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宏两人备足三日食用的乾粮和水,出了长安城,飞骑直奔终南山。
朱丹非常谨慎,一路留神,注意後面有没有人跟踪。
进入终南山,他们一直深入一处狭窄山谷,才停了下来。
本来传授武功,最好是选在人烟绝迹的岭顶,但韩宏不会轻功,翻山越岭诸多不便,只好将就他了。
对一个仅学过几年拳脚,根本谈不上武功基础的人来说,要在短短三日之内,学会“虚形幻影”身法,实在是件苦差事,但教他的人更辛苦。
朱丹自有一套速成的教法,也可说是断章取义,根本不理会什麽基本动作和章法,只是填鸭似地要韩宏牢记“虚形幻影”的要旨,激发他的自然反应。
也就是说,无论对方从任何角度攻来,必须不能经过思考,立即靠自然反应闪避。
第一天,韩宏整天重复一遍又一遍所练的,就是自然反应而已。
开始,韩宏的反应不够快,被朱丹以树枝代剑,连连被击中,吃了不少苦头。
幸好朱丹只是点到为止,手下留情,否则韩宏早已体无完肤。如果用的是真剑,那就是遍体千疮百孔了。
直到日已西沉,天色渐暮,朱丹才让韩宏休息。
韩宏已是精疲力倦,一歇手就躺在地上急喘不已。
朱丹不禁笑问:“练武的滋味如何?”
韩宏有气无力地道:“如果能选择的话,我还是情愿舞文弄墨。”
朱丹讥道:“韩兄十年寒窗,也不过落得流落长安,沦为替人捉刀维生,值得吗?”
韩宏无言以对,自从京试名落孙山,他确实感到心灰意冷,意志消沉,不复再有当初赴长安的雄心壮志。
落榜的打击,使他产生了严重的自卑。更由於自命怀才不遇的心理,造成他的自暴自弃,终日沉迷在乐坊中麻醉自己。
即使遇上了柳青儿,他也只不过想多赚些笔润,以免阮囊羞涩,遭受柳婆子的白眼与奚落,能多见柳青儿几回而已。
可是,那夜好不容易右了几片金叶,以为能在势利的柳婆子面一刖,扬眉吐气一番。结果那老鸨儿非但未把他看在眼里,反而使他气急攻心,连喀出几口鲜血,落个在诚意结交的李存信面前丢人现眼,当场昏迷不省人事,被送了回去。
虽然因祸得福,获得意中人衣不解带的三日三夜细心照顾,但这是李存信与侯希逸的面子,并非出自柳婆子的眷顾或同情。
如今虽得贵人相助,侯希逸以司马大人的官衔压住了柳婆子,又愿出面为他设法办理补籍手续,这也完全是为李存信在办事。
问题是,一切仍得靠他自己争气,万一再度榜上无名,名落孙山,岂不是辜负了李存信对他的期望。
对柳青儿又如何交待?
韩宏茫然了。
朱丹见他默默无语,有些过意不去道。“韩兄,我不是故意刺激你,实在是看不惯如今官场的作风,犯不著为了一官半职,去苦苦钻营。不是在下狂妄自大,我若志在庙堂,凭我的武功,武科榜首简直如探囊取物,非我莫属!”
韩宏说话了:“朱兄练就这一身惊人武功,恐怕也非一年半载可成,那你为的是什麽呢?”
朱丹豪气干云道:“男儿志在四方,海润天空,任我遨游,我可不愿为了一官半职,为自己加上桎梏。”
韩宏不以为然道:“那朱兄一心想寻获那神箫翁,得到“琵琶三绝”,不也是同样为了追逐名利?”
“不!”朱丹道:“这完全不同,就像研究高深学问的人,并不是为了做官,或追求名利,只是为了一种满足。譬如说吧,韩兄为文偶得佳作,是不是会吟之再吟,诵之再诵,恨不得天下人都能奉为经典呢?同样的道理,练武的人对绝世武功,无不志在必得,怎能与争名夺利混为一谈。”
韩宏辩道:“为学之道,在於自己苦读,进而研究更高深的学问。而“琵琶三绝”是别人的成就,纵然得之者据为己有,练成绝世武功,那何异掠人之美?”
