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和团闯了大祸,引起了八国联军,使得洋鬼子打进了京城,那位王爷成了罪魁祸首,洋鬼子要捉拿他,身受其害的老百姓们也要找他,逼得王爷只好随老佛爷和光绪皇上到长安逃难。
乱事平后,王爷回到王庄,不久便因病去逝。有些跟随过他的拳民头目却仍然留在庄里,管王庄的哈国兴倒是挺能干,他把这些出身草莽的好汉们安抚得很好,渐渐地成了他的部属、兄弟!更运用手腕、谋略,把他们的旧属召集起来,在很多地方生了根,形成了一股暗中的势力,终于造成了王庄的天下。
尽管换了朝代,但是在王庄,哈王爷仍是不折不扣的土皇帝,他的九个姨太太,都顺着次序被称为娘娘,三个女儿,也按着次序被人称为格格,遗憾的是他没有儿子,所以王庄中没有贝子,没有阿哥。
王庄占的地不算小,前后丈量,约莫有百里见方,接邻四个县城,只是哪一个县城都管不到王庄,以前因为是王庄,没有地方能管,现在也因为是王庄,没有地方敢管,在这百里见方的地带内,王府管着王庄。
一条街上开着两三百家店,周围散落着四个村子,每村有十来户居民,种着王庄的田,却不纳钱粮,不交佃租,每一分收成都是他们自己的,那些店家也是一样,除了每年缴纳有限的房租外,没有任何额外的负担,只有一个条件,规规矩矩的做生意,不准任意哄抬物价。哈王爷懂得收买人心,放弃一点微薄的利益,却买得王庄内几千个人衷心的拥护,就是王府的人出来买东西,也是规规矩矩地付钱,不准少一个子儿,在饱受烽火,历经灾乱的时代里,王庄成了一块天堂。
四条路通向四个县城,每天有川流不息的人来往,大部份都是来花钱的,因为这儿有着比别处便宜两成的绸缎布匹,别处享受不到的乐趣,酒色财气,无一不具,更还有想像不到的廉价珠宝、首饰、古董。
宜春院有着近百名花枝绰约的粉头儿,兼设赌馆,姑娘的屋子里可以开局,也可以在前厅的敞局上对赌。
四海古董铺兼营银楼,也整天的门庭若市,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弄来的这么多珠宝、古玩、首饰,价钱卖得那么便宜,只有这两处地方是王府里派人开设的。
到王庄,只要带着钱就行,在这儿什么都不缺,只有一样东西不准带进来刀剑,只有一件事在王庄不能做打架,谁要是违反了这两项,轻则被王府的护庄揍个嘴肿脸青赶出去,重则平摆着硬挺挺地抬出去。
王庄绝不欺人,却也不让人撒野,这样一个美好、安乐和平的地方,谁忍心、谁舍得去破坏它?谁要表示那么一点意思,不等王府的人来,住在那儿的佃户,开设在那儿的店家都会恨不得咬你一块肉下来。
这也是铁总管,铁飞龙放心的地方。须发已白,身子瘦干得像只大虾米的哈王爷,歪在烟榻上,九姨太不,该叫她九娘娘,斜倚在一边为他捶着腿,铁飞龙隔着九娘娘坐在对面跟他谈天,一只手却不老实,在九娘娘肥大的臀上掏一把,-一把的,有时重了一点,九娘娘既不能叫,又受不了痒,只得扭动身子作象征性的抗拒与闪避。
因此她捶在哈王爷枯瘦的腿上的拳头,也会拿不准份量,敲得重一点,哈王爷闭着的眼睛会微微地张一张,那只是对九娘娘一个轻微的警告把工作做好,别分心。指的是九娘娘捶腿的工作,至于铁飞龙的那只手,他就是睁大了眼睛也看不见的,到了他这种年龄与这份修养,已经深深懂得做人的聪明与如何用眼了。有些事放在眼前也必须视而不见,有些事隐在暗处也必须毫发无遗。
长长吸了一口烟,再用一口茶把它送下肚去,才有气无力地问道:“飞龙,外面的情况还好吧,你要多费点心,听说这一阵子那两个主儿闹得很凶,咱们这儿……”
