快乐」的念头,一直一直写下去。

    我无法假惺惺地叹气,说什么创作是一条孤独的路。至多我只能傻笑,干!在职业栏填上「写小说」三个字,很容易就申请不到信用卡耶!

    但,坐在病床旁,看着整天都在发高烧的妈妈,我什么东西都写不下去。

    如何能够呢?

    以前我写故事,都是天马行空:在电线杆上面练轻功的男孩、会发光的狼人、统治日本的吸血鬼、偷窥杀人犯的房东、死后变成月老的阿宅、练成一击必杀的拳击手。全是幻想的产物。

    现在,妈在痛苦。

    我要怎么写一些,实际上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故事呢?

    我根本就没有心神虚构任何事。

    「你们兄弟凡事都要商量好……不管妈最后有没有好起来。」

    有天妈在病床上吃稀饭的时候,忽然冒出这一句。

    我一震,心中充满不安。

    妈妈难道没有信心活下去吗?

    我想起了那些信。

    想起了那些读者在信里告诉我的话。

    于是我在病床旁边打开电脑,开始将妈妈跟我们三兄弟之间发生的一切、将这段期间我们陪在妈妈身边做化疗的点点滴滴,都写下来。我不只想让妈感觉到我们很爱她,还想让妈清楚知道,她如何在我们的生命之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希望妈了解这一点后,能够用好的心情接受治疗。

    以日志的方式进行,想到什么就写下来。

    每写几天的分量我就列印出来,拿给妈妈读。

    妈妈读得很开心的时候,正好护士来换点滴或加药,妈妈还会骄傲地念给护士听。如果我正好在旁边肯定会害羞到想撞墙,只好到医院楼下买饮料,或拜托妈妈等轮到大哥或三三来陪她的时候再念给护士听。

    「妈,妳一定要好起来,因为妳是家里最重要的人。」常常我求着妈:「现在我写的这份日志将来会出版,书的最后妳要帮我写序,所以妳一定要加油。」

    是啊,加油。

    多么希望那些网友读者说的是真的,我的文字拥有那些力量。

    如果我写的东西没有办法打动我妈妈、鼓励我妈妈,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妈读着,有时哭了。

    有时笑了。

    她将每一份我写出来的日志,都小心翼翼折好又折好,一读再读。

    从那一刻开始,我终于找到自己存在的目标。

    我想不断不断写出让人能够产生勇气的故事,然后变强。

    这种很超级的念头,会不会让我的小说从此变得更好看?

    不会。

    根本没有关系。

    但这种意志力的诞生,让我每天起床后打开电脑萤幕的那一瞬间,就无比清醒地热血起来。对我来说,写小说不再是炫耀自己的才能,而是希望自己能用自己的招式慢慢改变这个世界。

    最后,救我妈妈。

    「人生就是不停的战斗。」我在网路上敲下这句话。

    连续十四个月出版十四本书的纪录,就是在这种痛苦战斗的气氛下热烈完成。

    动物专家说,成狗的智商约等於人类的三岁半孩童。我想这个研究是正确的。

    Puma在妈妈生病後,依稀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乖,以前我要出门,Puma都会很不甘心地看著我,一直吠吠吠吵著要跟。

    现在我只要跟它说:「二哥哥要去看妈妈,你乖。」

    Puma就会乖乖地缩在椅子下,不再乱叫了。

    化疗的药剂杀死妈妈体内几乎所有的白血球,抵抗力慢慢逼近零,妈整天都重复著发烧与退烧的循环,最後住进了隔离病房。为了怕带了不好的病菌给妈,我一回家就会换上固定的衣服,这样才能抱著Puma睡觉、跟Puma玩、带Puma去散步,回医院照顾妈妈前再洗个澡,换乾净的新衣服。

    奶奶没好气劝我乾脆不要抱Puma了,说:「都是毛,一直换衣服真麻烦。」

    可我没办法不抱,因为我需要它,而Puma也需要它的二哥哥。

    有天冷冷的早上,我裹著棉被赖床,同样不想下床的Puma没事干,只好一直舔我的鼻孔,舌头一直卷进去挖啊挖的,Puma的舌头温温热热,越舔越起劲,好像永远都有吃不完的鼻涕似的。

    慢慢我自己开始奇怪,通常Puma吃我的鼻涕不会超过三分钟啊,三分钟後鼻涕吃光光了我就会因为鼻子太通畅、有点难受而拉开Puma。今天我的鼻子怎那么反常?

    我轻轻拉开精神奕奕的Puma,抽了张卫生纸擤鼻涕。

    一擤,才发现卫生纸上都是鲜红的血。

    我愣了一下,什么鬼啊?