朱丹顿时为之语塞,怔了怔,才哈哈大笑道:“韩兄的辩才确实高人一等,在下甘拜下方。我们不谈这个,换个话题吧!”
韩宏也不想争论下去,笑问:“那就论点风花雪月如何?”
朱丹道:“那我只有洗耳恭听的份了。”
这倒不是虚伪或谦虚,事实上,他的一身诡异武功,即是以“童子功”为基础。
所谓“童子功”,也就是练功的人,必须保持童子之身。一旦身破功败,轻则终身成残,重则把命送掉。
朱丹那夜包下秋娘,又有几位年轻貌美的姑娘相陪,美色当一刖,他能无动於衷,不让柳下惠专美於前刖,即是受了“童子功”的禁戒,并非他不解风情。
而他置身乐坊的真正目的,则是为了“琵琶三绝”。
要谈风花雪月,朱丹那是韩宏的对手。
不过,他是最好的听众。
韩宏津津乐道,朱丹更听得津津有味,偶尔也插上一两句“门外汉”的话。
他们取出了带来的乾粮和水,边吃边聊,从风花雪月开始,然後天南地北,愈聊愈起劲,也愈聊愈投机。
虽然一个习文,一个练武,各有各的志向和抱负,以及截然不同的人生观,但披此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当韩宏说出结识李存信与侯希逸的经过後,朱丹的俊眉一挑,神采飞扬道:“韩兄,我的麻衣相法果然没有看错,这就是我说的韩兄命中必有贵人相助哦!”
韩宏轻喟道:“以他们二位的身份,折节下交,确实出自一番诚意。但这样一来,我的心理和精神压力就更重了,万一……那不辜负了他们对我的期望。”
朱丹正色道:“韩兄,你有这种想法就不对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你尽力去做了,做不成也是天意,难道你非高中榜首,考上状元才不辜负他们。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信对一个人的成败很重要,譬如拿我来说吧!虽然我有些狂妾自大,但我说了一定自信做到,那就是如果我要参加武试,就非夺得武科状元不可。同样的,我既一心向武,就决心要成为武林第一人!”
韩宏强自一笑道:“朱兄的这种大无畏精神,在下实在衷心感佩,但愿我也能像朱兄就好了。”
朱丹劝勉道:“韩兄不必患得患失,就算文才无从发挥,不妨弃文从武,在下负责把你推荐给我师父,保证不出三年五载,韩兄必可在武功上有所成就,能在江湖上出人头地。”
韩宏笑道:“既有朱兄,在下充其量也只能争得个武林第二人了吧!”
朱丹笑了,两人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发自内心的笑。
累了整天,两人的胃口都奇佳,吃了不少乾粮,又喝了些水,倒头便睡。
他们以天为被,以地作席,一旱受著大自然的情趣。
韩宏从来没有这样逍遥自在过,仰望著星罗棋布的夜空,脑际浮起了无限遐思。
他不明白,自己怎会被朱丹说服,跑到这里来练什麽身形步法。
尽管朱丹说是为了他的安全,但他并未见到任何危机,怎知朱丹不是故意危言耸听呢?
秋娘被马平昌挟持,韩宏并未亲眼目腊。
蒙面人闯进寓所的那夜,他昏迷不省人事,事後也未听柳青儿和玉芹提及。
究竟有没有这回事,他根本无法确定。
如今秋娘虽然离开了长安,但又怎知她不是回乡省亲,或者为了其他的事?
而且,现今正跟柳青儿打得火热,李存信和侯希逸又在为他补籍的事大费周章,他有很好的理由拒绝朱丹。
可是他没有拒绝。
为什麽?
韩宏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唯一的解释,或许就是朱丹具有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吧!