“王爷放心,我关照过了,这几天来,后院的九大天王都出动了,一天三班,日夜不断地巡逻驻守,王庄的门敞开着,暗中已布下天罗地网,管它一片云也好,一阵风也好,只要他们敢进王庄,管保是有来无去……”
话才说完,忽地变色,因为门口有两个汉子,架着个满脸流血的老头儿进来,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第一次有人挂着彩进了王府的门。
二十年来,王府里多少也发生点大小的波折。总有那几个不长眼的家伙摸进来,也许是想顺手牵羊捞点什么,也许是另有居心,想来探查一些什么,不管他们是什么来意,他们都没有成功,因为他们忽略了一件事王府中的实力。
王庄建树在外面的势力是暗的,摆在王府中的力量是明的,九大天王,也就是当年掀起义和拳团满天风云的九大头目,他们追随着王爷来到王庄就留了下来。
事情做得秘密,却没有能瞒住天下的人,仍然有一些人找上这儿来,要问他们祸国殃民之罪,而且他们在开始闹拳乱之前,杀死了北五省第一大豪杰大刀王五。王五生前的友好知己,颇不乏技击高手,打听得这九个人隐身此处,自然也不肯放过他们!
可是二十年来,他们九个人毫发无损地活得好好的,王庄的王府中却频添了不少冤魂,有人活着进来,却没人活着出去,而且进来的人,从此失去了踪迹。二十年来,王府中不是没见过血,却没有被人看见过。
今天是第一次有人血淋淋地踏进这座厅房,而且这个被扶进来的人,还是后院中九大天王中的老大,托塔天王李敬元,学的是少林外家功夫,已至炉火纯青的境界,一拳出去,能打碎一块三寸厚的石碑,那是他的拳重,而且他那次发拳,只是为了打一头缠绕在身前不去的苍蝇!碑碎了,那头苍蝇在飞过他面前时,被他的拳头抵住在石碑上,然后又嵌进了碑上凹进去的字缝里,苍蝇居然没死,只被打折了半只翅膀,可见他出拳有多快,有多准!此刻他被人扶着进来,满脸鲜血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鼻梁歪了,铁飞龙一眼就看明白了,那是被人打的!有谁能在李天王的鼻子打一拳,打得他满脸流血?这已经够惊人的了,何况又是在铁飞龙吹嘘着王庄的防衙之后。
哈王爷坐了起来,脸上的惊容没有他的挪揄之意浓,淡淡地看了铁飞龙一眼,似乎是在说:“你吹嘘了半天,话还没说完呢,人家已经放颜色过来了。”
铁飞龙自然明白他一眼的意思,惊诧中还有着几分难堪,却只好忍了下来,连忙上前扶着李敬元在烟榻上坐下,然后才压低了声音问道:“大爷,是怎么回事?”
李敬元吁了两口气,拿起哈王爷打好的烟泡子,丢了两个在嘴里,又拿起他的小茶壶对准壶嘴,咕嘟嘟地灌了下去,哈王爷抽的自然是上好的云土,李敬元平时不好此道,只是大烟膏有止痛疗伤的效用,而且很灵验,他叫人把他扶进这间边厢,目的也在此,因为整个王府中,只有哈王爷一个人有这嗜好,也只有此处才能立刻找到调好薰软的烟泡子,那种状态的鸦片膏子的效果更快。
名义上,他也是哈王爷的手下,但是看他的态度,似乎对这位王爷并没有太多的敬意。
哈王爷又闭上了眼,装做没看见,脸色也很平静,一点儿都不激动,似乎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李敬元似乎也习惯了他的冷漠,直到肚子里的烟膏子开始发生作用了,才捞起衣襟,擦掉了脸上的血,轻轻地一叹:“叫人打的,飞龙,说来你不会相信,我这是叫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打的,用拳头打的!”
