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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2005/02/24

    那么就从2005年1月14日,妈入院作第二次的化学治疗开始说起吧。

    第二次的实际化疗只做了五天,也就是五包AraC,在医院没有人愿意作port-A(一种位于肩膀间的人工血管,可用半年以上)手术的情况下,主治医生干脆也不作埋在手臂底、更简单的人工导管了。

    妈只好两只手轮流注射点滴,每三天就要挨新的一针,如果遇上一边注射药剂一边输血的情况,就得两只手同时挨针。妈自己是松了口气,毕竟「手术」两个字听起来就很恐怖,但我跟哥可是很烦恼,因为连续换手挨针,容易造成静脉硬化或等等因血管脆弱而迸发的种种问题。

    而因为妈有肺结核,怕传染给其它的病人,我们仅能选择费用昂贵的单人房,扣掉健保补助的部份,一天要价两千五百块。啧啧。

    单人房当然比较舒服自在,我将笔记型计算机放在小茶几上,开始疯狂在病房里赶稿,杀手系列、猎命师传奇前三集、短篇集、少林寺第八铜人修稿,就是在这样的氛围底下一一与我鏖战。

    网友姆奈说得好,单人房的品质可不是双人房的两倍。讲话不必用气音,东西可以随处摆,每个兄弟都可以有自己的位子,最重要的,电视可以自由切转。

    于是妈定期收看八大戏剧台的「巴黎恋人」、继续收看「天国的阶梯」与「冷暖人间」。而我则爱上动物星球频道。

    动物星球频道有次一个印度老虎的特辑,令我印象深刻。

    影片记录者锁定一只刚刚生下两只小老虎的雌虎(公虎跑哪了就不知道了)追踪;这只雌虎骁勇善战,是罕见的能手,她独自带着两只颟顸笨拙的小老虎,教导他们狩猎,示范如何屏气凝神一步步接近猎物,如何调整等待与暴冲的节奏,如何在河边与巨大的鳄鱼争食羚羊或斑马等等。我看着两只年幼的老虎动作一模一样地朝一群正在吃草的羚羊匍匐前进,却屡次露了馅导致羚羊群提前警觉离开,感到非常好笑。

    但好景不常。等到小老虎两岁的时候,这三只相依为命的老虎的地盘,出现了不速之客一只非常强壮的公虎。

    原本我以为老虎长到两岁就已经非常成熟,但看着电视画面,那只闯入的公虎身躯还要大上个两倍,也比雌虎魁梧。记录者解释,老虎要等到四岁才足以独当一面,届时才会离开母亲,到另一个地方开拓属于自己的王国(公虎的地盘通常是雌虎的三到四倍大!)。在此之前,完全不是成年老虎的对手。

    在记录者忧心忡忡的口白中,我也开始不安起来。

    闯入的公老虎带给这三只老虎极大的威胁,记录者回想起多年前他看过很残酷的一幕雄老虎无情地杀死并不是他生的一堆小老虎,黑白的老旧照片中,七八只小老虎的尸体堆成一排,看了令人鼻酸。

    此时,有义务保护两只小老虎的雌虎也面临这样的戮子压力,因为这头公虎三不五时就来骚扰她,一脸想要交配;公虎很明白,他必须杀死两只小虎才能解除雌虎「作为母亲的责任」,他正在观察这样的缝隙。

    雌虎毫不含糊,奋力击退了公虎一次,还弄伤了公虎的爪子,但公虎还是盘徊在附近,真的是虎视眈眈。

    雌虎很清楚,她是无法继续保护孩子们长大了,只是雌虎并未将所有的狩猎技巧传授给两个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幼虎离开到外地,除了被更凶猛的动物反猎杀外,更可能生生饿死。雌虎在公虎回荡不去的低吼声中,陷入了几天的长考。

    最后,记录者拍到了他难以想象的画面。

    在一条山道上,雌虎躺卧在地,向两只幼虎示意,于是两只幼虎偎了过去,撒娇似地吸吮着雌虎早已泌不出奶汁的乳房,早已断奶的两虎无限眷恋似挤成了一团。三只虎磨蹭了好一阵子,终于,两只幼虎起身抖擞,在雌虎的低吼声中昂首阔步离去。就这样离开了不惜一切保护他们的母亲。

    「这代表了再见吗?」记录者喃喃自语。

    我看着这不可思议的镜头发愣,这简直就是狄斯奈卡通的桥段啊。

    记录者锲而不舍地追踪后续。五个月后,原地盘上的雌虎再度怀孕,当初威胁恐吓她的公虎现在反成了她跟新孩子的庇护者。但离开的两只幼虎迟迟没有下落,很有可能,是在大自然的无情淘汰下饥饿而死。