朱丹倒是颇能随遇而安,很快就发出了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韩宏则是辗转不能成眠,整夜胡思乱想,直到月移中天後,才沉沉入睡。
天色微明,韩宏就被朱丹推醒。
他们又开始了第二天的练习。
复习一遍昨天所习的自然反应,连韩宏自己都感到惊讶,无论朱丹以树枝代剑,从任何角度攻来,他居然都能及时闪避。
朱丹非常满意,便开始了传授身形步法。
由於时间有限,朱丹不得不采用囫图吞枣的教法,使韩宏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练身形和步法,较之昨日的自然反应更加艰难,吃的苦头也更多。
韩宏必须死记固定的步法,再以各种不同角度的身形配合,分毫不能有差错。这种练过轻功的人来说,也许能够驾轻就熟,对韩宏可就不轻松了。
尤其那种身法,全是高难度的动作。韩宏稍一不慎,不是摔倒就是闪了腰,比幼儿学步更困难。
幸好朱丹很有耐性,不厌其烦地教了一遍又一遍,甚至亲自示范,务求韩宏能做到他六、七成的程度。
韩宏收紧牙关,苦练不懈,一直练到子夜时分,朱丹才算勉强认可,结束了一天的苦练。
第三天,是要将前两日所学,自然反应与身形,步法合而为一。使那固定的七七四十九步步法,凭自然反应,利用身形的变化,能随机应变,随心所欲地灵活施展。
这是最後一天,韩宏更咬紧了牙关,决心全力冲刺,以免过不了关,朱丹再要延长时日就麻烦了。
韩宏今天的表现,令朱丹感到非常满意,黄昏时就提前休息。
两人席地而坐,一面拿出乾粮来吃,朱丹一面笑道:“韩兄真是奇才,想不到短短三天,就学会了这一套身形步法。就算已有轻功基础的人,至少也得花上一年半载呢!”
韩宏谦道:“全仗朱兄教导有方。”
朱丹笑了笑,正要说什麽,突然似有所觉,神情倏地一变,轻声道:“韩兄,附近有人在窥探,你坐在这里别动,我去四周查看一下。”
韩宏不动声色,会意地微微点了点头。
朱丹站了起来,故意大声道:“怎麽搞的,没喝多少水,尿这麽多!”说著便急步向树丛走去。
韩宏若无其事,独自坐在原地,继续吃著乾粮。
过了约一盏热茶时间,没有丝毫动静,也未见朱丹回来。
韩宏正待起身去找朱丹,突见两条人影疾掠而来,一眨眼已到了面前。
这两人一僧一道,年纪都在五十以上,面相十分凶恶,一看就是佛门败类。
他们一个手提戒刀,一个握剑,双双在韩宏面前站定,眼光四下一扫,由那凶和尚发言喝问:“小子,怎麽就你一个人,还有一个小子呢?”
韩宏心中暗惊,力持镇定,缓缓站了起来:“你们是什麽人?”
恶道人斥道:“是我们在问你话!”
韩宏自知不是这一僧一道的对手,打算用缓兵之计,尽量拖延时间,希望朱丹能及时赶回,便故意装傻问道:“你们要问在下什麽?”
凶和尚怒道:“少装蒜!酒家刚才问你,还有一个小子那里去了?”
韩宏道:“噢,他刚才去那边树丛小解,老半天了还不见回来,大概是吃了不少不乾净的食物,在拉肚子吧!”
“鬼话!”恶道人哼声道。“八成是发现我们来了,赶紧溜了吧!”
韩宏绝不相信朱丹是这种人,会在紧要关头,置他不顾而去。
但朱丹一去未返是事实。
韩宏心中纳罕,却不便说什麽。
只见僧道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由凶和尚开言道:“先把这小子捉回去,不怕那小子不来救他。”
恶道人把头一点:“对!让那小子来自投罗网。”
凶和尚说道:“就这麽辫!”人已扑向韩宏,左手一扣向他当胸抓去。
韩宏情急之下,不自觉地施展出这三天所学的身形和步法。
这完全是出自然反应,只一闪身,便避开了凶和尚的当胸一抓。
恶道人一掠身,横剑封死了韩雄的退路:“那里走?”
不料,韩宏身形一晃,又巧妙地避了开去。
僧道二人可不服气,齐声狂喝,双双扑了上来。
韩宏大惊,掉头就拔脚飞奔,一面大叫:“朱兄快来救我……”
凶和尚轻功极隹,一个拔身疾射,凌空一翻身,已从韩宏头顶飞越而过,双足一落地,正好挡住了去路。
韩宏一回身,恶道人也已赶到,顿使他进退维谷。
就在情势危急之际,忽听一声长啸响起,一条人影疾掠而至。
韩宏定神一看,及时赶来的正是朱丹。
朱丹果然没有弃他不顾而去。
但令韩栩吃惊的是,朱丹手上竟提著颗血淋淋的斗大人头!
