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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

    这里不是宰相家,却像是神仙府。

    草木葱笼,鸟语花香,蓦地鸾铃声里,一辆很古雅,很别致,很好玩的鹿车,满园里穿林披草小驰,在花径里忽隐忽现。

    车不高也不大,结构配合鹿的长像而设计得玲珑典雅,也配合车主人的身份,和适於在园林里行驶。

    你瞧,车上坐的人一双丽人,就有美如天仙的绝世风华。她们是崔小翠和小绿姐妹俩,从花树映掩中望去,还不是像真的仙子临凡。

    跨辕的美丈夫是小翠的夫婿马大镖头念碧,他的气概和风标,那还不是活的神仙?

    这辆古雅特别的鹿车,是小弟弟宝三爷,别出心裁为翠姐姐做的。

    他缠着张维,请张维给弄来一对可以驾车的红牡鹿,费了好些工夫,才算把鹿训练成功的。

    这说明宝三爷小小年纪,已经是无所不能的神童。

    这座翠萱别墅,所有的土木工程,差不多快全部完工了,这都是纪宝的心血结晶。

    这段日子里,义勇侯张府里,可真是喜事重重,忙得不可开交。宝三爷却把全付精神,放在布置翠萱别墅上。

    义勇侯张勇,年登耄耋养老家居,却天外飞来喜讯,无故记了一次大功。

    八阿哥毁了,四阿哥作定了皇帝的继承人,对老人家来说,可算是老运亨通,自然是开心至极。

    连日了铁狮子胡同张府门前,车水马龙,来贺喜的官儿来来去去,老人家忙着应酬,直忙了好几天。接着是锦上添花,全府忙着赶办孙小姐招赘的喜事。

    小翠、玲姑、小红、小绿,四姐妹一直都留在府里陪喜萱,感情如水乳交融,舍不得分开。

    喜萱姑娘过去饱经忧患,磨得性情似水一般的温柔,玉一样的和润,以对大姐姐的礼貌,奉事小翠小红和玲姑,把小绿当作小妹妹看待,那就难怪她能博得姐妹们的喜爱,姐妹们闺中一点也不寂寞。

    完婚那天,纪珠大爷是由神力王府动身的,不乘轿骑马,骑马比乘轿更有精神,马犹龙人如玉。马用了紫缰,人穿上开气袍。

    马前排列着奉旨完婚的彩牌,和节钺仪仗,这都是朝廷的特别恩典。

    新郎门第高,人又英俊伟岸,鼓乐喧天,簪花过市,万人空巷争看新郎,说不尽富贵荣华,花雨缤纷……

    小翠小红直等到珠大爷夫妇新婚满月,这才告辞返回翠萱别墅。

    老侯爷亲自骑马送行,看了翠萱别墅的风光胜境,觉得十分惊奇,极口赞美纪宝会办事情。

    老侯爷流连了三天才走,当天就分发纪珠喜萱夫妇前来来小住,他俩住下可就不肯回去了。

    小翠懂得享受,天还没有亮就起来了,梳洗以后,眼看窗纸发白,这才灭了灯,让念碧牵着手,步入清晨的园林。

    念碧不忘练功,必定练一下拳剑。小翠却去牵出那两只牡鹿,慈爱地喂饲着,抚摩着,然后谨慎地给鹿驾上辕。

    鹿的脚力颇不弱,走的脚程相当快。可是体型没有骡马高大。

    车是敞车,至多可以乘坐四个人,其中一个人得负责跨辕驽车,平常总是由马大镖头兼任,小翠小绿两姐妹并坐车中,望去像是神仙中人。

    假使大家在家都高兴随车出游,那是只好各人骑各人的马车后当跟随。

    翠姐姐在这一群大孩子眼光里至高无上,她那内在渊博的学问,外表雍容潇洒的风标,仁厚的口吻,可人的颦笑,处处使人心折。她像是月,大家就只能说是星,星星是永远绕着月亮的。