    过去我只有因为擤鼻涕擤得太大力擦了点鼻血出来,从没有这样大量用「流」的。按照Puma刚刚吃得那么过瘾来算,我已经慢慢流了三分钟以上的鼻血?

    正当我陷入迷惘,Puma又兴致勃勃扑了上来,伸舌头就舔。

    「唉,Puma你是要二哥哥失血死掉喔?」我拨开它,让它冷静。

    我瞪著天花板胡思乱想了很久,好像止血了,这才下楼。

    起床後我把流鼻血的事跟大哥讲,大哥皱眉说:「干是天气太冷鼻黏膜太敏感还是怎样?你最好快去查清楚,妈妈生病已经够了。」

    大哥跟我心里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

    妈妈跌倒手受伤血流不止,是因为血小板不足。现在我流鼻血流个没完。

    下午我便自己去彰女对面的检验所抽血检查。

    「要验哪些项目?」护士拿出一张表,上面有很多空栏可以勾。

    「……都验。」我觉得好烦。

    七上八下过了一天,隔天看了报告,数据都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以前哪有这么神经质?感觉人生用什么姿势都可以赖活下去,随便一点没差。

    但妈妈生病後,我真觉得健康很重要,尤其要照顾妈,每个人都要好好的。

    可Puma也倒了。

    在妈生日那天,一早奶奶就赶紧将我叫醒,紧张地问我要不要带Puma去看医生,我大惊,问为什么,奶奶说Puma看起来怪怪的。

    我冲下楼,弟弟抱著Puma坐在椅子上。

    「刚刚Puma倒在地上抽,还发出哎哎哎的叫声。」弟弟说。

    Puma两脚发软,无法好好坐著,也几乎不能走路,不吃东西不喝水,舌头发白乾裂。但前一天晚上还好好的啊!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

    我叹了口气,紧张的心情消失,替之以无可奈何的寂寞。

    接手抱过Puma,它小小的身体几乎不剩半点力气,软趴趴的一团带毛的肉。

    「Puma,你要回去了么?」我心疼地说,但语气出奇的平静。

    「你不要在那边黑白讲啦!」奶奶皱眉。

    Puma在我国三的时候走进我的生命,算一算,已经十三个年头。

    十三个年头了,当初的小可爱牙齿掉光光只好让舌头整天都露出半截,胡子灰白,黄毛稀疏,不能快跑,爬不上楼梯,跳不下床,眼睛还有些白内。一条标准的老狗。

    Puma看著我,有气无力地缩起身体。

    我的手指放在Puma的胸口探测,它的心跳时而飞快,时而缓慢。我将鼻子靠向它的嘴,它却没有伸出舌头舔我,看起来很虚弱。

    「Puma你怎么这个时候出来抢戏,明明就不是你登场的时候。」我抱著它,感觉它随时都会闭上眼睛、一觉不醒。

    如果妈没生病,当时的我一定会哭出来。

    但我很压抑激动的那部分,选择了接受。

    有人说,一条狗一辈子只会认一个人当主人。

    很荣幸,Puma选择了最爱它的我。

    我一直都很害怕Puma会在我在新竹念大学时、台中读硕士班时、在台北写作时、甚或未来当兵时过世。我一直很希望它能在我的怀里阖上最後一次眼睛,我想Puma也是这么想。

    若Puma选择在此时与我道别,不也是契合我们彼此的愿望?

    十三年,也许够了。虽然我会好伤心。

    哥从医院轮回来时提醒我,认为Puma说不定是营养不良才会没有力气,而不是大限已到。哥说奶奶忙翻了,都乱喂Puma吃东西,喂什么发糕、馒头的、放著一碗久没动过的蒙尘狗饲料,营养超不均衡,他看了就有气。

    我想想,的确有可能。想起了大二那年Puma重感冒濒死的模样。

    於是晚上我去夜市买了个猪肉铁板烧便当回来,还多加了个蛋黄不熟的荷包蛋。我将超香的猪肉片与肉汤混进饭里,挤破蛋黄,搅一搅,然後按例吃进嘴里咀嚼成泥,再放在掌心。

    Puma嗅了嗅,滚爬到角落,不吃。我用手指沾了点涂在它的嘴边,Puma才勉强吃了一口。吃了一口,精神就来了。

    「哈,很好吃吧,再多活两年,凑个整数陪二哥哥十五年,我们再说再见。」我很开心,看著puma慢慢吃著掌心上的口水猪肉蛋黄饭团。

    总共吃了三团,Puma才懒趴趴地躺下休息。

    我很感叹,妈在家的时候,Puma吃得可好。

    每次妈买蒸回来,都会将皮剥开,将里头的馅夹给Puma吃。每次妈炒面,都会将里面的瘦肉或虾仁仔细挑出来给Puma吃。每次都这样,搞得我大怒,只好命令妈Puma由我喂就好,妈你给我乖乖吃自己的就行了,不然妈从头到尾都在吃面皮。