朱丹身形一收,就振声喝问:“你们要找我?”
僧道二人尚末看清朱丹提著的人头是谁,已是暗自一惊。因为,光凭朱丹疾掠而至的轻功身法,他们已然望尘莫及了。
不等他们开口,朱丹已将血淋淋的人头掷在地上,冷声道:“这是你们的老大邪魔君,难道认不出了?”
僧道二人顿时大惊,但几乎不敢相信,“终南七煞”中的老大邪魔君,竟会被眼前这小子摘下了首级。
但定神一看,地上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一颗光秃秃的斗大脑袋瓜,浓眉大眼,朝天鼻,长著一脸兜腮大胡子,不是他们的老大邪魔君是谁?
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他们不禁魂飞天外。
凶和尚好不容易迸出了一句:“你,你杀了我们老大?”
朱丹轻描淡写道:“他想杀我,我只好杀了他。如果你们想赶去追随他,那就一齐动手吧!”
“终南七煞”中,以老大邪魔君的武功最高,尚且被朱丹所杀,他们动手岂不等於送死僧道二人相顾愕然,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突然一言不发地掉头狂奔而去。
朱丹并不追杀,其实他已无能为力。
目送僧道二人去远,消失在暮色中,朱丹突然不支地跌坐在地上,口中喷出了一大口鲜血。
韩宏见状大惊,急问:“朱兄,你受了重伤?”
朱丹点点头道:“刚才我要不是用这颗人头,把他们吓走,动起手来,我至多只能硬撑三五招,最後必死无疑,韩兄则很可能被他们活捉回去。”
韩宏惊问:“朱兄,他们是什麽人?”
朱丹调息了一下,强自振作道:“他们是江湖上令人闻名丧胆的“终南七煞”,我之所以选择这处狭谷,原想借他们的恶名,也许使别人不敢闯来。
结果反而弄巧成拙,落入他们的眼中!唉!只怪我那天一念之仁,手下留情,放走了那个女扮男装的蒙面人,想不到那女子就是“终南七煞”中的老五毒美人!”
韩宏惊得呆住了。
朱丹接著又说:“刚才我去四下查看,遇上了毒美人和老大邪魔君,遭他们双双夹杀。
毒美人的淬毒暗器未及出手,就被我先发制人打伤逃走了。邪魔君逞强跟我力拚,结果落个两败俱伤,不过他彼我的“黑心掌”击中,当场毙命。
我虽把命保住,但也受了很重的内伤。一想到韩兄还留在这里,处境非常危急,只得强以内力将内伤逼住。
不过,我知道已无力再战,只要跟人一动手,内伤迸发,就保不住命了,所以我急中生智,灵机一动,摘下了邪魔君的人头,急急赶回来,总算把那凶和尚与恶道人惊走……”
韩宏见朱丹又吐出口鲜血,情急道:“朱兄,我们快离开这里,让我护送你回长安吧!”
朱丹摇摇头道:“不用了,我受的伤,长安城的大夫无人能救治,就算宫中御医也无济於事。我必须赶回去,唯一能救我的,只有我师父。本来,今夜我打算授你一两手制敌绝招的,可惜……现在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已无法保护你了。
这也许是天意,人力难以挽回。韩兄,你我相交一场,如今只有各奔前程了。日後若有缘,我们仍右相见之日,请多保重了。”
韩宏泪光闪动道:“不!朱兄要回去,也必须由我负责护送!”
朱丹苦笑道:“韩兄能有这份心意,在下已死而无憾,交对你这位朋友了。不过,邪魔君被我所杀,毒美人又受伤逃回,万一他们纠众追来,你我绝无逃生的机会。趁他们惊魂未定,我们赶快走吧!”