李敬元的语气很平淡,似乎这一拳是打在别人鼻子上,这份平淡完全不像个成名多年的老武师,而且刚被人击败了下来。既不激动,也不气愤,更没有沮丧,看起来倒好像还有点高兴,虽然他尽量地抑制着,但是跟他相处多年的铁飞龙隐约感觉得到,这使得铁飞龙更感到迷惑了,急急地道:“大爷,您是怎么了,凭您的身手会吃这个亏?”
李敬元轻轻地呼了口气:“飞龙,这些日子大伙儿过得太安逸了,警觉心疏淡了下去不说,功夫也搁下了,我们几个老的早上还走几趟拳,活动活动身骨,那些年纪轻的个个都成了名符其实的大爷,日上三竿,还搂着娘们在屋里做温柔梦,你也该督促一下!”铁飞龙口中连连地称是,心里却在嘀咕,这老家伙是怎么回事儿,问他的话不回答,反而发起牢骚,数落自己的不是起来了。
不过,他表面上还是恭敬地顺着对方的口气:“是的,大爷,小弟一定立加督促,不过今儿个……”
李敬元站了起来:“今儿个很平常,对方是个小伙子,年纪不大,最多是二十七八,身手不错,受过名家指点,我先动的手,打了人家三拳,都叫他闪过了,他只回了一拳,我的鼻子就喷红,没话说,输得我心服!”
铁飞龙看看那两个扶他进来的大汉,得到了证实,心里更为惊诧:“大爷,那小子能闪过您的三连击?”
李敬元又叹了口气:“飞龙!我要说是你不会相信,我说不是却偏又是事实,因此我只能告诉你,今年我已经七十二了,功夫虽没搁下,到底练得没以前认真了,武功这玩意儿是最实在的,一点巧都不能取,要是在十年前,第一拳他就躲不过,可是现在,唉!人不能不服老!”
“大爷!您太客气了,功夫在火候,姜越老越辣!”
“飞龙,别跟我谈功夫,咱们当年是被洋枪赶出来的,那一仗不但打垮了义和拳,也打垮了中国的功夫,血肉之躯不能跟洋枪去抵,几十年苦练,抵不上人家手指儿勾一下,就输在人家一个快字,今天我还是栽在这个快字上,火候再深,快不过人家,还谈个屁,不过,今天我是输在人家的快拳之下,输得我口服心服,大伙儿都瞧不起拳脚,一个劲儿去练枪法,居然还有人肯在拳脚上下功夫,那就更难得,何况还是个小伙子,十年前我可以吃定他,可是倒退前四十年,我像他那个年纪,连他的一手儿都赶不上……”
李敬元越说越高兴,铁飞龙终于明白了,这位老太爷敢情是动了爱才之心,连挨了揍都不放在心上了。
这也难怪,在九大天王中,只有他是少林外家出身,自许为正统,对拳脚功夫最虔敬,不但自己练,而且还促着一批年轻人跟着练,可是大家都不太起劲,谁都明白,练练强身活动手脚还可以,真要跟人玩儿命,不如一杆枪有用多了。
那些人只是敷衍他,练了五六年,一趟罗汉拳还打得不成样子,气得老头儿吹胡子瞪眼睛直骂人,这两三年他灰了心,连自己连着都不起劲了,那些年轻人更是乐得偷懒,不必天天拿椿练马步受罪了。最难的是,他是少林出身,练的是童子功,不近女色,他自己熬得过,别人可受不了。在王庄安身立命的人都是些什么料,铁飞龙自然清楚,王庄平时里干些什么更清楚,谁都不是来吃素修行的,没个贪图,谁肯来卖命?所以这个话题不没机,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换了个话题:“大爷!那小子是怎么个来路?”