    车儿慢慢行,马儿慢慢随,随车携带的是草剪,花锄,镰刀,喷壶等,和两三个藤竹编制的篮儿,筐儿,随走随停,随地下来工作。

    翠姐姐一手好园艺,一向教得纪宝,小绿都成了好园丁,他们不单是花儿匠草儿匠,同时对种菜,种果树全都内行。

    车儿过处,偶尔撷花,剪草,或者割菜摘取果实。

    由这边屋门口上车出发,使进园林,转入菜圃,经过牧场。

    在牧场里逗留得时间较长,因为大家都喜欢那许多圈养的家畜,而且老规矩要帮助场里做工的,男的或女的做些事。

    小翠为人待畜牲非常慈爱,尤其对小动物特别关怀,她来到,无数的小白兔,小梅花鹿、小羊羔全会跑来表示亲热。

    常常她被包围得爬在地下打转,给它们梳梳毛,抓抓痒,喂给它们一些嫩叶柔条。

    看管这一大片菜圃和牧地的是张维,喜萱要出城来小住,她就天天大清早必跟翠姐姐来给爸爸请安。纪珠小红不大常来,小晴纪侠孩子气顶好逛,最近他们一对子逛到天津岳家去了。

    章玲姑不像人家弟兄姐妹那样嘻嘻哈哈,虽然她原是一个顶豪爽的人,然而她心里时刻不忘为父母复仇,这回事没有解决,她心里自然老是有个疙瘩。

    最写意的是李五郎起凤,他真是胡吹花极满意的徒儿。

    吹花还在神力王府,他跟定了师父勤习点穴术和大罗剑,三天两天难得出城走走。

    纪宝还是顶忙,每天总上杨吉庭公馆鬼混一两个时光,可是他已经搬到翠萱别墅住,早上总在家,翠姐姐车上跨辕的也经常是他。

    口口口口口口

    这一天大家恰好都在家,昨儿晚上五郎李起凤在饭桌上提议,说是这两日永定河水涨得紧,明儿十八大水潮,早上行人少,我们沿河观水去,好不好?

    起凤难得讲一句半句话,大家尊重他的意见,当时就全答应了。

    五更天一行人梳洗出发,大家都上了马,念碧小翠两口子仍坐鹿车。

    月亮还挂在天上,晓风对面吹来,水满河,流还真急,车儿在后,绕着河沿走。

    眼儿在看,嘴儿在讲,小晴小绿纪宝直在叫,一连串笑声,马蹄声,起在岸头,飘落水面,震破了清晨沉寂。

    莫道君行早,尚有早行人,一路之上多少总还是有些往来车马。

    小翠觉得一群男女年轻人,吵吵嚷嚷实在不太好,几番回头使眼色,挥手儿。

    大家正在兴头上,谁也不理会,谁也都装做没看见,像是放了塾的学生,老师也就没法管。

    小红纪珠忽然摇鞭往前闯,小晴纪侠立刻纵马追。

    纪宝吹起口哨,逗引小绿飞骑并出,起凤玲姑就也都放了辔头。八匹马,八个人,转眼距个老远。

    翠姐姐旁单留下喜萱。

    小翠急忙叫:“喜妹妹,快去赶他们回来,这地方骑马的姑娘们很少见,她们又不像乡下女孩子,要是闯出什么事,珠兄弟他那魔王脾气能饶人嘛?你告诉红妹妹一声啦,我这就回去……”

    喜萱点点头催马走了

    这时候前面八匹马已经驰出好几里路,玲姑也怕出岔子,刚刚招呼大家勒住马缓行。

    蓦地对面驶来一条小黑驴,浑身黑得发亮,玄缎子般油润好看,四个小蹄儿可带着白,走得是叉快又稳。

    纪宝一看就叫起来:“多好的驴子呀,卖一千两银子我也要……”

    驴背上的是一位老年人,个子好像很高,两条腿差不多就要拖到地,一点不胖,仪表可是非常俊伟。

    身上穿的蓝绸子长袍,黑马褂,黄澄澄铜钮子,头戴个宽檐草笠儿,领下白髯飘拂,样子还顶尊严。这当儿他也缓下来走,也在望这群青年人。

    他瞅着纪宝说:“你们的马都不坏,你骑的这匹青马更好……几岁呀?小孩。”

    纪宝不高兴人家叫他小孩,还因为老头子啦,他只是撇撇嘴说:“十二岁,我觉得不很小嘛……”

    说着他又磕马前进,后面玲姑起凤双骑并排儿赶到。

    老头子不免又把他们俩看了两眼。

    起凤马上欠身抱拳笑道:“老丈您早!”

    玲姑盈盈地鞠躬,两边交臂过去了。

    起凤玲姑两匹马过去了,那骑驴的老头见兀自怔个大半天,他就是猜不出这班男女青年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汉人呢还是在旗?怎么说马都骑得那么好哩?

    保镖嘛?不像,京城一带没听讲有女镖头嘛?

    王侯府出来的嘛,也不对,那些子弟不会跑到这地方玩,他们也不会穿得那么朴素嘛,越想越糊涂,老人家索性这就下了驴。

    不一会工夫,对面又来了一匹大白马,箭一般快射到眼前,老头儿挥动手中长鞭子叫:“停下……停下……”

    声音还是真洪亮。

    马上来的人是喜萱,一看老长者,霍地倒勒缰绳。

    马跑得正凶,后面两条腿猛使劲,马蹄铁哗啦啦滑在地下响,溅出数点火星,前蹄跟着举起来,站个笔直。

    喜萱一跃离镫,抢一步剪拂着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老头儿不还礼,定睛看面前肃立一位美妇人,云鬟雾鬓,人样花枝,长是长得真好,穿的不过蓝布裤褂。

    他缓缓地说:“没有事,刚过去几匹马跟你是一道来的?”