    以前Puma生病了,妈会认真灌药,灌到最後Puma只对妈一个人服气,除了妈亲自动手谁也别想叫Puma乖乖躺好把嘴巴打开。家里也只有妈跟我会帮Puma抓跳蚤。妈也是家里第一个放弃叫我不要抱Puma睡觉的人。

    现在,又看见Puma开始用眼神祈求我带他出去撇条的模样,又看见Puma在乱抓地板的样子,我忍不住想……

    今天上午Puma在地上抽哀号的声音翻译,应该是:「我~快~饿~死~啦!」

    Puma复原的进度停滞了,甚至开始衰退。

    Puma又开始无精打采,懒得去动罐头肉块,我得用手抓碎,弄得糊糊的放在掌心,Puma才会试著舔舔看。然後下颚明显失去力气,Puma必须靠摇晃脑袋将肉稳在嘴巴里,吃了十几分钟,许多碎肉块沾了一地。

    我想起了哥说的,有时候人养的狗狗会替主人「应劫」,这样的乡野传说。

    Puma跟妈很要好,我们三兄弟几乎都不在家,都是Puma这个狗儿子在跟妈相处,若Puma立志替妈应劫,坦白说我会既感动又高兴,不忍心阻止。

    但有没有这回事,还是个谜啊!

    前天晚上轮我睡家里,我抱著Puma,他全身软得不像话,虚弱地趴在我怀中,一起躲在羊毛被里许久。这很奇怪,Puma通常没耐性让我抱这么久,它习惯窝在一旁,而非让我瞎黏著,全身都是毛的它会热到抓狂。Puma大概让我抱了十分多钟,很不寻常。

    紧闭著眼睛,Puma的呼吸非常急促,气一直从乾燥的鼻孔喷啊喷的,此刻我又进入相当平静的状态。我摸著Puma,认真又感伤地说:「Puma啊,如果你觉得真的很累了,那就死掉吧,没关系。不过你要记得跟菩萨说,说你要投胎当二哥哥的儿子,知道吗?二哥哥叫柯景腾,如果你不会说,二哥哥也会跟菩萨讲……」我口无遮拦地说著。

    就这么断断续续,又熬了一个晚上。

    Puma换了很多姿势,就是睡得不安稳。

    第二天,又轮到我去医院陪妈。

    在来医院之前,我跑去买了几个给狗宝宝吃的特制罐头,想说Puma没了牙齿,家里没有愿意徒手碾碎肉块的我,让它吃些事先碾碎的肉块比较好。

    但打开了的罐头放在地上,Puma却连嗅一下都不肯,身体一直坐或躺,起来走几步路都意兴阑珊。眼睛骨溜骨溜地看著我。

    我捏了点碎肉在手指上,又沾又骗的,Puma才勉强吃了点。

    唉,这样叫我怎么放心去医院?郑重地交代奶奶要多费点心神去喂Puma,不要以为肉放在地上Puma不去吃就是肚子不饿、要想办法捏在手上诱引等等。

    但我心底知道,这些提醒都是多馀的,毕竟我的手跟别人的手,对Puma来说当然不一样。

    在妈面前,我藏不住秘密,忧心忡忡跟妈说了Puma好像没有好起来,又快死掉了。

    「应该快点喂Puma肝药加风速克达(一种感冒药水),以前Puma怪怪的,我就是这样子喂它。」妈躺在病床上,打手机给哥,交代他务必这么喂Puma。

    我趴在病床旁的栏杆上,希望妈是对的。

    哥上了台北找论文指导教授,弟弟也跟著上去。再度只剩下我。

    隔天早上,在输血小板之前,发生了一件让我超级内疚的事。

    护士定期帮妈抽血检查血液成分的比例,针抽出後,护士要我帮忙压住伤口,我依言做了,却不够大力。结果十分钟後,妈被抽血的手臂处瘀青肿胀了一大块,我简直傻眼。

    「那个是因为血小板不够啦,所以血管比平常还要容易破裂,以後要压大力一点。」护士解释,妈也说了我几句。我有够想撞墙。

    而妈开始触目惊心的咳血。

    同样是因为血小板严重不足的关系,不管是喉咙黏膜或是肺部的微血管,都很容易因为剧烈的咳嗽受损,加上空调的空气有些乾冷,黏膜比平常更容易乾。

    妈将一张张卫生纸小心翼翼包住咳血,一边看著我们兄弟记录的温度表,研究自己发烧的周期与规律,并开始指挥我跟护士讨退烧药。

    「我很不想再发烧了。」妈说,解释自己很可能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发烧,而温度计也的确显示妈的体温正缓步爬升中。