“没盘问,只知道姓秦,是个大家子弟,很有两文!来王庄两天了,买了好几件古董,只在宜春院的敞局里玩玩,住在高升客栈里,没上过宜春院的花楼一步!”这又是引老头子喜欢的地方,这小子还不好女色,铁飞龙不敢再问下去,因为很可能问多了,老头子会把对方引为知己,不让人动他了。所以铁飞龙抖抖衣襟,拉拉长袍上的绉纹:“我看看去,别让孩儿们简慢了贵客!”
“飞龙,理屈在咱们,有个卖唱的小娘们住在他隔壁,是你手下的毛六摸到人家屋里去,叫他瞧见了,摔了两个嘴巴,刚好我赶上,看见他出手很像少林的架势,印证了一下,他完全是少林正宗,你不许乱欺负人家!”
铁飞龙皱皱眉头,担心的事儿果然来了,但他还是陪着小心:“大爷!毛六没那么大的胆子,是我要他对庄上来的生人多加注意,小心盘查,您知道最近……”
“我知道,你担心一阵风或者一片云会摸进来,小心是对的,盘查也没错,可是拣人家大闺女在屋子里换衣服的当儿摸进去就太过份了,王庄这些年来能如此太平,就因为这儿干净,名声好,毛六要是这么办事儿,不必等那风云两个主儿来,咱们自己就能把窝儿给砸了。”
铁飞龙神色一变,他这总管虽是九大天王一手提拔起来的,那只是个开头,往后全靠他自己的努力能干,才能到今天这个地位,已经没有人能当面训斥他了,可是李敬元斥在理上,他不得不听,恨恨地一跺脚:“毛六这个混帐东西,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居然敢干出这种事儿!”
拔腿往外走去,李敬元又叫住了他:“飞龙,对那个姓秦的小伙子,你得客气点儿,否则别怪我翻脸。”
“大爷!这个兄弟知道,可是万一他是一阵风……”
“绝对不会,这个小伙子我可以担保。”
“大爷!您能担保?您怎么知道他不是一阵风?”
“一阵风行事从来不公开露脸,也从来没有留下个姓名,这小伙子留下了姓名,又露了相,就不会有嫌疑,江湖人闯道儿有一定的规矩,一定的作风,宁死不改的。”
“也许这一次他改改作风呢?因为王庄不同别的地方!”
“飞龙,我在闯江湖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在王庄立下脚时,你才不过二十来岁,二十年来,你没出过王庄,江湖是什么个样儿你都没见过,你跟我论江湖?”“是!是!大爷教训得是,兄弟不敢!兄弟不敢!”
“去谈谈,向人家道个歉,拉拉近,如果能把人家拉进来,倒是把好手,说不定还能帮我们逮着一阵风或一片云呢,这点年纪,这份身手,在现下的世界里上哪儿找去?”
铁飞龙只能答应,歪歪眼色,两个大汉立刻跟了出来,出了王府大门,铁飞龙才轻轻地哼了一声:“小达子!”
小达子是瘦长的那一个,上前低声道:“回铁爷,情形跟李老爷子说得不差,毛六被人从屋里揪出来的时候,那个娘儿们上身带了个肚兜儿,下面光着屁股,一身细皮白肉,还真不多见,只可惜蜷成一堆,有些地方瞧不见!”
铁飞龙的脸已经沉了下去,小达子也发觉自己的话不上路,至少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不能说这话。
忙又道:“不过,据毛六说,他进到屋里的时候,根本没瞧见人,那娘们儿是在帐子后面,他探头进去,人家就叫了起来……”
“这还差不多,毛六不会分辩吗?”
“他不敢,宁可硬着头皮认了见色起意,也不能说是您吩咐他去盘查生人底细的!”
铁飞龙点点头:“倒也是,咱们布下罗网要捕风和云,可不能漏了消息,让人知道咱们已经有了防备。那姓秦的……”
“对过底子了,从奉天来,家里开着一家回春堂药号,是老字号,有人认识他,确实是回春堂的少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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