    喜萱笑道:“我们就住在那边一大片树林里,以为大清早不会碰着什么人,玩来呢!”

    她看出老人家满脸惊疑。

    老头儿也笑道:“我还不过问问,你是有急事?”

    喜萱道:“那么您请啦,水涨很大,靠里边走嘛……”

    她又笑,又摆摆手,便去拢住马飞身而上,旋风一般快卷去了。

    老头儿又发了一阵怔,这才上了驴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半天红霞灿烂照人,望见前面黑压压一大片树林,他就走得更慢一点,小驴儿得得行。

    行行重行行,经过一连串竹篱,篱头爬满了豆儿花,开得正热闹,红的,白的,还有紫的,往里瞧,千竿翠竹,鸟乌绿篁。

    老头儿嘴里叫:“好地方!”

    驴儿转到篱门边,跳下地抬头看牌楼上四个字翠萱别墅,他就又站了一会。走进篱门,怪石当路,匝地浓荫,十来株大槐树,参天拔地,若凤舞,若龙翔。

    老头儿这就又欣赏了一下,拴上驴儿向前去,一横列假山,一大口鱼池,山如列笏,池如偃月。

    绕过山脚看,远远处隐着不少平房,,后面恍惚还有山,那些房子就像盖在山坳里。

    老头儿点点头喝-,他却不往前面走,右转弯,转进花圃来,虽说盛夏天,但还是满眼万紫千红。

    那花圃不很大,挡在前面路口,那条路是用三夹土筑成的,约莫有一丈五六尺宽,夹路排植着两长列一望无际的垂杨柳,千百亿柔条迎风飘拂,三两声蝉唱响澈云霄,清凉境地,俗虑全消。

    老头儿负上双手,缓缓地踱过椭圆形小花圃,踏上这绿沉沉的大路,神情显得非常的愉快。

    走了一会,看显在眼前的又是一座假山,山上竖着几块好石头,几十本芭蕉,又是一弓花畦,开着茉莉花,珠兰花。

    这些花树,在北方有的简直不大容易看得见,这儿种的还满多。

    又是两只大凉亭工学盖上蜿蜒着乌萝花,白薇花,又是一口池,池里头千朵白莲花……

    老头儿看着又喝-,又点头,又望着前头走,又是一条夹道垂杨路,路又是那么宽,那么长,走到尽头,拐弯儿望见一大片菜园,疏落落竹篱茅舍,一两处犬吠鸡鸣。

    老头儿隐入柳林看,看菜园里好些男女在工作,工作得还顶认真,老头儿又呆住了。

    蓦地耳听得一阵辚辚车轮辗转声音,远远处横驶来一辆车,曳车的是一双很好看牡鹿。车不很高也不很大,可是驶得真快,上面坐着一对男女,渐渐的驶近菜园。

    那女的站起来挥手儿向那些作工的打招呼,一连串“早安”,一连串笑,响在车背后。

    车转进柳林来,那女的还在回头望,男的可就发现了前面站着一位陌生老年人,轻轻的收住缰绳,让鹿儿跑得慢一点。

    长者前他是不敢放肆,但老头儿却看定了他。

    这当儿女的翻身刚待坐下,忽然又起来低声说:“停……快,下去……”

    车这一停住,女的立刻下车,向老人家双膝点地,俯伏口称“万岁”。

    男的一听猛讣里吓坏了,慌不迭滚落车前,他就也爬倒一边。

    老头儿怔了怔说:“你们错了……”

    笑了笑又说:“起来……起来……”

    一双男女再拜起立。

    老头问:“你们是夫妻,姓什么?”

    男的哈腰说:“草民马念碧,民妇崔小翠。”

    老头又瞅着小翠笑:“你怎么乱认人……”

    小翠一福说:“民妇略知相法,幸接龙驾,不胜惶恐!”

    老头笑道:“相法可靠吗?这一大片地皮全是你们家的,刚才路上-大群孩子又是什么人?”

    小翠从容奏道:“此间是神力威侯三位公子读书处,民妇夫妇和章姓两夫妻于此寄居。”

    老头笑道:“怪不得,原来是傅家几个孩子……我倒想等他们回来看看,你可不许胡说,当我是一个前辈好了。”

    老头儿向前走,点点头笑说:“这是老古董,别地方恐怕看不到了。”