韩宏心知情势危急,不敢久留,当即扶起朱丹,匆匆出了狭谷。
来到林中,找到留在那里的两匹马,二人便飞骑出了终南山,互道珍重,各自分道扬镳而去。
韩宏回到了长安,由於时值深夜,城门已关,只好在城外民家借宿,第二天开城後才入城。
从此以後,韩宏再也没有得到朱丹的消息。
幸好长安城里平静了下来,更庆幸的是,不再有江湖人物找上韩宏。
这些日子,一切都很平静。
侯希逸顺利地为他办妥了补籍的手续,使他恢复了应考的资格。
李存信的书僮兴儿一直在这儿住了将近一个月,把一切都安排妥当,才告辞回到三原去向李存信覆命。
韩宏果然收起了心,一出息在家中用功,连门都不出,他的小厮升儿照料他的起居,每天有个老妪在为他们做饭、洗衣服。
韩宏什麽事都不管,连家里的日常用度是怎麽来的都不间,茶来伸手,饭来张口。
玉芹不时地会来一趟,有时是给他送新制的衣裤来,有时则是一两样精致的小菜。
来了,也不向韩宏打招呼,韩宏也不问她青儿的消息,他知道衣服一定是伊人亲手裁剪缝制,菜肴也是她特意烹饪的。他穿在身上有温馨的感觉,吃在口中有甜美的滋味,这就已经够了。
没有片言只字,表示一切都安好,知道玉人无恙,又何必多问呢?他要保持一个怡然的心情。
侯希逸在百忙中,总不免还会抽空来探望他一下,但看到他在用功,总是不多打扰,寒暄了几句就告辞。他本是忙人,韩宏知道一定是李侯著人来问候,他才受托过来一下,因此也不多留,送到门口,一揖而别,连谢字都不说一声。
即使是李侯所托,侯司马大人能够亲来致意,也是一桩大人情。这份情很重,不是一个谢字能报答得了的。大德不言谢,说出那个字,反倒是俗气了。
到了考期的一刖一天,柳青儿又遣玉芹给他送来了新的衣服鞋袜,连被褥行李也都是新制的,而且还用香薰过,以驱除考棚内那股子霉湿阴暗的气味。
唐时考试已颇具规模,考场设在贡院,考生唱名编号入闱,就与外界隔绝,进入到一个小棚子里,不到交卷,不准出棚。
考试内容题目很多,经史时务什麽都得会,考卷上的字体必须工整,卷子只得一份,暗码密封,不得涂改,写错了字,必须小心地挖补,所以定要先起草,修改推敲定了,再细心地誊录上去。
考期是三天,第一天早上进场,第三天午後缴卷出闱,这三天中吃喝拉撒睡觉都在考棚中,除了一两名招呼他们生活的老号军,看不到第二个人,也接触不到第二个人,这三天简直跟牢狱中差不多。
吃的东西规定是自备的,三秋天已很凉爽,食物不会馊坏了,大小便有个桶,一个考棚宽不过数尺,气味难免会薰人,所以大家就尽量吃乾粮,少喝水,自然更谈不到洗澡净身了三年一大比,这棚子才会有人住进去,又阴又暗,大白天有时都得点上腊烛,那滋味实在不好受。
柳青儿根细心,也是在长安,听过很多举子的赴考经验,所以考篮中的东西准备得很充分。
再者,侯希逸也著人打了招呼,老早就替韩宏封了个大红封子给号军,要他多照顾。
所谓照顾,不过是得便给他送点热水来,好泡盅热茶醒醒神,以及偷空替他换个乾净的屎桶,免得气味薰人,再者就是事先替他把考棚打扫清洁,抹掉灰尘。
这些小小的方便却已能使应考音轻松很多了。韩宏第一次赴试时,不懂得那些规矩,没有在号军那儿行使人情,因此饱受其苦,首先是入棚後,要整理棚中的环境,蛛网、死老鼠的尸体,既无扫帚,又没畚箕,而且也没处丢,只有捏了鼻子,硬挨了三天两夜,这种情形下,纵有天大的才华也挤不出好东西来-
这一次他心里已有准备,那知待遇却非前度,他当然也猜到了是已行了人情,在感激之馀,却也难免感慨,人不可无权,更不可无钱,这使他挣扎奋门向上的决心又坚决了一点,因为他已饱受了贫困潦倒的苦味。
文章对题,策论上也著实下过了一番功夫,就是那些水利钱粮等实务,他多少也经涉猎过,文章内容,不会流之空洞,言之无物了。