    直到有一天,坐在吉普车上巡逻的的记录者在一片大林子里看见其中一只当初的幼虎。两岁半的幼虎虽然削瘦,但终究继承了母亲的自信,对着一只凶猛的懒熊大吼,宣示自己的地盘,一阵僵持后终于吓退了懒熊。

    「我们可以确定,雌虎至少成功地让一只幼虎活了下来。」记录者说。

    这不是什么小故事大道理,我也不清楚从这段动物纪录片中得到什么启发,但半夜的电视荧光幕前的我,感动得不能自己——

    照顾妈的过程中,出现许多「尽力并不一定最好」的情况。

    我们怕妈在过度的沉默中容易「想太多」,于是常常讲一些生活中好笑的事给妈听,然而也会出现反效果。

    妈对我们的「表演」开始不耐,觉得我们常常忙着逗她笑,却疏忽了她人在不舒服,并没有那个心情回应;所以她郑重警告我们不要再总是搞笑了,也叫我不要再比一些奇怪的搞笑姿势,她看了就很难过。我实在是有些沮丧,不过设身处地,搞笑会出现这样的副作用也是很合乎逻辑的——

    第二次的化疗出奇的顺利。

    妈的嘴很灵验,她向老天爷讨的公道真着落下来。短短发烧了三天左右,妈的状况就稳定下来,之后的血球报告都不错,于是只住了十八天,医生便宣布妈可以出院了,比起上次漫漫无期的四十天,总算天理昭彰。

    医生这一宣布,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毕竟当时距离除夕过年剩不到一个礼拜,我们多希望妈可以在家里过旧历年。

    在这段堪称顺畅的治疗期间,妈跟我们都很感谢第一次住院认识的护士王金玉。金玉姐在照料妈的时候很细心,也会跟妈闲话家常,给妈很能信任的托付感。此次住院,妈因为恐惧跟上次住院一样波波折折,心中一直很不安,哥跟我商议了一下,便厚着脸皮跑去护理站,请金玉姐到病房找妈「加持」一下。

    金玉姐在得知自己在妈心中的地位时也蛮感动,不管当天有没有排到妈的班,每次下班前都会到病房来探望妈,跟妈说些话再走。金玉姐说,能让一个病人记住她并产生莫大信任,是她当护士以来最大的骄傲。

    唉,其实我们才开心,可以遇上一个这么好的护士纾解妈偶而即来的困顿感。

    在医院里,我们遇到形形色色的护士。有些护士像战士,每个动作都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完成,弄得我们有时也紧张起来;有的护士非常厌烦跟病人对话,有的护士却会主动逗病人说些什么;有的护士嗓门很大,每次进房都精神奕奕,我们也因此沾染了不少活力。

    依照我的观察,通常是已经有了小孩的护士比较能善体人意,但不管是哪一型的白衣天使,将工作视为「职业」或是「职志」,在照料病人的动作中都会将其中分别流露出来。

    我们无法要求更多,但总是祈祷幸运。

    2005/02/25

    现在妈已经在家里过完了年,到彰基回诊,开始了第三次的化学治疗。

    由于妈有肺结核感染,所以我们还是得住在单人房,保护别人也优待自己。

    在医院病床爆满的情况下,妈回到家里多休息了一个礼拜,我也得以按照原先的计划,上台北参加新书猎命师传奇在国际书展的签名会,顺便到北医拿乙种诊断书(我有椎间盘突出,不过最屌的还是我有先天性脊髓腔闭锁不全,核磁共振的照片很帅,考虑放在某本书的作者介绍),祈祷复检的医生能够明察秋毫,让我通过替代役体位当几天的兵,好继续待在彰化照顾妈,不然实在很难想象半年之后,哥去服国防役,弟跑去老师实习,会由谁持续这样的陪伴。

    「对不起,原来你还在我的肚子里就是那个样子了。」当初妈听到我的脊髓腔尾巴没有像正常人一样收敛起来,而是花开大放、在末端结了几个神经囊肿后,这么可爱地跟我道歉。

    「啊?那个是我放灵感的地方啦。」我一脸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来是放那里,难怪我小说怎么写都写不完。」——

    今天是第三次化疗的第五天,妈的胃口已开始变差,肠胃也不是很舒服,但还是把握机会努力吃东西。一个小时前趁着胃好些,妈赶紧嗑了一个巴掌大的热呼呼烤地瓜。

    妈正在我旁边,戴着老花眼镜,翻着很好看的壹周刊。妈看杂志跟看书一样,习惯从第一页好整以暇翻起,遇到不认识的明星的八卦新闻,还是想办法了解看看。「我怕我漏看了什么。」妈这么解释。