    他对着鹿车说话,边说边上了车。

    念碧小翠可都不敢上去,贤伉俪两边夹扶着车辕,催鹿儿缓缓地往回驶。

    老头儿好像不懂得客气,又像是贪看沿途景色,他就是什么话都没说。

    车驶到小翠家,短短的墙,两扇柴扉,墙头开遍宝相法。

    车停在门儿外,念碧一旁服侍老头下车,-老头摆摆手,表示他不需要人搀扶,昂着头走进院子里。

    一双梧桐树,摩天张盖,覆地浓荫,树下有个方形青石桌,配四张圆凳,阶前种一排翠竹,置几块石头,却也有一湾流水绕过墙脚。

    水要比河里清,可以洗砚,可以捣衣。

    上-是-廊,亚字栏杆,湘帘半卷,一个棋枰,两三把椅子,几盆异草奇葩。

    步入正厢房,那应该说是客厅,窗明几净,瓶鼎杂陈,壁上挂一些字画。

    纪宝的狂草,纪珠的隶书,纪侠草虫,小红小绿合写山水,上皆题翠姐大人法家正腕,下都作受业弟或妹某某涂鸦。

    老头儿看了回头向小翠送笑,倒还是没有作声。

    看过了字画,他到隔壁去,那是跟客厅一般大的房子,三面敞开着长窗,地板上纤尘不染,排的是做活工具,机上织布,枰上绣花,架上放许多成品。

    老头儿对眼前一切都发生了兴趣,满面笑容,频频点首。

    望到窗见外,隔院子都是-廊,每一处-廓上都有一两个女孩子静坐着纺纱,每一处院子里都搭着豆架瓜棚。

    老头又回头睇着小翠笑,笑着他上这边来,这边是小翠的书斋,枣梨满目,缥缃如云。老头坐到书案前,小翠这才给他奉上一盖碗茶。

    老人家呷着茶,眼觑书架上说:“来京多久了,那来这么多书?”

    小翠道:“民妇……”

    老头立刻摆手说:“别民妇……你,我。”

    小翠道:“来京不过两个多月,书都是最近买的。”

    老头道:“你读过很多书,你大概什么都会……”

    点手儿又向念碧说:“你福气很大,家有全能的贤妻,干什么的?”

    念碧鞠躬说:“草民……”

    老头忽然沉下脸色。

    念碧赶紧改口说:“我在镇远镖行里当镖头……”

    老头道:“你是练武的,当镖头我很少看见像你这样的人,你不会做别的事嘛?

    念碧道:“保镖也是一种助人的行业,保镖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坏……”

    说到这儿,外面人语马嘶,出门的全回来了。

    老头儿摆手不让念碧往下讲,耳听外面小孩子声音在叫:“翠姐姐,屋里有客人嘛,是刚才路上那个老头子……”

    人跟着跳进来,他是纪宝,见着老人家,倒是深深地作个长揖,笑道:“前辈的驴在园里,我认得。”

    老头笑道:“拿出一千两银子卖给你。”

    纪宝道:“那我怎么好意思?驴儿应该是老人代步脚力,我喜欢的是马。”

    老头道:“你练武?”

    纪宝这:“练武也习文。”

    老头不禁笑了,笑着说:“看不出你竟是文武全才……”

    纪宝道:“因为我的师父好,博学多能,诲人不倦……”

    他伸手指住翠姐姐。

    老头这就又望了小翠一眼。

    小翠竟是不敢分辩,她低了头。

    纪宝看翠姐姐今天特别拘谨,心里有点奇怪,又给老头作揖问:“前辈,我还没请教您贵姓?”

    老头微笑摇摇头,小翠一旁赶紧向宝兄弟使眼色。

    纪宝越发可疑,恰好起凤玲姑纪侠喜萱进来了,他们窗儿外都站了一下,屋里情形看得很清楚。

    玲姑喜萱肚子里纳闷,不由都给老人家请了一个安。

    老头喝茶待理不理的说:“姑娘随便坐。哪一个叫纪宝?”

    纪宝道:“我叫纪宝。”

    他垂着手回话。

    老头笑道:“好呀,你的草书写的真不错……”

    回头又看住起凤。

    起凤抱拳笑道:“晚辈李起凤。”

    这当儿纪侠顺手儿扯出一张椅子就要坐下,小翠对他皱一下眉头。

    二爷笑笑打躬说:“我叫傅纪侠,排行第二,大哥纪珠,纪宝老三,这一位起凤五哥嫂子,章玲姑。这位我纪珠大哥,大嫂张喜萱,义勇老侯爷的乾孙女儿,我大哥还有一位嫂嫂,姓郭叫小红,她有一个妹妹叫小绿,现在也住在这儿。我娶的是天津府老侠客郭怀英的孙女,叫小晴,我们本来都是亲戚,叫惯了依然兄弟姐妹称呼。

    这里是翠姐姐,喜姐姐的新居,所以叫翠萱别墅。我们由江西来没有好久,长辈多留家乡,只有家父家母在京,暂住神力王府。我们爱热闹舍不得分开,二来也为着要跟翠姐姐念书,练剑,她不但多才多艺,也还是女中圣人……您老人家大篇枉顾,也许知道我们身家,我想倒不如一股脑儿全告诉了您,免得您……”

    二爷一讲话总是那么缠夹,而且态度满不在乎,不是翠姐姐那边又门紧眉头,那就不晓得话要扯到那儿去。

    然而他还是补充一句:“您大概要见我大哥……老三,请他们都来啦!”