考完了出场,他自分较上一次有希望,然而遇见了熟人问起来,他反而谦虚了,不像上次,未待榜发,即已自许必中。
这次他只很客气地说:“小弟只是照自己的所能做了,能否中考官的意很难说,考场中论文,一半是学问,一半是运气,只有听天由命罢了。”
回到家里,侯希逸倒是很关心,著人来把他的草稿要了去,过了一天,又亲自送了回来道:“韩先生,你的文稿我请了几位老夫子详读过了,因为我是个武人,不敢多谈文事,据那几位老夫子的意见,说先生这几篇文字立意深远,用字铿锵,掷地有声,真够得上是字字珠玑,若再不中就是没天理了。”
他却谦虚地道:“这倒是不敢当,在下的才仅如此,也尽了力往好处做,容或有未当之处,总是我的努力不够,等下一科再去试一下。”
侯希逸点点头道:“先生能如此达观倒是难得,文章好坏虽有定评,但是在考场中却很难说,因为主试的考官,并不是那几位老夫子,他们也许另有看法,不过只要先生有真才实学,总不会埋没的。李侯对这次的考务很关心,托我在太子殿下前致意,要求务必公平。”
韩宏道:“国家以文章取士,可见是多麽隆重,想来一定是公平的。”
侯希逸轻叹一声道:“这个倒是很难说,先生也明白,刻下是杨国忠、李林甫等人在当权,他们不学无术,却又贪得无餍,每次的大比,他们总是借机会捞上一笔,今年内官又加上个高力士插了一手,想得到很糟。”
“可是主考官王大人听说极为正直无私。”
“不错,圣上总算不太糊涂,点了他主考,但是两位副主考却是杨国忠和高力士推荐的人,他们二人少不得要受杨高的影响。”
韩宏一听,倒是凉了一大截,但是侯希逸安慰他道:“先生不必耽心,李侯说了,要以先生文章为准,叫人抄了呈送太子殿下处为准,若是先生落了第,就要再审查厅中的文章,请人重新评估以作比较。”
韩宏这下子更为惶恐道:“这是万万不敢的,虽是李侯错爱,但韩宏不过是粗通文字而已,如何能以之为取士之准呢!这叫别人知道了,岂不是认为韩宏太过狂妄了?”
侯希逸一笑道:“韩先生不必太谦虚,虽说见仁见智各右取舍,但文章自有定评,先生这篇应试的文章,无论从那方面看,该是列榜的,若是先生落选了,就是主考官刻意埋没真才了,李侯此举倒不是专为先生,也是为天下那些被埋没的士人争一份公道。”
韩宏心中倒是一阵激动,长叹了一口气道:“李侯这份心愿苟能实现,将是天下士子之福。”
侯希逸笑道:“李侯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太子殿下也是个颇有作为的年轻人,他们在一起很相投,对目前的用人与时政颇为不满,很希望振作一下,这固然是好事,但是有些人羽翼众多,势力很强,硬碰上去,恐怕他们会碰个钉子。”
韩宏道:“难道连太子殿下也碰不过他们?”
侯希逸轻轻地叹了口气:“太子虽是圣上的骨肉至亲,但却不是整天都在皇帝的身边,今上年事渐一局,行事亦不如当年圣明,易受小人的包围,不过殿下若是站住埋,相信还是会得到支持的。”
他忽又换了付口气道:“不过,最好还是希望韩先生得以高中,由此可知科场中虽有弊端,不过是少许而已,大部份的人,仍是以真才拔选的。李侯与殿下也可以稍作忍耐,朝廷虽是该作一番整顿,刻下却非其时。”
韩宏道:“是,等殿下主政之後,相信必有一番振作改进的,现下的四民百姓,都在私下作此期望著。”
侯希逸十分注意地道:“韩先生,有这种事情吗?”
“是!不仅在读书人的圈子里经常以此为话题,就是百姓之间,三五人聚谈,内容也不出此。大家都听说是圣上有倦勤之意,准备禅位於太子,大家也说太子英武有为,一旦视政之後,很多不合理的现象就会得到改善了。”
侯希逸一叹道:“圣上前些日子透露过口风,可是最近却绝口不提了,就是因为消息传出後,众说纷纭,有些人因而自危,自然会极力阻挠此事了。”
“他们阻挠得了吗?”
