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空掠星惊魈影
子夜闻歌遇异人
由襄陵而南,第一个大城是安邑,此地曾为周时古都,胜迹颇多,城外有盐池,水质碱如海水,可以晒干成盐,因以十分富饶。
为了履行对“天外醉客”等人的约定,他们停留了下来。
连进十分忙碌,每天从早上就出去了,到晚上才回来,林淇不知道他在忙些甚么?可也不去过问。
而他自己却整日静坐在客店中,足不出户,捧着那口螭龙鼎默默地用功。
从那夜襄陵城外的一战,他初试伏魔四式的威力,果然十分惊人,可是他并无兴奋或欢喜之意。
剑道虽霸,他仍不满足。
因为他觉得自己在其他方面太差了,“岁月闲人”踢了他一脚,他竟然连人家使用甚么身法都没看清楚,这实在太危险了。
要是人家存心要杀他的话,那一脚换个地方就够了……
因此他才对连进说要创下一套天下无敌的拳法,这倒不是平空虚夸。
拳掌之妙,无非是身形手式的变化,再辅之以内力而已。
他练得不多,知道得却不少,天下武学原可以触类旁通,有“箫圣”柳无非的箫式,自己由螭龙鼎上学得的剑式,孙东海遗下的“归化秘笈”,以及新学得的伏魔剑式。这些功诀、招式若能融会贯通起来,一定可以合成一套无敌的徒手功夫。
这是他的一个想法,可是经过几天的思考,他深深地被这个问题苦恼着,世间事想来容易,行之维艰。
那许多功夫都自成一个体系,仿佛绝对无法组合起来,然而他又发现一个绝对可以组合的道理。
因为这些功夫都是殊途而同归,由简而繁,然后再由繁返简。
易理上解释很清楚。
“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阴阳赋化而成万物,万物有生,则必有灭,生则具万象变化,灭则万流归宗,重返无极……”
“这中间一定有一个共同的道理,有如一根线,将许多珠子连成一串!”
“这条线是甚么呢?这共同的道理又是甚么呢?”
两三天来,他一直废寝忘食地思索这个问题。
手捧着螭龙鼎,可是他只能看见那古朴的雕花,却无法看到它藏蕴的内容,在他所知的那些功夫中,其他都烂熟得可以背诵出来,只有螭龙鼎上一部分文字却十分艰奥难解。
侯行夫将它转赠给“天外醉客”与“岁月闲人”,而那两个老头子又对它如此重视……
足证这鼎上尚有许多可取之处,可是缺少那颗明珠使它如同废物。
只有那特异的珠光才可以照见鼎上的镂刻字迹,珠子却被梅华换去了。
想着,想着,他忽而心中一动!
螭龙鼎是他的家传宝物,珠鼎之秘也只有他们家中的人才知道,“天外醉客”要去有甚么用呢?
只有一个解答。
“鼎上还另有秘密,另有妙用!”
“这秘密与珠无关,必须用其他的方法来发觉这秘密!”
“是甚么方法呢?”
光照,水浸,火烤,油淋,酒喷,醋渍……
一切可能都试过了,铜鼎依然故我,毫无任何异象,他只有放弃了。
等了三天,连进来催促他上路,林淇忍不住问他道:“连大叔,这三天来你忙些甚么?”
连进笑笑道:“打听消息!”
林淇一愕道:“甚么消息?”
连进摇摇头道:“现在尚未到宣布的时候,反正这是一个好消息,我们快走吧!前面是秦界了,我们可以一游华山,旷览西岳胜境!”
林淇望了他一眼道:“我们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连进点头道:“奴才知道,可是冰姑娘踪迹无方,我们只有倒处碰运气,也许会给我们碰上了!”
林淇皱眉道:“假若碰不上呢,我们是否要永远流浪下去?而且身后还跟着数不清的麻烦,那两个老头子不知会勾甚么人来呢!”
连进笑着道:“公子放心好了,您有那四式剑招,谁也不能奈何您!”
林淇微怒道:“我不想跟人争强斗胜,那些麻烦全是你惹出来的,你说那样可以帮助花前辈,我就想不出哪一点可以帮她!”
连进笑笑道:“奴才的话绝不会错,公子前一战小姐已受惠良多,再经过类似的十几次战斗之后,小姐不但可以恢复昔日功力,而且还大有进境!”
林淇不信道:“哪有这种事!”
连进笑笑道:“奴才绝不撒谎,公子无论如何也请相信奴才的话,这内中情由对公子说明本无不可,但就怕事情不密,反而害了小姐……”
林淇不悦地道:“难道你怕我会把秘密泄漏出去?”