    一会儿后,纪珠、小红、小晴全来了。

    不晓得宝三爷对他大哥哥讲过什么话,但大爷以为那老头儿大不了朝中一二品大员。

    他这样想,其实侠二爷也这样想,他们哥儿俩都有个怪脾气,就是瞧不起官。

    二爷刚才一味随便,大爷进来也很懒散,拱拱手说:“老先生,失敬,失敬,大清早城里来吗?”

    他在老头儿对面一张靠背椅上坐下。

    老头不作声,倒是很认真的把人家看了两眼。

    小翠悄悄的叫小红小晴上前请安,她们妯娌总算肯听话,向老人家弯弯腰退过一边。

    老头忽然看住小翠说:“夫人,你说纪珠的相貌不很好吗?”

    小翠微笑道:“他的相近贵。”

    老头道:“然而念碧,起凤也很不错,世家子弟,应该博个正途出身,杨吉庭不也是你们江西南昌人嘛,他的三个孩子,都不过十七八岁就点了翰林,你们进过考场嘛?”

    纪珠笑道:“我们就没想到科举。”

    老头道:“为什么不想?”

    纪侠接着笑道:“我们非常讨厌八股文章……”

    老头道:“有理由吗?”

    纪侠道:“那好比是腐败的鱼肉,嗅之令人恶心。”

    老头嘿嘿笑道:“你们假使不图科名,那就是不求出身?”

    纪侠道:“您是说做官哪?我就不解,一个人何以一定要做官?”

    老头这:“做官不外为国为民,一个人心目中没有国家没有人民,那还成为什么人?所以是英雄豪杰就都应该做官。国家为选拔做官的人才,才有科举之设,由考试中取得人才,这是最公平正确的办法。汰沙拣金,固然有时也会误拾瓦砾,但那是侥幸。八股文章也许不太好,然而它还是文章,还是可以由那里头看出你的学识……”

    听到这儿,纪侠忍不住纵声大笑,笑着说:“八股也能说是文章,也能说学识,那真是天晓得。我只觉得那东西是黑的,臭的,霉烂的,也可以说是枷锁,缧绉,束缚自由,戕害器识,靠这东西拔擢出来的,必然皆是一批土木偶,阿谀谄媚,善祷善颂,其实一钱不值,我们还不是不会做出那东西,不过我们不屑罢了!”

    老头道:“你好像很了不起,在我看,哼,好高骛远的人不一定遍身雅骨,图功名,安富贵的人未必都是俗物。出身只有科举一条路,不走这条路你干什么?袭父余荫,祖宗遗泽,声色犬马老死牖下,你以为漂亮嘛?”

    老头儿差不多说得声色俱厉。

    这时光小翠不住的向侠二爷使眼色。

    二爷倒底还是笑嘻嘻地说:“前辈,您弄错了,我们至少还不至像您设想的那般无聊,天下多少人?做官的一共能有几个?怎么好说只有-条路可走呢?请教。”

    老头说:“天下人虽多,职业不外士农工商四种,以士论士,士的出身当然是做官啦……”

    纪侠大笑这:“当然,不通嘛?读书假使专为求出身,这已经该打屁股。做官要说职业,那样简直可以杀头?士贵立身,不言出身,立身之道大矣,何必为官?为官心存君国,岂可视同职业?农者於农,商者商於市,这是职业。补鞋匠,成衣匠,这也都是职业,这些极微贱的职业,还都有助於人,他们比较以做官为职业的大人们,不更漂亮嘛?”

    二爷讲的实在太不客气。

    但老头儿可没有光火,反而笑了笑说:“你以为你父亲……”

    纪侠立刻摆手说:“寒家忠孝传家只知报国不为利禄。”

    老头道:“你们想不想报国?”

    纪侠笑道:“国家眼前似乎并不需要我们,-我们此次进京原是要为国家做点事……”

    老头追看问:“什么事?”

    纪侠这:“什么事不可说,前辈在朝官必然不小,您也晓得尼布楚和约可能成功吗?”

    二爷糊涂虫,不可说还不是都说出来了。

    小翠这一下可真急啦,趁老头儿惊疑未定,她狠狠瞅了二爷一眼,看样子很生气。

    二爷赶紧站起来,拱拱手说:“前辈请坐,我是有点事,要赶进城……”

    老头忽然沉下脸说:“不,坐下。”

    纪侠倒怔住了。

    纪宝一直躲在角落里想,总觉得这位老人家决不止是个一二品官员。

    这时他灵机一动,蓦地赶过去,又给老人家作个揖说:“老前辈,我说,您一清早出城来,是不是要吃点什么呢?可否让我们请您便饭呢?”