“韩先生,你在长安应该知道的,那些人的气焰有多盛,尤其是杨国忠,仗著贵妃的得宠,大权在握,简直已经到了不像话的程度,而圣上居然对他言听计从,杨氏一族,鸡犬升天,连个目不识丁的家人都做了官。”
韩宏也只有摇头慨叹,这些事他也有个耳闻,但是却未予深信,因为长安本是个口舌是非最多的地方,往往言过其实,现在听侯希逸一说,竟是真的了。
侯希逸又顿了一顿才问道:“韩先生,你在外面还听说了什麽传闻没有?”
韩宏倒没想到侯希逸会问他这个的,一时不知由何答起,想了一下道:“草民接触的无非是些市并匹夫,他们口中的话更是荒诞不经,作不得数的。”
“这个自然,不过也不能作等闲视之,因为这些话多半代表了民心之依向,我搜集了起来,等太子视政後,也可以作为施政的参考。”
看来侯希逸是个有心人,时时都在作太子接掌政权的准备。但是他们毕竟是属於年轻的一代,这种重视民隐的作风,也是亲民的表现。韩宏对他们倒是十分支持的。
又想了一下才道:“司马大人,也许这是草民书生的管见,我以为目前的隐忧不在於内而在於外,方今长安市上,胡人的行为已到了无法无天的程度,而朝庭也好,官府也好,都对他们百般忍让,这绝非善策。”
侯希逸叹了口气:“不是你一个人这样想,每个人都具有同感,可是这些胡儿一向散漫习惯,不服教化。因为朝廷借重过他们出过一点力,自以为有功於朝廷,因而变得骄横,起初朝廷曲意容忍,到後来则是积习已成,不易改变了。”
“上国天朝,都阙所在,总不能听任胡儿放肆无忌。”
“这个朝廷已有旨出息降下,著令他们的酋长首领严加管饬,再有胡闹的行为,定当严惩不贷,情形已改善了。”
韩宏道:“别的胡将大概尚知收敛,只是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部属太过於蛮横了。”
侯希逸有点愤然道:“这家伙倒的确是碰不了他,因为他是杨贵妃的乾儿子。”
“这……怎麽可能呢?他的年纪比贵妃要大呢?”
侯希逸冷笑道:“这可一点都不假,官廷之内的事,不堪一提的太多,不提也罢。”
韩宏却道:“司马大人,韩宏乃一介布衣,无由得知朝事,但是照情理推测,朝廷如此优容安禄山,绝对不会是因为贵妃喜欢他们吧?”
侯希逸看了韩宏一阵,忽而笑道:“韩先生,李侯对你极力推崇,许为理国之良才,我先前倒还不大相信,现在看来,李侯的确是别具慧眼,你居然能够从事情的表面上,看到深里去,实在了不起。”
韩宏被说得右点不好意思了,侯希逸道:“本来这是朝廷的事,不该用作私谈资料的,但韩先生对此似有特别的见地,倒是不妨请教一下,朝廷优遇安禄山,的确不是那些表面上的理由,最主要的是为了要拉拢他。”
“是他在胡人中很有影响力?”
侯希逸点点头:“不错,陇西漠北,胡人都奉他为首,把他派为范阳节度使也是这个道理,再者,他与另一个胡将哥舒翰不睦,重用他亦为抵制哥帅之意。”
“哥舒翰不是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被誉为擎天之柱吗?现在驻守潼关,为当世之虎将。”
侯希逸轻蔑地一笑:“韩先生,你知道的只是一般人的看法,但胡人究竟是胡人,不管他有多大的功劳,总是无法获得朝廷的亲信的,但话又说了回来,胡人的桀傲不驯,不知感激,也是众所周知的,不管朝廷对他如何礼遇,他也不会感到满足。”
虽然侯希逸说得很含蓄,但韩宏已经听出了一个端倪,功一局则将骄,将骄则为人主之大忌,这是必然的现象。
因此韩宏很小心地问:“哥帅是否有了不稳之象?”