    重新回到了彰基,很快又回到前一阵子的陪伴节奏,周遭的小吃店在卖什么都被我摸得一清二楚,每个店员的脸孔都太熟悉。现在妈的白血球还没开始降低,再过几天,就会出现拿着温度计不定时记录体温变化的状况。希望妈这次也能够像第二次化疗那般顺利。

    为了把握每个机会传道,彰基的电梯里总是贴着很久才更新一次的小故事大道理;每部电梯里的小故事都不大一样,绝大部份都非常无聊。但有些小故事写得挺有趣,如果一次不能看完,好奇心重的我下次搭电梯就会想办法搭同一部,有一次我为了看完一个奇怪小故事的荒谬结论,硬是在半夜等某部电梯配合我下楼。

    既然这是一个跟母爱有关的疾病陪伴记录,就来写个我印象很深的相关小故事。

    据说国外有个动物研究中心做了以下的「有趣」实验。研究人员用山雉的蛋,偷偷换掉母鸡下的蛋,没想到母鸡起先只是一愣,却毫不介怀继续孵陌生的山雉蛋。小山雉出生后,令研究人员惊异不已的是,母鸡开始掘土寻觅小虫,然后衔给天生就不吃人工饲料的小山雉。

    研究人员再接再厉,第二次换掉母鸡正在孵的鸡蛋,替之以鸭子蛋,等着看好戏。结果小鸭出生后不久,不会游泳的母鸡便带着小鸭子到池边,让小鸭子自己慢慢适应水性,自己在一旁守护。

    不管是山雉或是鸭子,母鸡都能用智慧察觉这些小东西与自己的不同,并用母爱找出应对的教养方式。所以这个贴在电梯里的故事结尾明示,除了母鸡的智慧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高外,最主要是告诉我们母爱无差等的伟大。

    但我一直在想,既然母鸡这么聪明,在这个「有趣」实验的背后,那只默默付出的母鸡女士,一定非常想念那颗不知道被偷到哪去的小鸡蛋吧——

    昨天「巴黎恋人」播毕,妈正在看回放的「冬季恋歌」。

    实话说我不喜欢斐勇俊,原因说不上来,大抵我对明星的喜好都是建立在很直觉的观感上吧,所以也没讨厌这位戴眼镜的面包超人到,需要列进「如果我变身成隐形人一天,一定要打的十个人」名单里的地步。

    韩剧巴黎恋人里有句经典台词,很有意思:「你没有回忆,只有记忆」。这句话

    当然是玩弄文字的成份居多,但不知不觉还是会被感动。

    在妈的身边写些回忆母子之间的东西,感觉一点都不矛盾,还有种神秘的默契似的。

    想起了那段天天吃妈妈做的便当的日子。

    为了省餐费,妈从国小开始就常常准备便当,让爸载去学校给我们,如果忙不过来,才会给我们五十块一百块的去福利社打发。小时候就算了,到了高中还被送便当其实有点窘,好像一直长不大。有时候爸送迟了,我还得用非常快的速度把便当吃完。

    关于妈妈做的便当,周遭的同学总是非常好奇,或是「帮我好奇」里面装的会是什么,如果出现我最喜欢的红色猪血炒饭,大家就会很羡慕,该边跟智障偶而会跑来问我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吃的,然后拿着筷子准备攻击。

    想到拿便当就想到两个小故事。

    从高一开始我就很清楚我这一届最漂亮的女生是哪一班哪一个(是的,这种事开学一个月以内就要很清楚,这是身为视奸界椅子人的责任),我们就给她个代号,叫「女孩」吧!

    每次我去侧门拿完便当,要回教室时,都会在走廊上「经过」女孩。这么说有点奇怪,不过我总觉得是女孩刻意驻足在走廊上,好让我「经过」。虽然我的灵魂好色,但我的身体里同样挤了一个叫羞涩的混蛋,所以即使我很注意女孩,但真正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总是不敢正眼看她,眼睛正视前方,再用不可思议的瞥眼感受女孩美丽的身影。但每一次,我的身子都直挺挺地就走了过去。

    女孩有时一个人,但大多有另一个女生陪着她说话。

    女孩总是留着短发,穿橘色运动服的时候很可爱。

    女孩穿窄小制服裙时,小腿的弧度美得无法形容。

    女孩长得很像稚气未脱的李丽珍,没有人追得到。

    乍看是个校园爱情小说的开场,但却没有校园爱情小说的内容,因为我始终不是校园爱情小说里的主角。很快的,我高三了,我开始怀疑,这女孩是不是有点喜欢我,所以才会一直让我这么「经过」三年?

