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茬再,又是一年孟春,前几日沈子旸十六岁的冠礼过后,正式从皇宫搬至到御赐太子府……连几日太子府中贺喜的人络绎不绝,直到七八日过府人潮才稀少些。
这日午后,佟欣月搭乘自家马车抵达太子府门口,活泼的她刚一跃下车,正好看见有一乘轿子也停在大门口,她见了那乘轿子的颜色,立即知道轿里的人物了,小嘴一咧开,清脆喊道:“旸哥哥!”
这几年两人来往频繁,日渐交情深厚,沈子旸还没揭轿帘,光听那声音也认出她来,立即下轿,快步迎向她招呼道:“小月儿,你可终于来了!”
他立府之后,每天迎送宾客,若论起他最想和谁分享这份喜悦,只有佟欣月这贴心解人意的小丫头。
尽管已有了未婚妻马玉琳,但早期马玉琳过于钻人,缠得他厌烦,因而他能避则避,虽说这几年马玉琳慢慢懂事,变得知书达礼,颇具才情,在京中甚至拥有才女之美名,他对她却越来越难觉得烦心,总觉得她的所作所为带着一种做作的腻味,交谈没两句便觉得索然无味。
相反的,小月儿有趣多了,她那天真贴心的性子,偶尔胆大妄为的举止,与她在一起时他总不自觉的放松下来,看着她的灿烂笑容,即使他在朝堂上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仿佛能在她柔如春风的眼神中释怀。
他们见面的时间不算太多,但每回相见都很开心,宫中逛烦了,她会偷偷带他出宫,熟门熟路的穿梭在大街小巷,告诉他她上个月治好的刘家小儿的风寒、前几天医好的王大娘的腹泻……他喜欢看她谈起替人治病时的飞扬神采,他忍住没说出口,她也医好了他,救赎了他在宫闹中苦闷的人生。
“旸哥哥,你这太子府好气派啊!”佟欣月扬头看着太子府上的门钉,金钉与朱门相辉映,显现出非几气势。
沈子旸见她大惊小怪……副兴奋激动的模样,笑着上前牵着她的手道:“小月儿,别光站在门外说话,我们到屋里。”
进了二门,往沈子旸的内书房而去,佟欣月见了庭园中的小桥流水、假山林荫的造景,自然又是一番兴叹。
沈子旸忍不住失笑,“你这小丫头这些年没少进过宫,怎么还像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我见你这府里这么漂亮,替你高兴也不行?”答完,被他这话牵起当年第一回入宫的回忆,忽然不服气地道:“再说我是乡巴佬没见过世面又怎样,比起你这不厚道的家伙好多了,当年见我天真无邪好欺负,竟骗说你是太子伴读,害我傻傻地信了,结果后来被我爹骂了好一通呢!”
沈子旸哈哈笑道:“谁让你什么都不懂,不过旸之确实是我的字,所以我只骗了你一半,不是全骗。”
腾龙王朝习俗,男子等到行冠礼时才会取字,但沈子旸贵为太子,身分格外尊贵,自然不宜让人称呼其名讳,因而皇帝在立太子之际便为他赐了字。
“一样都是骗,有何差别?”她横眉倒竖,嘴角却笑意而上扬……副要怒要笑,看来别扭,但也更加可爱。
进了内书房,两人在锦榻上各坐一边聊天,又招来小厮,吩咐了茶水和茶点。
待小厮退下,房里只剩他们,佟欣月将带来的大布包放在矮几上。
“这是什么?”沈子旸凑近瞧,见她解不开那布包的结,索性接过手解开……打开包袱,见是一顶宝蓝色床帐,用的料子样式有些过时,像是压箱底的旧料,但质地极好,就连上头绣着的鹤鹿同春图针脚也很细致,鹤与鹿栩栩如生。
皇子开府送床帐,这是腾龙王朝皇室特有的习俗,用以祝贺成家立业,他早先自然也从马皇后那里得到了这份贺礼,那是动用宫中百名绣娘赶制而成,绣着吉祥四灵纹样,非常华丽的床帐。
“这是红鸾姑姑要送给你的。”佟欣月摸着滑顺的丝绸床帐,轻抚上头的一只丹鹤,“这些鹤鹿同春是她一针一线绣上去的,绣了许多年才绣好。”这是一个母亲为孩子的用心与爱。
沈子旸听了这些却没什么表情,轻描淡写地道谢一句,把包袱扎好就放在一旁。
佟欣月知道他对华红鸾的心结,开口劝道:“这是红鸾姑姑的心意,你不高兴吗?从前你总说她不疼你,我看她还是很疼爱你的,你知道吗,这料子虽旧,却是她在你小时就备好的呢,当初她搬至冷宫时不知被哪个人收去了,红鸾姑姑这几年用攒下的例银四处打点宫人,好不容易才寻了回来……”
“月儿,我知道她很有心,但……我现在不想谈她的事。”如今做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若真是疼他爱他,当年何必对他冷漠,现在才来这一套不嫌晚吗,又或者真像他母后说的,其实这一切的目的只是想利用他这受皇帝青睐的太子,好替她挽回后位与荣宠。
“你别听信马皇后的谎言,虽然当年的事我不清楚,可是我觉得红鸾姑姑不是那样狠心无情的女人,她一定有她的苦衷……”这些年来,红鸾姑姑常透过她,打听沈子旸的近况,知道红鸾姑姑是真的关怀沈子旸。她自幼失去母亲,分外渴望母爱,真看不得沈子旸对一个母亲这样无情。
奇怪,早几年时旸哥哥不是还很关心红鸾姑姑的吗?怎么越大对她这个生母越漠不关心了?