    老头笑道:“还早嘛?不过我确实有点饿……纪侠不要走,陪我喝两杯酒,我们一道进城。”

    纪宝说:“二哥,你坐下。翠姐姐赶快预备,鱼肉鹅鸭我想老前辈一定吃腻啦,还是多来些我们自己种的菜蔬……”

    三爷这一讲,大家都笑了。

    小翠可是好生为难,她向老头拜拜手往门外走。

    这里老头却去牵起纪宝一只手,看了看说:“你太聪明,可惜……”

    听了这句话,小翠又站住。

    老头挥手说:“你去吧,等下详细研究。”

    这当儿小绿刚好走来,小翠急忙把她拖在一边,告诉她家里来了什么人,跟她商量应该怎么样应付。

    小绿先是吓了一大跳,随即跑到书房窗儿外去张望,然后才到厨房里来找翠姐姐。

    她出主意索性装糊涂,别声张,否则大家都不方便……

    又说皇帝也是人,我们一群小孩子又不吃他的口粮,当他一位长辈招待,也就算啦。

    翠姐姐原则上同意二妹的见解,可是她怕纪珠闯祸,大爷脾气大,自尊心极强,话不投机,他可能翻睑不卖帐。

    小绿却说大哥胸襟广阔,气度豪爽,尤其对老年人有礼貌,那倒是不一定很可怕。讨厌还是二哥,他那一张嘴真没有办法。

    结果绿姑娘让翠姐姐打发出去见老头儿,暗地要她监视纪侠,二爷这会见确实很规矩,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纪珠跟老头儿聊天。

    大爷谈锋本来雄健,学识又十分充沛,只要老头儿随便提出一个什么问题,他总有一长篇议论。

    老头也必有几句话补充,他们谈得非常合适,而且是滔滔不绝,自然大家也都不好插嘴了。

    三爷纪宝今天是真乖,始终保持沉着,垂手肃立老头身旁,态度还是顶恭敬,这在哥哥姐姐心目中要算一个奇迹,谁也都猜不出老兄肚子里打什么算盘。

    片刻工夫,小翠厨房里已经备便了嗟咄之筵,亲自出来请老头到饭厅入席。

    圆桌子,一色白磁的盘碗,银的酒杯,乌木筷子,家俱不能说太讲究,而且是顶乾净雅观。老圃菜蔬,家常本色,炒笋片,豆腐汤,红烧面筋,冷拌茄子,另配几个下酒碟儿,也不过豆儿,花生之类。

    那些菜除了笋在北方不太容易吃得到,其余可以说全不值钱,但在老头儿看来没有一件不新鲜。

    小翠厨下原是会,今天也必是特别加工,几个菜实在烧得好。

    老头显得十分满意,他一辈子就是没享受过像这种的家常便饭,平常案前总是排个一百碗,表面说山珍海味,究竟是不是一百碗都能吃,恐怕颇有问题。

    大概排近前一点的都是好东西,放在远远的,筷子伸也伸不到的,那也许简直吃不得。

    由你怎么说,他至少不曾见过什么豆腐汤,冷拌茄子,头一次尝到那滋味,那还能不叫好?

    再说,几十年来老规矩一个人用饭,就是骨肉至亲,也只能站在案前看他吃,冷酷、无情、无聊、寂寞,使他觉得非常可恨。

    然而没办法,祖宗家法不容破坏,他就只能忍耐着做个寡人。

    寡人今天初次体会到家庭乐趣,被尊为老前辈,坐在上面正中第一位。

    两边纪珠起凤,其次小红玲姑,下去小绿小晴,然后纪侠纪宝,喜萱小翠联襟,念碧末座执壶。

    圆桌子团团坐满十二人,女的花娇柳眉,男的玉貌朱颜,娘们轻轻地说浅浅地笑,爷们侃侃畅谈,放量饮酒,满屋子飘荡着温馨的热情。

    老头欢欣眉宇,笑逐颜开,他举起酒杯儿看着小翠说:“夫人,谢谢你,我今天实在很快乐,你随便喝一点……”

    小翠从容起立,双手捧杯呷个半杯。

    老头却把手里一满杯酒都喝干了,笑了笑又说:“刚才纪侠问到尼布楚和议,究竟这回事与你们有何关系?色楞格尼布楚,是我们中国的土地,当然我们要设法收回来,和议是最完善的办法,非不得已朝廷不欲轻启兵端。罗刹何足抗衡中国,中国决不是不敢与之争锋,这里讲究的以德服人问题,你们懂得吗?”

    老头笑道:“弃好背盟,这是谋国最卑劣的政策,假使罗刹不守约法,彼曲我直,不难一蹴平之,这又应该说是兵法问题,你以为如何?”