连进赶紧摇头道:“奴才绝无此意,只是事关重大,奴才不得不慎重其事,法不传六耳,事不过三人,请公子原谅奴才吧!”
给他如此一说,林淇只得不问了,怀着一肚子的疑问,抚鞍上马,连进仍是在前面牵着马,这一次他竟不着急了,缓缓地走着。
一路上鞭丝帽影倒是不太惹人注目,因为林淇的外表很斯文,翩翩风度,大家也只以为他是个出门游学的公子哥儿,连进也装得很老实,十足的跟班样子。
轻骑入潼关,遇到了大批的商队与镖局的行列时,连进甚至还把马牵到路旁,让人家先走。
林淇不觉有点奇怪道:“连大叔,你不是要引人注意吗,怎么不闹事了?”
连进笑笑道:“时地不同了,我找中州镖局的麻烦,原是想引出那两个老头子,目的已经达到了,何必再呕那些闲气?”
林淇实在弄不清他在捣甚么鬼?可是知道再问也是白说,便干脆不去管他了,路上走了三、四天,终于来到华阴县境内。
华阴居西岳之麓,实际上也是华山延伸出来的一片平原而已,城中抬头可以看到巍巍华岳,五峰高插云表。
住了一宿,第二天清早连进就催着去游山。
林淇虽然心中有事,可是他久慕西岳之胜,有机会去玩一趟总是好的,所以也不反对,临出门之际,连进却捧着佩剑交给他道:“公子请把剑带着!”
林淇接过剑来微怔道:“怎么,今天会有厮杀吗?”
连进笑着道:“那可不一定,总是有备无患的好!”
林淇算了一下道:“‘天外醉客’他们最早也要十天才追得上,现在不过五、六天……”
连进摇头道:“不是他们,他们明天才可以进潼关……”
林淇微愕道:“你怎么知道的?”
连进微笑一下道:“奴才自有耳目通报,以前追随小姐时虽然不问世事,江湖动态却不可不知,奴才所布的连络网广及千里,差不多的事情奴才都有所闻,只是没有必要来麻烦公子罢了!”
林淇怔了一下才道:“你知道他们邀到了甚么人?”
连进摇头道:“这个奴才可不清楚,因为他们那些人行踪不露,连那两个老头子都没有人认识,奴才只知道易原的行踪,由此判断而得!”
林淇想想道:“既是他们没有来,何必要带剑呢?碰上一些不相干的江湖人,反而容易引起误会,我看还是留在客店里吧!”
连进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华山据传是神仙的家乡……”
林淇笑笑道:“别提甚么神仙吧,费长房胡闹了十几年……”
连进庄重地道:“神仙之事不可信,不过华山上经常有高人隐士出没,公子带着剑,奴才也可以安心一点,公子要是怕麻烦,奴才可以替您背着!”
林淇知道拗不过他,只得把剑佩好,二人遂出城登山而去。
华山上为了附会神迹,所以庙宇奇观特多,有的规模很大,有的却只有一、二人在内主持,他们任意参观了一阵,慢慢愈登愈高。
将近顶峰之际,天候渐寒,山风劲火,一般游人多半却步不前了,林淇却游兴甚浓,一点点地看过去,似乎要将山中胜迹一览无遗。
连进跟在后面,走得很不耐烦,出声催促道:“公子这些山景大同小异,看过一两处就够了,尽看有甚么意思?”
林淇微笑道:“游山玩水如赏美人,必须仔细品味才可以深得其中之佳,走马看花那只是附庸风雅的俗人之游!”
连进摇摇头道:“奴才不懂得风雅,跟着可实在难受,公子何妨走快一点,到了山顶上再慢慢欣赏下来,那时对于全盘都有了个了解,也可以有所取舍!”
林淇忽然笑道:“你已经催了我好几次了,莫不是山顶上有甚么玩意儿吧?”
连进神秘地一笑道:“公子是个聪明人,何必须要奴才多作饶舌!”
林淇神色一动连忙问道:“究竟是甚么?”
连进耸肩摇头道:“这个奴才也说不上来,奴才得到山下的眼线报告,说近年来山顶上时生异象,入夜之后常有碧光飞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也没有看清楚!”
林淇沉吟片刻道:“这也许是甚么山精作祟,也许是甚么异物夜行,也许是隐世的武人在修练功夫,但与我们却全无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连进庄容道:“公子这就不对了,公子既以侠义自许,便不应该怕事,假若是山精异物,势必为害人间,本着除害之心,公子也应该上去一趟!”