一定是马皇后的关系。因为爹的关系,她时不时也得到慈惠宫向皇后请安,但说不出来的一股直觉,就是让她对马皇后难生好感,觉得这个高高在上的贵妇,看她的眼光很令人不舒服。
见他凛了脸色,撇过头,她索性双手扳过他的肩膀,“听我说,你这些年没去看红鸾姑姑,不知她的情形,马皇后实在过分,因为她刻意刁难,红鸾姑姑的日子益发难过了……”她看着都心疼,却无能为力。
沈子旸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将话咽回。母后说,他生母在冷宫中犹不安分,暗地买通宫人对一些怀孕的殡妃下手,迫害皇嗣,瞧,月儿刚不是也说,她“打点宫人”了吗……
“你要相信我,马皇后真的不是什么好人,哼,有什么姑母就有怎样的侄女,马玉琳每回都欺负我,你看看我脚上新添的伤,就是她让人放狗咬我的!”见自己怎么说,旸哥哥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不由得气急败坏。
她拉高裤管,露出小腿肚上几个拳头大的牙痕,淤青一片,看来有点吓人。
“你又来了,这事情琳儿跟我提了,她说是狗儿突然发狂才咬伤你的,她也很过意不去,不是也给你送了伤药吗?”沈子旸最不喜欢佟欣月耍这种心计,语气重了些。
佟欣月不只一次提过马玉琳有意陷害的事,刚开始沈子旸曾为她抱不平,找马玉琳理论,当时在场的马皇后却告诉他装伤低毁人是后宫惯用的伎俩,是佟欣月在耍心机。
本来他不信,可佟欣月对马玉琳的控诉确实没证据,马玉琳也曾苦着脸向他哭诉冤枉,马玉琳见他不信,甚至要撞墙以明志,幸好被他及时制止,没酿出大祸,他想琳儿这么娇生惯养、爱惜皮肉的人,却能做到这地步,想来不假,不由得多信了她些。
“哼,你信她,不信我!”佟欣月见他语气不好,气得一甩头,负手在胸地怒道:“既然你信她,以后都不要来找我玩耍了,尽管去找她玩好了,反正她是你未婚妻,你向着她也是合情合理,我这多余的讨厌鬼就走开好了。”
说完,她果真跳下锦榻要走开,沈子旸不想她走,拉住她的衣袖,可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说话,佟欣月也是噘高了小嘴不出声,脸颊气得鼓鼓的,染着粉红云朵,看起来十分可爱,又添了儿许娇美。
她难得这样向他使性子,以往这都是娇气的马玉琳所做,本来有些恼的沈子旸见她这般模样,怒气却莫名的烟消云散。
冷静下来,他忽然有点怀疑,月儿真是这样会耍小心眼的人吗?以过去两人相处时的情景看来,肯定不是,但想到后宫里那些殡妃们在父皇面前,与平时表现压根是两般作态,他顿时又不确定起来。
佟欣月被他抓住,别扭地甩了甩手想挣脱,他却不放。
见了她气得红彤彤的小脸,沈子旸这才收回心绪。唉,即便她真是会耍伎俩,那又怎么样,他就是喜欢月儿更胜琳儿多些。
“月儿……”他轻唤,朝她笑了笑,见她别开小脸不理他,却已不再挣扎着要走开,他干脆拉着她在锦榻边坐下。
“月儿,你别气了,我信你就是。”他像小孩子撒娇,表情十分讨好,拉拉她的小手,又捏捏她的脸颊,声音无尽温柔地哄道。
佟欣月见状,没用的心一软,不由得被他逗得发笑。唉,每回都这样,自己不高兴时旸哥哥只要这样哄哄她,她的火气就像被一盆冰水浇下,只剩“嗤”地冒白烟的分。
她眉眼含笑地眯起,小嘴高高勾起,发出咯咯脆笑声,沈子旸见她玉肤桃腮、笑容如花,虽还是个孩子却也有了几分媚态,情不自禁把她拉近怀里,试探地低头吻上她的小嘴……
粹不及防的佟欣月猛然被他的动作吓到,动了动身子挣扎,他却紧紧箍抱住她,叫她动弹不得。她的脸红了,其实十二岁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她知道旸哥哥在对她做什么,但是没关系,她愿意……