    纪侠道:“眼前罗刹诚然不足敌,不足敌不与为敌,这是说王者之师嘛?然而你怕不怕养虎贻患呢?诸葛武侯出师表讲得好:‘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遂拥江东…’这政策武侯认为不可解。此时所谓尼布楚和约,我们也的确不可解?和约无非苟安,苟安也能说是办法?前辈,对不起,您所讲的我们绝不敢苟同。”

    几句话说得老头儿脸上微微有点变色,但是他也还是笑笑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就不懂,国家大事你们小孩子为什么也要管……”

    小绿蓦地站起来,而且还顶神气的说:“怎么讲我们不能管呢?我想,国家荣辱祸福,凡是中国人就都应该管,无所谓男女老幼,谁也皆有责任。历年来罗刹屡犯边疆,击破索伦,攻取雅克萨,深入松花江,筑呼玛尔城,掳杀抢夺,鱼肉我人民,捣毁我城市,万家涂炭,十室九空。此可忍孰不可忍,何以见还说不欲亲启战端呢?究竟要屈服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用兵呢?不通嘛……”

    姑娘的话比侠二爷的还要难听,大家全怔住了。

    只有宝三爷笑得蹊跷。

    小翠自然是很嗔怪小绿,她心里想:好,我把话告诉你,教你监视纪侠,你不但没做到,自己还要大吹法螺,而且讲得比谁都激烈。

    同时翠姐姐也看出宝兄弟从中淘气,本来嘛,天气还早,为什么留客人吃饭,还要出花样点菜。

    这不分明存心支使我走开,让你好讲话?可是你自己怎么又不讲,偏偏拉上绿姐姐代劳,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小翠想着真是又急又恨。

    老头儿却也晓得纪宝在弄鬼,因为他刚才曾把小绿请到隔壁去商量过什么事。

    所以老人家对绿姑娘也就没有生气,还是微笑着说:“你的辩才很好,讲得很雄壮也很有理由。不过你们必有隐衷,想从军东北为国家效忠疆场呢?还是另有其它作用呢?姑娘你口气太大,请你翠姐姐将详细情形告诉我啦!”

    说着他举起酒杯喝。

    大家全把眼睛瞅着翠姐姐。

    可是翠姐姐很为难,她似乎不懂得应该讲些什么。

    沉吟怙慑中,小绿却又站起来,仍然顶神气的说:“在翠姐姐没讲话之先,我得将我们一群人思想和抱负提一提。我们都是侠义的后人,我们的思想是如何做到一个真正的侠客,我们的抱负要为天地间正气取义成仁!我们要做人所不能做的事,不敢做的事,我们就是不畏难,不怕吃苦,不要报酬,真理所在,生死以之……”

    听到这儿,老头摆手说:“够了,我明白了,然而太史公游侠传里并没有女孩子嘛!”

    回头便又睨着纪宝笑,笑着说:“你这小孩子必然极刁钻古怪,话为什么不自己讲?讲,现在我要你讲。”

    三爷今天确然有些顾忌,虽然不能确定老头是什么人,但从翠姐姐拘谨神色间,他猜想来头不小,甚至也可疑到或是皇帝。

    自量年幼言轻不足动听,再来也怕哥哥姐姐不让他痛快说,所以才会去怂恿绿姐姐出来做破题文章。

    他存心泄露秘密,这大约总必是另有计较,巴不得老头儿一声吩咐。

    立刻起来介绍章玲姑,说出一连串话,说是若干年前松花江一带怎样蒙受罗刹人蹂躏,说章家一家男女老幼惨遭荼毒……话题儿转入玲姑立志为父母报仇,接着干脆把弟兄姐妹一番计议也告诉了人家……

    小翠不用说吓坏了。

    起凤玲姑气得直跺脚,纪珠纪侠小红喜萱心里也都很着急,三爷却还是他说他的绝不理会……

    老头儿却听得津津有味。

    直等到宝三爷把话都讲完了,他才顿着酒杯儿严肃地说:“你们是在胡闹,什么叫做行侠,行侠与盗贼有什么分别?你们弄得清楚吗?盗贼无不挂上行侠幌子,所谓替天行道,劫富济贫,难道不算犯法?话说远了,你们不耐烦听,我也懒得多讲,总而言之国家有道,文化昌明,法律是一般人公平的保障,根本不许私人行侠,行侠必然触犯法纪,於是免不了以盗贼论罪……勾结党羽,私相仇杀,不恤身家,但求快意,因此堕落法网,小则身败名裂,大则贻害父母妻孥。

    你们是什么样人家子弟,你们也想想看胡子是不是随便可以干的?罗刹人流毒东北边疆,这是国耻,国家自有雪耻的办法。章玲姑立志为父母复仇,其心可嘉,这事我可以答应帮忙,怎么样帮忙你们不必问,改天我自然会告诉傅侯。

    最后一句话我就是不许你们胡为,你们必须自爱,纪珠纪侠念碧起凤,准备下科报名考试,文武两途由你们自己选择,在我看你们大约都行,最可惜的是纪宝,他有点夭相……”

    说到这儿顿住,眼睛却直瞅着小翠。

    翠姐姐凄然不语,大家也都低了头。

    蓦地外面闯进一个女人,乡村娘们打扮,进来便向老头请个安,这人是李夫人燕黛。

    大家一看恍然明白,慌不迭都站了起来。

    燕黛说:“谁能想得到老佛爷上这地方来呢,真是叫人好找……”