林淇一掀眉道:“假若是人在练功呢?”
连进道:“那我们不去理他就是了,也犯不着为了怕他就不上山了!”
林淇闻言一笑道:“连大叔,你除了工于心计之外,还兼有一副好口才,你虽然口口声声自称奴才,可是一行一止都还是你在作主!”
连进惶然道:“公子这样说奴才就当不起了,奴才也许行为放肆一点,但是奴才对公子的耿耿寸衷,唯天可表,绝不会叫公子吃亏上当的!”
林淇微笑道:“看你扯到那儿去了,算了罢,我原不肯以主人自居,你的年纪大,阅历多,听你一点也是应该的,上去看看罢!”
于是主仆二人急步登山,没有多久,已经置身于峰顶了,华山本有五峰,他们此刻所登的仅是最低的一座,但是由于一路游赏,已经是彩霞满天,暮色将深矣。
锋头奇石峥嵘,飞鸟绝迹,仅有松柏挺生,连进口中所说的异象却是一点影子都没有,山风竦竦,振衣作响。
林淇-望片刻道:“这里甚么都没有……”
连进却凝重地道:“据说那碧光总要到子夜以后才出现,凌空穿绕于五峰之间,现在时间还早,我们不妨等待一下!”
林淇无法表示异议,看了一下山色暮霭,连进却从背袋取出预备好的酒、肉脯、干粮等物,排在一块大石上。
林淇微微一笑道:“连大叔,你好像早就知道我们要留在山上渡夜的!”
连进回他一个微笑,却没有答话。
等他们吃完之后,夜色已浓,彩云是看不见了,星光淡月中别有一番情致,林淇振衣起立道:“离子夜还有一段时间呢,枯等无聊,我们逛逛去!”
对这个提议连进倒不反对,二人绕过锋头,有一脚没一脚地向前走去,行了将近里许,林淇忽而用手一指道:“瞧!前面有人住。”
星火照耀下,果见一座单间的小柴屋,孤扉半掩,透出隐约的灯光。
连进也诧然道:“奇怪!这木屋非寺非观,且又建在这绝峰山头,里面住的究竟是甚么人?”
林淇却十分高兴地道:“不管他,这人既然住在此地,对夜半的异光一定有所知闻,我们问问他去!”
说着率先在前走去,连进深怀戒意地跟在后面,不一会到达木屋之前,由柴扉中看进去,那里面陈设着极为简单的家具,桌上点着一盏油灯,就是没有人影。
连进张了一眼道:“屋主人好像不在家!”
林淇推门而入道:“此人不俗,我们来个不告而入,大概不会引起他的误会!”
连进道:“公子怎么知道呢?”
林淇笑笑道:“你不看墙上挂着琴囊,案上排著书卷……咦!床头还倚着弓箭,说不定这主人还是个文武兼资的高人雅士呢……”
说着两个人都进到屋里,林淇用目四下浏览一番,眼睛被左壁上的几个字吸引住了,那里悬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明月不问浮沉事!”
下联却空白在那儿,林淇沉吟片刻,不禁点头叹道:“明月朗照今古,盈虚莫定,却从不灭清辉,今月曾照古人,古月一如今月,今古同一月,人间浮沉之事的确无法影响到清月光辉,这上联立意深刻,只不知主人因何不将它续完……”
沉思片刻后,他一时兴起,提起桌上的羊毫,饱濡墨汁,在空白的下联纸上写下了七个字:“天风如写读书声”
写完之后,他掷管欣赏片刻,才摇头叹道:“虽然是勉强对上了,到底不够工整,最多只能道出主人的松风水月胸襟,不及上联多矣……”
正说之间,忽闻后面的连进微“噫”一声,林淇回头望望他,连进用手一比,轻轻地道:
“有人来了!”
林淇不禁微诧道:“你怎么知道的?”
连进仍是轻轻地道:“奴才曾随老主人习得天视地听之法,远近五里之内只要有一点响动,奴才都可以知道,这人的脚步声直到两里之内才被奴才发现,可见其武功修为一定是相当高明,公子最好是小心一点……”
林淇摇摇头笑道:“不要紧,假如来的是此间主人的话,他一定是个知情识理的高人雅士,大概不会跟我们冲突起来!”
连进不作表示,默待片刻后,云间传来了一阵浩歌声:“案上数编书,非庄即老。会说忘言始知道。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霁,青天好。一邱一壑,轻衫短帽。白发多时故人少,子云何在?应有之经遗草。江河流日夜,何时了?”