这一刻,沈子旸闻见她身上传来一阵药草气息,而嘴里尝到的则是如蜜般香甜,属于她的馨香,他突然感到一阵遗憾,如果月儿是他的未婚妻就好了,除了她,他不想象这样一般去和别的女人亲近……这么想着的同时,他手上的力道又加紧了些。
没有如果。心底一道理智的声音提醒他,往后月儿只能是他的侧室,这是他的身分,能给她的最好的地位。
繁华落尽,残红片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转眼间春红花又落,秋凉冷黄花,银白大地铺上雪梅朵朵,迟来的花信催发枝头,那黄鸾叫来雪融的早春,泥土里翻生出绿芽……点一点地绿意萌发直至满眼茵色、花儿缤纷,蝶戏抽穗的铃兰,吮蜜。
一片花开娇艳的园圃里植满木兰、白水锦、山芙蓉、月季花、玉帘……深浅花色的交错出欣欣向荣,带来满园春色的花香,以及那淡淡的朝气和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致。
园圃里栽种的花草大多是可供药用的药草,山尾花能治丹毒、喉痹,亦能解瘟疫;芍药有养血调经,平肝止痛,敛阴止汗的功效;蒲公英清热解毒,消痈散结……
昔日荒草漫漫的空地,如今是怡人心脾的好景致,再无杂草丛生的景象,它像有生命似的活了过来,不论是谁看到这一大片瑰丽花海,都会忍不住会心一笑。
当日头炎炎、迎着光而长的向阳花摇动了一下……名容貌秀雅的娇俏女子笑容可掬地从直立的花茎下探出哲白皓腕,摘下可抄食或制油的花籽,放入腕上的提篮。
她轻轻拭着额上薄汗,不以为苦地继续劳作,芙蓉一般的面容扬散恬静光华,身姿似蒲柳般纤细,与花同化。
“外头热得很呢!你这”‘头倔得很,怎么也不肯听人劝,快来喝杯凉茶消消暑气,别仗着学了点医理就能不好好照顾自个儿。“万一病倒了怎么办?让人操心。
落华宫落尽风华,当年马皇后以此题名时,用意是嘲讽失了帝心的华红鸾,她芳华正盛时也不过是短短数年的宠爱,人未老,恩先断,落得花残叶枯的凄楚晚景。
落华宫褪色的横匾下,立了一位衣着朴素、素净着面容的美妇,稍有年岁却不见老态,端雅高洁地含笑以视,眉宇间透着祥和的贵气和千帆过尽的沧桑,笑起来很美,让人有种目眩的心疼,忍不住多有怜借。
“红鸾姑姑你别出来,太阳大会晒晕人,你快进去休息,我再一会儿就好了。”长得跟花一样娇美的佟欣月挥着手,荷色香腮红彤彤的,被日头晒出一片嫣红。
抽长的身子有着少女的娇妍,亦有女子的明艳,小小的个头在历经六年的洗礼后,如今十四岁的佟欣月已出落地亭亭玉立,举手投足间皆散发出令人为之动心的娇色和出尘风姿。
只是她仍不自觉有何倾城姿色,犹自与花草为伍,热中药、医、毒理的探究,从父亲身上学到的医术使她精进不少,虽还达不到她幼时夸言的神医,但为人看病诊治没问题,治愈了不少无钱医治、贫病交加的百姓,小有“佛仙子”美名。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印象中这丫头身高还不及她胸前呢,初时是在落华宫门探头探脑的,见她态度可亲,便和她说起话来,说没两句便说要帮她治病,有模有样的为她把起脉来。
丫头说,是“旸哥哥让她来的”,她心一暖,丫头口中的旸哥哥,就是自己那已十多年没见过一面的亲儿。
“你也知道日头大会晒人,瞧瞧你现在在做什么,存心折腾自个不成,要把一张花容月貌晒成黑炭,看谁还会多瞧你一眼。”采花不知种花苦,种花不如护花累,这丫头倒是把这些活儿全给揽下了,累出一身汗仍乐此不疲,还自得其乐地强说喜。
说是找块地养花,事实上她比谁都清楚,心思玲珑的月丫头是不想她过得太苦,寂寞梧桐老,因此找了理由“求”她,好能不时地探望陪伴她,这份心意叫人动容。
本来她以为年幼的娃儿没什么耐心,大概翻翻地、种几株花草便没兴趣了,撒手不理地去尝试更新奇的玩意,心性不定的孩子大多贪玩,玩了一阵子就腻了,不用当真。