    我的心一直揪著。为了平复对妈咳嗽的不安,我又开始抄写心经。

    护士终於让妈吃了退烧药。妈开始盗汗,我拿毛巾帮忙擦著妈浸湿的背。

    我又说起了Puma,我很担心它会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死掉。

    「说不定Puma是看我都不在家,知道我生病了喔,所以它才跟著生病。唉,你们不在家的时候,我都马跟它说话……」妈说,似乎有点堪慰Puma的心有灵犀。

    妈正在发烧与温烫中徘徊,左手注射抗霉菌的药,右手输著血浆。而长得很好玩的十二包血小板,刚刚才注射完毕。

    「一定是这样啊,所以妈,你把眼睛闭起来。」我说。

    妈听话,把眼睛闭起。

    「妈,你现在开始从彰基回家,然後去看一下Puma。」我说。

    妈点点头,半皱起眉头。

    我可以感觉到妈脑中的影像正如电影胶卷抽放著。

    「我现在走到彰基楼下了,我要骑脚踏车回去了喔。」妈说,眼睛依旧闭著。

    「好啊。」我欣然。

    「我看到Puma了,唉,我要跟它说什么?」妈睁开眼睛,问我。

    「就说Puma你赶快好起来啦,要努力吃东西。」我说。

    妈又闭上眼睛,嘴巴喃喃有词一番。

    「说完了,我要回彰基了。」妈说,像是松了一口气。

    「嗯,快回来。」我同意。

    「好累,骑这么久,好喘。」许久,妈又睁开眼睛。

    「嗯,Puma一定会好起来。」我点点头,很感动。

    然後妈继续睡,我则一边抄写心经一边监视血浆的注射进度。

    好不容易血浆打完,妈醒了,烧也退了。

    护士注射的止咳的药水也生效,妈不再那么大力地咳嗽。

    妈坐起来,在床上写一些身体状况的记录。真容易就认真起来。

    我很困,精神非常涣散的我什么小说都没办法进行。我决定好好睡一个小时。

    铺好了床,设定好手机的闹铃,我为即将入睡休息感到很雀跃。

    「妈,我回去找Puma一下。」我说,翻过身子,抱著棉被。

    「好啊,你可以骑我放在彰基楼下的脚踏车。」妈说,推推眼镜。

    我心头一震。

    妈啊,你简直是小说对白之神啊。如果大家都可以好起来,该有多好……

    毛跟我之间,始终处於分分合合的状态。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晓得毛到底还爱不爱我。

    照顾妈妈是最重要的事,毛跟我已变成两个礼拜见一次面的可怜情侣。

    但某天晚上轮到大哥或三三照顾妈,我冲去台北见毛。

    我们约在台北车站前新光三越底下见面,只是那晚,从我看见毛毛狗第一眼开始,我就感觉到两人之间有道不好亲近的墙。

    那隔阂毛也感受到了,但两人就是无法将它打破,只好持续令人窒息的气氛。

    草草吃了顿糟糕透顶的晚餐后,毛看起来还是不快乐,我也很闷。

    两人坐在百货公司裡的楼梯转角,长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讨论妈的病情,以及我们为什麼都变得不快乐。

    「公,闭上眼睛。」毛说,有个礼物要送我。

    我依言,然后张开。

    在掌心上的,是个李小龙橡皮钥匙圈。

    突然难以自己,我哭了。

    眼泪从那时候开始的二十几个小时,便一直无法收止。

    很高兴,毛到了这个时候,都还记得我喜欢的东西。

    「毛,可以了。」我止住哭泣,凝视毛的脸。

    是的,可以了。

    我们之间的爱,已经可以了。

    「为什麼会变成这个样子?」毛哭了,却也没有反对。

    在没有说明白前,我们之间已有了悲伤的默契。

    「妳没看见吗?我们之间的红线断了。」

    我流泪,开始说著,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的、很现实的理由。

    毛很爱我,非常非常爱我。但是毛很自私。

    我很爱毛,非常非常爱毛。但是我很自私。

    毛该是,轻轻鬆鬆谈一场近距离恋爱的时候了。七年来,我们不断奔波往返的日子就要结束。毛在期间的辛苦远大於我,这些日子毛都以不可思议的行动力在实践她恋爱的理念。而我,竟还没当兵,爱的时空距离始终无法缩短。