歌词壮凉,林淇听得入神,不禁大声赞呼道:“好!辛弃疾词章每多沧桑之慨,这一阙感皇恩本是伤悼之声,然往此豪气干云之壮情一唱,倒是别有一番境界……”
话语方毕,门外有人接口笑道:“往来多俗客,却不想今夜遇到知音!”
紧跟着话音进来一个身材伟案的儒衣文士,满颔修髯,英武之气逼人,尤其是双目中精光闪烁。
林淇作了一揖道:“敢问先生可是此间居停?”
那人对林淇打量了一下,才豪笑道:“风月无古今,林泉孰主宾,天地皆逆旅,谁能作居停?”
林淇怔了一怔道:“那先生也不是此间主人?”
那人仍是笑着道:“我不是说过天地共一庐,无分主与宾吗?这一间茅舍虽然我曾住过,却算不得是主人!”
林淇被他弄糊涂了,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人笑笑道:“阁下闻歌知意,可见不是俗客,怎么连这点道理都没想通呢!我们赤条条地来到世上,并没有带任何东西,再赤条条地回去,也不能带走甚么东西,所以世间万物并不属于任何人,谁也不能算是真正的主人!”
林淇才恍然道:“话虽如此说,可是先生先来此间,总可以算是暂时的主人!”
那人一笑道:“这倒还说得过去……”
边说边把眼光移到墙上,看见林淇所书的下联问道:“这可是阁下大作?”
林淇歉然一笑道:“狗尾续貂,不如先生多矣!”
那人哈哈大笑道:“好说!好说!我作成上联之后,一直就无法接下去,想不到阁下代为完成了,对仗虽不够工整,至少比我自己所想的高明多了,请问阁下……”
林淇连忙自己报名介绍了,那人笑着道:“林兄年岁不大,文理却超人一等,真是后生可畏,在下‘浪萍生’!”
林淇再度拱手礼道:“浪先生……”
那人连连摇手道:“林兄误会了,在下并不姓浪,就叫做‘浪萍生’,此生似萍,浪迹天涯,兴之所至,随处为寄,用不到姓名,只要有个称呼就够了!”
林淇知道这些潜隐的高人多半有些怪癖,遂也不去追问他的真姓名,只是笑道:“先生寄庐高峰……”
“浪萍生”笑着道:“我住在这里跟你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林淇不禁一愕道:“先生此话怎说?”
“浪萍生”笑着道:“阁下难道不是为着这山上的木魈而来的吗?”
林淇更是愕然呐呐地道:“木魈?木魈是甚么东西?”
“浪萍生”也微感愕然道:“你不为了木魈,深夜登山做甚么?”
林淇道:“在下听说这山上子夜之际,有碧光飞窜,故以上来看看究竟!”
“浪萍生”大笑道:“就是那东西,我在此地寄寓将近半年,一直想将它捉住,可是这东西狡猾异常,动作又敏捷,始终未能得手,今日得林兄之助,也许可以如愿了!到手之后,我们一家一半,反正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
林淇不解道:“先生能否将详情说清楚一点!”
“浪萍生”笑笑道:“看来林兄是真的不知道,不过这也难怪,举世之间,知道这东西的也不过两三人而已,木魈是一种精怪,乃千年古木,禀天地灵气而生,久而赋化成形……”
林淇再问道:“先生要捉到它有甚么用处呢?”
“浪萍生”笑道:“用处大了,尤其是像林兄这等剑道高手,得到了它,可以练成天下无双的剑法,举目斯世,再无敌手矣!”
林淇心中并无贪念,只是一片好奇心,连忙问道:“那木魈与剑法有甚么关系呢?”
“浪萍生”刚想开口说话,忽然半空中传来一声细微的尖啸声,连忙道:“它出来了,我们赶紧去吧,等一下林兄可以用剑与它游斗,在下则埋伏在一边,趁它不注意的时候以穿云弩取之,这东西狡猾异常,一击不中的话,马上就躲了起来,再要找它就难了,所以我等了半年始终不敢轻易下手!”
说着拿起床头的弓箭,挂在肩头上,同时又抽出墙头的铁剑交给连进道:“这位兄台可以用剑协助林兄行事,一前一后,阻止它的归路,不过要注意一点,游斗时千万别距离太近!”
连进刚接过剑,“浪萍生”已经出门了,等他们二人追了出来,唯见天际碧光闪烁,有如流星掠空,“浪萍生”脚下如飞地向碧光起落处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