没想到她竟看走了眼,佟欣月持之以恒的栽种不曾中断……双巧手一点一滴的把荒地复苏成百花盛放的荣景,让无人涉足的冷宫再度招来蜂蝶飞绕,暗香飘送。
“红鸾姑姑就是太疼我了,舍不得我晒成小花猫,我猫的猫地蹭你的小腿肚。”佟欣月像只野猴似的从花丛中蹦出,满身泥的作势要扑向素白衣裳的她。
“别别别……离我远一点,瞧你这身脏的,真不知是哪家府里养出的野丫头,我替你家长辈担忧呀!”又是泥巴又是草屑,全无闺阁千金的娴淑样。
佟欣月嘿嘿地眨了下眼,“佟太医府上的,皇后娘娘赶紧下旨治罪,罚他个管教无方的大罪,让他去官罢职,告老还乡,回家好好地教养不肖女儿,不要长留宫中。”
一听到“皇后娘娘”这儿个字,想起所受遭遇的华红}“;顿时神伤,眼中难掩伤痛。”月儿,别顽皮了,小心隔墙有耳,我已经不是皇后娘娘了,不要让我害了你。“
红颜未老霜白催,青丝已见白头雪。她老的是心境,而非容貌,多年夫妻之情竟绝于一时,身为帝王的夫婿一次也没来看过她,仿佛曾有的恩爱是一场梦,梦醒情已空,她的痴情成了不堪一击的笑话。
“你本来就是皇后娘娘,爹说你是遭人陷害的,是马皇后她……”宫中有太多藏污纳垢的肮脏事,何人所为大家心知肚明,只是秘而不宣,怕惨遭毒手罢了。
与落华宫紧邻一墙的月华宫,喜获麟儿的德妃娘娘好不容易以子为贵,重获皇上的喜爱,从月华宫搬入离皇上寝殿颇近的影心殿,赏赐不断。
谁知不到一年,刚学会走路的十一皇子居然溺毙太液池,当时多达三十几个宫人看护一名幼儿,竟然还能从众多眼皮底下出事,这等玄事说出去有谁相信?
偏偏皇上听到马皇后的片面之词,怪罪痛失皇儿、哭得死去活来的德妃,将她打入天牢,静待宗人府审理,此生想再活着走出牢笼只怕无望,难上加难。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德妃唯一的过失是早皇后诞下皇子,若能晚上两、三年,也许她就逃过此劫,即使不受宠也能保住孩子,在后宫一隅安度晚年。
多年不孕的马皇后在佟义方的调理,加上宁太医强行助孕的烈药下,终于怀上身孕,生下十二皇子沈子熙,今年四岁。
“月儿,你想见佟太医人头落地吗?”华红鸾厉喝,阻止她口无遮拦的议论。
佟欣月犹自不服,不过声调已缓了下来,“我是为红鸾姑姑抱不平,你人这么好,他们怎么可以是非不分,诬赖你对九皇子不利,亲手袱君又轼子,泯灭天良。”
她苦笑。“这世上不公的事多如河中之沙,怪只怪我太冲动,受人煽动……时不察陷入别人算计好的陷阱,才会一败涂地,百口莫辩,将后位拱手让人。”
如果同样的事再发生,她想她还是会奋不顾身地冲到御书房,为代人受过的墨将军一府请命。
“那九皇子他……红鸾姑姑真的不想了吗?”活生生的一块肉从肚里滑出,失去了,任谁也无法不心伤。
华红鸾的眼神望向窗外纷飞的落叶,隐隐流动着泪光。“c};认为皇后会容许他活下去吗?我早不存希冀。”那么小的孩子落在心旸恶毒的马皇后手中,岂有活命的机会,她现在担心的是太子,身处险地而不自知。
“红鸾姑姑不要灰心,人家说吉人自有天相,九皇子出生时祥鹤盘空,那是吉兆,所以肯定会没事,老天送来的福星不会轻易收回去。”她相信在某一角落,福大命大的小皇子必还幸存,只是难免受点小磨难。
“但愿如你所言。”她幽然叹了口气,语涩地转了话题。“那你呢?丫头,真甘心和太子这般过下去,他日后继承大统,你的日子不会太好过,甚至是以泪洗面。”
她是过来人,深知帝王的心,今日的恩爱,明日将断旸,虽然是她十月怀胎的亲生儿,她还是不愿苦了这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她值得好男儿一心一意的对待,执手一生,而非在皇宫内院里与人争一个男人,她是争不过马玉琳的。
谈到与太子暖昧的一段情,生性率直的佟欣月也免不了报红了双颊。“我知道以我的身分只能屈居侧室,不能与太子妃相提并论,可我心疼他,不想他一个人傻傻地被骗,被马玉琳耍得团团转,不识她的真面目。”