    我该是专心照顾妈的时候了。

    在更远的未来,我跟这个家的距离还得更加靠近。这个距离很自私,很撕扯。就在我最爱毛的时候,出现两人「爱」的转化问题。没有谁对谁错。

    「我们结的是善缘,谁也不欠谁,下辈子,就让我们彼此报恩吧。」我闭上眼。

    握拳,轻放在心口。

    然后挪放在毛的心口。

    「下辈子,换你很努力跟我在一起了。」毛哭。

    毛一直希望我送一隻大熊给她抱。

    现在我终於送了,她选的另一个他。够大隻了。

    我们约定以后还是要当好朋友,要一起看电影,因为这是难得的共同兴趣;要一起讨论我的新故事,免得毛变笨;如果毛跟他生出来的小孩头髮有一撮黄毛,乳名还是得叫「Puma」。

    百货公司底下,我们再无法压抑,紧紧相拥在一起。

    附近的卖车活动,大声放著〈Letitbe〉的英文老歌。很贴切的背景音乐,如同每部爱情电影最后一个,最浪漫、最催泪的画面。

    「我真的很爱妳,真的很爱妳…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妳跟我妈妈…」我泣不成声。

    「公,如果你妈好起来了,一定要试著努力把我追回去。」毛大哭,全身剧颤。这是我今晚听到最不中听的话,但我又能怎样?

    毛接受了我最后的祝福。在〈yesterday〉的音乐下,我们牵手离去。

    中间的那道墙消失了。

    「没有比这样,更幸福的分手了。」

    我说,毛同意。

    我们一起回到板桥的租屋,收拾东西,检视过去的回忆。

    即使分手幸福,但两个人都好伤心,哭到眼睛都肿了起来,直到深夜两点,我在床上帮毛挖最后一次耳朵,毛才哭累睡著。

    六年又十个月的爱与眷恋,都对彼此意义重大,陪伴对方在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成长,共同构画「在一起」这三个字包藏的,人生地图。

    在一起。

    但不能再在一起了。

    好饱满的爱情。与此生永远相繫的亲情。

    对於曾经重要的事物,我深恐忘记。许多朋友都误认我记忆力非凡,对诸多小时候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甚至能背出当时的对话与情境。

    但错了,错得离谱。

    我不是记忆力好,而是我经常回忆,经常在脑子裡再三播放那些我割捨不下的画面。所以要忘记,真的很难。

    但毛很天真烂漫,记忆力并不好。以前如果聊起曾发生的趣事,常常要我在旁补充情境,毛才会一脸恍然大悟。

    「记忆我们之间点点滴滴这件事,就交给我了。我会保存得很好。」我说,没别的办法了。

    一大早,毛搭公车去学校教课,我独自在床上回想妈生病后、围绕在我身边诸事的峰迴路转,其中诸多巧合。

    从国中开始,脚踏车便常经过民生国小附近的咖啡店「醇情时刻」,那间店外表是白色的石砌,很漂亮,在晚上还可见到从玻璃透出的温暖黄光,想必气氛一定很浪漫。当时我许下心愿,一定要跟这辈子最喜欢的女孩子喝下午茶,但总是无法如愿,每个女孩都把我甩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遇见了毛,但毛几次到彰化玩,我竟都忘记这件事,直到毛前两週来彰化探望妈,我才猛然想起,骑车带毛到连我自己也没进去过的「醇情时刻」,圆梦。

    圆了梦,竟到了散场时分。

    想到这些,就很难再睡著。

    二○○四年,太多太多很糟糕跟很美好的事。

    收拾好最后一箱东西,我写了封信放在桌上,留下三样东西。

    毛皮:

    想留下这三样东西给妳,希望妳能偷偷藏起来。

    一直未能游完的泳票。

    不可以忘记是谁教妳换气,叫妳小海龟。

    一根耳杷,掏尽多少温柔陪伴,我会一直记得,妳喜欢挖上面。

    最后,是我在交大的学生证。

    那是好多时光的相互取暖,它买过几十张交大中正堂的电影票,

    进过图书馆与计中上千次,在竹北的电影院也买过好多学生票。

    那是妳我的共同地图,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一直都不是我一个人的世界。

    曾经重要的东西,我一个也不会忘记,

    每当我抱住昨晚的枕头,闭上眼睛,

    妳的味道,妳的胖,妳的可爱欢笑,

    都会在我梦裡出现。

    我很爱妳。

    当妳开始淡忘我们之间的记忆,只要还记得这一点就够了。

    公公

    永远都在新竹客运后用力挥手的穷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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