    虽然我个子不高又有一头致命的卷发,又因为行为乖张,整个年级都知道我喜欢的是另一个社会组的女生,但毕竟我从以前就是出了名疯狂的校园人物,又一向给人聪明的假象,对这位没有人追得到的女孩来说,说不定,我还是有「卖点」?

    越是这么胡思乱想,我就越是停留在胡思乱想而已。无法前进。

    直到有一天快毕业了,大家都在教室里为对方的书包签名涂鸦时,阳光洒落的走廊上,我再度拿着妈妈牌便当「经过」女孩。

    突然,我听到一声非常震撼的吼叫

    「少臭美!」

    啊!我愣住了,往旁边一看,那女孩脸红脖子粗,瞪着我。

    我无法言语,身体却下意识地带着我走回教室,没有「做点什么」。

    是的,我没有做点什么,就这样呆呆坐在教室的位子上,心脏一直猛跳,坦白说,超级兴奋,整个脑袋一直回放那尴尬的画面。

    女孩为什么跟我说「少臭美」?我明明就没看过她一眼啊,她怎么可能知道我早就喜欢上她?(同时喜欢很多个女生,是每一个铁血男子汉焠炼灵魂的必经之路)。

    「小柯,她应该是对你有意思。」柚子。

    「小柯,我觉得你想太多了。」娃娃鱼。

    「小柯,你应该找她把话问清楚。」婷八。

    事实究竟如何,我真的不知道。

    多半是女孩认为我认为她喜欢我,所以她就认为我这个认为她喜欢我的人是个非常臭美的家伙,可偏偏她只是一个很喜欢黏在走廊上讲话的女生。于是对我吼叫,宣示她的愤怒!

    不过也有可能,是女孩注意到身为一个大美女的她,我怎么可能每次经过都不看她一眼?所以便精准地判断我是那种「在人群中就是不会跟喜欢的女生说话」那型的男生,而女孩好死不死很喜欢我,给了我三年的机会搭讪她,我却白白放过

    共计放过了九百多次的机会,终于忍不住愤怒大吼,希望我在毕业前能稍微追她个一两下。不过若事实并非如此,显然我真的非常臭美。

    我没有时光机,只好一直蹲在青涩的回忆里,看着女孩无懈可击的小腿发愣——

    关于便当的第二个故事,就很爆笑了。

    我的鼻子不好,鼻窦炎还是过敏性鼻炎之类的从小纠缠着我。整个高中三年,妈都在小麦草汁里加点蜂蜜,装在半透明塑料杯子跟便当一起送来给我喝。

    在1993年的当时,生机饮食还不构成所谓的风气,小麦草汁颜色翠绿,非常诡异,气味更是匪夷所思,大家根本无从知道那是什么鬼东东。有时妈没加蜂蜜,而是乱加奶粉冲泡,那混浊的模样就更惊心动魄了。

    坐在隔壁的谢同学看我总是要捏着鼻子一鼓作气干了小麦草汁,好奇地问我那是什么。我这个人就是没事爱唬烂,于是随口说:「这是蚕宝宝的尸体打成的汁,又香又浓喔。」没想到隔壁的谢同学一个冷笑,说你放屁。

    我放屁?这倒激发了我信手捻来的雄心壮志。

    「因为我鼻子不好,中医师说把蚕宝宝打成汁,可以治疗鼻子,不过因为实在太难喝了,所以才加了蜂蜜。毕竟蜂蜜也有治鼻子的功能啊,不信你喝喝看啊。」

    我拿给谢同学闻,他立刻皱着眉头说,果然有恶心的味道。

    后来这个白痴的谢同学成了「蚕宝宝汁」的忠实信徒,以后有别的同学问我我倒底在喝什么,他就一副很懂的样子抢着说:「那个是蚕宝宝汁,真的,很恶心!」

    或用一种很鄙夷的表情说:「柯景腾是个大变态,那种蚕宝宝汁也喝得下去,佩服佩服」

    有人帮我背书,可信的成份暴增,于是慢慢的大家都以为我天天都在吃蚕宝宝恐怖的尸液,我也进一步精致化了这套论述。比如说这不是市面上一般的蚕宝宝啦、或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早就有记载了不信去查啊(结果证明这世界上勤劳的人真的很少)、哪一间中药材行有在卖这种特殊的药用蚕宝宝不信去买啊等等,充分展现出一个伟大放屁家该有的风范。

    结果到了快毕业的时候,我才用挖鼻孔的奸笑姿态跟大家揭破这唬烂的真相,一直坐在我旁边的那位同学一个大惊,表示他绝对不相信这是场骗局,我一定只是想洗刷「柯景腾=喝蚕宝宝尸液的怪人」的恶名。

    喂!谢沣昱大笨蛋!清醒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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