这些年来,马玉琳表现得可圈可点,毫无瑕疵,她在太子面前是温婉的大家闺秀,虽然小有骄纵和任性,可是仍在能容忍的范围内,以她的家世和受宠程度,这些全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可是私底下她的刁钻蛮横不下专宠后宫的马皇后,不时的找自己麻烦,让她每次与旸哥哥相见都得偷偷摸摸,反正有马皇后为其撑腰,只要马玉琳看不顺眼,她教训起人来毫不客气,佟欣月还听爹爹转述过宫中的耳语,说马玉琳在宫里即便将人殴打致死也没人管。
佟欣月心有余悸地抚摸左臂上的伤口,上个月她不过绣了个鸳鸯戏水的香囊送给旸哥哥,马玉琳一得知此事后,隔日她上街买些药材,平白无故地受到登徒子调戏,对方还拿刀划伤她的手臂,撂下狠话要她别自作多情,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她心里很清楚那些人是受谁的指使,除了心胸狭窄的马玉琳,谁会费尽心思和她过不去,若非是在大街上,那些人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否则恐怕她的清白身子已被站辱了,残花败柳之身何以匹配得起尊贵的太子?
但这些事她不能对旸哥哥明言……来并无证据,人家抵死不认她也没辙,哑巴吃黄连地吞下暗亏;二来势不如人,若遭反咬一口该怎么办?有权有势的相府一出面,她再大的冤屈也只能化为乌有,谁知表面端和的千金小姐恶毒如鬼,虽然才十二岁而已,尚未及异。
“我是担心你老是为别人着想却忽略自己,红鸾姑姑不愿看你重蹈我的覆辙。”后宫之中不够心狠者是无法生存的,她不算计人,别人也会想尽办法除掉她,少掉一个足以威胁的竞争对手,多给自己一次博宠的机会。
这几年若不是有月儿陪着她,她早就撑不下去了,绝情帝王的狠心,马皇后不时的嘲弄和迫害,逼得她快要发疯,只差白绞一抛,悬梁自尽了。
是这丫头打腰高的个头就趁着佟太医进宫之际,偷偷地跑到落华宫和她聊天,还把一双白细的手弄得全是伤,整理起荒废已久的园子,后来带着花草入宫,慢慢地栽种成今日的繁花似锦,让人不再有寻死的念头。
那园圃也不是种来好看的,月丫头小小年纪,医术已有两下子,每每自己一有受寒病痛的迹象,她便信手摘来园圃里的药草熬煮成汤,不出三日便药到病除,连自己多年的咳疾,也在她妙手调理下,这一两年每逢秋冬已不再犯。
也幸好马皇后觉得她已没什么威胁性,所以宫人也不太理会落华宫的一切,这园圃才得以保存。
她受她照顾甚多,今生今世怕无以为报,除了多提点几句,她不晓得还能为她做什么,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过不了江,有心无力。
“红鸾姑姑就是爱操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连我爹也劝了我不下百次,不过缘分这回事真的半点不由人,我傻就傻吧,傻给太子也甘愿。”明知前方险阻还是一意孤行,不要命地豁出去。
佟欣月一直到四年前,沈子旸与马玉琳正式缔结皇室婚约,她随着受邀的佟太医前往观礼,这才晓得喊了几年的旸哥哥是太子,而总是找她麻烦,欺负她的相府千金是未来的太子妃,他俩的婚事早就定了,就差正式的仪式而已。
那时的她并不难过,在她眼中,太子只是一个长得好看的大哥哥,他要娶谁与她无关,顶多可惜他瞎了眼,识人不清,把母夜叉当成不可多得的良缘,活该被骗。
两人走得近是从他搬出皇宫、住进太子府,因为红鸾姑姑的请求,她才常去走动,进而发现两人很投缘,越看越顺眼……不小心就动了心,情窦初开地把心给遗落了。
腾龙王朝的皇子在年满十六岁以后就必须在宫外置宅,太子的府邸是皇上封赐,但因他是太子,因此不需宣召可在宫中行走,依其太子职责上朝听政。