侯希逸摇头道:“桀傲不驯,由来已久,以此作为不稳之徵,似乎太过份,但却屡屡抗命,不能说他是个听话的,尤其是他据守潼关,不肯回师,不肯入朝,这实在叫人难以放得下心。”
“朝廷是用安禄山来压住哥舒翰。”
“初时是作此打算,但是近日安禄山势力日盛,朝廷又有意思以哥舒翰来镇住安禄山一点。”
韩宏喔了一声,然後又道:“听说李林甫还能吃得住安禄山一点。”
“这倒是,李林甫奸归奸,但毕竟还是有一套的,在他手中执权时,四方夷狄都能制得乖乖的,这个杨国忠却是个庸才,大权在握,却越弄越糟。听说最近他又在动兵权的脑筋,太子几次公开反对,力陈不可,为了这件事,跟皇上弄得很不愉快,所以极力要抓老杨的错。”
韩宏沉思片刻才道:“草民却有一得之愚,不知是也不是,目下姑妾言之,司马也姑妄听之。”
侯希逸忙道:“快说!快说!我透露这些内情,原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的。”
“圣上年轻时英武奋发,晚年虽近声色,究竟不是昏庸之君,扬国忠有多大的才具,圣上会不清楚吗?”
侯希逸道:“是啊!圣上也曾公开说过,杨国忠的才具平平,做个太平丞相都不见得能称职,乱时就更不必说了……可是圣上偏偏就相信他。”
“圣上之所以重用他,或许就是因为他无能。”
“这……是怎麽说呢?”
“因为他凡事当不了家,必须事事请示,目前虽然尚称太平,但兵悍将骄,有力者各自为党,不服朝廷,到了必须整顿的局面,朝廷却困於几个势力的窥伺之下,不敢轻举妄动,无论对谁用兵,势必造成第三者的机会。”
侯希逸悚然动容道:“不错!不错!正是这情形!韩先生看得准极了。”
韩宏道:“倒不是我看得准,而是天下大势分明,略加注意都会想得到的。”
“先生对处理这个局面有何良策?”
“这个我就不敢妄加抨测了,因为对用兵之道,我完全不懂,但是我想到皇帝也是在束手无策下,索性将大权交给一个不懂兵的人去乱整一通,杨国忠无能而贪,军需粮饷,正是一笔大财富,他一定不会放过的,他若是在粮上克扣过钜,总会有人忍不住而冒起发难的。”
侯希逸道:“有道理,杨国忠目前最不顺眼的人,就是安禄山最不将他放在眼里,所以杨国忠手中若有了军权,一定会先对安禄山开刀。”
“安禄山自然也不会乖乖的受他的节制。”
“那是一定的,这一来上定会把安禄山逼反不可,安禄山有了反心,朝廷也顺理成章地调哥舒翰征剿,一仗打下来,必然是个两败俱伤之局,那时朝廷也顺理成章地把他们手中的军权收回,韩先生,你真是奇才………”
韩宏作梦也没有想到他这番话作用有多大,侯希逸把这个意见加以归纳,再经过一番周密的策划,终於取得太子的同意,促成杨国忠兼掌兵权。
同时,他在隐约之间,把李侯要为这次京比清查弊端的消息与方法放了消息出去。
目的却是在促成韩宏的中试,这不但是李存信的期望,而且侯希逸也了解到韩宏的才华与见解超人一等,他也非常需要这样一个人才为用,擢拔人才固然有很多方法。但是要擢拔韩宏,却必须经由正途不可,别的途径,韩宏都不肯接受的。
在试场上玩点花样无不可,只不过李存信本著爱人以德的原则,不止目那样做,再者,消息传到韩宏耳中,也会激起他的反感。他虽穷途潦倒,却是一身傲骨,断然不一目接受怜悯或施舍的。
好在韩宏的文章不怕比,韩宏的才情也不怕被埋没,侯希逸原来还担心他徒事文饰而言之无物,所以要了他的底稿去,请行家老手详细地看了,结果一致公评为锦绣文字,侯希逸才放心地推出了那个计划。
要以韩宏的文章为准,来衡论本届考场,虽是一种空气,他故意在无意中放出来,也故意让一些人带到杨国忠的耳朵里,效果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