    老头从容喝酒这:“没叫你找我呀,我在这儿很快乐,你又来打搅了……来了多少人,德明来了没有?你去带他进来,其余人全给我挡回去,我再喝两杯也就走了。”

    燕黛答应一声“是”,回头便对小翠低笑道:“你今天可没算出来吧?好大的胆子,还不赶快跪下……

    老头赶紧摆手说:“别多事,你们还是越随便越好。”

    他虽然这样说,到底大家还是爬下去乱碰了一阵头。

    老头笑道:“马夫人的相人术的确很高明,纪宝眼力也不错,他肚子里也在可疑,纪珠纪侠不过看我一个官……”

    说着大笑,笑声里燕黛把那位叫做德明的贝勒领来了,请过安,老头教他解下佩剑放在桌上。

    然后点手儿唤纪宝过去,看看他再看看剑。

    随即又喝干一杯酒,又是一阵沉吟,看样子还好象心里有点难过。

    老头儿又喝酒,又看纪宝,又沉吟,又摸摸桌上宝剑。

    终於他慢慢的说:“纪宝,我看你的相也许活不了十六岁,你翠姐姐既是无所不能,也有什么破解的办法嘛?”

    纪宝道:“有的,她主张让我出家。”

    老头道:“她教你出家当和尚?你意思要上那一处名山?拜那一位高僧为师呢?”

    纪宝道:“不,我准备最近跟大家去松花江帮助玲姑姐姐报了仇,随后上阿尔泰山拜访海容老人,请求收留我做个守炉弟子……

    我可不一定怕死,人那能不死?寿与夭大不了几十年距离。

    出了家是不是真能破解,那是简直无法使人相信的问题,我不过不忍翠姐姐为我伤心,她爱我不啻骨肉,假使我要死在家里,她可能……”

    说到这儿他脸上也是一片凄惨。

    老头点点头抢着说:“出家是办法,她的主张一点不错,海容老人确是一位高人,我是久闻他的道德。

    刚才我就在想,想劝你上新疆找他,倒是没料你已有这一个打算……现在我给你这一双宝剑……”

    说着他带鞘拿起宝剑,纪宝急忙跪下。

    老头儿接着说:“这是双股剑,切金断玉,剑名合德,是我心爱之物,一向由跟我办点事的德贝勒佩在身上。

    今天我将剑给你,可不是教你去干什么行侠仗义之事,那是我绝对不能允许的。这剑本是道家的剑,赠给你出家当老道正合适,希望你得到这一双慧剑大澈大悟,斩情绝欲,勤修猛进,这是一。

    再来据说常佩此剑的人可以祛病延年,驱邪远祸,你拿去也总必是有益,这是二。

    我见到你就很爱惜,这大约道家所谓缘法。古代有许多永仙慕道的帝王,我可不作这样想,对你可以说决无所求。

    不过海容老人这个人,我确也愿意见见他,以后你们师徒要是高兴来京走走的话,我必定以礼招待……我这就走了,把剑拿去啦!”

    纪宝心里万分感激,碰了几个头,双手捧剑起立。

    老头也就站了起来,眼看小翠怔在一边,他又笑了笑说:“夫人,下科必须劝念碧入场,当胡子这回事不可做。你负责约束大家听话,过几天我或且还会招你进宫一趟,否则我也必有一番话告诉傅侯。”

    边说边往门外走。

    大家围着恭送到翠萱别墅牌楼底下。

    老头回头摆手说:“都别出来,纪宝送我一程好了……”

    他就上驴走了。

    由永定河畔进城去,说路程至少也有四十里,正午时光路上车马正热闹,老头儿的黑驴儿小步跑得还是真快。

    走老人家前面的,是那位德贝勒的大白马,贝勒爷今天打扮像个保镖的,可是这会儿他肋下没有了佩剑。他的马距离老头黑驴儿十来丈远近。

    落后点是神力侯傅小雕的黄马,傅侯穿着一身长袍马褂,不但没带兵器,手里还拿一柄团扇儿,样子是斯文极了。

    顶在黑驴儿背后走的一匹胭脂红马,马背上驮一位四十来岁的乡下娘们,大热天青布包头,青布裤褂,还稍个不太长的被卷儿。

    谁能知道卷的是三枝不带鞘宝剑?双剑是她自己的,单剑却是神力侯爷的,她是李夫人燕黛。

    纪宝三爷跨着他的青花聪,鞍下暗藏着新得到的合德剑。

    马是顶好人可不行,穿的是一件蓝布大褂,头上还戴个寰檐的草笠儿,他差不多是蹲在雕鞍上。

    本来还是小孩子,这一缩做一团,简直太难看,人与马太不相配,两旁行人都在笑他不会骑马。

    却是办法看得见他的面目,因为他把草笠儿压到眉心,只许他看人不许人看他,他又落在胭脂马后面好几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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