不过她还不是很明白自己那种喜欢他的感觉是不是爱他……本医书她可以看得通彻,却不懂喜欢和爱有什么不同,她和旸哥哥在一起时总感觉很平静,就像坐在宁谧的湖边吹着风,不见他时有时候也会想念,但是她生活里其实也有许多事要忙碌,像戏曲中的生死相许,她始佟感受不到。
与人共享丈夫是怎生的情形她并不清楚,娘死得早,爹始佟没续弦,更逞论弄来一屋小妾,当侧室就当吧,谁叫自己除了旸哥哥外,谁也不想嫁。
听到她的傻言傻语,华红鸾忍不住发嘘,“是昏了头,我看你不傻,是装傻,不过也好,也许傻人有傻福。”人傻一点才有福气,不要像她反被聪明误,丢心失势。
佟欣月撒娇地摇着她的手。“红鸾姑姑有没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太子,我待会要去找他口”
“又去?你不怕马玉琳又寻你晦气。”真不晓得她哪来的胆量,蝗臂挡车还洋洋得意,不惧权势。
“小人嘴脸怕她做什么,我不做坏事,无愧天地,恶人自有天收,我不信老天不长眼。”让坏人一辈子横行。
“我看天先收了你,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前阵子还痛得哇哇大叫,立誓要还以颜色,这会儿是嘴上逞狠,说两句风凉话自我安慰。”不知死活的丫头!
一见到蓦地插话的来人,大话满嘴的佟欣月就蔫了,气虚地低软了嗓音,“思源哥哥,你来接我了。”
岳思源冷哼,“你自个说说要闯几次祸才甘心,师父年纪大了,禁不起你折腾。”
“人家又不是故意的,你不要老是骂我太天真,以前的思源哥哥明明是谦和温雅,见人和和气气地,怎么这几年变得越来越孤僻……”她还是喜欢不骂人的思源哥哥,笑起来像轻拂过树头的和风,清清雅雅地,很是舒心“你说什么?”他压低声线,眯眸冷娣。
她没胆重复,装出害怕的表情。“思源哥哥是天底下最好、最疼我的哥哥,我以后要葬在你墓旁,让你再疼我三生三世,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思源哥哥。”
葬在他墓旁?华红鸾神色古怪地脱了佟欣月一眼,心想她知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若是她成了太子侧室,死后只会送入皇家陵墓,断无可能和别的男人同葬一处,那是夫妻才能做的事,生不同时死同穴,情深不灭。
不过这丫头向来不拘小节,个性坦率,她应该是随口说说,有嘴无心。
“用不着诌媚,我不吃你这一套,直接回府,不许去找太子。”他不想再看到她身上有任何伤痕,那显得他很无能,连师父唯一的女儿也保护不了,任人欺凌。
岳思源的眼底有着痛“限,隐隐跳跃着阴郁的火光。
“什么,你这坏人……”坏人姻缘会被马踢死。
岳思源的阻止不是担心小师妹又被人恶意伤害,隐约动荡的政局比马玉琳的恶毒更叫人不安,他不希望她被牵连在内,受到波及。
最近朝廷不太平静,皇城外有军队调动的迹象,十二年前让皇上头痛不已的靖王似乎又有卷土重来的打算,蠢蠢欲动,不肯安分,对万万人之上的皇位十分眼红,千方百计地想来分一杯羹,独占千秋万世的尊荣。
因此太子府也无一刻安生,聚集各方人马挑灯夜战,以太子为首集思广益,商量出制敌机先的对策,不让镇南将军府的遗憾再度发生,凭添伤怀。
“太子,我看事不宜迟,赶快奏享皇上出兵,先一步出其不意拿下叛贼靖王,让他无从作乱,功败垂成。”擒贼先擒王,抓了贼首叛军不攻自乱。
“不行,敌不动我不动,若是我方提前发动攻击,倒是给了靖王大好理由,是我们逼他反的,他不得不反,否则只有死路一条。”百姓只想安定,不愿生灵涂炭。
“你还管他反不反,武力镇压全给扫了,他敢生反心就是不要命,我们还客气什么?一竿捅破马蜂窝,死活自理。”朝廷兵强马壮、粮草充实,还怕压不了靖王气焰?
兵部侍郎蔑哼一声。“王大人,你想象墨将军落得一样的下场吗?三百多人无一生还,斩首示众。”
“你……你哪壶不提提哪壶,陈年旧事忘得差不多了,提它做什么?”平白让人心惶惶然。
一说起无辜受死的墨将军一门,大家的雄心壮志一下子被浇熄许多,原先你一句、我一句的建言也静默下来,鸦雀无声,谁也不想成为墨烟啸第二……片赤胆忠心沦为帝王护短的弃卒,功成身退后反被一剑穿胸。
当年的事其实已被皇上一手遮天给掩盖了,知情的人并不多,老官辞去,新官上任,多少血淋淋的往事掩埋滚滚黄沙中,没几人敢再挖出来,指责皇帝的不是。
可是朝中仍有一些墨将军的旧部,有的由小兵升迁,如今已是将领,兵部侍郎便是其中之一,他曾是墨烟啸的阵前传令兵,追随左右忠心耿耿,以他马首是瞻。
不过事发当时的太子尚且年幼,并不知晓来龙去脉,他信了史书所记载的,相信皇帝是大公无私的,窃国者理应斩去首级,以示国威,让其他有野心者不敢妄动野心。
“国覆无完卵,诸位皆是朝中栋梁……心为兴邦治国,谋利百姓而夙夜匪懈,能不血流成河的平定乱事,相信是大家所乐见的,不是吗?”短兵交接多有伤亡,谁家爹娘愿意家中孩子裹尸沙场……去不复还?
沈子旸一睨相挺他的朝中大臣,冷肃面容扬散威色,年轻面庞已具帝王之相。
这些人算是他的亲信,从他接触政事开始,便一路辅佐他,给予他不少建言,他们有的善于谋略,有的是战场上的猛将,他所给的便是任其发挥长才。
猛虎藏于林,龙潜于溪河,欠缺的便是磨锋的机会,如今靖王乱起,正是他们大展所长的时候。
朝廷需要的是能做事的人,而非弊端丛生的贪官污吏,皇上身边的老臣太陈腐了,居安不思危,得过且过地居高位、享厚禄,腐化的心已偏离民心越来越远,只知谋权而忘了国之根本是为民,百姓能安居乐业才是一国所重。
所以他才在登基前培植自己的人马,好在日后活络沈瘸甚重的朝纲,注入活水才能改善现状,去掉官员的惰性,全国上下一心的话何愁国家不兴盛,他要的是腾龙王朝再也看不到一个乞丐,每个人都有饭吃、有屋住,不挨饿受冻。
年轻气盛的太子将远景想得太美好,他认为只要有心就一定做得到,全然忘了人心难测,水清则无鱼,他为人坦荡荡,但不见得别人并无其他想法,单纯得看不见朝中暗流浮动……股伺机而动的势力潜伏着,悄然地扩大。
“太子所言甚是,是臣等多想了,皇上圣明,岂会不辨忠奸,如今当务之急是想出对策,遏止靖王的进犯。”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国有难,舍身以成仁。
“想是一回事,要怎么做才是重点,我们不能等他举兵来犯才派兵围剿,我相信朝中定有他的内应能互通消息,只要我方一有动静便会打草惊蛇,反而落入不利的一方。”杀敌讲究的是士气,若不能一鼓作气一举成擒,后果恐难预料。
“夜深了,我想大家都累了,先行回府休息,我会命人再探,明日后再到府内一聚,希望到时你们有更好的建言。”
沈子旸神色疲惫地一挥手……干人等鱼贯而出,不在其位,不知其辛苦,他现在领会到了,要统筹各有长才的人才,光是用心是不够地,还要赏罚分明,每个小细节都不允许疏忽……步错,步步错。
星稀月明,从树梢中洒下一束月光……道忽明忽暗的影子立于地上,长影拉曳出形似男子的体态,顽长而冷傲。
“来了就进来吧!柞在外头喂蚊子吗?这不是我太子府的待客之道……壶好酒还温着呢!就等你来。”
沈子旸话一落下,屋外便传来一阵清朗笑声——“呵呵……耳朵挺尖的,武师父教过的武功没白费,我才刚到你就听到我的脚步声了。”果然不容小觑。
武师父不姓武,自称无名,他来去无踪,曾指点过太子几年武学,因此沈子旸以武师父称之。
“你的影子都照上我的窗子了,我若视若无睹岂不是成了痞子。”沈子旸反笑他动作太大,刻意引人注意。
身形挺拔的男子不走正门,身如蛟龙的翻窗而入。“哎呀!原来是我自露马脚,难怪给不了你意外之喜,我原本还打算蒙面,当一个人人喊杀的刺客。”
来者不待主人招呼,潇洒地一甩袍入座,神态闲懒地自倒了杯茶……口饮尽不啰嗦。
闻言,沈子旸失笑。“最好不要,你的玩笑不讨喜,自从……消息传至,我府内里里外外布满三千精兵,你长剑一出,身上马上被射满箭矢,透心而出。”
沈子旸避过几个敏感字眼,毕竟靖王与来人的关系非同小可,他是他的爹,来的人是沈天洛。
“啧啧!你这太子学狡猾了,懂得防人了,不错不错,有长进,吾家有男初长成,真叫人欣慰。”至少有自保能力,他才能少操点心,烦人事实在太多了。
“去你的,你也不过大我三个月,少来倚老卖老,父皇常说我是被你带坏的。”近朱则赤,同流合污呀!
沈天洛大笑,为太子斟上一杯酒。“别气馁了,像我有什么不好,把酒当歌,放荡街井,洒脱来去不为明日烦忧,纵情山林当个闲散世子,欢笑常在。”
“你要是真有口中的看得开,今夜就不会现身太子府。”自家人对峙,任谁也不愿意见到,皇室的自相残杀何时能了?
“来讨杯酒喝喝不成吗?我路过,进来打声招呼。”他笑意变淡,蒙上一层晦涩不明的阴影。
“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都晓得你为何而来,他……真的劝不了吗?父皇已经对他再三宽肴了,他要一错再错,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沈子旸语重心长,他心性敦厚,不愿赶尽杀绝,总想留一条退路让人改过自新,做错事能改,万民之福。
在某些方面,沈子旸和沈煜很像,他们都有一颗太过护短的心,不忍心诛杀沈氏宗亲,想着法子给予不受罚的生路,盼他们痛改前非,不再和朝廷为敌。
但是心软不是为帝之道,该防的人不防,让人有机可趁,因小失大反落居下风,自身的安危也危在旦夕,随时有丧命之虞。
沈天洛笑得涩然……口饮尽杯中茶。“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明日我会劝我父王最后一回,若他仍执迷不悟,你剿了他吧!别让挡路的石头危及社稷。”
“你忍心?”
“不忍心又如何,难道要跟他一起反吗?他处心积虑了十几年,为的就是这一天。”他那锐利如剑的眼神中透着一丝哀伤。
沈子旸蹙眉,神色冷沈。“没有办法阻止了吗?这战事一爆发,你也难逃牵连,你要不要先避一避,免受其锋,两军交战,难为的是中间人。”
“你真信我?不怕我是一枚暗棋?”他冷笑,眼中尽是疏离的漠然,“内应”两字是他承受不了的重量。
“我不信你,天下还有谁可信?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会有假不可,我可以眼都不眨的将性命交到你手上。”沈子旸将信赖表露无遗,眸中的坚定更胜万千言语。
沈天洛一扬唇,露出无比辉煜的微笑。“冲着你的信任,我拼着一死也要护你周全,什么老子不老子的全都下地狱,在修罗狱火中烧成血水,永不超生。”
“堂兄……”他动容。
沈天洛伸出一指,做了个襟声的手势。“我要提醒你,你不只有外患,还有内忧,马皇后你不能不防她,她绝没你以为的那么简单,有朝一日她会是你背上不拔不可的刺。”
“母后她……”不可能伤害他,她待他如亲生……是吗?
沈子旸想起十二皇弟,他才知晓是不是亲生的不同,马皇后由内心发出的笑容是他从未见过的,只有对着小皇弟时,她放软的母性光辉叫人倍感酸涩。
“谁在外面偷听?”
沈天洛面一沈,低声一喝,身形一动跃出窗,攫制住窗外晃动的人影。